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完美的间谍 作者:约翰·勒卡雷 内容简介 纽约时报畅销书,美国年度畅销书。被美国文豪誉为战后最好的英文小说。 勒卡雷在中国拥有精英粉丝:张爱玲 王朔 梁文道 毛尖 唐诺 止庵 小白 龙一 父亲是骗子,儿子是间谍。一段爱恨纠结的父子关系,两个伟大搭档的悲喜人生。间谍小说大师揭秘一生传奇的半自传情感大作,勒卡雷最动情的小说,也是文景勒卡雷系列里最宏大瑰丽深情澎湃的一部。 瑞克与皮姆,父与子。 瑞克是个骗子,骗术之精,让当事人不仅毫无察觉,反而对他敬仰有加。几十年间,涉掠过食品倒卖、房地产开发、养老金集资、国会议员竞选等等五花八门的产业,历经风雨起伏,总有死忠跟随。到了晚年,即将破产的瑞克发现,他惟一的产业是儿子皮姆,一位显赫的英国外交官。 皮姆,实际上是个间谍,双重间谍。生性浪漫,多才多艺,为了远离父亲的生活,既是偶然又是自然地踏上了这条不归路。然而身处冷战时代,更复杂的使命和冲突、责任与友情撕扯着他,艰难喘息,以致只有抛下一切,孤身一人写下一部伟大的自传体小说,才是对自我的救赎。 瑞克与皮姆,某种程度上也是勒卡雷的父亲与勒卡雷关系的写照。 作者简介 约翰·勒卡雷,原名大卫·康威尔(David Cornwell),1931年生于英国。18岁便被英国军方情报单位招募,担任对东柏林的间谍工作;退役后在牛津大学攻读现代语言,之后于伊顿公学教授法文与德文。1959年进入英国外交部,同时开始写作。1963年以第三本著作《柏林谍影》一举成名,知名小说家格林如此盛赞:“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间谍小说!”从此奠定文坛大师地位。 迄今共著书22部,有3部入选美国推理作家协会十佳间谍小说榜单,几乎包囊了所有奖项,是这个领域当之无愧的王者,笔下的特工主角乔治·史迈利已成为英国文学史上与福尔摩斯相媲美的经典形象,此外,因其作品具备深沉的道德关怀、生动的人性刻画和高超的艺术手法,而被评论界称为“在世最好的英语小说家之一”。 勒卡雷既是“冷战时代的小说家”,也是当代一流的国际观察家,富有想像力的社会历史学者。曾是阿拉法特的座上宾,小布什的批评者,至今仍以他清醒的洞见对当今世界发挥着影响力。 获奖记录 1963年,英国犯罪推理作家协会(CWA)金匕首奖1964年,英国毛姆奖,James Tait Black纪念奖1965年,爱德加奖 1977年,英国犯罪推理作家协会(CWA)金匕首奖,James Tait Black纪念奖1984年,美国推理作家协会(MWA)大师奖1988年,英国犯罪推理作家协会(CWA)钻石匕首奖(终身成就奖),意大利Malaparte Prize 2005年,英国犯罪推理作家协会(CWA)50年最佳金匕首奖 约翰·勒卡雷作品年表 1962年,《召唤死者》 1962年,《优质杀手》 1963年,《柏林谍影》 1965年,《镜子战争》 1968年,《德国小镇》 1971年,《天真善感的爱人》 1974年,《锅匠,裁缝,士兵,间谍》1977年,《荣誉学生》 1979年,《史迈利的人马》 1983年,《女鼓手》 1986年,《完美的间谍》 1989年,《俄罗斯大厦》 1990年,《神秘朝圣者》 1993年,《夜班经理》 1995年,《变调的游戏》 1996年,《谎言定制店》 1999年,《辛格公司》 2002年,《永恒的园丁》 2004年,《挚友》 2006年,《伦敦口译员》 2008年,《头号要犯》 2010年,《我们这样的叛徒》 深邃而美丽的骗局读勒卡雷《完美的间谍》 杨照 勒卡雷的写作,应该就是起源于透彻理解了,间谍的生活如此不完美,至少不像伊恩,弗莱明笔下的“007”那样完美,那样像个“典型”的间谍。 足智多谋、身怀绝技(自己的武功和别人发明的秘密科技),出生入死过着冒险刺激的日子,有用不完的经费(国家提供的),还有爱不完的美女(有些是敌人提供的)。 勒卡雷最早的两部作品《召唤死者》《优质杀手》虽然出现了干情报工作的史迈利,不过书中史迈利只是个“具备情报背景的聪明侦探”,情报工作本身不是重点,是用来说明、解释史迈利为什么样样聪明、如此厉害而已。 到了第三部小说《柏林谍影》,勤卡雷才真正探人间谋的世界,也才真正建立起他独特的间谍小说家的地位。 《柏林谍影》是一部哀伤的小说。作者用哀伤的笔调写,读者也必然越读越哀伤。那种经验,和“007”小说(尤其是电影)提供的紧张、兴奋、刺激,截然不同。 明明都是间谍,甚至明明都是英国间谍,为什么会差这么多?一个重要的原因:勒卡雷曾经真正接触过问谍工作,待过情报局也待过外交部。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勒卡雷亲眼目睹,直接观察了战后英国最奇怪、最神秘、最轰动的反间谍叛逃案件,那个案件中揭露出来的间谍面貌,对不起,一点都不像詹姆士,邦德。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勒卡雷曲折坎坷的成长背景,让他对于人活在“伪装”、“欺骗”里的痛苦,以及病态执迷,有了深沉的理解。 勒卡雷不满二十岁就参与英国在东柏林的情报工作,后来又以驻外人员身份待过波昂和汉堡。 我们不必夸张他这方面的经历,他从来不曾是什么重要的情报员,不曾经手破解什么了不起的密码文件,更不曾介人到冷战的间谍大案里。 然而,作为情报系统中的一员,即便低阶、边缘,1951年爆发的案子,必然也冲击了勒卡雷。 1951年3月,英国情报局破解了苏联密码,确认英国内部有人长期且有系统地将从美国方面得到的情报,转手卖给苏联。他们找到的记录,指向的泄密者,竟然是当时英国外交部美国司的司长麦克林(DonaldMacLean)! 麦克林出身贵族世家,父亲当过内阁部长,自己毕业于剑桥,进入政府部门服务,1944年到1948年,麦克林在英国驻美大使馆负责情报工作,后来才调回伦敦。 麦克林是个反间谍,事情还不只如此。从麦克林牵到菲尔比(Kim Philby),英国情报局负责跟美国情报单位联络的重要窗口,原来他也是个苏联间谍。再牵出菲尔比的同事柏吉斯(Guy Burgess)。再牵下去,帮这些人跟苏联驻英情报单位接头的,还有布朗特(Anthony Blunt),以及克恩科拉斯(John Caincross)。 多年以后,针对这桩反问谍案,苏联驻英情报头子莫丁(YunModin)写过一本回忆录,书名叫做《我的五位剑桥好友》。这本书,内容实在不怎么可信,书名却简洁直接打到了要害,点出了这案子的离奇惊骇之处。 这五个人,都是剑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都是英国上流社会的精英。他们不缺地位不缺钱,怎么会去干出卖情报给敌人的事呢?别忘了,发明“铁幕”一词,清楚判别冷战两大阵营意识形态楚河汉界的,不是别人,是英国首相,战时英雄丘吉尔啊! 案子爆出来,麦克林和柏吉斯火速逃往莫斯科,莫丁本来也要安排布朗特离境,而且承诺布朗特种种生活待遇上的好处,但布朗特拒绝了,理由是:再多的苏联官方好处也不可能保证让他去得了卢浮宫,作为一位艺术大家,他宁愿在英国坐牢,也不愿逃到“铁幕”,终身再无进入卢浮宫的机会。这桩英国情报界的超级大弊案大丑闻,英国民众通过新闻知道一点,但不会很多。例如他们不会知道:其实多年以来,麦克林一喝醉酒,就大声嚷嚷跟人家说他是苏联间谍,有一次甚至还因为人家不相信,在酒馆里干起架来。他们也不会知道:这几个人,个个生活郁闷,几乎都有酗酒的严重毛病。 这些,要圈内人才知道,像勒卡雷那样的圈内人。知道细节的圈内人,应该会比一般民众更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会变成这样?! 几十年下来,答案一点点浮现出来。 答案一,这些英国社会精英、贵族世家子弟,之所以进入外交部,之所以接触情报工作,往往是因为他们怀抱着大英帝国的光荣记忆。这些工作,是帝国最前线的工作;这些工作的终点,就算不是伟大帝国的内阁部长,至少也该是某个殖民地的总督吧! 大英帝国的没落,进而瓦解,对他们这群人的打击最深。他们的精英期待幻灭了,也因而他们对于新兴、代英国而兴起的世界大哥一美国,格外反感。 那份反感里夹杂着更深的轻蔑。在他们眼中,美国人,尤其美国情报单位的人,傲慢无知、财大气粗。财大气粗,所以明明无知却还高傲地颐指气使。让他们难以忍受。 第二项答案,这辈英国精英,看待苏联的态度,显然和丘吉尔大大不同。他们比丘吉尔年轻一代,没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经验,却在成长中领受过共产主义革命的旋风。谁年轻时没当过左派,梦想过共产主义许诺要带来的和平正义乌托邦呢? 而且,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曾经孤单地面对袭卷了整个欧洲的希特勒,孤悬海外,艰苦忍受德国空军发动的大空袭。那时候,英国举国上下最大的依赖,就是兄弟之邦美国的大力支持。 然而,罗斯福政府的决心却是:不值得为了英国,让美国卷入欧洲战争。 战争的现实是:得不到奥援的英国苦撑着苦撑着,撑到希特勒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和拿破仑一样的错误——挥军东进,攻击俄罗斯,大军陷在北国冰原上,终于导致全盘失败。德军在俄罗斯境内付出惨痛代价,然而为了抵御德国入侵,苏联也投入了大量物资与人力,光是一场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的围城战,就有说不完的牺牲、痛苦故事。 至少在一部分英国人眼中,苏联比美国更像共患难、同生死的朋友,资本主义控制下的美国,现实,功利,又对英国傲慢摆谱,相比苏联总还闪烁着共产主义普世理想的光芒,为什么英国非选择追随美国不可呢? 从这种内在、同情的角度出发,而有了勒卡雷另外一部间谍名著《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更深层地看,受到这种间谍世界内在斗争冲突洗礼过的勒卡雷,一定会对什么是“忠诚”,什么是“背叛”,有了和一般人很不一样的深层省思与复杂感触。 的确,进入勒卡雷,有而且只有两张入场券,一张叫做“背叛”,另一张叫做“欺骗’。间谍之成为间谍,就在他要隐匿身份,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生命与生活,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欺骗。间谍的本质就是双重生活,就是用一种生活掩护另一种生活,也就是一种生活背叛另一种生活的过程。 勒卡雷提醒了我们:欺骗就是欺骗,背叛就是背叛,不会因为穿上了间谍的外衣,欺骗、背叛就变成正当、高贵的举动。通俗的类型间谍小说给间谍涂抹上厚厚的爱国、冒险艳妆,让读者只看到欺骗、背叛带来的紧张刺激和救国救民的英雄结局,浑然忘却了作为生活现实,欺骗,背叛带来的种种存在代价。 勒卡雷反其道而行,带着他的读者去透视、去凝视间谍那里“不可承受之轻”。他们漂泊,游移,以虚假伪造应对真实,又利用真实创造更大的虚假。 原来间谍生活那么悲哀。这是许多读《柏林谍影》的读者共同的感受。一个间谍要引诱敌人上钩,假装自己被同侪排挤,被上司冷漠冰冻以至于落魄潦倒、愤世嫉俗,他不能戴上一张忧郁表情的人皮面具就了事,他甚至不能每天朝九晚五装装落魄潦倒的模样,其他时间继续过他的正常生活。他就真的得落魄潦倒,一天二十四小时,而且是从行为到思想都落魄潦倒,要不然怎么瞒得过敌人情报单位的眼睛呢? 原来间谍生活那么悲哀。从这个身份到那个身份,两个身份都不能作为和别人维持正常、亲密关系的基础。有着不同身份,必须随时穿梭于不同生活间,也就意味着必须随时抛弃掉任何真挚、稳固的感情联系。 “007”老是和不同女人上床,看来像是件幸福的事,勒卡雷却冷冷点出这许多男人心中的幻梦,其实是诅咒。间谍不可能爱上谁,和谁厮守过日子,间谍只能流浪在一段段没有前途没有未来的漂浮关系间。 背叛与欺骗,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件沉重的事,都是存在上的巨大包袱。这似乎是勒卡雷间谍小说总也逃不掉的阴沉调子。 勒卡雷对于背叛与欺骗,有比别人敏锐、深入的洞见,对于背叛和欺骗的主题,他有理由格外关心,反复测探。 本名叫大卫·康威尔(David Comwell)的勒卡雷,五岁大的时候,他的妈妈突然在夜里离家出走,只带了一只白皮箱,从他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直到十六年后,他才找到妈妈,他妈妈改嫁了,而且养大了另外两个小孩。 勒卡雷是个被妈妈背叛、彻底背叛了的小孩。 两种意义上的“彻底”。最不该有背叛问题的母爱,竟然如此不堪信任。另一层意义,这个母亲离开之后,后来没有再来看他一次,再没有对他表达任何关怀。 这种经验,一定很痛。勒卡雷找到妈妈,几年后妈妈过世了,他坚持留着妈妈当年离家惟一带走的那只白皮箱。而且他一直不愿去打开看皮箱里还留有什么东西。 勒卡雷找到妈妈,忍不住问妈妈以前的事。 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每次妈妈提起他爸爸罗尼·康威尔(Ronald [Ronnie] Comwell),妈妈都说“你”,“就算几年,也改变不了你,哦,对啦,你变轻了,你显然不喜欢牢里的食物。” “你每次回家都不敲门也不按铃,就等在门口,你认为我就是该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了,该自动去帮你开门。”他妈妈会这样对勒卡雷说。 妈妈似乎将大卫·康威尔和罗尼,康威尔当做同一个人了。也许就是这样,所以从罗尼·康威尔身边逃离后,她也不想跟大卫,康威尔有什么牵连。也有可能是多年累积的罪恶感,使得她认定大卫和罗尼一样坏,来合理化自己背叛离弃这个小孩的行为。 勒卡雷的父亲罗尼,还真是个不容易相处的人,不能完全怪妈妈要逃走。罗尼,是个什么话都敢讲,而且演技精湛、眼界很高的大骗子。 罗尼·康威尔向往英国贵族的生活,他最擅长的就是“摆谱”。给自己穿上最体面最精致的衣装,出入开的一定是宾利的顶级轿车,从他自己口中讲的,英国所有重要人物,没哪一个他不认识不熟的。 罗尼不是那种吹牛不打草稿的小混混。借着三寸不烂之舌,他多次建立起他的事业,身边围绕着一群群一批批的亲戚、朋友、伙计,只是他做的生意毕竟没有底没有支撑,通常很快就垮了,连带着罗尼有时就颓唐消沉,有时就跑路,有时则逃不过锑铛入狱的惩罚。 勒卡雷和他弟弟两人,被父亲推着去上贵族的寄宿学校。这种学校,罗尼才看得起,才值得给他们康威尔家的男孩读。罗尼往往也是用他的排场、他的大话,唬得学校一愣一愣的,收了两兄弟当学生。可是勒卡雷常年活在恐慌里——恐慌不知道父亲到底对学校撒了多少谎,什么时候会被拆穿;恐慌放假时父亲会不会来接他们回家,还是他们得待在空荡荡的学校里自己想办法;恐慌父亲能够及时弄到足够的钱来付学费吗?还是因为缴不出钱就又得把他们接到别的学校去? 父亲活在欺骗中,甚至父亲整个人的生活就是一场欺骗。像罗尼那样的人,还分得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欺骗吗?为什么对于一再被拆穿的欺瞒,罗尼却永不厌倦地投入、再投入? 应该没有人,像勒卡雷那样反复思考,而且用生命第一手经验去体会这些问题吧?通过父亲的行为,欺骗也成了勒卡雷生命的一部分,无法取消、无法忽视的重要部分。 父亲去世后,勒卡雷写过文章追忆:他如何多次遇见认识父亲的人。有父亲以前跟班的,有和父亲同狱当囚犯或当牢头的,还有被父亲骗过的倒霉鬼。然而这些人讲起罗尼·康威尔,竟然语气里总是带着感情,甚至带着敬意。 一个给别人,尤其给他妻子、孩子带来这么多痛苦的人,为什么会被怀念,仍会被尊敬?那种感情与敬意,是骗来的吗?那该是虚假或真实的吗? 很残忍地说一句:没有像罗尼·康威尔那样的“欺骗人生”,反复折磨、考验、深化、暧昧化勒卡雷对于世界与人生的理解,勒卡雷大概也写不出那么精彩、那么具体的间谍小说吧? 很多评家、读者提到:勒卡雷的间谍小说很“写实”。他的“写实”,最核心的,就是对于背叛与欺骗的描述。为什么背叛,为什么欺骗? 如何背叛,如何欺骗?背叛与欺骗的过程中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容忍些什么,享受些什么,表达些什么,又隐藏些什么?对这些细节,勒卡雷总不轻易放过,更绝对不会随便草草带过。 间谍工作是一场大骗局,是将人生本来就有的小骗术小伎俩,予以放大,让它们排山倒海而来,淹没了生命,不再只是生命中浮花浪蕊式的插曲。这是勒卡雷小说的基本视野、基本态度。 令人惊讶的是,当骗局扩张到那样的幅度与广度,骗局也就不再是人生中令人讨厌的麻烦了,骗局本身展现出它的光芒来,深邃而美丽的光芒。 深邃得近乎探讨宇宙意义的哲学;美丽得近乎哥特式教堂般的完美工艺。 《完美的间谍》写的其实不是间谍,毋宁是勒卡雷用小说形式,认真而诚恳地剖白挖掘了,自己生平遭遇和间谍这个行业之间的关系。小说内容从主角的父亲瑞克去世写起,事实上,勒卡雷也是在自己的父亲罗尼死后,开始着手创作这部小说。 小说里一大重要内容,是成长经验的回忆,那些回忆,都是勒卡雷的回忆,那些感情,尤其是冲突、矛盾、迷惘、困惑的少年情怀,应该都有勒卡雷自身深刻的烙痕吧。 从创作脉络上看,《完美的间谍》是勒卡雷小说中最“写实”的,充满了来自作者生命体验的真实;然而正因为如此贴近于真实生命体验,这本小说成了勒卡雷小说中最是抒情的一部,许多抒情的段落经作者胸臆中汹涌滚落,几乎一发不可收拾。 也因此,这是勒卡雷小说中最没有节制,在结构上最“不完美”的一部。单纯从“间谍小说” 上看,这部小说有太多和间谍主轴不相干的描述,好像可以大幅删节,都不至于影响情节推进。 然而明了勒卡雷生命遭遇、生命情境的人,绝对舍不得要他删掉这些看似“多余”的段落。不只因为那里面包藏着最“真实”的作者声音,而且那还是勒卡雷对于间谍小说这回事,顶深沉顶细致的全面省思。如果间谍生活就是骗局,那虚构捏造间谍骗局的间谍小说又是什么?是虚构中的虚构,骗局中的骗局吗?虚构的间谍骗局,和作者或读者的真实人生,有何干系?骗局中的骗局,我们真正看到了什么? 《完美的间谍》,是勒卡雷以生命进行的一场完美的间谍小说的沉思。 2005年 完美的间谍,不完美的人生 郭重兴 不论是从内容的谱系或写作的过程来看,《完美的间谍》都独树一帜。它1986年出版时已经和《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的问世(1974)相隔了十二年了,故事场景和大间谍史迈利风马牛不相及,也和之前的《女鼓手》(1983)及之后的《俄罗斯大厦》(1989)不同路。这两本都是勒卡雷就地取材从旅行的见闻中抓取素材,再发展成以当地为背景的小说。勒卡雷当然不需要靠旅行来撰写《完美的间谍》。因为他写的是他的父亲和他父亲的儿子,那可能就是他自己,或至少一部分是。自从不再继续史迈利系列以后,勒卡雷其实也不写“真正”的间谍小说了。这或许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不管是当今之世或后代的读者和评论者,谈及间谍作家勒卡雷指的也不外就是以史迈利为主角的那三部曲,顶多再加上《柏林谍影》。其实勒卡雷迄今为止共写过十九本小说,除了这四本以外,也不乏叫好又叫座的佳作。尤其《完美的间谍》,勒卡雷不只一次提过,那是他最珍爱的,甚至希望可以陪他一起进棺人土。 这一点很多读者都会了解,也会同意。 《完美的间谍》写的是一对父子的一生。爸爸瑞克,他应该就是作者自己的父亲的翻版,从他第一次行骗说起,至七十多岁过世为止。死的时候因为付不起殡葬费,亲友只好用冰块把他硕大的身躯泡在浴缸里。儿子皮姆的故事早在母亲子宫里就开始了。因为瑞克的第一次战果就是把皮姆的母亲骗到手。皮姆大概就活到五十来岁,和勒卡雷写作本书的年岁相当。皮姆是在收到瑞克的死讯后,感觉自己终于可以自由了,于是躲到海滨的一家小旅馆,写下告白,然后举枪自尽。 父子不同年生,倒是同年死,前后相差就一周左右。 父子情深吗,还是情仇?或是一般所谓的爱恨交加? 《完美的间谍》的感人处,在于作者想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超乎所有善、恶、爱、恨的人生。这个人生,或这部小说之所以显得真实,之所以让我们感动莫名,一方面,因为那是作者的体验,就个人和就作家来说都是。一方面,在不忍卒读之余,身为读者的我们不也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写照?下面这段如真如幻,美如诗歌的文字,是皮姆临终告白的一部分。父亲的阴影虽然最终也压垮了儿子,但父子间也有真情相爱的时候:却只见到瑞克独自一人,也骑着自行车,带着皮姆半英里之外就看得见的愉悦微笑……他们在沙滩上骑自行车,在海浪里捡小石头。他们躺在沙丘上大嚼鹅肝和利维他脆面包。他们漫步穿过小镇,争辩着瑞克该不该买下。他们凝望着教堂,承诺永远不忘记他们的祷告。他们把破损的大门当成球门,彼此互踢足球,就这样一路到天涯海角。他们亲吻,落泪,用力拥抱,誓言此生为伴,每个星期天都要一起骑自行车,即使皮姆当上了最高法院院长、结婚生子也一样。 当其时,皮姆正值青少年,正为寄宿学校的生活费发愁,才写信向瑞克求助。瑞克钱没寄来,人倒来了。这个滨海的地方叫法雷,阿巴特,是皮姆心中秘密的归宿,也是他选择的自尽处。玛丽·皮姆的太太,在经受皮姆失踪的打击,茫无头绪地乱了几天后,也想到皮姆有这么个永恒之乡;“在艾塞特附近,有个叫法雷·阿伯特的地方。”她说。 “那里怎么了?” …… “……瑞克常从学校带他到那里去。他们会去野餐,在海滩上骑自行车。那是他最理想的地点之一。他和一个女人在那里。我知道。” 其实她并不知道。皮姆的不幸是,他没有让任何人真正知道他是谁。身为间谍,他堪称完美,身为戴有多重面具的皮姆,他只能终身拥抱自己的秘密直至生命的尽头。 瑞克一生行骗。行骗对他已不是获取财富的手段,而是惟一的目的了。瑞克为自己构筑的,是一个又一个用纸牌搭起来的世界,而他自己就生活于其中。瑞克一生的悲剧在于他错把纸牌的世界当做惟一真实的世界。这个错误几乎吞噬了所有跟他沾亲带故的人,包括朵莉丝,皮姆的母亲;莉普西,瑞克的众多情妇之一,也是皮姆终其一生惟一爱过的女人;他至爱的儿子,皮姆一生力图挣脱父亲的掌握,终也走上自毁之途。但命运待瑞克并不薄,让他活过所有因他的罪恶而受苦的人。瑞克加诸皮姆的重压,在真实世界里也完完整整由勒卡雷从天下第一号的大骗子,罗尼,康威尔承受下来了。幸运的是,一身傲骨的大卫·康威尔(勒卡雷的本名),总算没有被不幸的童年和父亲的纠缠不已所扳倒,而是以写作为救赎,成就了自己。 放下笔,皮姆看着他自己写下的东西,先是恐惧,接着渐渐放松。最后放声大笑。 “我没坏了规矩,”他轻声说,“我熬过来了。” 可是他没熬过。皮姆只是躯壳活了过来,心灵却完全被掏空了。已届成年却只剩下一颗好脑袋和一副好身材的皮姆在瑞克的指使和命运的摆弄下,离开英国前往瑞士,走上始料未及却永不能回头的间谍生涯。 影响皮姆一生的另外两个男人几乎同时出现在瑞士伯尔尼,无处可去的皮姆正在这个城市享受没有明天的日子。杰克·布拉德福当时不过二十多岁,却已经是个传奇的间谍人物。高大、爽朗、经验老到,浑身是军人气质,却绝不拘泥于任何的规章与纪律的杰克,典型的英雄,一下子就掳获少年皮姆几无保留的倾慕。这两个人既如师徒,又如父子,关系长达三十多年。难怪皮姆落跑后,他的前妻会这么责骂布拉德福:“把他自己锁在哪里,贝琳达?” 她脸上的光彩再次褪去。 “你自己去找吧。你们大家。他如果没遇见像你们这样的人,就会平安无事了。” 背着布拉德福,皮姆还有一个如师如友的偶像。艾塞尔是勒卡雷几部小说中常出现的东欧知识分子的典型,穷困、残身,却焕发着智性的光芒和吸引异性的魅力。皮姆在他眼中看到了不同的自己,首度发觉自己是被重视、被需要的。艾塞尔原以为自己是最了解皮姆的,但终也明了并不尽然:(艾塞尔:)“我不认为你需要我,玛丽。或许你说对了,马格纳斯也不再需要我。 他要的是别人。这才是我们必须担心的,如果我们爱他的话。 …… “他会找到答案的。”她不在意地说,“他一向做得到。” “这就是我怕的。” 至少艾塞尔在皮姆众多亲友中最先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为了不让杰克的垂青失望,皮姆终于成为英国的大间谍,杰克的得力助手。为了证明自己值得艾塞尔的友谊,皮姆也愿意充当双面间谍,为捷克政府提供情报,因而背叛了英国,背叛了杰克,背叛了玛丽、儿子汤姆,以及所有他由之所生的种种。瑞克、布拉德福和艾塞尔三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连手造就了皮姆。他们或许都认为拥有全部或相当一部分的皮姆,但皮姆却宁可离去。 他谁都不要。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会选择这样的人生? 不是为了钱,因为艾塞尔所代表的那个政府也一穷二白。不是为了信念,对皮姆来说,那是太奢侈了,丝毫不能弥平他童年遭受的创伤。难道是爱吗?一个已经空无一物的心灵还会有爱可施舍吗?那么是爱的渴望了? 肯尼爵士(皮姆的老同学)摇摇头。 “他不在乎钱。他在乎的是爱。可是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真是个蠢人。卖力卖过了头。” 所以皮姆也终于累了。瑞克一死,他也不要再扮演别人眼中的好部属、好伙伴、好丈夫了。 真正的皮姆在此,请拭目以待:说吧,对每一个曾经拥有我的人,对每一个我不假思索宽大奉献自我的人。 ……无论皮姆对你而言是什么样的人,也无论你现在或过去是怎样的人,这是你自以为认识的皮姆的诸多版本中的最后一个。 死亡就只剩一步。勒卡雷对皮姆在人世间最后几分钟,或几秒钟的描述,堪称文学上的绝笔,只有日后的《永恒的园丁》和《挚友》的最后一节差可比美。令读者不胜悲凉的是,皮姆一生因为瑞克一再折磨而养成的善解人意的卑微习性,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放过他:他让自己最后一次站在刮胡镜前,调整好绕在头上与肩上的毛巾,小的那条裹成帽子,大的那条当成披肩,因为若说杜柏小姐有更厌恶的事,那必定是脏乱了。 接着,他把枪举到右耳的位置……间谍究竟因何而生?因何而亡?勒卡雷十九部小说中其间的生死缘由纵有多端,但像皮姆因爱而生而死的却也绝无仅有。勒卡雷诉说的是他自己的不幸?抑或是要世人同为皮姆掬一同情之泪? 说《完美的间谍》没有丝毫自传成分,恐怕无法服人,但可慨叹的是,一个作家竟能驾驭文笔至此境地,既能掏心掏肺,收放读者思绪于股掌间,又全知如上帝,让如此繁复的故事在严整的架构下次第发展,自首至尾,无一丝紊乱,无一处脱钩。小说,借着勒卡雷之手,又再次重拾艺术的桂冠。 2005年 前言 有两个妻子的男人迷失灵魂,有两个家的男人迷失神智。 ——谚语 在我所有的著作中,或许除了较晚近的《永恒的园丁》外,《完美的间谍》一直是我最喜爱的小说,我呕心沥血,因此也报偿最丰。 直到那个时候,我的写作生涯始终挥之不去的是我未曾表白的回忆:异于常人的童年,以及我那位异于常人的父亲带给我的折磨与偶有的乐趣。我虚构的瑞克·皮姆,也就是我的主角马格纳斯的父亲,正是我父亲离奇生活的写照。在真实生活里,亲戚们倘有机会读这部小说,多半都会觉得我笔下描绘的他很有趣,也觉得很宽慰,尽管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还有黑暗的不可告人的事,在小说中隐晦不明,至今仍与我如影随形。 不算太久以前,《永恒的园丁》刚完成,我曾经有过一个后来胎死腹中的构想:我要写一部自传,实验性质的那种。整本书左右对照。在左页,我会写我所记得的生活点滴,包括我们记忆中的种种逃避与自我辩白——相信我自己的记忆也必然如此。在右页,我会记载所有能找到的历史记录,因为我父亲留下许多鲜明足迹可供追踪:从他第一次定罪的法庭记录与剪报,到远至新加坡、印度尼西亚、香港、瑞士与奥地利的警方与监狱记录。除此之外,还有尚待挖掘的其他人的回忆,包括那些为数不少的怀念他、爱他的人,以及为数甚多因他而蒙受财物损失的人。这些人不尽然是不同的两批人,因为他们必然都同意:罗尼,康威尔是最迷人,也最具说服力的行骗艺术家。 如是之故,我长期聘请两位声誉良好的私家侦探,因为我觉得他们比我更有办法取得从未公之于世的文件,尽管那些文件可能尘封在某个遭人遗忘的档案室格架上,甚至可能已准备销毁,但在我充满渴望的想像当中,它们仍然在生死之间徘徊。 至于其他人的回忆,我更有理由相信是灿烂丰富之极。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香港,我接受贾汀·马斯森——当时的香港富商——贸易洋行的招待,到跑马地的公司包厢看赛马,一位身材魁梧,看似公务员的英国绅士羞怯地拉我衣袖。 他是我父亲当年在香港等待被遣返时的狱吏,他低声对我坦承,他从没见过比我父亲更好、更激励人心的绅士,遑论囚犯。 “我不久要退休。” 他说,“等我回英国老家,你父亲会在公司里帮我安排工作。”我警告那位老好人要小心了吗? 我怀疑。我父亲不理会那些没有信心的人,他的门徒也一样。在他们内心深处,多少也对自己的受骗上当难辞其咎。那位狱吏现在人在何方?即使我曾写下他的名字,那张纸也早就不见了。但我想,我的侦探一定能通过香港警方追查到他的下落。 另一次,我住在哥本哈根的皇家饭店(当时是叫这个名字),经理召我进他办公室,有两位丹麦特别警察分队的警探找我问话。他们说,我父亲在北欧航空(SAS)两名资深驾驶员掩护下非法入境丹麦,此后便消失踪影。我知道上哪儿找他吗?我不知道,但他们不太相信。原来,罗尼在纽约的酒吧搭上那两个倒霉的SAS驾驶员,打牌赢了他们不少钱。但罗尼没拿他们的钱,只要他们带他飞到哥本哈根。那两个人很不明智地照办。丹麦警方推断当时罗尼在纽约因欺诈被通缉,此时则因非法入境和其他五六项违法之事被丹麦警方通缉,罪名有贿赂、逃避关税,其他的我不记得了。当然,我的侦探仍然可以追查丹麦的文件,甚至,或许可以追踪到那两个不走运的驾驶员——我是这样相信。 还有一次,我在芝加哥替“英国周”活动进行协助宣传时,收到一封紧急电报,是英国驻印度尼西亚大使吉尔克利斯特,通过总领事哈利来问我愿不愿意付几千块钱把我父亲弄出雅加达的监狱。他从新加坡被驱逐出境之后,又在雅加达因触犯货币法被捕。 在他去世前不久,有一次,罗尼从苏黎世地区监狱打对方付费的电话给我,用哽咽的声音说:“我真的不能再坐牢了,儿子。”老天垂怜,我已故的文学经纪人雷纳·休曼当时正好在苏黎世附近,靠着他的支票簿,罗尼几个小时之后就重获自由。出了什么问题?欺诈旅馆!这在瑞士是可以问吊的罪行。 “但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儿子,不是现在。”罗尼晚年颇像《虎豹小霸王》里那对亡命之徒,他不知道,自他第一次玩弄花招之后,通讯速度已大幅提升了。瑞士警方的记录一向无懈可击。再一次,我相信我的侦探搞定瑞士的事游刃有余。 只是他们不能,也不会。由于我缺乏耐心,我赋予他们通常不会也不该有的权力。罗尼对他们而言,是一座无法征服的山,如同对我一样。大把时间花在他身上,追索他的花费是天文数字,但就算我们终于抵达终点——无论终点是在哪里——我们也不可能找到我所梦想的丰富宝藏。 他的入伍记录也是如此。 虽然已达入伍年龄,体格也符合标准,但罗尼却轻轻松松地逃过1939年到1945年问的大战,几乎完全没碰上征召入伍的困扰。没错,有几次,他奉召到布拉福德的皇家通讯部队接受基础军训,但每一次都能想办法让军方的规划无法得逞。起初,他拿身为单亲父亲的辛苦当理由。他倒是有凭有据,因为我母亲很明智地没留下转信地址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抽身离去。但这并不表示罗尼自己受过任何单亲之苦。相反,母亲我们从来不缺,而且还不时更新。万一苦伤的愁云迫近罗尼的地平线,我哥哥和我就会被打包送往朋友家或假期学校,等待雨过天晴。单亲的诉求无法软化军方的心,罗尼创意十足地把自己的名字列入国会补选的候选名单,让他们不得不放他去行使他的民主权利。他代表独立进步党在切姆斯福德参选失利之后——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他根本就没展开竞选活动——他提着公文包回到布拉福德,又从头开始接受基础军训,因为军方的做法就是这样。 尽管如此,他依然无法抗拒英国国会的魅力。 1950年,他代表民主党在大雅茅斯参选——这次是大选。在这本书里,你们会读到他竞选的虚构情节,与实情稍有差距。保守党的代理人害怕罗尼会瓜分选票,挖出他错综离奇的过往,当面向他摊牌:退选,否则就揭发他。罗尼没退选,所以保守党揭发他。但他仍然瓜分了选票。最后几年,罗尼魂牵梦绕的只有一件事。那是位于伦敦郊外开发商禁入的所谓“绿带”的土地。靠着我们只能猜想的原因,罗尼的那一片绿带取得当地议会的开发许可。凭着这份许可,罗尼和当地最大的几家建设公司谈成一大笔生意,授权他们在那片不开发就成为公有地的土地上盖天晓得多少幢的房子。谈成的金额非常庞大,但我相信罗尼早已累积了同样可观的债务,因为他的政策就是在今天花掉你打算在明天赚的钱。 但天不从人愿。当地的抗议团体很不高兴,大声疾呼。议会自觉理亏,于是让步,撤回开发许可,建设公司随即拒绝支付原先谈成的天文数字。接下来好几年,罗尼数度想说服我支付诉讼费,将他们告上法庭,但就像他每次要我投资他的计划时一样,我拒绝了,坚持只负担他的生活费用。但这样的提议向来对他不起作用。 “你花了钱就想骑到我头上啊!”他会毫不客气地抗议,而我的确也是。然而,他还是筹到钱提出上诉,很可能是答应让律师分一杯羹,这在当时是违法的。他赢了,但在亲眼目睹胜利之前就死了。 反正这也只是昙花一现。法院刚宣判罗尼胜诉,一直默默无语的律师就站起来宣称自己代表国税局,把所有的补偿金拿得一文不剩。 格雷厄姆·格林有句话我引用过不下千遍:“童年是小说家的存款。”罗尼最爱吹嘘他这辈子没看过半本书,包括我的,但格林的这句话一定很讨他欢心。罗尼老是说,如果没有他,我就什么都不是。很可能,在我宁可不去想的某些方面,他是对的。 约翰·勒卡雷 2000年11月 机构和人物表 “公司”—英国情报机构总部 兰利—美国情报总部所在地,也是其简称马格纳斯·皮姆—英国驻维也纳大使馆情报官员,前驻美情报站副主任玛丽—马格纳斯的妻子 格兰特·雷德勒—美国驻维也纳大使馆情报宫员碧伊·雷德勒—格兰特之妻 瑞克·皮姆—马格纳斯之父 杰克·布拉德福—马格纳斯的上司,伦敦高级情报官员梅克皮斯—马格纳斯的舅舅 朵莉丝—马格纳斯之母 汤姆—马格纳斯与玛丽之子 莉普西—瑞克的情人之一,马格纳斯儿时最亲近的人乔琪、傅格斯—伦敦低阶情报人员哈利—英国情报机构技术人员 兰斯登—英国驻维也纳大使的私人秘书奈吉尔、法兰克—英国情报官员 波·卜拉梅尔—英国情报总部领导凯特—英国情报人员,布拉德福的情人文沃斯—瑞克的一个生意伙伴 雷蒙、伯斯·洛夫特、马斯波 古德劳夫、莫瑞·华盛顿—瑞克的跟班肯尼·赛芬顿·绝伊—马格纳斯在寄宿学校的同学洁米郷—肯尼的姐姐 贝林达—洁米娜的朋友,马格纳斯的第一任妻子哈瑞·华斯勒—美国情报机构首领迈克·卡佛—美国驻伦敦情报处处长艾塞尔—马格纳斯的东欧朋友,曾化名“波比” 第01章 狂风怒吼的十月,凌晨时分,在德文郡南部沿海一个似乎已遭人遗弃的小镇,马格纳斯·皮姆跨出老旧的乡间出租车,付了钱,等车子开走了,才举步穿越教堂广场。他的目的地是某家有着“美景”“舰长”或“优瑞卡(原文Eureka是阿基米德沐浴时领悟浮力理论时大叫的名句,意为“我发现了”。——中译注,下同)”之类名字、灯光昏暗的维多利亚式旅店的露台。他体格强健,仪表堂堂,一看便知是个人物。他步履灵巧,身体秉承盎格鲁-撒克逊行政人员的优良传统,略向前倾。英国人无论是在遥远的殖民地扬起国旗,发现大江大河的源头,还是站在行将沉没的船头甲板,也无论是动是静,都是这样的神态。 他风尘仆仆历经十六个小时的旅程,但没穿风衣,也没戴帽。他提着一个鼓鼓的黑色公文包,另一手拎着一只绿色的哈洛德(Harrods,伦敦知名的高级百货公司)手提袋。强劲的海风鞭挞着他身上的都会西装,带咸味的雨丝刺痛了他的眼,一圈圈的泡沫从他前方的路面上撇过。 皮姆一路向前。他走到一家标示着“客满”的公寓前廊,按门铃,等着,门外的灯会先亮起来,接着是门里解开链锁的声音。就在他等候的当下,教堂的钟敲响了五声。皮姆仿佛回应钟声召唤似的,旋过脚跟,回头定睛看着广场。看浸信会教堂耸立在奔腾云朵间毫无美感的尖塔。看装饰庭园引以为傲的智利猴嘴树。看空荡荡的音乐台。 看公交车候车篷。看小街巷的幽暗阴影。看一扇又一扇的门廊。 “怎么,坎特伯雷先生,是你啊。”他背后的门开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尖锐地响起。 “你真坏。你又坐夜车了,我就知道。你为什么从来不打电话?” “哈啰,杜柏小姐。”皮姆说,“你好吗?” “别管我好不好,坎特伯雷先生,赶快进来,你会冷死的。” 但强风吹袭的丑陋广场却似乎使出魔咒,锁住了皮姆的脚步。 “我以为‘海景’还在待价而沽,杜柏小姐。”被她拉进屋里时,他说,“你告诉我说,库克先生在他太太过世后搬走了。他不再踏进这个地方一步,你说的。” “他当然不会再来。他会触目伤情。快进来吧,坎特伯雷先生。我来泡茶,你先擦干脚。” “那么,他楼上卧房的窗户为什么有盏灯亮着?”皮姆任由老妇人拉他踏上台阶,问道。 就像许多专制暴君一样,杜柏小姐个头娇小。 她年岁已高,仿佛会随时碎成粉末似的,重心倾向一侧,佝偻着背,弄皱了身上的晨袍,也让她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斜歪着。 “库克先生把楼上租出去了,赛莉亚,范因租了来画画。你真是够了。”她滑上门闩。 “三个月不见踪影,突然在三更半夜回来,竟然只关心别人窗里的灯光。”她又闩上另一道锁。 “你永远不会改变,坎特伯雷先生。我真不知道我干吗费心。” “赛莉亚·范因到底是谁?” “范因医师的女儿,傻瓜。她想看海,画画儿。”她的声音陡然一变,“坎特伯雷先生,你怎么这么大胆?还不快脱下来。” 杜柏小姐锁好最后一道门链之后,尽可能地直起身子,准备给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拥抱。但她却未如往常那样皱起眉,这时一定没人会相信,她那无精打采的脸上竟出现了一丝惊恐。 “你那条可怕的黑领带,坎特伯雷先生。我不要死亡踏进屋里。我不要你打那条领带。你是为谁打的?” 皮姆是个英俊的男子,带点孩子气,但很出众。五十出头,正当盛年,充满热情与急迫感,即使在这个既无热情也无急迫感的地方也不改本色。但在杜柏小姐看来,他最大的优点是那可爱的微笑,散发着温暖与真诚,让她感觉舒畅。 “为了白厅(Whitehall,位于伦敦,为英国政府行政机关总部。)的一位老同事,杜柏小姐。无关紧要的人,不是什么亲近的人。” “到了我这个年纪,每个人都是亲近的人,坎特伯雷先生。他叫什么名字?” “我根本不太认得那个人。”皮姆加重语气说,一面解下领带,塞进口袋里。 “我才不会告诉你名字,让你去搜寻讣闻呢,就是这样。”他的目光游移到摊开在门厅桌上的旅客登记簿,登记簿沐浴在橘色的夜灯里,那盏灯还是他上回来的时候帮杜柏小姐装在天花板上的i“有什么临时住客吗,杜柏小姐?”他一边搜寻着名单,一边问。 “私奔的情侣,或神秘的公主?这两个复活节来的男恋人是怎么回事?” “他们就只是男孩,不是恋人。”蹒跚踱向厨房的杜柏小姐严厉地纠正他。 “他们各要了一间单人房,每天晚上看电视播的足球赛。你怎么说,坎特伯雷先生。” 但皮姆没答话。有时他的沟通渠道就像受制于内部检查的电话,话没说完就被切断。他翻回前一页,又一页。 “我想我不会再接临时住客。”杜柏小姐点燃煤气,透过敞开的厨房门廊说。 “有时候我和托比坐在这里,门铃响了,我就说:‘托比,你去开门。’他当然不会去开。斑纹猫怎么会开门。 所以我们就坐着不动。就这样坐着,等脚步声又走远。”她丢给他狡黠的一瞥。 “你想,我们的坎特伯雷先生该不会是陷人情网了吧?托比。” 她顽皮地问她的猫。 “今天早上如此开朗,如此灿烂。从外表看起来,我们的坎特伯雷先生年轻了十岁。”没从猫那儿得到任何有益的回应,她又转向金丝雀。 “但他才不会告诉我们呢,对不对,迪奇?我们会是最后知道的。吱吱?吱吱?” “温布尔登的约翰与西维雅·艾利吉伯。” 皮姆仍然查看着旅客登记簿说。 “约翰做计算机,西维雅设计程序,他们明天离开。”她有些愠怒地说。因为杜柏小姐很不愿意承认,她的世界中除了亲爱的坎特伯雷先生之外还有别人。 “你这次又给我带什么来了?” 她生气地大叫,“我不要,收回去。” 但杜柏小姐并没生气,她会收下,皮姆不会拿回去:一条白色与金色细密交织的克什米尔披肩,仍放在哈洛德纸盒中,裹着哈洛德的原装棉纸。杜柏小姐对这张棉纸的珍视程度,似乎比礼物更甚。一拿出披肩,她就先抚平棉纸,顺着原来的痕迹折好,放回盒里,再把盒子放进她用来珍藏宝贝的柜子里。这时候,杜柏小姐才让他把披肩围在她肩上,裹着她,嘴里还不断叨念着他的奢侈浪费。 皮姆喝着杜柏小姐为他泡的茶,安慰她。皮姆吃了一块她的酥饼,赞不绝口,尽管她说酥饼烤焦了。他答应在这期间要替她修补水槽塞子,疏通排水管,并查看一楼的储水池。皮姆很爽快,有些过度殷勤,也一直保持着她精敏觉察的开朗态度。他把托比放在膝上,轻抚着它,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举动,托比也不见得喜欢。他听着杜柏小姐的老艾儿姑妈的最新消息,通常只要一提到艾儿姑妈,他就急急地要上床睡觉去了。他像往常一样,问她近来的本地要闻,并颇表赞同地倾听杜柏小姐的长串抱怨。他一面对她的回答点头称是,一面莫名所以地自顾自地微笑,再不然就变得昏昏欲睡,用手掩着嘴打哈欠。最后,他突然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仿佛要赶另一班火车似的。 “这回我会多待一段时间,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杜柏小姐。我有很多东西要写。” “你每次都这么说。上回你还打算永远住在这里哩。结果呢,时间一到,就急急赶回白厅,连蛋都来不及吃。” “可能会待两个星期。我得请几天假,才能安安静静地工作。” 杜柏小姐装出惊骇不已的样子。 “但我们的国家怎么办?没有坎特伯雷先生掌舵,托比和我还能安全吗?” “那么,杜柏小姐有何计划?”他迷人地一问,同时提起他的公文包,就像拎起一大块面包似的毫不费劲。 “计划?”杜柏小姐重复道,神秘地嫣然一笑。 “到了我这把年纪已经没有什么计划了,坎特伯雷先生。我让上帝来计划。他可比我在行,对不对,托比?可靠得多啰。” “你常谈起的邮轮旅行呢?这该是你好好犒赏自己的时候了,杜柏小姐。” “别闹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我已经没劲了。” “我还是会帮你出钱。” “我知道你会,上帝保佑你。”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打电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旅行社。事实上,我已经帮你查过了。 有一艘‘东方发现号’一个星期之后从南安普顿启程。刚好有人取消订位。我问过了。” “你是想赶我走吗,坎特伯雷先生?” 皮姆大笑起来。 “上帝和我合力也赶不走你,杜柏小姐。”他说。 杜柏小姐从玄关看着他走上狭窄的楼梯,赞叹着他步履的年轻活力,尽管手上还有那只沉重的公文包。他将出席高层会议。非常重量级的会议。她听着他的脚步声轻轻踏过走廊,走到面向广场的八号房,这是她租期最长的一间房,在她漫长的一生里,就属这间房出租的时间最久。她听见他打开门锁,又轻轻地关上房门,不觉松了一口气,丧友并未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只是部里的老同事,不是什么亲近的人。她不想有任何事情干扰他。他还是多年前出现在她门前的那个完美的绅士,正找他所谓的没有电话的庇护所,虽然她厨房里就有一部完好无缺的电话。他预付六个月的租金,此后一直如此,现金,不要收据。她生日那天下午,他替她在庭院小径旁筑了一道小石墙,作为生日惊喜,技艺之精,远胜泥水匠与砖瓦匠。三月的暴风雨过后,他亲手把瓦片一片片砌上屋顶。也出人意料地从世界各地寄给她鲜花、水果、巧克力和纪念品,但从未清楚说明他在那些地方做什么。每当她有太多临时住客时,他还会帮她准备早餐;他也听她絮叨她那个不时有赚钱计划却一事无成的侄儿:最近的一个计划是在艾塞特(Exeter,英格兰西南部城市)盖一间宾果游戏馆,但他首先需要一笔资金来弥补透支。他从无信件与访客,不弹奏乐器,只收听外国的电台;除了打给本地商家,他也从不用电话。他从不对她透露自己的事,只说他住伦敦,在白厅工作,但常常出差旅行,他与城市同名,叫坎特伯雷(Canterbury,英格兰东南部肯特郡一城市,为中世纪英国的宗教圣地)。儿女,妻子,父母亲,女友——在这个世界上,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他的杜柏小姐。 “他现在可能是个爵爷了。”她把披肩贴近鼻子,深吸一口羊毛的气息,一面大声地对托比说。 “说不定还是首相呢,我们一向只能从电视上听说的人物。” 在风声飒飒间,杜柏小姐隐约听见一阵歌声。 男人的声音,不成调,也不悦耳。起初,她以为是从院子里传来的《绿袖子》,接着她又觉得是广场传来的《耶路撒冷》,于是打算探头到窗外制止。但就在此时,她突然发觉,这是从楼上传来的坎特伯雷先生的歌声。这令她万分惊奇,原本打开房门要斥责他的,却不禁凝神倾听。歌声自动停了。杜柏小姐露出微笑。现在,他正在听我的动静,她想。不愧是我的坎特伯雷先生。 在维也纳,三个钟头前,玛丽·皮姆,马格纳斯的妻子,站在卧室窗前,望着窗外的世界。 窗外一片静谧,与她丈夫所选择的世界恰成对比。 她没拉窗帘,也没开灯。她已着装准备待客,她母亲一定会这么说。她穿着蓝色的两件式毛衣站在窗前已一小时,等待车子,等待门铃,等待丈夫的钥匙在锁孔轻轻转动。此刻在她心中,等待的是马格纳斯与杰克·布拉德福的不公平竞赛,看看谁能先得到她的接待。初秋的白雪仍覆盖着山顶,一轮满月高挂,在房里映出一条条黑白相问的光影。沿着大街的一幢幢优雅别墅,外交官笙歌夜舞的灯火正逐一熄灭。米尔霍夫部长夫人为裁军谈判筹办了一场有四件式乐团伴奏的舞会。玛丽应该到场的。冯·雷曼夫妇为布拉格的老友办了一场自助餐宴,先生太太都欢迎,而且不排座次。她应该去的,他俩都该去,在餐后狂饮威土忌与苏打水,还有马格纳斯的伏特加。然后放唱片,翩然起舞直到现在,甚至更晚——长袖善舞的外交官皮姆夫妇,这么受欢迎——如同马格纳斯在华盛顿担任情报站副主任时那般悠游自在,一切都如此完美。当马格纳斯乐此不疲地讲笑话,打探消息,交新朋友时,玛丽便为他煎培根和蛋。此时正是维也纳的旺季,整年沉默低调的人开始兴奋地谈论圣诞节与歌剧,莽言愚行纷纷出笼,就像旧衣出清。 但这一切都已是千古往事。这一切到了上周三便已不复存在。此刻惟一要紧的是,马格纳斯应该开着那辆停放在机场的“大都会”轿车回来,在大门口击败杰克·布拉德福。 电话响了。床边。他睡的那一侧。别跑,你这白痴,你会跌倒的。别太慢,否则他会挂断。 马格纳斯,亲爱的,噢,亲爱的上帝保佑是你,你只是一时迷乱,现在已好多了。我甚至不会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不会再怀疑你。她拿起话筒,但不知为何,竟无法安稳落坐在堆起的被褥上,重重一跌,她另一手抓起便条纸和铅笔,以备有电话号码要记,或是地址、时间、指示。她没脱口叫出“马格纳斯?”因为那会透露她为他担忧。 她没说“哈啰”,因为她无法相信自己的声音能保持平静。她用德文说出他们的电话号码,这样马格纳斯就会知道是她,听见她一切正常,安然无恙,没生他的气,所有的事都完好如初。不大惊小怪,没有问题,我就在这里,一如既往,等候你归来。 “是我。”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但那不是我。那是杰克·布拉德福。 “没有一点消息,我猜?”布拉德福用军人嘹亮、自信的英文问道。 “没有任何消息。你在哪里?” “大约半小时就会到,我会尽量快一点。等我,好吗?” 火,她猛然想起。天哪,火!她急忙冲向楼下,不再能辨别大小灾难的轻重缓急。她让女佣外出过夜,却忘了把客厅的炉火养在灰中(将灰铺在火上,让火慢慢燃烧,不致熄灭)。火一定已经熄了。但并没有。火焰熊熊燃烧,只需要再加一根柴火,让清晨时分不致冰冷如葬礼。 她放进一根柴,然后在房间里绕来绕去,四处拾掇整理——花,烟灰缸,杰克的威士忌托盘——让她之外的一切都完美无缺,因为她的内在,连一丝一毫的完美都称不上。她点一根烟,愤愤地咬着,没吸进肺里就吐出来。接着,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这才是她下楼的首要目的。毕竟,如果我们现在还在跳舞,我一定会喝上好几杯的。 玛丽的英国气质,和马格纳斯一样,明显得不容错认。金发碧眼,脸型刚毅。坦白率直。 她对人讲话,特别是对外国人,有一种略带滑稽的卑屈,那是遗传自母亲的特质。玛丽的生活里记录了一桩又一桩的死亡。她的祖父死于帕斯尚坦尔(Passchendaele,位于比利时,1917年7月的帕斯坦尚尔之战堪称第一次世界大战最惨烈的战役之一),不久之前,她的弟弟山姆死于贝尔法斯特(Belfast,北爱尔兰首府。刚Dorset,英格兰南部一郡),有一两个月的时间,玛丽一直觉得把山姆的吉普车炸成碎片的炸弹,也炸死了她的灵魂,但结果因心碎而死的却是她父亲,而不是玛丽。 她生命中的这几个男人都是军人。他们留给她宝贵的遗产——强烈的爱国心与多塞特闻的一幢小领主宅邸。玛丽聪慧且具野心,她可以梦想,可以渴求,可以贪得,但远在出生之前,她的生命就已立下规则,并以一桩桩的死亡让她无法逾越:在玛丽的家庭里,男人征战沙场,女人则提供后援,哀悼守丧,继续活下去。她的尊崇礼拜,她的晚宴餐会,她与皮姆的生活,都遵循着相同的铁律。 直到去年七月。直到我们在莱兹波斯岛(Lesbos,位于爱琴海东北部之希腊第三大岛,以女同性恋诗人萨福而闻名,盛产茴香酒)的假期。马格纳斯,回家吧。我很抱歉,因为你没出现而在机场闹得满城风雨。我很抱歉,用你称为魔音传脑的大嗓门对着英国航空公司的职员大吼大叫。我很抱歉,拿着我的外交人员通行证四处招摇。我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打电话给杰克,问他我的丈夫到底在哪里?所以,拜托——请回来,告诉我该怎么办。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你在这里。此时此刻。 玛丽发现自己站在饭厅的双扉门前,便推开门,点亮枝型吊灯,一手拿着威士忌,凝望着空无一物如湖水粼粼闪耀的长餐桌。桃花心木。 18世纪的复制品。领事等级,平庸的品位。十四张舒服的椅子,如果在桌角处多摆两张,就可以放下十六张椅子。 那个该死的焦痕,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记住,她告诉自己。把你的心思拉回来。在杰克·布拉德福按门铃之前,把所有的事情在你愚蠢的小脑袋里清理出头绪。走到外面来,看个清楚。现在。那是个像今夜一般的夜晚,活泼,兴奋。那是星期三,我们请客的夜晚。 月亮也像今晚的月亮,只是更偏斜一些。在卧室,拿过一次A、没念过大学的笨蛋玛丽·皮姆双腿岔得大开,忙着戴上她的家族珠宝;而她的丈夫,牛津大学第一名的才子马格纳斯,已穿好晚宴外套,吻着她的颈背,哼着他的巴尔干舞男乐曲,培养她的宴会情绪。马格纳斯,不消多说,随时都准备好该有的情绪。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她原本没打算这么厉声制止的,“别闹了,帮我把这该死的钩环扣好。”有时我的军人世家背景比我的言辞更有用。 马格纳斯听命行事。马格纳斯总是听命行事。 马格纳斯修补,整顿,搬运,比管家还行。而马格纳斯听命行事时,把手放在我胸前,贴在我赤裸的颈背上哈着热气:“拜托,我的小傻瓜,我们有没有时间销魂片刻呢,有?没有?” 但玛丽一如往常,紧张得连微笑都挤不出来。 她命令他下楼去,确认临时雇来的男仆温泽先生已经从威伯的鱼店取回冰块了。马格纳斯听命离去。马格纳斯总是听命离去。就算比较明智的做法是一巴掌打过她脸颊,马格纳斯仍然听命离去。 玛丽停了下来,抬头倾听。一辆汽车的引擎声。在这纷飞的雪里,像痛苦的回忆向你驶来。 但与痛苦的回忆不同的是,这辆车过门而不入。 晚宴,外交圈的欢乐时光,和乔治敦(Georgetown,美国华盛顿市中心的高级住宅区,美国官员与各国外交官汇居之处)的那段岁月一样美好,当时马格纳斯还是前景看好的副主任,主任职位已近在眼前。马格纳斯与玛丽之间的一切都已修好弥平,除了日日夜夜悬在玛丽心头的那片乌云。即使玛丽有时并未意识到,但乌云一直都在。那片乌云就叫“莱兹波斯”,爱琴海上的希腊小岛,萦回着恐怖异常的回忆。 马格纳斯是维也纳英国大使馆担负某些不言可喻职务的领事,事实上每个人都心照不宣,他是派驻本地的情报站主任。玛丽·皮姆,马格纳斯的妻子,透过纯银的枝形吊灯,骄傲地看着丈夫,而仆人正端上玛丽以母亲秘方烹调的鹿肉,为十二位本地情报圈不言可喻的贵宾上菜。 “你也有个女儿。”玛丽用流利的德文对奥地利国防部的丁寇尔顾问说,“叫厄秀拉,对不对?上回我听说她在音乐学院主修钢琴。跟我说说她的事吧。”而仆人则在一旁静静聆听她的指示:“温泽太太。过去两个位子的雷德勒先生没有红酒了,快添酒。”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玛丽听着顾问家族的沧桑史,心中暗自评断。这是她努力筹划的那种夜晚,她的整个婚姻生活里都不断在筹划这样的夜晚,无论是他们犹在力争上游时的布拉格与华盛顿,或是守成待时的此地。她很快乐,她神采飞扬,莱兹波斯的乌云几乎已飘远。汤姆在寄宿学校适应得很好,很快会回来过圣诞节假期。马格纳斯在莱奇租了一幢山中小屋,可以滑雪,雷德勒一家说也许会跟他们一道去。那些天,马格纳斯机智横溢,虽然为他父亲的病情担心,但仍对她关怀备至。到莱奇之前,他会先带她到萨尔斯堡看《帕西法尔》(Lesbos,位于爱琴海东北部之希腊第三大岛,以女同性恋诗人萨福而闻名,盛产茴香酒),如果她略施压力,他也会带她去参加歌剧院的舞会,因为就像玛丽家人常说的,姑娘爱跳舞。幸运的是,雷德勒一家也可以和他们同行——晚上可以让孩子们一起打发时间,共享一位保姆——而且,这些日子以来,对马格纳斯来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安慰。在烛光下,她抓住皮姆走开去照料左侧一位沉默寡言的人的瞬间,给了他一个微笑。很抱歉,我刚才那么暴躁,她这样说。都忘了,他告诉她。等他们都离开了,我们会做爱,她这样说,我们会保持清醒,做爱,一切都顺利美好。 就在此时,她听见电话铃响。刚好就在这一刻。就在她传送爱意给马格纳斯,并沉醉在无比喜悦中的这一刻。她听见电话铃声响了两次,三次,开始心浮气躁,然后她听见温泽先生接了电话,才松了一口气。皮姆先生稍晚会回您电话,除非是紧急事件,她在心里复诵着。不该打扰皮姆先生的,除非不得已。皮姆先生正忙着用完美的德语讲述他惹恼大使馆并令奥地利人惊讶不已的有趣故事。皮姆先生也会用奥地利腔,或更好笑的瑞士腔,那是他在瑞士念书时就会的把戏。 皮姆先生会为你摆上一排瓶子,用餐J1敲击,奏出像瑞士老火车的钟声,还一面学当地老站长的腔调吟唱出茵特拉根与少女峰之间的站名,让听众忍不住发思古幽情,笑得掉下泪来。 玛丽抬起视线,凝望已空无一物的长桌另一端。马格纳斯——那一刻,他除了和玛丽眉来眼去,又在做什么呢? 大展身手,这就是答案。 坐在他右边的是可怕的丁寇尔顾问夫人,一个即使用官太太的标准来看都太过平凡粗俗的女人,大使馆里有些最强悍的骑兵面对她时也只能变得目瞪口呆。然而,马格纳斯吸引了她,就像太阳吸引了花朵一般,她永不餍足。有时,看着他这样表演,她会不由自主地对他的全心投入涌起一丝怜悯。她希望他更轻松些,哪怕只有一时半刻也好。 她希望他知道,只要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得到平静,不必再不停地付出。如果他是一位真正的外交官,一定很容易就可以当上大使,她想。 在华盛顿时,格兰特·雷德勒曾私下向她保证,马格纳斯比他的主任或那个糟糕透顶的大使都更有影响力。维也纳——诚然,他在此地受到极度尊敬,也拥有极大的影响力——却显然是个反高潮。尽管如此,当一切尘埃落定,马格纳斯就会回到正轨,此时只需要耐心。玛丽希望自己对他来说不是这么年轻。有时他为了我试着降格以求,她想。在马格纳斯左边,同样心醉神迷的是奥伯斯特,马赫夫人,她的德裔丈夫在维也纳新城区的通讯局服务。但马格纳斯真正的战利品,一如以往,是格兰特·雷德勒三世。 “他有小小的黑色胡须,小小的黑色眼睛,和小小的黑色思想”,马格纳斯如是说。雷德勒六个月前刚接掌美国大使馆的法律部门,但实际的职务当然恰与“守法护纪”相反。他是情报单位的新人,虽然他与马格纳斯早在华盛顿时就已是老友了。 “格兰特是个狗屁艺术家。”马格纳斯会如此抱怨,就如同他抱怨其他朋友一样。 “他每个礼拜把我们弄到一张大圆桌上,创造一些我们二十年没见过也没啥损失的字眼。” “但他很有趣,亲爱的。”玛丽提醒他,“而且碧伊美呆了。” “格兰特是个登山客。”另一次马格纳斯说,“他把我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才能踩着我们的背往上爬。你等着看好了。” “但至少他很聪明,亲爱的。至少他可以跟得上你,对不对?” 事实上,尽管任何外交情谊都有其极限,但皮姆夫妇与雷德勒夫妇却是极好的朋友,只是马格纳斯表达喜欢的方式非常怪异,不时埋怨、挑毛病,发誓再也不和他们讲话。雷德勒的女儿贝吉与汤姆同龄,两人已是一对恋人;碧伊和玛丽兴奋不已。至于碧伊和马格纳斯——坦白说,玛丽有时不禁怀疑,他俩的友谊是否有些太过密切。 但另一方面,她也注意到,每一个四人组里总是有两人的关系特别密切,尽管可能什么暧昧情事都没发生。而倘若他俩之间真有什么事情发生,那么,十分坦白地说,玛丽将很乐意在格兰特身上寻求报复。她日渐发现格兰特潜藏的热情,将是有力的反击。 “玛丽,敬你,好吗?好棒的宴会。我们都很喜欢。” 是碧伊,永远都在向每个人敬酒。她戴着钻石耳环,身穿低胸露肩的晚装,让玛丽整晚看得目不转睛。有三个孩子,竞还能保持这样的胸部:真是该死的不公平。玛丽也举起杯子回敬。碧伊有打字员的手指,她注意到,指尖弯曲。 “格兰特,老小子,拜托,”马格纳斯半戏谑地说,“饶了我们吧,公平点。如果你们那位英勇的总统告诉我们关于共产国家的事全都是真的,那我们到底该拿他们怎么办?” 玛丽的眼角瞥见格兰特浮现小丑似的滑稽微笑,仿佛对马格纳斯的机智不胜欣羡。 “马格纳斯,如果我有办法的话,就会把你请到大使馆的一大块飞毯上,送上一罐装满马丁尼的摇杯,和一本美国护照,魔法一变,把你送回华盛顿,当上民主党的候选人。我从没听过这么精彩的煽动言论。” “征召马格纳斯选总统?”碧伊愉快地轻声说,她坐直身子,手抚胸口,仿佛有人请她吃巧克力似的。 “我的天哪!” 此时,夸张作态的仆人温泽先生出现了,对马格纳斯深一鞠躬,在他左耳低声说是紧急事件——原谅我,阁下——伦敦来的电话——领事先生打来的,请原谅。 马格纳斯致歉。马格纳斯对每个人致歉。马格纳斯小心翼翼地穿越想像的障碍向门走去,微笑着,如置身乐园,轻声致歉。而玛丽则更加活泼愉悦地谈笑,为他提供掩护。但当门在他背后关上,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格兰特·雷德勒瞥了碧伊一眼,碧伊·雷德勒也瞥了格兰特一眼。 玛丽看在眼里,浑身的血液都冰冷了。 为什么?在不留神的一瞥里,他们传递了什么讯息?马格纳斯真的和碧伊上床吗——而碧伊告诉格兰特了?他们两人在那一瞬间对起身离去的主人涌起复杂困惑的欣羡之情吗?尽管心潮汹涌,但玛丽对这些问题的答案却一直确信不移。 不是性,不是爱,不是嫉妒,不是友谊。而是共谋。玛丽并不是异想天开。玛丽亲眼目睹,了然于胸。他们是一对密谋的凶手,告诉彼此说“快了”,马格纳斯就快成为囊中物了。我们就快得到他了。他的傲慢就快荡然无存了,我们的荣耀就快重见天日了。我看见他们憎恨他,玛丽想。 她当时这样想,她现在还是这样想。 “格兰特是急于寻找恺撒的卡修斯(Cassius,罗马帝国大将,恺撤的刺杀者之一)。”马格纳斯曾说,“如果他不能及早找个人的背来刺,局里就会把他的匕首给别人。” 然而在外交圈里没有什么是恒久不变,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即使是谋杀密谋也不能成为打断谈兴的理由。忙着谈笑风生,聊着孩子与购物——为何雷德勒夫妇会有那样充满恶意的表情,她疯狂地搜寻理由——最重要的是,等待马格纳斯回到晚宴上,同时用两种语言在长桌的那一端重施魅力——玛丽还找得出时间揣想,这通伦敦打来的紧急电话,会不会就是她丈夫这几个星期一直引颈企盼的电话。这段时间以来,她知道他有大计划正在进行,她祈祷那会是前景看好的再获重用。 而就在此时,玛丽记得,当她仍不住谈笑,仍不住祈祷丈夫能有职务异动的好运时,她感觉到他的指尖划过她光裸的双肩,他走回主位。她甚至没听见门声,虽然她一直倾耳聆听。 “一切都还好吧,亲爱的?”她越过烛台叫他。她刻意公开这样做,因为皮姆夫妇十分恩爱,幸福非凡。 “女王陛下一切安好吧,马格纳斯?”她听见格兰特用谄媚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说,“没得佝偻症?喉咙炎?” 皮姆的笑容灿烂,一派轻松,但这不见得代表什么,玛丽非常清楚。 “只是白厅的一件小事,格兰特。”他毫不在意地回答,“我想他们一定有间谍在这里,告诉他们我正在举行晚宴。亲爱的,我们没有红酒了吗?这点儿配额,可就太过吝啬了吧,我一定得这么说。” 噢,马格纳斯,她兴奋地想:你真幸运。 该是让女士们在喝咖啡之前上楼去洗手间的时候了。自许为摩登的顾问夫人想抵赖不去,但丈夫一皱眉就让她起身。而碧伊·雷德勒——今夜直到此刻都一直扮演伟大的美国女性主义者——却乖乖离去,让她那位性感的丈夫挽着她走出去。 “现在有事了。”杰克·布拉德福满足地说。 玛丽想像着。 “没什么特别的。” “那你干吗抖个不停,亲爱的?”布拉德福说。 “我没发抖。我只是给自己倒一小杯酒,等你来。你知道我总是把酒摇一摇的。” “我也要来一杯,拜托,和你一样的。就给我来一杯原汁原味的,没冰块,没泡沫,没乱七八糟的东西。” 很好,去你的,拿去吧。 这个晚上圆满落幕,和开始时一样完美。在玄关,玛丽和马格纳斯协助宾客穿上外套,玛丽无法不注意人生以服务为目的的马格纳斯,伸长手臂,弯曲手指,让每一只衣袖都服服帖帖的。 马格纳斯邀请雷德勒夫妇留下来,但玛丽却暗中阻挠。她吃吃笑着告诉碧伊·马格纳斯必须早点儿上床。玄关空了。外交官皮姆夫妇,无畏风寒——他们毕竟是英国人——英勇地站在门阶上,挥手道别。玛丽一手环住马格纳斯的腰部,她偷偷把拇指伸进他后背的裤腰里,下探他的股沟。马格纳斯未抗拒她。马格纳斯从不抗拒。她的头爱恋地靠在他肩上,在他耳边甜蜜低语——就是温泽先生刚才请他去听电话时贴近说话的那只耳朵。她希望碧伊注意到他俩的温柔眼神。 在门廊的灯光下——穿着蓝色长礼服的玛丽显得格外年轻,而穿着晚宴外套的马格纳斯也卓然出众——好一幅和谐的婚姻生活画面。雷德勒夫妇是最后离去,也是最絮叨的宾客。 “该死,马格纳斯,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这么快乐过!”格兰特用他那古怪且费劲的激愤语调说。保镖跟在他们身后,坐进第二辆车。非常英国风范的皮姆夫妇肩并肩,享受这鄙夷美国风格的片刻。 “碧伊和格兰特非常好笑,真的。”玛丽说,“但是,如果杰克给你一个保镖,你会不会要?” 她问这个问题并不只出于好奇心。她最近常对那些似乎整日无所事事在屋外闲荡的人感到奇怪。 “不太可能。”马格纳斯打了个寒战反驳说,“除非他承诺要保护我提防格兰特。” 玛丽抽出拇指,他们转身,手挽着手回屋里。 “一切都还好吗?”她问,惦记着那通电话。一切都好极了,他回答说。 “我要你。”玛丽大胆地低语,让手刷过他的大腿,微笑着。皮姆点点头,拉松领带,做好准备。 厨房里,温泽夫妇正等待离去。玛丽闻到香烟味,但她决定不管,因为他们工作很勤奋。躺在临终的卧榻上,她将会记得,自己意识清楚地决定不管他们的香烟味:她生命的此刻如此放松,莱兹波斯已如此遥远,她对服务如此满意,因此她才能考虑如此琐碎的事。皮姆已经把温泽的工钱放在信封里,并加上一笔为数不少的小费。马格纳斯会把他的最后一张五镑钞票拿来付小费,玛丽纵容地想。她学会喜爱他的慷慨大方,即使有时以她较为节省的上流阶级作风来看,他实在是给得太多了:马格纳斯很少表现出格调不高,即使有时她会怀疑他是否入不敷出,而她又是否该从自己的收入里拨出一些来支应。温泽夫妇离开了。明天晚上他们会在另一幢宅邸伺候另一场晚宴。皮姆夫妇步调一致地走向客厅,紧扣的两手刹时分开,准备来一场仪式性的前戏,喝杯睡前酒,聊一聊当晚的情况。皮姆为她倒了一杯威士忌,自己则喝伏特加,但异于寻常的是,他竞未脱掉外套。她毫不掩藏自己对他的爱恋。有时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甚至不上楼去。 “鹿肉太棒了,玛儿。”皮姆说。这总是他做的第一件事:恭喜她。马格纳斯随时都在恭喜每一个人。 “他们都以为是温泽太太做的。”玛丽说,一面摸索着他的拉链顶端。 “那么,把他们全给煮了吧!”皮姆殷勤地说,他前臂一挥,替她扫荡了整个外交圈的愚昧无知。有那么一会儿,玛丽怕马格纳斯力不从心。 她希望不会,因为她并不是虚情假意:在整晚的担忧与愚蠢言行之后,她非常渴望他。马格纳斯递给玛丽一个酒杯,举起自己的杯子,静静地敬了她一杯:做得好,老女孩。他冲着她笑,他的膝盖几乎碰着她的膝盖,维持不动。他的紧张令玛丽感动,她迫切地想在此刻此地要他,她让自己的双手给了他更明确的暗示。 “如果格兰特是三世,”玛丽霎时又想起那密谋杀人的表情,“前面两个会是什么德性?” “我自由了。”皮姆说。 玛丽不懂。她以为他是在呼应她的笑话。 “我不懂。”她觉得有些羞愧地说。对他来说,我太笨了,可怜的爱情。她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你的意思该不是说他们把你免职了吧?”她说。 马格纳斯摇摇头。 “瑞克死了。”他解释说。 “谁?”他说的是哪一个瑞克?是柏林来的瑞克?还是兰利(Langley,位于美国弗吉尼亚州,为中央情报局总部所在地)来的瑞克?哪一个瑞克的去世能让马格纳斯自由,谁知道,或许还能让马格纳斯有升迁的空间? 马格纳斯又开口了。非常有条不紊。可怜的女孩当然不了解,她已经被这漫长的一夜搞得筋疲力竭。她太过力不从心了。 “瑞克,我父亲,死了。他心脏病发死了,今晚六点,就在我们换衣服的时候。上一次发作之后,他们以为他已经没事了,结果不然。杰克·布拉德福从伦敦打电话来。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该死的人事官干吗打给杰克,让他来告诉我,而不是自己来通知我。但他们就是这么做。” 玛丽却还没弄清楚状况。 “你是什么意思——自由?”她狂乱地大叫,所有的矜持自制都离她远去。 “什么自由?”接着,非常通情达理地哭起来。哭声之大,足以为他俩同悲。哭声之大,足以将她自己恐怖至极的问题从莱兹波斯引到此地。 现在,她也有点想哭,因为杰克·布拉德福。 大门的门铃像号角响彻全屋,三声短铃,一如往常。 皮姆敏捷地拉下窗帘,打开灯。他已经不哼唱了。他觉得思绪畅快。咕咚一声,把公文包放下,他愉快地环顾周围,让一景一物依序向他打招呼。 黄铜床架。早安。床头的绣像画告诫他要敬爱耶稣:我努力试了,但瑞克每次都在途中阻挠。顶盖可以卷收的书桌。曾用来聆听亲爱的温斯顿,丘吉尔演说的胶木收音机。在这个房间里,皮姆没摆任何自己的东西。他只是过客,不是殖民开拓者。回顾那些黑暗岁月,在那些生活之前,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即使到了现在,别的一切都已较清晰的现在,他只要开始回忆,无眠的夜仍会找上他。在外国城镇如此多次的孤独旅程与漫无目的的步行,引领他来到这里,享受这般闲适、与世隔绝的时光。他搭上火车,找个地方,好从另一个地方逃脱。玛丽在柏林——不,她在布拉格,华盛顿的职位已唾手可得。汤姆——感谢上帝,他已几乎不用尿布了。皮姆到伦敦开会——不,他不是,他是在史密斯广场一所恐怖的训练所参加为期三天的最新秘密通讯方法训练课程。 课程结束之后,他搭出租车到帕丁顿。他漫不经心,任凭直觉引领。他的脑袋里还塞满无用的正极与压缩传输知识。他跳上一列正要启程的火车,在艾塞特跨过月台,搭上另一班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或为何而去,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自由?茫然无所去处的他,锁定一辆目的地似曾相识的巴士,搭上车去。 这是老奶奶的家园。这是星期天,姑妈姨婆们从手套里掏出零钱,搭车上教堂的日子。从上层的宇宙飞船里,皮姆爱恋地凝望着烟囱、教堂、沙丘,和看似等待着以顶冠高举人天堂的石板屋顶。巴士停了下来。售票员说:“我们最远就到这里了,先生。’皮姆带着圆满成功的奇异感觉下车。我已经到了,他想。我终于找到了,我甚至没开始搜寻呢。就是这个小镇,就是这个海滩,与我多年前离去时一模一样。天很晴朗,世界空荡荡。很可能是午餐时间。他已记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杜柏小姐的台阶刷洗得一干二净,让人舍不得踏上去,屋里传来赞美诗的音调,以及混合着烤鸡、布袋、石碳酸皂与虔诚的气味。 “走开!”一个微弱的声音叫道,“我在梯子顶端。我够不着保险丝。如果再伸长一点,我就要掉下来了。” 五分钟之后,这个房间就是他的了。他的庇护所。他远离其他所有安全房舍的安全房含。 “坎特伯雷,我姓坎特伯雷。”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修好保险丝之后,他坚持要付给她保证金。一个城镇寻着了一个家。 皮姆走向书桌,卷起顶盖,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放在仿皮的桌面上。这是准备转换人格与身份之前的清点动作。这也是回顾今天到此时一切事件的核查动作。一本马格纳斯·理查德·皮姆先生的护照,眼睛是绿色,头发是淡棕色,女王陛下的外交官员,出生日期已久远。一辈子不断使用密码、化名,乍然看见自己的本名赤裸裸、毫无伪装地出现在旅行证件上,总令他有些震惊。 一个小牛皮的皮夹,玛丽送的圣诞节礼物。左侧放的是信用卡,右侧是两千奥地利先令和三百英镑,都是不同面额的旧钞,他谨慎组合的跑路钱,就在书桌上随时可用。 “大都会”的车钥匙。她有另一套。在莱兹波斯的家庭照,每个人都好极了。潦草的手写地址,是某个他不知在何处遇见,也早已忘记的女孩。他把皮夹放在一边,继续清点,从同一个口袋掏出一张仍有效的绿色登机证,昨夜飞往维也纳的英航班机。这张登机证让他涌起复杂的情绪。这是皮姆用出走表达自己意见的时刻。这或许是他此生第一次做出全然自私的举措,当然,他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是个宝贵的例外。这是第一次他说“我想要”,而非“我必须”。 在寂静的城郊火葬场,他怀疑那寥寥无几的送葬队伍里恐怕有某人派来的监视者。他无法证实。身为主祭者,他很难站在教堂门口一一盘问他的九个悼客。诚然,瑞克一生怪异的行径吸引了一大群皮姆从不认同,也绝不希望认同的人。 开车往伦敦机场途中,相同的怀疑如影随形,甚至加深了,直到他在租车公司还车时,两个灰衣男子花了异乎寻常的长时间填写租约表格,他的怀疑已近乎确定。他很顺利地将行李箱托运到维也纳,拿着登机证,通过海关,坐在凌乱的候机楼里,埋头读《泰晤士报》。班机延误时,他的烦躁几乎隐而不见,但他仍尽量努力地表现出来。 登机的广播响起后,他向前加入到一大群散漫走向登机门的旅客之中,好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在这么做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得到,即使他看不见,那两个人溜到主建筑后面喝茶打乒乓球:让维也纳那些杂碎去盯他吧,摆脱麻烦啰,他们对彼此说。他转过墙角,走近电动步道,但没踏上去。他慢慢地走,回头望,像在找寻落后的同伴,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反向而行的大群旅客之中。片刻之后,他在入境柜台出示护照,得到了一句特别保留给护照有特定序号的人士的“欢迎回国,先生”。他出于习惯地采取最后的防范措施,走到国内班机柜台,蓄意惹恼忙碌的柜台人员,漫不经心地问着飞往苏格兰的航班。不要格拉斯哥,谢谢你,只要爱丁堡。等等,你最好也给我格拉斯哥的班次。哈,印好的时间表。太棒了。瞧,实在太感谢你了。如果我要买的话,你可以开票给我吗?噢,了解,在那边,太棒了。 皮姆把登机证撕成碎片,放进烟灰缸里。有多少是出于我的计划?又有多少是偶然天成? 无关紧要了。我来这里是要行动,而不是来沉思冥想的。一张长途客车的车票,希思罗(Heathrow,伦敦国际机场)到瑞丁(Reading,英格兰中南部伯克郡一城市)。途中下雨了。一张单程火车票,瑞丁到伦敦,没用过,买来骗敌用的。一张夜班卧车车票,瑞丁到艾塞特,在车上买的票。向那个喝醉酒的售票员买票时,他戴了贝雷帽,让脸躲在阴影里。 皮姆把这些车票也撕成碎片,放进烟灰缸里,不知是出于习惯或其他更具谋略的理由,他在纸片里点了一根火柴,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光。他有点想把护照也给烧了,但仅存的一丝审慎却制止了他,因为他突然对自己有种奇怪的感觉,而且相当钟爱这感觉。我计划到最后一个细节——我,一生从未自觉地下过决定的我。从加入“公司”的那一天起我就已作好计划,在我从未察知的某部分脑海里,直到瑞克去世。我计划了一切,除了杜柏小姐的邮轮之旅。 火光渐微,他拍拍灰烬,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从衣柜里,他拉出一件杜柏小姐亲手织的开襟毛衣穿上。 我会再和她谈谈邮轮的事,他想。我要想一些她会更喜欢的东西。我会更谨慎地挑选时机。 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是转换场景,他想。到某个她无需烦心的地方。 他突然迫切需要活动一下。他关掉灯,敏捷地溜到窗边,拉开窗帘,认真地查看小小的广场,当清晨唤醒一个又一个生命、一扇又一扇窗户时,他却搜寻着监视者明显可辨的踪迹。浸信会牧师的妻子穿着她可爱的晨袍,在厨房里,把儿子的足球服从洗衣绳上解下来,为今天的比赛做准备。 皮姆迅速抽身退后。他瞥见牧师门前有道铁光一闪,但那只是牧师的自行车,仍然锁在智利松树干上,避免因不符基督教义的贪婪恶行而受害。 在“海景”结霜的浴室窗里,一个穿灰色衬裙的女人弯腰在洗手台洗头发。赛莉亚,范因,想画海景的医生女儿,今天显然有客人要来。在她隔壁,八号,是盖房子的巴洛先生,他和太太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电视。皮姆的眼睛有条不紊地扫视,一辆停着的厢型车吸引了他的注意。乘客席的车门打开,一个年轻女郎的身影悄悄地闪过中央庭园,消失在28号。爱拉,葬仪社承办者的女儿,正在探索生命。 皮姆拉上窗帘,重新打开灯。我要创造我自己的白昼,与我自己的黑夜。公文包仍在他放下的地方,因钢衬而显得格外坚固。每个人都提公文包,他凝视着自己的公文包回忆道。瑞克的是猪皮的,莉普西的是硬纸板,波比的是印满像兽皮花纹的破旧灰箱子。而杰克——亲爱的杰克——你有你那个形影不离的神奇老公文包,忠心耿耿,就像那只你不得不射杀的老狗。 有些人,你知道,汤姆,他们把身体留给教学医院。双手到了这个课堂上,心脏到了另一间教室,眼睛又在另一个房间,每个人都得到一部分,每个人都由衷感谢。然而,你的父亲拥有的却只是他的秘密。这些秘密是他的出处,也是他的诅咒。 皮姆猛地在书桌旁坐下。 一五一十地说吧,他心中预习着。逐字逐句,据实以告。没有借口,没有虚构,没有诡计。只是解放我这负荷过多承诺的自我。 说吧,没有特定对象,对每一个人说。说吧,对每一个曾经拥有我的人,对每一个我不假思索宽大奉献的人。对我的指挥者和发饷员。对玛丽和其他所有的玛丽。对每一个曾拥有一部分的我的人,那些期望过高,却又黯然失望的人。对伟大的皮姆慨然分配之后所残余的自我。 对我所有的债权人和股东,在此付清所有的拖欠账款,这是瑞克一直以来的梦想,却在此时才由他惟一被认可的儿子完成。无论皮姆对你而言是什么样的人,也无论你现在或过去是怎样的人,这是你自以为认识的皮姆的诸多版本中的最后一个。 皮姆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 你一次做完。一生中的一次,就是现在。不再改写,不再润饰,不再推托。不再“这样做会更好”。你是雄蜂。你一次做完,就此死绝。 他拿起一支笔,接着是一张纸。他随着脑海中浮现的念头,顺手画着线。只知道工作,缺乏娱乐,让杰克变成一个枯燥乏味的间谍。波比,波比,墙上坐。杜柏小姐一定要去搭邮轮。吃好面包,可怜的瑞克死了。瑞克一稀奇父亲。他的手平稳垂放,没有交叉。有时,汤姆,我们必须做一件事,才能找出它的理由所在。有时我们的行动是疑问,而非答案。 第02章 阴暗多风的日子,汤姆,就像这一带安息日惯有的天气。孩提时,我见多了这样的日子,却不记得有晴天。我几乎完全不记得户外的景物,除了我像个坏孩子似的匆匆奔向教堂。但我跑过头了,因为在这一天,皮姆根本还没出生。这是远在你父亲的生命开始之前,还要往前推六个月的事。地点是在离此地不远的滨海小镇,有更陡的坡和较为厚实的塔楼——但这里的塔楼也算厚实的了。一个狂风大作、湿淋淋、充满毁灭气息的上午,记住我的话,我自己,就像我说的,是个还没出世的鬼魂,未成形,未出生,当然也还未付出代价:我自己是个听不见的扩音器,虽然活着,但除了生物学上的意义之外,别无行动能力。枯老的树叶、枯老的松针和枯老的彩纸碎屑粘在教堂潮湿的台阶上,仿佛谦卑的礼拜者潮涌而入,领取每周定量的惩罚或救赎,尽管我从未看出这两者之间有多大的差别。我这个沉默、犹在娘胎中的间谍,在通常还不可能有任何目标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完成了第一个使命。 只是,今天有些事蠢蠢欲动。耳边嗡响,它的名字就叫瑞克。一丝恶作剧的火星在他们身旁徘徊,他们无法视而不见,因为火花来自他们内心深处,来自他们幽暗的小世界,而瑞克是主宰者,是创始者,是煽动者。你在每个地方都可以察觉到:在棕衣执事充满恶兆的步履里,在那些戴帽妇女的快速心跳和急促喘息里,她们以为自己迟到而匆匆赶来,却发现到得过早,白色的粉妆也掩不住她们脸上的羞红。每个人都因渴望而兴奋,每个人都蹑手蹑脚。出席率一流,瑞克一定会自豪地夸耀,很可能他早已经这样做了,因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喜欢高朋满座,就算是他自己的绞刑也无所谓。有些人坐轿车来——在那个年代是和兰切斯特汽车和胜家缝纫机一样稀罕——其他人搭公交车,还有些人走路;上帝的海雨如冰芒刺进他们廉价的狐皮外袍里,上帝的海风灌进他们星期天最好的一套衣服磨损的内衬里。然而,无论他们是怎么来的,没有人因为天气而稍有迟疑,每一个人都瞪着告示板,以自己的眼睛证实这些天来四处流转的传言。告示板上贴了两张通告,都已因雨渍污损,对过往行人来说,简直像两杯冷茶一样悲惨。但对那些知道内情的人来说,这两张通告却发出了惊人的信息。第一张是橘色的,宣布浸信会妇女联盟将筹募五千英镑设立阅览室——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阅览室里根本不会有半本书可读,以后一定是用来展示自家烘焙的糕点和刚果麻风病童的照片。栏边钉了一个三夹板寒暑表,这是瑞克找来最好的工匠设计的,宣告第一个一千英镑已募集成功。 第二张通告是绿色的,宣布今天将由牧师演讲,欢迎所有人来参加。但这个消息被更正了。一张坚固的告示钉在原来的通告上,宇字全拼像是法律警告,但却可笑地有几个用错的大写字母,仿佛是一种明显的预兆:因某些无法预见的情况,本选区保安官暨自由党国会议员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士将在本日讲道。募款委员会请在会后留下来召开临时会议。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本人!而且他们知道为什么! 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希特勒正兴奋地到处点火,在美国和欧洲,经济大萧条像无法治愈的瘟疫蔓延不止,而杰克·布拉德福的先驱们正忙着煽风点火,不管白厅走廊流传着什么样似是而非的信条,他们都不予理会。但信众对上帝神秘不可测的目的不该有任何意见。他们的教会是非英国国教的教会,他们现世的太上皇是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士,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传道者与自由党人,国家最崇高的人物之一,也是自己掏荷包盖了这个教堂给他们的人。他并没有,当然。 是他父亲古德曼盖了教堂,但继承了领地的梅克皮斯却有意遗忘父亲的存在。老古德曼是威尔士人,是到处传道、唱歌、境遇悲惨的鳏居陶匠,有两个年纪相差二十五岁的孩子,梅克皮斯是老大。古德曼来到这里,收集黏土采样,嗅嗅海风,建了一座陶器工厂。几年之后,他又盖了两座厂房,并引进廉价的外来劳工,起初是和他自己一样来自贫穷的威尔士,后来,是更廉价、更贫穷、备受凌虐的爱尔兰人。古德曼用他的木头小屋引诱他们,用微薄的工资让他们挨饿,用讲道灌输他们对地狱的恐惧,之后,他自己升上天堂,从六千英尺高空俯瞰自己立在工厂前庭的谦逊纪念碑,直到几年前才因兴建别墅而被铲平,永远消失。 而今天,“因某些无法预见的情况”,这位梅克皮斯·古德曼惟一的儿子,将走下他的山巅——尽管这个情况除了他自己之外每个人都预见到了,尽管这个情况如同我们坐着等待的长凳般触手可及,如同拴住长凳的沃德马斯特瓷砖一样固定不动,如同那只在响起来时不断嘶嘎作声的钟,和兀自为可悲的结局奋力一搏的母猪一样劫数难逃。试想一下这幽暗阴郁的景象——让年轻人愚痴鲁钝、沉沦不前,禁止任何能引起他们关注的有趣话题:从星期天的报纸到天主教会,从心理学到艺术,从薄如蝉翼的内衣到欢乐到消沉,从爱情到笑声,然后再周而复始,只要能想得出来的人之常情,他们无一不反对。因为如果你无法了解这幽暗阴郁的气氛,就无法了解瑞克所逃避的世界与他所奔赴的世界,也无法了解在这阴暗的安息日里,犹如跳蚤在胸口嘤叫搔痒的那种扭曲的趣味,就当最后的钟响随暴雨洒落,瑞克年轻生命里第一场伟大试炼于此展开。 “瑞克·皮姆终究是要冲天一跳的。”有人这样说。 还有谁比梅克皮斯这位天下至尊、保安官与自由党国会议员,是更令人敬畏、更适合调整他颈上活结的刽子手呢? 随着最后一声钟声响起,风琴独奏的旋律也告终止。会众屏息以待,开始计数,搜寻着他们最喜爱的演员。两名沃德马斯特家的女士来早了。 她们肩并肩坐在讲坛下方专为尊贵人士保留的长凳上。在平常的周日,梅克皮斯会坐在她们中间,六英尺六的庞大身躯,总是侧着头,用他那如小小玫瑰蓓蕾的湿润耳朵倾听风琴独奏。但今天则不然,因为今天是个例外,今天梅克皮斯在厢房里和我们的牧师,以及几位募款委员会忧心忡忡的信托人商谈。 梅克皮斯的妻子,人称妮尔夫人,年未满五十,但背已驼,脸已皱,活像个女巫。她有个习惯,会无预警地摇晃她发灰渐白的头,就像摇赶苍蝇似的。坐在她旁边——坐在吹毛求疵、愚昧无知的妮尔身旁,一个娇小、虔诚的人儿——是朵莉丝,正确说应该叫她朵儿,一朵纯洁无瑕的花,年纪轻得足以当妮尔的女儿,而不是梅克皮斯的妹妹——她在祈祷,对她的造物主祈祷,她小小的手掌握拳压住眼睛,她誓言奉献自己的生命与死亡,只要他能聆听她的祷告,指引她的道路。浸信会教徒是不在上帝面前下跪的,汤姆。 他们只屈膝。但那一天,我的朵莉丝愿意趴在沃德马斯特的瓷砖上,亲吻主教的大脚趾,只要上帝让她脱离困境。 我有一张她的照片,而且有很多次——尽管已不再如此,我发誓,她是为我而死的——我愿意付出我的灵魂,好再拥有一张她的照片。我在一本已磨损的旧《圣经》里找到的,当时我大约是汤姆这样的年纪,就在一幢我们匆忙搬离的城郊宅邸里。 “给朵莉丝,我最特别的爱,梅克皮斯”,内页有这行手写的字迹。全世界仅有的一张。 一张泛黄有污渍的黑白照片,仿佛拍摄自飞行当中的一个瞬间,她正走下出租车,画面里看不见车牌号码,她手捧着一小束自制的花束,很可能是野花,而为了让我们宽心,她那双大眼睛里隐藏了太多的心思。她是要去参加婚礼吗?她自己的?是要去探望生病的亲戚吗?——妮尔?她在哪里?这一次她要逃到哪里去?她把花抵住下巴,手肘紧靠。她的前臂在腰与脖了之间画上一条垂直线。长袖箍住手腕,棉布的手套,因此看不见戒指,虽然我怀疑她左手中指的第三个指关节稍有隆起。一顶钟形软帽覆盖她的头发,在她惊惧的眼里投下面具似的阴影。她肩膀倾斜,仿佛失去平衡,一只纤小的脚抵在旁边,撑住她的重心。她的白袜闪着锯齿状的真丝光泽,鞋是漆皮的,尖头,有鞋扣。不知怎么的,我就是知道那双鞋磨脚,那是匆匆买下的,就像她的其他装束一样,在没人认识她、她也不希望有人认识的店里买的。她脸的下半部苍白得像是在黑暗中成长的植物——想想“林园”,她被抚育长大的地方!她是惟一的孩子,和我一样,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别管她那个大她二十五岁的哥哥。 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有一次在沃德马斯特广阔果园的夏日小屋里,我自己,就像她一样的孩子,独自漫游时发现了什么?她从圣经班得来的着色本,《救世主的一生画册》。你知道我亲爱的朵儿做了什么吗?她用凌乱的蜡笔线条涂污每一张神圣的面容。起初我非常震惊,后来我才了解,那些面容来自她未曾参与的真实世界,令她恐惧。那些面容上展现的慈爱与和煦笑容,是她从未享有的。所以她把他们涂掉。不是因为愤怒,不是因为憎恨,甚至不是因为嫉妒。只因为他们生活的安逸自在,远超出她的理解。再看一眼照片。下巴。僵硬而无笑容的下巴,没有任何表情。小巧的嘴紧闭下垂,稳当地锁住她所有的秘密。这张脸无法抛弃任何一点丑恶的回忆或经验,因为没有人可以与她分担。她注定要收藏起这一点一滴,直到她无法负荷而崩溃为止。 够了。我又跑得过头了。又名朵儿,朵莉丝,姓沃德马斯特。和其他任何公司行号都没有关系。 抽象不实。我的。一个虚幻空无的女子,在永恒的飞行里。如果她是背对我而非面对我,我对她的那一点点了解也不会再有减损,而对她的爱依然深得无以复加。 在沃德马斯特家女士的后面,非常远的后面,刚好是长走道的最远处,也就是在教堂的最后面,紧闭的门旁边的长凳上,坐着我们最精英的年轻人,他们浆挺的衣领上打着领带,头发用剃刀修整得光洁整齐。这些是人称“夜校男孩” 的大众宠儿,是我们教会明日的宣教者,我们的光明希望,我们未来的牧师,我们的医生、传教士和慈善家,我们未来的崇高人物,总有一天将迎向世界,解救全球,仿佛这世界从未被解救过。 他们的热心赢得了通常赋予较年长人士的职责:分发赞美诗集与特别通知,整理捐献金,挂外套。 他们每周一次,骑着自行车、摩托车或父母亲慨然出借的汽车,到每一家崇敬上帝的门口送发我们的教会杂志,包括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土家——他家的厨子已奉命为年轻人准备好一块蛋糕和一杯柠檬麦汁。他们从教堂简陋的小屋收取数先令的租金,他们在孩子远足时负责驾船游布尔克里湖,他们主持“希望乐团”的圣诞节聚餐,为基督徒激励行动周添加火力。他们自认亲承耶稣之命,愿意负起妇女联盟募款的重责大任,目标是五千英镑,而在当时两百英镑就足以供一般家庭一年所需。他们在朝圣之旅中按遍每一户的门铃。他们为耶稣擦净每一扇窗户,替每一座花坛除草松土。日复一日,这批青年军四处行军,等他们带着薄荷的气味返家,父母早已沉睡。梅克皮斯爵士对他们大加赞扬,我们的牧师也是。如果没有对天父提起他们的奉献,安息日就不算完整。教堂门口那个夹板寒暑表的红线,英勇地冲上好几个五十一百。但到了第一个一千,尽管他们努力不懈,那条红线似乎就此固定不前。他们绝不因此而失去动力,还早得很呢。他们的脑袋里从来没有“失败”两字。无需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再提醒他们布鲁斯蜘蛛(Burce’s spider,传言14世纪的苏格兰国王Robert Bruce因看见蜘蛛在山洞口结网愈挫愈勇,深受启发,矢志对抗英格兰)的故事,尽管他常提。夜校男孩都是“厉害的人物”,就像我们的俗谚所说。夜校男孩是基督的前锋部队,也将会是天下至尊。 他们总共有五个人,坐在中央的是瑞克。创始、管理这个团体的瑞克是灵魂人物,也是他们最宝贵的资产,此时正梦想着他的第一辆宾利。 瑞克的全名叫理查德,托马斯,是以他亲爱的老父亲名字命名的。他那位被昵称为TP的父亲备受爱戴,曾在大战中打过壕沟战,后来担任我们的市长,七年前过世,一切恍若昨日,在造物主召回他之前,他真是位了不得的传道者。瑞克,你徒有其名的祖父,汤姆,因为我不愿让你见到他。 我有两份梅克皮斯的布道辞,两份都不完整,两份都剪掉了时间、地点与出处:泛黄的剪报,显然是用指甲剪从本地报纸的传教版上剪下来的,当时的报纸忠实地报道传教者的动态,就像追踪我们的足球明星一般。我在夹着朵莉丝照片的那本《圣经》里找到剪报。梅克皮斯没直接指责任何人,没罗织任何罪名。含沙射影,坦白说是影射罪人。 “梅克皮斯严厉警告年轻人的觊觎、贪婪,”第一份剪报说,“年轻野心之危险,天下皆知。”在梅克皮斯令人难忘的高贵风采里,这位不具名的记者写道,“融合了凯尔特人的优雅诗情,政治家的滔滔雄辩,与立法者坚定不移的公义意识”。 “对这位谦逊的国会议员如痴如醉”——没有人比瑞克更如痴如醉,他狂喜出神地坐着,随着梅克皮斯演说的抑扬顿挫不住点头,尽管这带着威尔士口音的每一个字句——在周围兴奋莫名的耳朵和眼睛里——都跨过长长的走道,透过沃德马特斯抑郁的手指,直接刺向瑞克个人。 第二个版本这种开示的意味比较少。此地最崇高的人物并未激昂斥责年轻人的罪孽深重,绝对没有。他对年轻人的怯懦退缩伸出援手。他赞扬年轻人的理想,并将之比拟成星辰。如果相信第二个版本,你一定会认为梅克皮斯对星星有着无比的狂热。他无法不谈到星星,这位作者也是。 星辰是我们的命运。星星指引智者横越沙漠找到真理的摇篮。星星为我们照亮了绝望的黑暗,甚至罪恶的深渊。各种形状的星星,各有功能的星星,在我们头顶闪烁,如同上帝的光芒照耀。这位作者一定拥有梅克皮斯的特质,无论肉体或灵魂都是,如果他不是梅克皮斯本人的话。没有其他人能将讲坛上那个令人望而生畏、难以亲近的幽灵赋予如此甜美的形象。 虽然在这一天我的眼睛仍未睁开,但我却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就如同我日后见到他活生生的本人,而且也常常看见他一样:高大尖耸,如他自己工厂的烟囱。强韧富弹性,有纤弱的窄肩与变形的胖腰。一只僵直的手臂像火车标志般指向我们,末端却垂荡着松垮垮的手掌。他那张湿润、有弹性而小巧似女人的嘴,即使要喂他吃饭都嫌太小,此时忽而张大忽而聚拢,费力地吐出愤怒的元音。最后最后,令人敬畏的警告说够了,严惩罪恶的细节也已一一详述,我看见他向后一靠撑起身子,濡湿嘴唇做出拒绝的表情,拒绝我们这些孩童四十分钟以来的苦苦哀求,我们夹紧腿,急着想尿尿,虽然我们通常在出门前才刚尿过。 有一份剪报完整刊载了最后这段荒谬的讲辞,我在此引述——这是他们写的,不是我——尽管我此后听到的沃德马斯特证道辞都必有这一段,尽管这些词句已融入瑞克的天性,一生伴随着他,接着又延续到我的生命中,如果他过世时这些词句没有回荡在他耳际,陪伴他走向造物主,我会惊讶不已,这一对伙伴终于重聚:“理想,我年轻的弟兄们!”——我看见梅克皮斯在这里顿了一下,又瞪了瑞克一眼,才重新开始——“理想,我亲爱的弟兄们,就像我们头顶上的灿烂星星。”——我看见他抬起哀伤、渺无星光的眼睛,望向松木屋顶——“可望而不可即。星星离我们几百万英里远。”——我看见他伸出下垂的手臂,仿佛接住堕落的罪人——“但是,噢,我的弟兄们,它们的存在带给我们多大的益处啊!” 记住这些话,汤姆。杰克,你会以为我疯了,但那些星星,不论如何庸俗,却都是作战情报最关键的一部分,也让瑞克对自己的命运有了坚定不移的第一印象,作战,并不随瑞克而止息;如何能止息呢?因为先知的儿子自己也是先知,即使在上帝创造的这片土地上,根本没有人发现他们两人曾预知些什么。梅克皮斯,像所有伟大的传教人一样,不需要落幕或掌声。然而,在一片静寂之中却清晰可闻——我有指天立誓说听见了的目击证人——瑞克低声说了两遍“美极了”。 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也听见了——他那双大脚的脚步迟疑,在讲坛的台阶上停顿了一下,目光闪过面前,好像有人用不雅的名字叫他似的。梅克皮斯坐下,风琴奏出《我心渴求什么?》。梅克皮斯再度站起来,不确定该把他小得不可思议的臀部往哪里摆。赞美诗唱到阴郁的尾声。瑞克星光闪耀地站在中央,夜校男孩走过通道,以训练有素的动作四散去履行各自的职责。今天(其实每个星期天都是)光鲜整洁如肖像画的瑞克为沃德马斯特家的女士呈上奉献盘,他蓝色的眼睛闪耀着非凡的智慧光彩。她们会给多少?多快? 沉默为这些大问题增添了紧张气氛。首先是妮尔夫人,她咒骂着在手袋中翻找,让他等候,但瑞克今天满怀宽容,漪FF爱心,满怀星光,每位女士无论老少美丑,都能享受他动人、神圣的微笑。尽管他让妮尔冲着他傻笑,想弄乱他服帖的头发,盖在他宽阔、充满基督徒精神的额头上,但我的小朵儿却只看着地上,不断祷告,祷告,直到她站起来,直到瑞克的手指轻触她的前臂,以上帝似的亲切唤醒她。此时我可以在自己的胳膊上感觉到他的碰触,给我传送了如医病者般柔弱的憎恶与虔诚。男孩子们在圣餐台前排成一列,牧师接受祭献,因循敷衍地念出一串祷词,然后命令所有人尽速离去,只有募款委员会的人留下。 这“无法预见的情况”就要开始,这是理查德·T.皮姆的第一个大考验——诸多考验中的第一个,事实的确如此,但也就是因为这个考验,才真正挑起他对最后审判的渴求。 他这天早上站在那里的情景,我已看过千百遍。拥挤的房间,瑞克独自一人,站在门廊陷入沉思。瑞克,他父亲的儿子,额头有一道与生俱来的光荣皱纹。瑞克等待着,像开战之前的拿破仑,等待着命运晌起攻击的号角。在他的一生中,他从来不会无精打采地登场,也不会错失时机或误用影响力。无论到目前为止你心中有何看法,都可以全部抛在脑后:今天的主题才正要展开。 因此,在这个阴雨安息日的礼拜堂里,当上帝的狂风呼啸吹过高耸的松木屋,一群绝望的人在前排固执地等着瑞克。但星星,我们知道,就像理想,难以捉摸。大家开始伸长脖子,椅子开始吱嘎作响。但瑞克还是没来。夜校男孩已站在被告席上,舔着嘴唇,紧张地拉歪领带。瑞克临阵逃脱。他敢做不敢当。穿着棕色西装的执事带着工匠神秘不可解的痛苦表情,蹒跚走向瑞克可能藏身的祭具室。接着,砰然一声。所有人都随着声音猛地转头,他们看见背后长长的通道另一端,西侧大门已被一只神秘的手从外面打开。一个身影浮现在不祥的灰暗海云中,是瑞克·T.皮姆,大卫·利文斯通(David Livingstone,1813-1873,苏格兰传教士,知名的非洲探险家)仅知的传人,庄重地对他的审判者与造物主一鞠躬,关上背后的大门,一切都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哈曼太太有口信给您,费帕特先生。”牧师姓费帕特。这是瑞克的声音,一如往常,这美妙的声音令每个人赞叹、振奋与喜爱,而那无惧一切的自信也令每个人心生敬畏却深受吸引。 “噢,好,是什么?”费帕特在非常遥远处非常小心地保持平静的语调说。费帕特也是威尔士人。 “她想要人陪她到艾塞特综合医院去看她丈夫,他明天动手术,费帕特先生。”瑞克的语调中有着最轻微的一丝谴责意味。 “她似乎觉得他熬不过来了。如果您觉得麻烦的话,我相信我们可以照料她,是不是,希德?” 希德·雷蒙是伦敦人,他父亲不久之前才因关节炎迁居南部,但在希德看来,就算病治好了,也很快会因无聊而死。希德是瑞克最爱的助手,有着都市人的伶俐与机智,个头虽小,却是强壮有力的斗士。希德永远是我的希德,即使到了现在,他仍是我最亲近、可以倾诉心事的人,除了波比之外。 “如果必要,我们可以陪她坐整夜。”希德热心正直地附和,“还有隔天一整天,对不对,瑞克?” “安静!”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咆哮道。 但他不是对着正从里面闩上教堂大门的瑞克说的。此时,我们可以从门口的灯光与阴影中清楚看到瑞克的身影。第一个门闩匡啷,好大一声,他得伸手去掩住。第二个门闩哐啷,小声多了,因为他屈身压住。最后,所有敏感脆弱的人都显然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终于愿意举步走向断头台。 此时,我们之中较懦弱的人都仰赖着他。此时,在我们心中,我们祈求着他的微笑,老TP的儿子,我们告诉他,这一切无关个人恩怨,我们要他向亲爱的老夫人问好,他可怜的母亲——因为大家都知道,亲爱的老夫人今天觉得不太舒服,没有人能劝得动她。她以寡妇的威仪端坐在艾代尔路的家里,在低垂的窗帘后,在她丈夫那一大张穿着市长华服的染色照片下,她垂泪祷告,第一分钟祈求她逝去的丈夫能再回到她身边,第二分钟又祈求他留在归属地免子耻辱,第三分钟则以她不为人知的老赌徒性格为瑞克加油打气——“给他们好看吧,儿子。在他们打倒你之前,先打倒他们,就像你爸爸做的那样,而且要做得更好。” 此时,我们临时法庭里这些较不问世俗名利的成员即使没完全倒向瑞克这一边,至少也都转而倾向他的立场。仿佛为了进一步削弱法庭的权威似的,威尔士人费帕特又犯了一个无心之过,他让瑞克站在讲坛旁,也就是过去瑞克以他活泼生动、充满说服力的声音为我们朗读主日训辞的位置。 更糟的是,威尔士人费帕特引导瑞克到这个位置,还拉了一把椅子要让瑞克坐下。但瑞克可不是这么百依百顺。他仍然站着,一手闲适地安放在椅背上,似乎决定好了选择这把椅子。同时,他用轻松的话语与费帕特先生交谈。 “星期六我看见‘兵工厂’渗败。”瑞克说。“兵工厂”在承平时代,是费帕特的第二号最爱,就像TP一样。 “别管这个了,瑞克。”费帕特先生慌忙说,“我们有事要讨论,你也知道。” 牧师看起来可怜兮兮地在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的旁边坐下。但瑞克已达成目的。他建立起牧师不想要的联系,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而不是恶棍。瑞克露出微笑,表彰自己的成就。他对我们所有人微笑:每一个今天有幸坐在此地的人。他的微笑轻拂过我们;不粗俗,不鲁莽,对人类无法避免错误而竟陷我们于如此不快境地,深表同情,令人感动。只有梅克皮斯爵士本人和伯斯·洛夫特坚决不表赞同。伯斯·洛夫特,人称令状伯斯,是从道利什来的顶尖律师,此时正带着他的文件坐在梅克皮斯身旁。 但瑞克面无惧色。他不怕梅克皮斯,当然也不怕伯斯,因为过去几个月以来,瑞克和伯斯建立了相当好的关系,可以说是互相尊重与了解。伯斯希望瑞克研习法律准备当律师。瑞克对此十分热衷,但同时也希望伯斯对他策划的一些商业事务提供意见。始终是个利他主义者的伯斯免费提供服务。 “您今天的布道好精彩,梅克皮斯爵士。” 瑞克说,“我从没听过更好的。您说的那些字句会像天堂的钟声永远在我脑海回荡。哈啰,洛夫特先生。” 伯斯·洛夫特太执着于正式身份,没有回答。 而梅克皮斯爵士听过太多奉承谄媚,早就习以为常。 “坐下。”我们这个选区的自由党国会议员与保安官说。 瑞克立即从命。瑞克不与权威为敌。相反的,他自己就是个拥有权威的人,我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人早已心知肚明,权势与公义合而为一。 “募款的钱哪里去了?”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一刻也不耽误地立即追问。 “光是上个月就有四百英镑。再上一个月有三百镑,八月有三百镑。在这期间,你的账户里只收到一百一十二镑。 没存任何钱,手头上也没有现金。你把钱弄到哪里去了,孩子?” “买了一辆游览车。”瑞克说,而希德——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和其他人一起坐在被告席上,差点要跳起来。 按照希德老爸的手表计时,瑞克讲了足足十二分钟。他讲完之后,他通往胜利的道路只剩下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这个阻碍了,希德非常确定:“牧师,在你爸爸还没开口之前就已经被收服了,狄奇。他必定会的,因为他第一次讲道就是为TP讲的。老伯斯·洛夫特——嗯,在那之前他有事要办,不是吗?瑞克都帮他摆平了。 至于其他人,就像妓女的衬裤穿穿脱脱,等着看至高无上的梅克皮斯爵士如何改变心意。” 首先,瑞克展现高尚人格,揽下所有的责任。 谴责,瑞克说,如果一定要谴责的话,就朝着他来吧。他不再用星星和理想之类的隐喻:“如果手指一定要指向谁,那么就指向这里吧。”他刺着自己的胸膛。 “如果一定要付出代价,那么就是这里。我在这里。把账单寄给我。让他们知道就是这个人造成的错误把他们拖下水,如果真有所谓错误的话。”他向他们挑战,举例说明时重重劈下的刀一般的手,让英国语文俯首称臣。妇女们对瑞克的那双手赞不绝口,直到瑞克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们从他那即使挥舞也始终合拢的手指得出结论。 “他从哪儿学来这些修辞的?”有一次我崇敬地问希德,当时我们正在他索比顿家中的火炉旁享受他和梅格所谓的“一杯小酒”。 “除了梅克皮斯之外,他还有哪些学习的典范?” “大卫·劳合·乔治(David Lloyd George,1836-1945,英国政治家,曾任首相)、哈特雷·萧克洛斯(Hartley Shawcross,1902-2003,英国检察总长,为纽伦堡大审判控方代表)、艾佛瑞哪、马歇尔·霍尔(Sir Horace Edward Avory,1851-1935,英国知名法官与辩护律师)、诺曼·伯克特(Sir Edward Marshal Hall,1858-1929,英国知名法官与辩护律师)和他那个年代其他伟大的辩护律师。”希德迅速回答,仿佛我们是纽马基特(Norman Birkett,1883-1962,英国知名律师)比赛中的赛马与计时员。 “你爸爸是我见过最尊重法律的人,狄奇。仔细研读他们演说,奉行他们的主张,比他赛马时还用心。如果TP给他机会的话,他一定会是最顶尖的法官,对不对,梅格?” “他会当上首相,”梅格由衷地说,“除了他和温斯顿(Newmarket,英格兰东南部城市,以赛马闻名。这指英国首相温斯顿·丘吉尔)还有谁够格?” 瑞克接着提出的“财产理论”,我听他用许多不同方式阐述过许多次,但我相信这一次是他首度披露这个想法。主旨是,任何通过瑞克之手的钱都必须适用重新定义的财产法,因为无论他——足以代表人类的重要典型——拿来作何种用途,都是为了增进人类的福祉。一言以蔽之,瑞克不是受者,而是施者,任何不作此想的人都是缺乏信念的人。他以排山倒海而来的热情与仿自《圣经》的震撼人心的言辞出击,作最后的挑战。 “如果今天在场的任何人——能发现任何证据,证明有人直接或间接从我创建的事业里——得到任何一丝利益——任何一点好处-亍无论是过去已得,或未来可期的利益——尽管我们可能太有雄心壮志——没有第二个选择——就请他立即走向前来,带着清白的良心——指认出来。” 而这只是迈向“皮姆与救赎巴士有限公司”崇高远景的第一步。这家公司的成立能让所有来参加我们这个教会崇敬礼拜的虔诚信徒同谋其利。 魔法盒子打开了。瑞克故弄玄虚地弄出一大堆令人目眩神迷的承诺与数字。目前从法雷,阿伯特到我们教会的公车车资是二便士。从坦伯康搭电车来则要三便士;四人共乘的出租车,无论从哪一站来都要花六便士;一辆格兰维尔·哈汀斯游览车要价九百零八镑,扣掉现金折扣的话,总共有三十二个座位,还可以站八个人。单单在安息日——我的助手们已作过彻底调查,各位先生——就有超过六百人,跋涉了超过四千英里,来到这个美好的教会参加礼拜。因为他们爱这个地方。就像瑞克一样。像我们每一个人——今天出席的每一个男女老少一样——毋庸置疑。因为他们想从边陲来到中心,秉持着信仰的精神。最后这句话是引自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的讲辞,希德说瑞克当着他的面把这句话丢回去还真有点儿厚颜无耻。一周还有其他三天,各位先生——希望乐团、基督奉献团和妇女联盟查经团——又有七百英里的旅程,剩下的三天可以做一般的商业营运,如果你们不相信我,就请看我的手臂,我合拢的手指不必张开,胳膊肘的震动就将扫尽前进道路上所有的怀疑者。这幅景象,一切豁然开朗,结论就只能有一个:“各位先生,如果我们能降低一半的票价,同时,给每一位行动不方便、年长的人,以及八岁以下的孩童免费优待——绝对保证——遵守我们这个日益狂热的时代所有商业载客运输确实适用的良好规则——雇用确实了解自己责任的专业司机,从我们中挑选出来的敬畏上帝的人士——扣除掉折旧、修理、维护、加油以及杂费,假定一周三天的商业营运能有五成的乘坐率——那么募款就能有百分之四十的净利,而且对每一个人都有好处。” 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提出问题。其他人不知是太过满足或摸不着头绪,一句话都没说。 “你买下来了?”梅克皮斯说。 “是的,先生。” “你还未成年,你们多半都是。” “我们通过中间人,先生。一位本地声誉卓著的律师,但他很谦虚地希望不要曝光。” 瑞克的回答让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那小得不合宜的嘴唇浮现一抹罕见的微笑。 “我从没听说过有律师不愿曝光的。”他说。 伯斯·洛夫特心烦意乱地对着墙壁皱起眉头。 “那么,在哪里?”梅克皮斯爵士追问。 “什么,先生?” “游览车,孩子。” “正在喷漆。”瑞克说,“绿底金字。” “在这个过程里,是谁允许你们进行这个计划的?”沃德马斯特问。 “我们要请朵莉丝小姐剪彩,梅克皮斯爵士。我们已经在筹备邀请了。” “谁批准你们的?是费帕特先生?是执事?是委员会?还是我?花掉了九百零八镑的募款基金,聚沙成塔的诚心奉献,去买了一辆游览车?” “我们想要给大家惊喜。只要事前泄露一句话,马上就传遍整个镇,你根本无法控制。‘皮姆与救赎巴士公司’希望能开启意想不到的世界。” 此时梅克皮斯开始进入希德所谓的冒险部分。 “书(Book,亦指账簿)呢?” “书,爵士?我只知道有一本书……” “你们的档案,孩子。你们的数据。你们自己记账,我听说。” “给我一个星期,梅克皮斯爵士。我会算清每一便士。” “没有记账!全是胡说八道!你没从你父亲身上学到任何东西吗,孩子?” “清廉正直,先生。在耶稣面前谦卑自抑。” “你花掉了多少钱?” “没花掉,先生,是投资。” “多少?” “一千五百。总共。” “游览车现在在哪里?” “我说过了,先生,在喷漆。” “在哪里?” “布尔克里的巴尔翰,游览车制造厂。他是这个郡里最好的自由党员,虔诚的基督徒。” “我知道巴尔翰。TP卖木材给巴尔翰,卖了十年。” “他们只收成本价。” “你们打算公开做商业营运,你说?” “一周三天,先生。” “使用公共汽车站?” “当然。” “你们有没有打听过,德文郡的道利什与坦伯康运输公司对这项投机事业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像这样的公共需求,那些人不能阻挠,梅克皮斯先生。我们有上帝为我们开路。一旦他们看见滔天巨浪,感受到震撼的脉动,他们就会躲开,让我们如愿成功。他们不能阻止进步,梅克皮斯先生,他们也不能阻止基督信众阔步前进。” “他们不能?”梅克皮斯爵土说,在他面前的一张纸上抄写着数字。 “还有八百五十镑的租金不见了。”他一边写一边说。 “我们也把租金拿来投资了,先生。” “那么总数就超过一千五百镑哕。” “就算两千好了。总共。我以为你说的只是募款。” “募款的钱呢?” “有一部分。” “把所有来源的钱加起来,总数是多少?总共!” “包括私人的投资,梅克皮斯爵士——” 沃德马斯特坐直身子:“这么说,我们还有私人投资者,是吗?我的天哪,孩子,你们可真行。投资者是谁?” “私人客户。” “谁的客户?” 伯斯·洛夫特看起来好像无聊得想打瞌睡。 他的眼睑有两英寸长,山羊似的头直直垂落下来。 “梅克皮斯爵土,我没有权利披露。‘皮姆与救赎巴士公司’答应保密,就必须信守承诺。我们的宗旨是正直。” “你们的公司已经完成法人程序了吗?” “没有,先生。” “为什么没有?” “安全,先生。为了保密。就像我刚才说的。” 梅克皮斯又开始记下来。每个人都等待着更多的质问。但没有。梅克皮斯散发出事情已尘埃落定的不快气息,瑞克比任何人都先感受到。 “就像老医生的做法,狄奇。”希德告诉我,“他已断你生死,只是在告诉你好消息之前,还要先开药单。” 瑞克再次开口。自动自发的。他的声音是被逼人窘境时用的声音。希德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声音,而我后来曾听过两次。那绝对不是悦耳的声音。 “事实上,我今天晚上可以把账册带来给您,梅克皮斯爵土。账册在保险箱里,您知道。我得去拿出来。” “拿去给警察吧。”梅克皮斯说,仍手不停笔,“我们又不是警察,我们是教会的信徒。” “朵莉丝小姐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对不对,梅克皮斯爵士?” “朵莉丝小姐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问她。”然后梅克皮斯停下笔,猛然抬起头,希德说,他们彼此互望,梅克皮斯那双婴儿似的小眼睛带着不确定。而瑞克,他的眼神瞬间在黑暗中闪过一阵锐利的刀光。希德无法像我那样把他的目光描写得如此深入,因为希德未曾接触到他这位一辈子的英雄人物的黑暗面。但我却接触到了。就像个孩子从面具漆黑的眼洞往外看。否决了他不到半秒钟之前所辩护的一切。既非证信,也无关道德。为你的决定与你的难逃一死而抱憾。但无可选择。 “你是要告诉我,朵莉丝小姐也是这个计划的投资人吗?”梅克皮斯说。 “可以投资的不只是钱,梅克皮斯爵士。”瑞克说,声音极其渺远,却近在耳边。 重点是,希德相当迟疑地说,梅克皮斯不应该逼瑞克提出这套说词。梅克皮斯是个外表强悍实则脆弱的人,这是最糟的,希德说。如果梅克皮斯讲理一些,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样相信,对可怜的TP家男孩有稍微好一点的评价,不要缺乏信心,也不要暗损其他人,那么事情就可能以不伤和气、积极的方式解决,每个人都能快乐地回家,一如瑞克所愿,怀抱着对瑞克和游览车的信心。然而,梅克皮斯是最后一道障碍,他让瑞克别无选择,只能击倒他。因此瑞克出手了,不是吗?嗯,他必得如此,狄奇,很自然的。 我不断拉紧,伸展,汤姆。我竭尽胆识,让我想像力的每一条肌肉深入我人生开展之前的沉重阴影。我放下笔,越过广场看着不忍卒睹的教堂塔楼,就像楼下杜柏小姐的电视声音一般稀松平常,我可以听见瑞克和梅克皮斯呈高度对比的声音相互对阵。我看见“林园”那问我很少获准进入的阴暗客厅,描绘出那天晚上两个独自密谈的身影,而我可怜的朵莉丝在我们楼上阴郁的房间里颤抖,读着手绣的圣训。杜柏小姐也有一张相同的圣训绣画装饰在楼梯平台,以备她不时从上帝的花朵、上帝的爱、上帝的意旨里汲取安慰。 我可以告诉你,我就近在咫尺,近得可以听见一两句他们接续那天早上没谈完的话。 瑞克的蓬勃朝气回来了,因为那刀光闪现的眼神从来不会存留太久,因为他那天早上已完成了重要性远超过他一生其他际遇的目标,尽管他自己当时还不知道。他让梅克皮斯对他有两种完全相悖的看法,或许还有更多。他让梅克皮斯看见他正式与非正式的两种身份。他教会梅克皮斯要尊敬瑞克的复杂,要清楚衡量瑞克的秘密世界,如同他显露在外的分量一样。就像在隐秘的房间里,每个赌徒都亮出自己手中的许多张牌,是真是假无关紧要:而梅克皮斯面前已无筹码。但事实是,这两个人都死了,把秘密也带进坟墓了,梅克皮斯爵士早走了三十年。而惟一可能知情的人也无法开口,因为即使她存在,也早已在那天晚上被那两个男人致命的对话后果所杀,只剩一缕幽魂,缠绕着她自己的生活,与我的一生。 历史记录显示,瑞克和朵莉丝在那个安息日之前曾有过两次会面。第一次是她正式拜会自由党青年俱乐部,当时瑞克获选担任干部——我相信他担任的是财务干部,上帝保佑他们吧。第二次是在瑞克担任教会足球队队长,另一个夜校男孩、也是瑞克助手的莫瑞·华盛顿担任守门员时。身为委员会成员的朵莉丝应邀颁授奖杯。莫瑞还记得那场典礼,众人列队,朵莉丝迤逦而过,在每一个获胜英雄的胸前别上奖章,从队长瑞克开始。似乎是因为她没别好针扣,或是他假装她没别好。无论如何,他玩笑地发出痛叫声,手抱胸口,一脚屈膝,坚称她刺痛了他的心。这是很大胆,甚至相当淘气的把戏,我很惊讶他会有这种举动。即使是在滑稽表演里,瑞克也非常保护自己的尊严,在战前非常流行的化装舞会里,他总喜欢扮成劳合,乔治,避免沦为笑柄的风险。但他跪下,莫瑞记得如昨日般清晰,朵莉丝笑了,大家未曾见过的:她笑了。此后的幽会我们不得而知,只除了,据莫瑞说,瑞克有一次曾夸耀,现在他送杂志到林园时,等着他的可不只是蛋糕与柠檬麦汁了。 希德,我想,知道的一定比莫瑞多。希德见多识广。大家告诉他事情,因为他会提供意见。 希德,我相信,一定知道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称之为家的那幢原木宅邸里隐藏的大部分秘密,但他到晚年仍竭力隐瞒,打算带进坟墓里。他知道为何妮尔夫人酗酒,为何梅克皮斯对自己如此局促不安,为何他那双湿润的眼睛如此苦恼,那张嘴与他的欲望如此不相称,为何他能如此激动熟稔地斥责罪行。为何他在我的朵莉丝的《圣经》上,用他卑鄙的名字写下特别的爱。为何朵莉丝要躲到房子最远的角落去睡,远离妮尔夫人的房间,更远离梅克皮斯的房间。为何朵莉丝会对足球队口才便捷的傲慢队长敞开心房,只因为他说得天花乱坠,仿佛能为她建造一条通往任何地方的道路,用他的游览车载她去似的。但希德是个好人,也是共济会员。他爱瑞克,也奉献了一生最好的岁月,忽而与他饮酒喧闹,忽而紧拉住他的衣摆。希德大可嘲弄一番,大可编个故事,也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太大的伤害。但希德不会去碰触黑暗面。 历史记载瑞克当晚并没带账簿去,虽然伟大的会计师马斯波先生,另一名夜校男孩,愿意帮他做账,或许也已经做好了。马斯波做账手法高超,就像其他人在节日写贺卡,或在麦克风前讲些奇闻轶事般轻松自如。为了让自己做好准备,瑞克漫步到布林克里崖,独自一人,我相信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独自漫步,尽管瑞克,就像继他之后的我自己一样,常常出外漫步寻求决心或某种声音。他从林园归来时,散发着一种地位崇高的气息,近似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据说,只是他因内在的纯净,而有较为自然的灿烂光彩。募款的问题已经处理妥当了,他告知他的朝臣们。 流动资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他说。每个人都没事。怎么办到的?他们恳求他:怎么办到的,瑞克?但瑞克宁可继续扮演魔术师,不准任何人窥探他的袖里乾坤。因为我备受祝福。因为我掌控大局。因为我注定要成为天下至尊。 他的另一个好消息并未赐告他们。从沃德马斯特私人账户开出的五百镑支票,让瑞克可以展开新生活——希德说,例如在海外的澳洲。瑞克背书转让,由希德兑现,因为瑞克自己的银行账户,就像往后几年常常发生的情况一样,暂时无法使用。几天之后,拜这笔津贴之助,瑞克在布尔克里塔楼旅馆举办了一场丰盛但却阴沉的晚宴,出席的有他的全体朝臣,和几位通常无法堂而皇之亮相的当地美人儿。希德还记得晚宴上弥漫着改朝换代的情绪,尽管没有人确知到底是什么结束了,或是什么行将开始了。有人演讲,主题不外是老伙伴情谊永固,终生不渝,但当瑞克喝醉了,他的回答变得颇不符本性地简短,耳语纷传,说他情绪激动,因为有人看见他哭了,他常常如此,即使是在那段日子里;他可以哭个没完,手帕拧出的泪水都可以装满一水桶。伟大的律师伯斯·洛夫特出乎意料地参与盛会,更出乎意料的是他带了一位美丽却不相称的年轻音乐学生来,她姓莉普西兹,名唤安妮。虽然她披了件勉强算是外套的东西掩住背,但她的美丽仍让其他的美人儿相形失色。他们叫她莉普西。她是德国来的难民,为了某些移民问题去找伯斯,伯斯秉持他的善良天性,决定对她伸出援手,就像他对瑞克伸出援手一样。为了结束节目,宫廷弄臣莫瑞·华盛顿开始唱歌,莉普西加入其他美人儿的合唱行列,虽然她唱得实在太好,而且也弄不清楚歌词里的淫秽意味,因为她是外国人。此时天已破晓。一辆时髦的出租车载瑞克离去,此后许多年没有人在这个地区再见到他。 历史进一步记载,第二天,有一位单身男子理查德,托马斯·皮姆,和一位未婚女子朵莉丝·卡采德·沃德马斯特在两位选任的证人陪同下,神圣但秘密地在刚启用的西部支道登记处结婚,就在你要左转往诺索特飞机场之处。他们两人都刚搬进这个教区。蒙主眷顾,一个体重甚轻、教名唤马格纳斯·理查德的小男孩在不到六个月之后诞生。而我所查询的公司登记处也记录了此一事件,虽然是以完全不同的形式记载。在婴儿出生之后的四十八小时之内,瑞克创立了马格纳斯星辰衡平保险公司,资本额两千英镑。创立宗旨是为穷人、残障与老人提供寿险。公司的会计师是马斯波先生,法律顾问是伯斯·洛夫特。莫瑞·华盛顿是公司秘书,而已故的市政官员托马斯·皮姆,一般昵称为TP,则是公司的守护圣徒。 “那么,是真的有辆游览车,或者全是甜蜜谎言?”我问希德。 希德对自己的回答一向很审慎。 “可能真有辆游览车,狄奇。我并不是说事实上没有。如果我这样说就是骗人了。我只是说,我从来没听说过游览车的事,直到你爸爸那天早上在教堂提到。 就是这样。” “那他把钱弄到哪里去了——如果没有游览车的话?” 希德真的不知道。从那时起,成千上万的英镑付诸流水。许许多多的愿景来了又走。也许瑞克把钱捐掉了,希德口拙地说。你爸爸无法对任何人说不,特别是对“美女们”。只有捐钱他才会觉得舒服。或许来了个骗子,把钱从他身边骗走了,你爸爸一向爱骗子。接着,很令我惊讶的是希德竟然脸红了。我隐微但清楚地听到他嘴里发出“嗒一嗒一嗒”声音,那是小时候我要他学给我听的马蹄声。 “你是说他拿募来的钱去下注?”我问。 “狄奇,我只说他的游览车可能是用马拉的。 我的意思就只是这样,对不对啊,梅格?” 噢,但的确有辆游览车!而且可不是用马拉的!那辆游览车是有史以来最富丽堂皇、强而有力的一辆游览车。 “皮姆与救赎巴土有限公司”的金字在光亮的车身上闪耀,就像瑞克年少时期所有《圣经》封面上闪着金光的标题。车身的绿色是英格兰赛马的绿色。将由马尔康·坎贝尔爵士亲自驾驶。 天下至尊将坐在车上。我们镇里的人看见这辆游览车,都会跪下来,靠着头,同声感谢上帝与瑞克。感恩的群众会聚集在瑞克门口,叫唤他走出阳台,直到夜深。我看过他练习挥手致意,只除了没有群众在场。他两手齐挥,像把我举在头上摇晃一般,他朝着远方微笑落泪:“我把这一切献给老TP。”而如果,无疑已发生,布尔克里的巴尔翰,郡里最好的自由党党员,严格说来从未听说过瑞克的游览车,更别提出于良心地以合理价格为车喷漆,那么他们也就像游览车一样,只是暂时存在的现实。他们等待着瑞克的魔杖一挥,让一切成真。只有当好管闲事、疑神疑鬼的人,如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无法接受这样的状态时,瑞克才会发现自己担负着宗教战争的责任,像他之前的许多人一样,被迫采取不愉快的手段来捍卫他的信仰。他所需要的是你完整的爱。而你至少可以回报的是不问青红皂白地给他。然后等待他,就像上帝的银行职员一样,在六个月后把一切翻两番成双倍。 第03章 玛丽做好了一切准备,却没料到眼前的状况。 她没料到来人的急迫步调与闯入的人数。她没料到杰克·布拉德福愤怒的程度与复杂情绪。她没料到他的慌张不知所措似乎比她还犹有过之。她没料到他的出现令她浑身不自在。 他一踏进玄关几乎没正眼看过她。 “你有任何蛛丝马迹吗?” “如果我有,就会告诉你了。”她说,他们还没开口就有吵架的气氛。 “他来过电话吗?” “没有。” “有任何人打电话来吗?” “没有。” “有任何人带话来吗?没有改变?” “没有。” “给你带了两个客人来。”他用拇指指了他背后的两个身影。 “从伦敦来的亲戚,在这段时间安慰你。有更多事要追查。”说完就从她身边穿过,就像一只愤怒的巨鹰继续上路寻找下一个猎物,他那张满是皱纹坑疤的脸和斑白蓬松的额发只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表情,就旋风似的踏进客厅。 “我是乔琪,总部来的。”站在门阶上的女孩说,“这是傅格斯。我们觉得很遗憾,玛丽。” 他们两人都提着行李,玛丽带他们到楼梯口。 他们似乎熟门熟路。乔琪个子高挑,一头利落直发显得锋芒毕露。傅格斯比乔琪略逊一筹,现今总部的作业方式就是如此吧。 “很遗憾,玛丽。”傅格斯随乔琪走上楼梯时说,“不介意我们四处看看吧,是不是?” 客厅里,布拉德福已经扭开灯,扯开法式窗的窗帘。 “我需要钥匙来开这个东西。保险柜。 不管里面有什么东西。” 玛丽略显迟疑地走向炉架,摸索着用来放安全钥匙的银质玫瑰钵。 “他在哪里?” “他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或者在世界以外的地方。他正利用着职业技巧。我们的。在爱丁堡他有什么认识的人?” “一个也没有。”玫瑰钵里放满了她为汤姆做的熏香干燥花叶。但没有钥匙。 “他们自以为已经掌握他的行踪。”布拉德福说,“他们以为他在希思罗搭上五点钟的航班。 提着沉重公文包的高个子男人。换个角度想,如果像我们这么了解我们的马格纳斯,他可能根本就在廷巴克图(Timbuctoo,西非马里的一个地名,常用来指代非常遥远的地方)。” 寻找钥匙简直就像寻找马格纳斯。她不知道该从何着手。她抓起茶叶罐,用力摇晃。她有些晕眩欲吐。她拿起汤姆在学校赢来的优胜银杯,听见里头有些金属的撞击声。为了拿钥匙给他,她狠狠擦破了小腿上的皮肤,眼前一阵模糊。该死的钢琴凳。 “雷德勒来过电话吗?” “没有,我告诉过你了。没人打电话来。我十一点才从机场回来。” “锁孔在哪里?”她找出顶端锁孔的位置,引领他的手去开。 我应该自己来的,这样我就不必碰触他。她哀叹着开始寻找底下的锁孔。我简直是在亲他的脚。 “他以前是不是也消失过,而你没告诉我?” 她正忙着摸索,布拉德福追问道。 “没有。” “我要你坦白。整个伦敦都和我作对。波心情忧郁,奈吉尔和大使去避静。皇家空军不愿意无条件地在晚上载我们出境。” 奈吉尔是波·卜拉梅尔的绞刑手,马格纳斯曾这么说。波对每个人都好言哄骗,奈吉尔就跟在他后面砍掉那些人的头。 “从来没有,我发誓。”她说。 “他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地方?他提过要去隐居的地方?” “他有一次提到爱尔兰。他要买一个俯瞰大海的小农场来写作。” “北部或南部?” “我不知道。南部吧,我猜。因为靠海。然后突然又是巴哈马。这是最近的事。” “他有认识的人在那里吗?” “没有。就我所知没有。” “他有没有提过要到另一边去?黑海的小别墅?” “别傻了。” “先是爱尔兰,然后是巴哈马。他提到巴哈马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没提。他只是把《泰晤士报》上的房地产广告圈起来,然后留给我看。” “就像个记号?” “像是责备,像是劝诱,像是他要到其他地方去的前兆。马格纳斯有许多表达的方式。” “他有没有提过他想自杀?他们会问你,玛丽。所以我得先问。” “没,没有,他没说过。” “你似乎并不确定。” “我是不确定,我得想想。” “他曾经做过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吗?” “我无法马上回答,杰克!他是个复杂的人,我得想想!”她让自己镇定下来。 “原则上来说,没有。从来没有过。这次很让我震惊。” “但你还是很快就从机场打电话。一发现他没下飞机,你就打了电话:‘杰克,杰克,马格纳斯在哪里?,你是对的,他消失了。” “我看见他的行李箱在该死的行李输送带上绕来绕去,不是吗?他自己托运了行李!为什么他没上飞机?” “他酒喝得多吗?” “比以前少。” “比在莱兹波斯少?” “少得多。” “他头痛的毛病呢?” “没啦。” “其他女人?” “我不知道。我不会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每次他说要外出过夜,就外出过夜了。可能是个女人,可能是个男人,可能是碧伊·雷德勒。她老是跟着他打转,去问她。” “我想妻子总是可以分辨得出来。”布拉德福说。不行,对马格纳斯不行,她想,开始跟上他的步调。 “他还是带文件回来,在晚上工作?”布拉德福问,眼光飘向白雪覆盖的花园。 “偶尔。” “现在有文件在家里吗?” “我不知道。” “美国人的报告?联络处的数据?” “我又没看过内容,杰克,是不是?所以我不知道。” “他把文件放在哪里?” “他晚上带回来,早上又带出去。就像别人一样。” “把文件放在哪里,玛丽?” “放在床边。放在书桌上。放在他加班工作的任何地方。” “雷德勒没打电话来?” “我告诉过你了,没有。” 布拉德福后退一步。两个男人在夜色的掩护下踉跄跌进屋里来。她认出兰斯登,大使的私人秘书。不久之前她才为了是否应该开维也纳风气之先在大使馆前院设酒瓶回收处,和他太太卡罗琳吵了一架。玛丽觉得非常有必要,卡罗琳觉得毫不相干,而且暴跳如雷地对外交官夫人联谊会核心小组挑明原因:玛丽根本不是真正的“夫人”,卡罗琳说。她是不容提及的人,而她之所以被纳入“夫人”之列,惟一的原因就只是为了保护她丈夫半遮半掩的身份。 他们一定是从学校走那一条骑马小径过来的。在深达半米的雪地中跋涉,为了不张扬马格纳斯的事。 “嗨,玛丽。”兰斯登用他那最佳童子军教练的声音爽朗地说。他是个天主教徒,但他一直都这样向她打招呼。他今晚也是。一切如常。 “晚宴那天,他有带任何文件回来吗?”布拉德福问,再次拉上窗帘。 “没有。”她点上灯。 “你知道他带的那个黑色公文包里装了什么东西吗?” “他不是从家里提出门的,他一定是从大使馆收拾东西走的。他从家里带走的就只有现在还在施韦夏特(Schwechat,维也纳的国际机场)的那个行李箱。” “现在不在了。”布拉德福说。 另一个男人很高,看起来一脸病容,戴着手套的双手各提了一只鼓鼓的袋子。来了个堕胎密医。飞机几乎客满了,她傻里傻气地想:总部一定有一个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常设变节小组。 “这是哈利。”布拉德福说,“他要在你的电话里装些聪明盒。照常使用。别担心我们。反对吗?” “我怎么反对?” “你不能反对,没错。我很有礼貌,为什么你就不能客气点呢?你们有两辆车。在哪里?” “‘路虎’在外面,‘大都会’在机场停车场等他去开。” “如果他有车停在机场,你为什么还要去接他?” “我只是想他可能会喜欢我去接他,所以我搭了出租车去。” “为什么不开‘路虎’去?” “我想坐他的车一起回来,不是各开各的。” 似大都会,的钥匙呢?” “应该在他口袋里。” “有备用的吗?” 她翻寻她的提袋,找出钥匙。他丢进他的口袋里。 “我会让车失踪。”他说,“如果有人间,就说送修了。我不要车子在机场里移来移去。” 她听见楼上传来砰然巨响。 她看着哈利脱掉他的胶靴,整整齐齐地摆在法式窗旁的鞋垫上。 “他的父亲星期三死了。他上伦敦除了处理父亲的后事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事?”布拉德福继续问。 “我猜他会顺道探访总部。” “他从来不会。他不打电话,也不现身。” “也许他很忙。” “他在伦敦有没有别的计划——他告诉过你什么吗?” “他说他会去汤姆的学校看他。” “嗯,他是去了。还有呢?朋友——约会——女人?” 她突然对他觉得非常厌烦。 “他去安葬他父亲,料理好一切,杰克。整件事就是一个漫长的约会。如果你有父亲,等他死了,你就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从伦敦打电话给你吗?” “没有。” “别急,玛丽。想一想。已经五天了。” “没有,他没打。他当然没打。” “他通常会打电话吗?” “如果他可以用办公室电话的话,是的。” “如果他不能呢?” 她为他而思索一番。她真的很努力。她想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有,”她承认,“他打过电话。 他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安好,一直都这样。他是个很会担心的人。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一没出现我就会大惊小怪的原因。我想我早就在担心了。” 脚上只穿袜子的兰斯登在房里走来走去,假装欣赏玛丽的希腊水彩画。 “你真的,真的是非常有天分。” 他的脸靠近一幅波洛马里(Plomari,希腊爱琴海海边旅游城市)风景画,赞不绝口地说:“你上过美术学校,还是天生就能画?” 她没理他。布拉德福也一样。他们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联系。惟一可敬的外交官是耳聋的特拉普会修士(Trappist,天主教之修会,1664年于法国创会,修士生活简朴,寡言好沉思),杰克总喜欢这么说。玛丽开始有同感。 “佣人呢?”布拉德福说。 “你叫我把她支开。在电话里。我打给你的时候。” “她起疑心了?” “我想没有。” “这事不能泄露出去,玛丽。我们必须尽可能压住消息。你知道为什么,不是吗?” “我想我知道。” “我们得想想他的那些网民,想想所有的事。比你了解的还多得多。伦敦方面摸不着头绪,要求拖一些时间。你确定雷德勒没打电话来?” “天哪。”她说。 他的目光转向哈利。哈利正在拆开“聪明盒” 的包装,盒子是灰绿色的,没有明显可见的控制器。 “你可以告诉佣人说这是变压器。” “Umformer。”兰斯登从窗边大声地提供助力,“变压器是Umformer。‘Die kleinen Buchsen sind Umformer。(德语,“那些小东西都是变压器”之意)’” 再一次,没人理他。杰克的德文几乎和马格纳斯一样好,比兰斯登要好上三百倍。 “她预定什么时候回来?”布拉德福问。 “谁?” “你的佣人,拜托。” “明天的午餐时间。” “你得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她在外头多待几天。” “在这个时间?” “在任何该死的时间。去打电话吧!” 她走到厨房,打电话给鲍尔小姐在萨尔斯堡的母亲家。很抱歉在这个时间打电话,很不礼貌,但因为有人过世了,事情就是这样,她说。皮姆先生得在伦敦多待几天,她说。你为什么不趁皮姆先生不在的机会好好休息几天?她说。她回到客厅时,就轮到兰斯登开始说他的部分。她马上就了解他的意思,于是根本不听他讲些什么。 “要把所有的疑点都合理化,玛丽……这样我们的说辞就能一致,玛丽……奈吉尔还和大使在密谈……万一,但愿不会,媒体在我们清理干净之前就知道这件事,玛丽……”兰斯登有一套适用于任何场合的陈腔滥调,也以心思敏捷著称。 “无论如何,大使希望我们都采取相同的做法。”他搬出一套新创的不知所云说辞来下结论,“别说,除非有必要,当然。但如果我们被问到。玛丽,他要向你致意。他会永远支持你。也支持马格纳斯,当然。极大的慰问之意,就这样。” “别对雷德勒那些人透露。”布拉德福说,“别对任何人说,特别是别对雷德勒说。没有失踪,没有异常。他回伦敦处理他父亲的后事,留下来和总部晤谈。信息结束。” “这也是我采取的做法。”玛丽对着布拉德福说,仿佛兰斯登并不存在。 “惟一的问题是,马格纳斯走之前并没有请丧假。” “是啊,我想大使会希望我们不要把这部分说出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兰斯登冷酷地说,“我想我们不会说。” 布拉德福挺身与他对抗。玛丽是家人。没有人能在布拉德福面前糟蹋她,特别是外交部那些过度有教养的奴才。 “你已经做完你的工作了。”布拉德福说,“消失吧,可以吗?现在!” 兰斯登循着进来的路出去,但速度更快。 布拉德福背对玛丽。屋里只有他俩。他像老碉堡一般宽阔厚重,而如果他愿意时,也会像碉堡一般坚固。他斑白的额发垂落在前额。他把手放在她屁股上,就像以前一样,把她拉近身边。 “该死,玛丽。”他抱着她说,“马格纳斯是我最优秀的人。你们在搞什么鬼?” 她听见楼上传来家具脚轮的嘎吱声,和另一个重物落地的砰然巨响。是圆弧雕面的抽屉柜。 不是,是我们的床。乔琪和傅格斯正在查看。 书桌在紧临厨房的旧佣人房里。那是一间不规则、蜘蛛网似的半地窖,已四十年没佣人住过了。窗户边,和玛丽那些盆栽摆在一起的,是她的画架和水彩。靠墙放的是一架老旧的黑白电视机,与一张看电视用、坐起来极不舒服的沙发。 “在决定哪个节目值得一看时,”马格纳斯喜欢一本正经地说,“没有什么比一点点小小的不舒服更完美的了。”管线通道下方的凹室里有一张乒乓球桌。玛丽在这里装裱书本,桌上放了她的皮革、粗布、胶水、钳子、丝线、大理石纹的首尾册页和电动刀,以及装着砖块的马格纳斯旧袜,她用来代替铅锤,还有她在跳蚤市场花几先令买来的破旧图书。在乒乓球桌旁,挨着坏掉的锅炉,就是书桌。这张庞大、夸张的哈布斯堡书桌是在格拉茨(Graz,奥地利东南部城市)的拍卖会上以极便宜的价格买到的,为了搬进门还先把它锯开,然后再由灵巧的马格纳斯亲手用胶粘回去。布拉德福拉着抽屉。 “钥匙呢?” “马格纳斯一定带走了。” 布拉德福抬起头。 “哈利!” 哈利把他开锁的家伙串在链子上,就像一般人把钥匙挂在钥匙圈上一样。他一面钻探,一面屏息聆听。 “他都在这里工作,或者还有其他地方?” “爸爸留给他一张旧牌桌,他有时用那张桌子。” “那张桌子在哪里?” “楼上。” “楼上哪里?” “汤姆的房间。” “他也把文件放在那里,对不对?——‘公司’的文件?” “我想没有。我不知道在哪里。” 哈利低着头微笑走开。布拉德福拉开一个抽屉。 “这是他正在写的书。”他抽出一个薄薄的档案夹时她说。马格纳斯把任何东西都装在另一个东西里。任何东西都必须藏匿伪装,才能证明是真的。 “是吗?”他戴上眼镜,一只耳朵霎时泛红。 他知道这部小说的存在,她想,观察着他。他甚至不假装惊讶。 “是的。”而且你可以把他这些该死的纸张放回你拿出来的地方,她想。她不喜欢他变得如此冷酷,如此强硬。 “他放弃素描了,是不是?我以为你们两个一起画画呢。” “他不满意。他觉得他还是比较喜欢文字。” “看起来也没写多少嘛。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莱兹波斯。度假的时候。他还没开始写,只是在准备。” “噢。”他开始看另一页。 “他说这是个原型。” “他这么想?”——仍然在读——“我得把这个拿给波看,他是个爱书人。” “他退休以后——他打算——如果他提早退休的话,他可以写作,我画画,装裱书本。这是他的计划。” 布拉德福翻过一页。 “在多塞特?” “在普拉煦(Plush,英格兰多塞特郡一城市)。没错。” “嗯,他是提早退休没错。”他不太高兴地说,又继续读。 “他有一段时间也做雕塑吧?” “没真的动手。” “我想也是。” “你自己鼓励我们的,杰克。‘公司’也是。 你总是说我们应该培养嗜好和休闲活动。” “这本书讲什么?有什么特别的?” “他还在构思。他不喜欢透露。” “听听这段。‘当极度恐怖的忧郁笼罩家族,当爱德华自己陷入极度苦恼,却又竭力表现得优雅愉悦。’甚至没有主动词,我可写不出来。” “这不是他写的。” “这是他的笔迹,玛丽。” “是他从书上抄下来的。他看书时会用铅笔划上重点。整本看完之后,再把他最喜欢的部分抄下来。” 她听见楼上传来尖锐的啪啦声,像是木材爆裂的声音,或是她在学习射击时的开枪声。 “那是汤姆的房间。”她说,“他们不必进去吧。” “给我一个袋子,亲爱的。”布拉德福说,“最好是帆布袋。你可以找一个给我吗?” 她走进厨房。为什么我要让他这样对我?为什么我要让他大摇大摆走进我的房子,我的婚姻和我的心里,擅自拿走他根本不喜欢的东西?玛丽不常百依百顺。生意人别想骗她两次。在英文学校,在英国教会,在外交官夫人联谊会里,她都是个精明强悍的人物。然而,布拉德福那双淡色眼睛的一个严厉眼神,他那嘹亮粗鲁声音的一句咆哮,就足以让她听命行事。 因为他这么像爸爸,她下结论。因为他爱我们英国人,不管其他人的死活。 因为我在柏林替杰克工作,那时我还是个脑袋空空、有点儿小天分的女学生。在我觉得自己需要个爱人时,杰克就是我的忘年情人。 因为当他心神不定地把我给马格纳斯,当做他所说的“饭后甜点”时,他是利用马格纳斯的离婚,为我来操控他。 因为他也爱马格纳斯。 布拉德福飞快地翻着她的案头行事历。 “谁是P?”他指着其中一页追问,“9月25日,6点30分,P。16日也有这个P,玛丽。 P不是皮姆,对不对,还是我又问了蠢话了?他见的P是谁?” 她开始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尖叫,杯子里没有威士忌可以抚平。在所有的记载中,几十上百个登记的事项中,他偏偏要挑这一个。 “我不知道。 某个人。我不知道。” “你写的,不是吗?” “马格纳斯要我写的。‘写上我和P有约。’他没有自己的行事历。他说那样不安全。” “所以他要你帮他记。” “他说,如果有人查看,他们会弄不清哪些是他的约会,哪些是我的。这是一种分享。”她感觉到布拉德福的凝视。他要我讲话,她想。他想听见我声音里的颤抖。 “分享什么?” “他的工作。” “说明。” “他不能告诉我他正在做什么,但他可以让我看见他正在做,以及什么时候做。” “他这样说?” “我可以感觉得到。” “你感觉到什么?” “感觉到他很自豪,他想要我知道!” “知道什么?” 布拉德福快把她逼疯了,虽然她明知他有意如此。 “知道他有另一种生活!一种重要的生活。 他被重用。” “被我们?” “被你,杰克,被‘公司’!不然你以为是谁——美国人?” “你为什么这样说:——美国人?他和他们有瓜葛吗?” “他干吗要有?他在华盛顿服务过。” “没阻止过他。甚至还可能鼓励他。你们在华盛顿时认识雷德勒吗?” “当然认识。” “但在这里来往比较密切,呃?听说她很苗条?” 他翻到尚待忍受的日子。明天和后天。周末,已在她面前裂开,像一个大洞,在她粉碎的世界里。 “介意我拿走吗?”他问。玛丽天杀的当然介意。她没有备用的行事历,也没有备用的生活。她一把抢回来,让他等着她把未来抄写在一张纸上:“与雷德勒小酌……与丁寇尔晚餐……汤姆学期结束……”她抄到“6点30分,P”,交出日志。 “这个抽屉为什么是空的?”他问。 “我不知道它是空的。” “那么原来装了什么?” “旧照片。纪念品。没什么。” “抽屉空了多久?” “我不知道,杰克,我不知道!别逼我,好不好?” “他把文件放进公文包吗?” “我又没看着他打包。” “他打包的时候,你有听见他下来收拾吗?” “有。” 电话响了。玛丽伸手要接,但布拉德福已抓住她的手腕。电话铃响个不停,他抓着她不放,靠向门边叫唤哈利。已经凌晨四点了。除了马格纳斯,谁会在凌晨四点打电话来?玛丽内心高声祈祷,她连布拉德福的吼叫声都几乎听不见。电话仍然召唤着她,她知道此刻除了马格纳斯和她的家庭之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可能是汤姆!”她奋力挣扎,喊叫道,“放开我,该死!” “也可能是雷德勒。” 哈利一定在楼上飞奔。她又多听了两次铃响,才看见他出现在门廊上。 “追踪这个电话。”布拉德福大声且缓慢地命令道。哈利消失了。布拉德福放开玛丽的手。 “讲长一点,很长很长。玛丽。尽量拉长时间。 你知道怎么玩这个把戏。去吧。” 她拿起听筒,说:“皮姆家。” 没人回答。布拉德福用他那双强而有力的手指挥她,催促她,要她讲话。她听见金属的敲击声,用手掩住话筒。 “可能是电话暗号。”她低声说。她举起手指数了第一声。接着是第二声。 然后是第三声。这是电话暗号。他们在柏林时也用这套伎俩:两声代表这个,三声代表那个。某人和基地之间事前秘密约定。她抬起眼问布拉德福说我该怎么做,他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说话!”他用唇语说。 玛丽深吸一口气。 “哈啰?说话,拜托。” 她求助于德文,“这里是英国大使馆领事马格纳斯·皮姆的寓所。请问是谁?请说话,拜托?皮姆先生现在不在家。如果你想留话,可以由我转告。否则,请晚一点再打。哈啰?” 再多一些,布拉德福催促她。多给我一些。 她用德文念了一遍电话号码,又用英文念了一遍。 线路通畅,她可以听到像交通的噪音,和像用半速播放的音乐杂音,但没有金属敲击声了。她用英文再念了一遍电话号码。 “说话,拜托。这线路真该死。哈啰,你听得见吗?谁打来的,拜托? 请一说一话。”她无能为力了。她闭上眼睛,她大声尖叫:“马格纳斯,看在老天的分上,说你在哪里!”但布拉德福早已抢在她前面,遥遥领先。出于对爱人的了解,布拉德福感觉到她的情绪即将爆发,连忙用手压断电话。 “太短了,长官。”哈利在门廊哀叹说,“我至少还需要一分钟。” “是国外打来的吗?”布拉德福说。 “可能是国外打来的,也可能是隔壁打的,长官。” “真是淘气啊,玛丽。别再这样做了。这一次我们站在同一阵线,而且我是老板。” “有人绑架他。”她说,“我知道!” 一切都冰凝冻结了:她自己,他淡色的眼睛,甚至门廊上的哈利。 “好啦,好啦。”最后布拉德福说,“那会让你觉得好过些,是不是?绑架? 你为什么这样说,亲爱的?还有什么比绑架更可怕的,我怀疑?” 为了迎向他的目光,玛丽经历了一阵剧烈的时光震荡。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普拉煦。还给我山姆和爸爸牺牲捍卫的那片土地。她看见自己在最后一个学期从学校请假,坐在就业辅导老师面前。另一个女人坐在老师身旁,一个从伦敦来的强悍女子。 “这位女士替外交工作征募人才,亲爱的。”辅导老师说。 “很特殊的那种。”那位强悍女子说。 “她对你绘画的方式印象非常深刻,亲爱的。”辅导老师说,“她很赞赏你的绘图技巧,和我们一样。她在想,你愿不愿意带着你的画册到伦敦去一两天,让其他人也看看你的画。” “这是为了国家,亲爱的。”强悍女子别有深意地说,对着英国爱国志士的女儿说。 她还记得东英格兰的训练学校,记得像她自己这样的女孩,我们这一班。她记得那些愉快的课程,描摹、雕刻、上色,用纸张、硬纸板、亚麻布和丝线,如何制作和改变水印,如何刻橡皮章,如何让纸看起来变旧或变新,她努力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才明白上这些课的目的,是为了替英国间谍伪造证件。她看见自己站在杰克·布拉德福面前,就在他那间离柏林围墙不到一石之遥的破旧楼上办公室。军官杰克,白鼬杰克,凶狠杰克,或冠以其他名号的杰克。杰克当时负责柏林情报站,喜欢亲自接见新进人员,特别是新来的——如果是董蔻年华的漂亮女孩。她记得他那淡若无色的目光缓缓游移在她身上,揣测着她的体型和性感分量。她记起她从第一眼就恨他,如同她现在尝试想恨他一样,如同她此刻看着他从书桌里拉出一叠家书时一样。 “你知道这大半是汤姆从寄宿学校写回来的信,我想。”她说。 “他为什么同时写给你们两人?” “他没同时写给我们两人,杰克。汤姆和我通信。马格纳斯和汤姆单独通信。” “没有情感相互交流。”布拉德福用他在柏林教她的那种在商言商的口吻说。他点亮一根肥硕的黄色香烟,透过火焰,带着戏剧化的表情看着她。他们都爱装模作样,她想。马格纳斯和格兰特也一样。 “你真荒谬。”她愤怒不安地说。 “这是个荒谬的情况,奈吉尔随时会来让事情变得更加荒谬。是谁造成的?” 他拉开另一个抽屉。 “他父亲。如果这算是个情况的话。” “这是谁的照相机?” “汤姆的,但我们都用。” “还有其他照相机吗?” “没有。如果马格纳斯工作上需要,他就会从大使馆带一架回来。” “现在家里有大使馆带回来的相机吗?” “没有。” “也许是他父亲造成的,也或许是其他事情。或许是我所不知道的婚姻口角造成的。” 他检查相机的配备,用那双大手翻转查看,仿佛他考虑买下似的。 “我们没吵架。”她说。 他抬起自以为无所不知的眼光看她。 “你们都怎么处理?” “他不跟我吵,就是这样。” “虽然你会吵。你一发飙就像个小恶魔,玛丽。” “我现在不会了。”她说,怀疑着他的魅力。 “你从没见过他爸爸,对不对?”布拉德福一边卷着相机里的底片一边说:“有些关于他的数据,我好像记得。” “他们很疏远。” “哦?” “没什么戏剧性。他们不亲。他们就是这种家庭。” “哪一种,亲爱的?” “四分五裂。生意人。他说他让他们介入他的第一次婚姻,但一次就受够了。我们很少谈这些。” “汤姆也有同感?” “汤姆还是个孩子。” “汤姆是马格纳斯消失之前最后见到的人,玛丽。除了他俱乐部里的门房之外。” “那就逮捕他呀。”玛丽无礼地说。布拉德福把底片丢进帆布袋,又拿起马格纳斯的小型晶体管收音机。 “这是新型的,可以听短波的那种?” “我想是。” “他度假时也带着,对不对?” “对,没错。” “常听吗?” “自从他独立从这里负责捷克的业务,就像你有一次告诉我的,他不常听才怪。” 他打开收音机。一个男声用捷克文报新闻。 布拉德福眼光茫然地盯着墙壁,收音机响着,似乎过了好几小时。他关掉收音机,丢进袋子里。 他的目光移到没掩上窗帘的窗户,但沉默良久才开口。 “在清晨的这个时间,我们没开太多灯吧,是不是,玛丽?”他心神不宁地问,“我们没让邻居说闲话吧,是不是?” “他们知道瑞克死了。他们知道这不是正常的情况。” “你可以再说一遍。” 我恨他。我一直都恨。甚至在我受到他诱惑时——当他引领我体验极致的快感,我落泪谢谢他时——我仍然恨他。告诉我那晚的事吧,他说。 他指的是听到瑞克死讯的那晚。她详细地告诉他,一字不漏,如同她先前在心中预习的一样。 他找到衣帽间,站在那件陈旧的粗呢外套前。 外套就挂在汤姆的防水外衣与玛丽的羊皮大衣之间。他摸索着外套口袋。楼上传来单调的噪音。 他抽出一条脏手帕,和吃剩半条的马球薄荷糖。 “你在开我玩笑。”他说。 “没错,我是在开你玩笑。” “穿着舞鞋在冻死人的雪地里待了两小时,玛丽?在半夜?奈吉尔兄弟会以为是我编的故事。他穿着那双鞋去干吗了?” “走路。” “走到哪里去,亲爱的?” “他没告诉我。” “问他?” “没,我没问。” “那你怎么知道他没坐出租车?” “他身上没钱。他的皮夹和零钱放在楼上,和他的钥匙摆在一起。”布拉德福把手帕和薄荷糖摆回粗呢外套里。 “这儿没钱?” “没有。” “你怎么知道?” “他对这些事很有条理的。” “也许他用其他方式付钱?” “不会。” “也许有人载他?” “不会。” “为什么不会?” “他喜欢走路,而且他很震惊。这就是原因。 他父亲死了,即使他并不特别喜欢他。这让他很难受,无论是紧张或怎么的。所以他走路。”而且他回来时我拥抱了他,她想。我感觉到他脸颊的冰冷,我透过外套感受到他胸膛的颤动和微热的汗湿,因为他走了好几个小时的路。只要他一走进门回来,我就会再次拥抱他。 “我告诉他:‘别走。今晚别走。来喝酒,我们一起大醉一场。’但他还是走了。他有他的那种神色。”她希望自己没这么说,但此时她对马格纳斯有—股怒气,就像她对布拉德福一样。 “什么神色,玛丽?‘有他的那种神色’。 我想我没弄懂你的意思。” “空虚。就像个没有角色的演员。” “角色?他父亲死了,马格纳斯就不再有角色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他要让我无所遁逃,而不是回答问题。 不用一分钟,我就会感觉到他安稳的双手放在我身上,我就会躺回去,放任一切发生,因为我再也想不出借口了。 “去问格兰特。”她说,存心伤害他。 “他是我们乏味的心理医师。他会知道的。” 他们移到客厅。他等待着。她也一样。等待着奈吉尔,等待着皮姆,等待着电话。等待着楼上的乔琪和傅格斯。 “你没喝太多吧,是不是?”布拉德福问,帮她再倒一杯威士忌。 “当然没有。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几乎不喝。” “最好不要。这样会太放松。等奈吉尔兄弟来的时候,什么都别说。完全保密。好吗,玛丽?” “好的,杰克。”你是个好色的教士,吃干抹净上帝的最后一丝恩典,她告诉他,看着他缓慢地倒满自己的杯子。首先是酒,现在是水。现在垂下眼睑,举起圣杯,对派遣你来的上帝说出一句伪装虔诚的祝祷。 “而他自由了。”他说,“‘我自由了。’瑞克死了,所以马格纳斯自由了。他属于你们所谓的弗洛伊德类型,不能叫‘父亲’的那种。” “这在他那种年纪的人来说非常正常。只叫父亲的名字。特别是如果你们五十年没见面,那就更正常不过了。” “我喜欢你替他辩护。”布拉德福说,“我赞赏你的忠诚。继续保持吧。你绝不会让我失望,我知道你不会。” 忠诚,她想。把我这张笨嘴闭紧,免得你老婆发现了。 “而你哭了。你这爱哭鬼,玛丽。我不知道。 玛丽哭了,马格纳斯安慰她。怪异,在外人看起来真是怪异,瑞克是他爹,又不是你爹。出乎意料的角色对调:你替他哀悼。你到底是为谁掉泪? 你想过吗?” “他父亲过世了,杰克。我不能坐下说:‘我为瑞克而哭,我为马格纳斯而哭。’我就只是哭。” “我想你可能是为自己而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没提到你自己。就这样。自我防卫:你给人的感觉是如此。” “我才没有!” 她太大声了。她自己知道,布拉德福也知道,而且很感兴趣。 “而当马格纳斯安抚完玛丽,”他继续说,从桌上拿起一本书翻着,“他披上他的外套,穿着舞鞋去散步。你想制止他——你求他,我实在很难想像那个画面,但我尽量——可是他不听,他要去。他离开之前有没有任何电话?” “没有。” “没打进来的,没打出去的?” “我说没有!” “直拨的电话,毕竟,失去父亲的人会想把这个坏消息通知其他家人吧。” “他们不是那样的家庭,我告诉过你了。” “或许从汤姆开始。他怎样啊?” “那时已经太晚,不能打电话给汤姆了,而且马格纳斯觉得他最好当面告诉他。” 他看着书。 “又一段画线的金玉良言:‘如果我不代表我自己,谁代表我呢;我代表自己,但我又是谁呢?如果不是此时,又是何时呢?’嗯,很好,我真是豁然开朗。你呢?” “一点也不。” “我也是。他自由了。”他合上书,放回桌。 “他去散步时有没有带什么东西,有没有?像公文包之类的?” “一份报纸。” 你就快聋了。承认吧。你担心助听器会毁了你的形象。说吧,你这天杀的! 她说了。她知道她说了。她等待了一整夜,就为了把它说出口,她从每一个可能的角度加以准备,加以练习,预演,遗忘,又再修正。此刻,当她狠狠灌下大口威土忌时,它就在她脑海中回荡不止,像一场爆炸。然而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仍在等待。 “一份报纸。”她又说一遍,“只是一份报纸。怎么样?” “什么报纸?” “《新闻报》。” “是日报。” “没错。《新闻报》是日报。” “一份本地的报纸。马格纳斯带报纸出门。 在黑夜中读报。穿着他的跳舞鞋。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已经告诉你了,杰克。” “没有,你没有。你必须告诉我,玛丽,因为等我们重炮出击,你就会恨不能得到所有的援助。” 她记得一清二楚。马格纳斯就站在门边,离布拉德福此时站的位置约一步之遥。他很苍白,遥不可及,那件粗呢外套垮垮地挂在肩上,他呆滞的眼光扫过四周:壁炉、妻子、时钟、书籍。 她听见自己对他说话,说的是她已告诉过布拉德福的话,但还要更多。看在老天的分上,马格纳斯,留下来。别生气,别沉浸在你的情绪里。留下来。做爱。酩酊大醉。如果你需要同伴,我会把格兰特和碧伊找回来,或我们到他们那里去。 她看见他露出一抹僵硬、明亮的微笑。她听见他那轻松自若得令人生畏的声音。他在莱兹波斯的声音。现在,她听见自己把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地说给布拉德福听。 “他说:‘玛儿,报纸在哪里,亲爱的?’我以为他说的是查询苏格兰房地产市场用的《泰晤士报》,于是我说:‘还在你从大使馆带回来以后放的地方。’” “但他说的不是《泰晤土报》?”布拉德福说。 “他走到架子边——就在那边——”她看着架子,但没用手指,因为她怕太过强调这个手势的重要性。 “他自己动手。拿《新闻报》。从架子上,也就是放《新闻报》的地方。报纸通常会留一个礼拜。他希望我把过期的报纸也留下。然后他就出去了。”她说完了,让一切听起来都再平常不过,当然一切如常。 “他带报纸出去之前,有没有先看一下?” “只看了日期,确定一下。” “你猜他要报纸干吗?” “也许有晚场电影。”马格纳斯这辈子都没去看过晚场电影。 “也许他想要在咖啡馆有东西可读。”他身上没钱,她想,但仍努力填补布拉德福默然无语的一片虚空。 “也许他只是想要分散注意力。就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我们都会这样。失去父母亲的人都会这样做。” “或者是自由。”布拉德福试探说。但他帮不了她。 “无论如何,他太沮丧了,所以拿错日期。” 她爽朗地说,斩钉截铁。 “你查过了,对不对,亲爱的?” “我丢掉的时候看了一下。” “你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 “他拿的是哪一天的报纸?” “星期一的。是三天前的报纸。所以他显然受到很大的震惊。” “很显然。” “没错,他父亲不是他生命中的最爱。但他死了。发生这样的事,没有人能保持理智。就算是马格纳斯也不能。” “接下来他怎么做?在他查看日期却又拿错之后?” “他出去了。就像我告诉你的一样。去散步。 你没在听。你从来都不听。” “他把报纸折起来吗?” “真是的,杰克。带了一份报纸出去又有什么大不了?” “仔细地想一想,然后回答。他到底怎么做?” “把报纸卷起来。” “然后呢?” “没了。他带着报纸。握在手里。” “他又带回来了吗?” “带回家里?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没带回来?” “我站在玄关等他。” “而你注意到:没有报纸。没有卷着的报纸,你告诉你自己。” “纯属偶然,是的。” “没什么事是偶然的,玛丽。你放在心上,所以会特别去注意。你知道他带着报纸出去,而且你马上就注意到他没带报纸回来。这绝非偶然。 这是在监视他。” “随你高兴怎么说。” 他勃然大怒。 “要让我们高兴的是你,玛丽。”他大声且缓慢地说,“从现在开始算起不到五分钟之内,你就要逗奈吉尔兄弟开心了。他们惊惶失措,玛丽。他们看见脚下的土地又一次裂开,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怒气转瞬消逝。杰克可以做得到。 “接着,你一逮到机会,就很偶然地搜他的口袋。 报纸不在那里。” “我没搜。我只是注意到报纸不见了。没错,报纸没在口袋里。” “他常带旧报纸出门吗?” “当他需要了解时事的时候——为了工作——他是个很有自觉的公务员——他会带着报纸,” “卷起来?” “有时。” “曾经带回来吗?” “我记得没有。” “他在上面做记号吗?” “没有。” “他给你的记号?” “杰克,那是他的习惯。听着,我不想和你来场夫妻口角。” “我们又没结婚。” “他把报纸卷起来,然后带出门去。就像小孩拿根棍子或什么的一样。是一种安慰品之类的东西。就像他的马球薄荷糖。在那里。他口袋里有薄荷糖。同样的东西。” “每次都拿错日期?” “不是每次——别把所有事都小题大做!” “每次都丢掉?” “杰克,住口。住口,可以吗?” “他有没有特定的时间或情况?满月?每个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三?或只有他父亲死的那一天?你注意到有任何固定模式吗?继续,玛丽,你一定注意到了。” 打我吧,她想。骂我吧。什么都比这冷若冰霜的眼神好。 “有时是他见P的时候。”她说,听起来像是在安抚被宠坏的孩子。 “杰克,看在老天的分上,他总要和某些人周旋,他过那样的生活,你自己训练他的!我不会问他玩什么把戏,也不会问他和谁干什么。我也受过训练!” “他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如何?” “他好极了。平静,非常平静。他的散步把情绪都散掉了,我可以感觉得到。他每一方面都好极了。” “他出去的时候有没有电话?” “没有。” “回来以后呢?” “有一个。非常晚的时候。但我们没接。” 她很少看到杰克诧异。现在他几乎面露惊讶。 “你们没接?” “我们为什么要接?” “你们为什么不接?这是他的工作,你自己说的。他父亲刚死,你们为什么不接电话。” “马格纳斯说不要接。” “他为什么说不要接?” “我们在做爱!”她觉得自己像有史以来最差劲的娼妇。 哈利再次现身门廊。他穿着蓝色的罩袍,因费力而脸色泛红。他手拿一把长长的螺丝起子,看起来快乐得令人不齿。 “介意上楼一下吗,布拉德福先生?”他说。 我们的卧房看起来像外交官夫人联谊会大甩卖前的景况,从衣柜拖出来的衣服铺得满床,她想。 “马格纳斯,亲爱的,你真的需要这三件旧的羊毛夹克吗?”衣服堆满椅子,堆满梳妆台,堆满毛巾架。我那件鲜艳的运动上衣,离开柏林后就没穿过。马格纳斯的晚宴外套挂在穿衣镜前,像一张晾干的兽皮。没什么东西在地板上,因为已经没有地板了。傅格斯和乔琪移走了地毯,和地毯下的大部分地板”像三明治一样叠在窗户下,只留下托梁和奇怪的支架让人行走。他们把床头灯拆成碎片,还有床头家具、电话和闹铃收音机。 浴室也一样,地板、嵌板,医药柜无一幸免,还有那道通往倾斜阁楼的倾斜小门,上个圣诞节玩谋杀游戏时,汤姆在里面足足躲了半个小时,差点因太过勇敢而吓死。在浴缸里,乔琪正努力处理玛丽的东西。她的面霜。她的避孕器。 “你的就是他的,对他们来说,亲爱的,反之亦然。”他们站在没有门的门廊往里看时,布拉德福说:“不是别人,对他们来说不是,不可能是。” “也不是你的。”她说。 汤姆的卧房就在他们房间的对面,隔着走道。 他发光的超人俯卧在床上,和他的三十一个蓝色小精灵与三只跳跳虎一起。她父亲的牌桌折叠起来靠在墙边。玩具柜已拖到地板中央,露出后面的大理石壁炉。那是个很好的壁炉。工务部曾经想用木板钉死来减少漏水问题,但马格纳斯不肯让他们动手。他用这个旧柜子挡住炉口,露出上面的壁炉架,如此一来汤姆就可以拥有自己的维也纳思古风情。现在壁炉一览无遗,乔琪穿着她那件值五十几尼(guinea,英金币单位,1几尼等于21先令)的自由斗士上衣,毕恭毕敬地跪在炉前。在乔琪面前有一个盖上盒盖的白色鞋盒,里面装着一捆碎布,和几捆更小的东西。 “我们在炉子上方的架子里发现的,长官。” 傅格斯说,“就在连接排烟管的地方。” “上面一点灰尘都没有。”乔琪说。 “一伸手就拿到了。”傅格斯说,“唾手可得。” “你甚至不需要拖开柜子,只要技巧够熟练。”乔琪说。 “以前见过吗?”布拉德福问。 “显然是汤姆的东西。”玛丽说,“小孩总是喜欢东藏西藏的。” “以前见过吗?”布拉德福又问一遍。 “没有。” “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我没见过怎么会知道?” “很简单。” 布拉德福没弯下腰,只伸出手。乔琪把盒子递给他,布拉德福拿到桌子上。汤姆就在这张桌子上用他的呼吸记录器,玩他的乐高,乐此不疲地画着德国飞机在普拉煦的落日余晖中被击落的景象,背景里有家人,每个人都在挥手,每个人都好极了。布拉德福先拿起最大的一捆,在众人的注视下打开来,随即改变心意。 “拿去,”他交给乔琪说,“女人的手指。” 她是他的一个情人,玛丽顿时明白了。她很不解,自己先前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过。 乔琪优雅地站起身,一脚,另一脚,把直发拢在耳后,用她女人的手指把马格纳斯说要用来擦车的床单碎布打开,露出一部看起来很精巧的小型照相机,旁边还有精巧的铁制配备。接着是像望远镜的东西,有托架,如果完全拉开来,可以锁住照相机,面朝下,以固定的距离,在你岳父那张牌桌上拍摄文件。望远镜之后是一堆底片、镜头、滤光镜、金属环和她无法立即辨识出来的其他装备。在这些下面是一叠半透明布纸,最上面一张有一栏栏的数字,边缘涂上厚厚的橡胶,让人只能看见最上面的一页。玛丽知道这种纸。她曾在柏林用过。你如果点根火柴靠近它,整张纸就会皱得像羊齿蕨。这叠纸用了一半。在更下面,是一小本年代久远的军用便签,硬纸板封底,标示着“W.D.财产”,也就是战争部(War Depanment)的缩写,印着行线没写字的纸,斑斑点点,是战争时期的质量。在便签簿里,布拉德福锲而不舍地搜索,找出两朵压干的红花,时日已甚久远,是罂粟花,但也可能是玫瑰花,她不完全确定,但无论如何,她忍不住大叫。 “这是为‘公司’做的!是他为你们而做的工作!” “当然是啰。我会告诉奈吉尔。没问题。” “他没告诉我,并不代表就是不对的!这是他万一带文件回家来用的,在周末!”接着,她突然明白了自己说的话,“是为了他的人——如果他们带文件来给他,你这个笨蛋!如果是格兰特,他就必须立刻带回来处理!你们干吗这么坏心眼地疑神疑鬼?” 傅格斯用手指拨弄着那叠用了一半的纸,翻来翻去,斜放在汤姆的可调式台灯灯光下。 “看起来比较像捷克制的,长官,坦白说。” 傅格斯斜斜地把纸靠近灯光说。 “也可能是俄国货,但我觉得比较可能是捷克,坦白说,没错。” 他愉快地说,眼光瞥见橡皮边缘一些无法解释的特征。 “是啰,是捷克货。注意,只有在那里才做得出来。谁带来的又是另一个问题。特别是现在。” 布拉德福对压干的花朵更感兴趣。他把花摊放在手掌上,凝视着,仿佛花能算出他的未来似的。 “我觉得你是个坏孩子,玛丽。”他深思熟虑地说,“我想你没把知道的事全告诉我们,还有很多没说。我不认为他在爱尔兰或该死的巴哈马。我想这只是烟幕。我觉得他是个坏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着他一起使坏。” 所有的自制力都离她远去。她放声尖叫:“去你的!”张开手掌打他,被他挡住了。他用手臂环住她,把她腾空抱起,好像她已没了双脚。他抱着她穿过走廊到鲍尔小姐的房间,这是到目前为止惟一还没被拆的房间。他把她丢到床上,扯掉她的鞋,就像在那间肮脏的安全公寓中一逞兽欲时一样。他用羽绒被裹住她,像给穿了束身衣。 然后躺在她身上,在乔琪和傅格斯的旁观之下,揪住她,让她就范。但不知为何,很奇妙的,经过这一连串滑稽、戏剧性的场面,布拉德福仍然紧紧地将那两朵压平的罂粟花握在左手掌里,一直握着,直到门铃再度响起,长长的一声,权威人士来了。 第04章 “为超脱尘嚣,”皮姆在一张单独的纸上写道,“作家即国王。他应该怀抱爱意睥睨自己的主题,即使主题就是他自己。” 生活始于莉普西,汤姆,而莉普西是远在你或任何人出现之前的事,也远在皮姆到达“公司” 所谓的适婚年龄以前。在莉普西之前,皮姆记得的就只是在不同颜色的房子间漫无目的的旅行,和伴随的喧嚣。在她之后,一切仿佛都朝着无法改变的方向流动,他要做的,就是坐在他的船里,任凭流水带他前进。从莉普西到波比,从瑞克到杰克,都是一条愉晚的溪流,不管如何曲折,如何分岔。不只生活始于莉普西,死亡也始于莉普西,是莉普西的尸体让皮姆加快脚步,尽管他从未亲眼目睹。其他人看见了,他也可以去的,因为尸体就在钟苑里,没遮没掩地躺了好一阵子。 但当时这个小人儿正进入自我中心且又神经质的阶段,而且还认为如果他没亲眼看见尸体,她没准就不会死,只是假装死了而已。又或者,她的死是对他的审判,因为他不久之前在一座空的游泳池里参与了杀害松鼠的暴行。猎杀行动是由一个外号叫“乌鸦科伯”、有双白星眼的数学老师领头的。当松鼠稳稳地落进陷阱,科伯派了三个男孩拿曲棍球球杖走下泳池爬梯,皮姆是其中之一。 “你去,小皮。交给他!”科伯催促着。皮姆看着那只脚受伤的动物一跛一跛地靠近他。它的痛苦让他害怕,所以他用力挥棍一击,比他预想的更用力。他看见松鼠弹向下一个玩家,直挺挺地躺着。 “真有你的,小皮!挥得好。下次对德国人也来这么一下吧。” 他的另一个想法是,赛芬顿·鲍伊那帮人编造了这整件事来嘲弄他,永远有可能。他的权宜之计是让自己投入案头工作,收集现场描述加以整理,在学校恢复安静之前的第一波汹涌人潮中,他心中已清晰呈现她的图像,或许与其他人一样清晰。她的姿势像跑步,斜靠在石板路旁,一手向前戳进终点线,但向后的那条腿指向相反的方向。第一个看见、并在学校早餐时间跑进来通知校长的赛芬顿,鲍伊,真的以为她在跑步,他说,直到他发现那条不对劲的腿。他以为她侧着身子在做特别的运动,某种踢足、踩自行车的运动。 而他以为她背后的那摊血是她铺在地上的披肩或毛巾,直到他注意到那棵老栗树的叶子黏在上面,风吹不动。他没靠近,钟苑是禁止进入的地方,即使六年级学生也不例外,因为钟苑顶上的屋顶太过危险了。不过他没吐,他炫耀说,只因为我们的赛芬顿·鲍伊拥有大片地产,我和父亲常常射击,我对血啊内脏的早就习以为常。但他却跑上六年级教室的楼梯,爬上塔顶窗户,警察后来说她就是从这里掉下去的,她一定是探身出去做什么。而让她探身出去的一定是什么紧急而重要的事,因为她穿着睡衣,大半夜里从“分馆”骑了半英里的自行车来到这儿。她那辆车座套着格子布的自行车,仍然靠在厨房后面的垃圾棚下。 赛芬顿·鲍伊兴奋地从他父亲的生活方式中推论出:她一定是喝醉了。只除了他没叫“她”,而是叫“狗屎莉”,那是他们那帮人给莉普西起的浑号。但他又说,就像他在其他时候也说过的,狗屎莉可能是德国间谍,在灯火管制之后溜到塔楼传递消息,长官。因为塔楼的窗户可以一览无遗,从山谷到鹧鸪岩,所以这是个给德国轰炸机打信号的好地方,长官。问题是她没有灯,只有仍然稳稳固定在车把上的那一盏自行车灯。也许藏在她的阴道里,赛芬顿,鲍伊说他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她的睡衣在摔下来时扯掉了。 因此,那天早晨各种故事纷飞流转,当时皮姆站在教职员盥洗室的漂亮木座上。在他的第一阵狂怒之后建立的安全地带,他屏住呼吸,在镜子前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努力做出适合他此刻忧伤之情的表情。他从口袋掏出一把瑞士军用小刀,割下一小撮额发,当成无谓的献祭,然后闲闲荡荡,敲敲打打,希望有人找他——皮姆呢?——皮姆跑掉了!——皮姆也死了!但皮姆没跑掉,也没死,而且在莉普西尸体躺在钟苑,以及救护车和警察抵达的余波荡漾中,没有人找别人,尤其是在教职员盥洗室。这是学校的头号禁地,严格禁止进入,连赛芬顿·鲍伊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课程取消了,在一切的叫嚣和混乱平息之后,你惟一能做的就是回到教室温习功课——除非,像皮姆一样,你的教室是在俯瞰钟苑的二年级教室,在这种情况下,你就会到艺术馆去。这是由加拿大士兵建的临时营房改造成的,莉普西在这里教音乐、绘画和戏剧,也指导扁平足的男生做矫治运动。也是她被学校压榨,殚精竭虑打字和处理文书的地方:她负责收学费、替学校会计支付账单、为参加坚信礼的男生叫出租车,而且,她就像其他被压榨的人一样,独力撑起这个地方的运营,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得到。但皮姆也没到艺术馆去,虽然他还有个做到一半的道尼尔木雕模型尚待完成,虽然他也计划要从一本旧书里抄些冷僻的诗当成自己写的作品。但他找到自己的勇气和时机之后,不得不做的,却是回到分馆,那幢他和莉普西以及其他十一个分馆男孩住在一起的房子。他回到那里,写完信,不敢到任何地方去,因为瑞克又要回到牢里去了。 他如何让自己通过考验,如何从他的第一次秘密行动中获得有益的训练,是他到目前为止最精彩的故事。那时他十岁,历经了三个学期的寄宿学校生活。 即使在今天,想在皮姆的生命中追寻莉普西的足迹,就像在无法穿透的密林中追寻飘忽不定的光线一般困难。对现在也已经死了的伯斯·洛夫特来说,她根本不存在——“狄奇虚构的人物”,他这样说她,意即我的创造,我的谎言,我的无事生非。但伯斯这位伟大的律师,就算鼻子撞上了艾菲尔铁塔,他还可以声称铁塔是虚构之物,如果有必要的话。这是他的工作。更何况希德和其他人的证词也指出,伯斯是第一个利用她的人,是伯斯在皮姆出生之前的黑暗年代把她介绍进他们的宫廷。马斯波先生这位不可思议的会计专家,现在也已过世,很可以理解地支持伯斯。他当然会。他自己已涉入太深。即使是希德,依然活着的消息来源,也没有太大的帮助。她是个德国半吊子,他说,用讨人喜爱的伦敦腔说出颇具韵律的俚语,指她是犹太人。他想她是从慕尼黑来的,也可能是维也纳。她举目无亲,狄奇。很宠爱小孩。很宠爱你。他没说她宠爱瑞克,但在宫廷里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她是个“美人儿”,而宫廷伦理对美女的定义是:获得瑞克的青睐,沐浴在他的光辉之中。瑞克好心地让她学当秘书,而她也称职,希德说。你的朵莉丝,她替莉普西着想,教她英文,有意的,希德说——但说了这些之后他就噤口不语,只说真是丢脸,我们应该从中得到教训,也许你爸逼她太紧了,因为她从来没有你们的优势。没错,他承认,她是个旁观者。 她经历了阶级的剧降,是其他人没有过的经验,我们必须坦然面对,狄奇。她喜欢说笑,只要别想起她可怜的家人,也别想像那些德军会怎么对付他们。 我秘密进行的记录查核工作并没带来更多曙光。没有多少年以前,我晚上当值夜官时可以自由出入登记处,我追查安妮·莉普西的数据,但试过各种不同拼字方式,在索引总览里仍然一无所获。维也纳的老丁寇尔,在奥地利政府里掌管人事业务。最近我编了个故事,让他帮我进行相同的查询工作;还有他在科隆的德国对口联络人也帮我做这件事。但两份报告都无蛛丝马迹可循。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循。她很高,头发纤细,有双大眼睛,是个充满活力的女郎,她步伐中有种不耐烦的气息,什么事都急如星火。我还记得——是某个暑假,我们在暂时居住的一幢房子里——我记得皮姆如何不顾一切地渴望看见她的裸体,把醒着的所有时间都用来谋划。莉普西一定是猜到了,因为某个下午,她要他俩一起洗澡,好节省热水。 她甚至用手度量水位:爱国者只能用五英寸,而莉普西从来不比爱国者逊色。她弯下腰,赤裸裸的,让我看着她用手量浴盆,我确定她的确这么做,而且还说:“你看,马格纳斯!”——让我看见她那湿淋淋的手——“现在我们可以确定,我们可没帮德国人的忙。” 或许就因为如此,尽管我曾努力尝试,现在就是无法想起她的样子。而我记得在那幢房子里,或在另一幢像那样的房子里,她的房间就在皮姆房间的对面,隔着走道。她的房间里有她的硬纸板手提箱和照片。她留胡子的兄弟和戴黑帽端庄严肃的姐妹,装在银相框里,立在梳妆台上,像磨光打亮的小墓碑。也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她对着瑞克尖叫,说她宁死也不当小偷;就是在这里,瑞克发出那嘹亮的笑声,不多不少,只够所需,让一切都再次显得美好无缺,直到下一次。尽管我不记得任何一堂课,但她一定教过皮姆德文,因为多年之后,当他开始正式学习德文时,他发现自己竟拥有她留下的一些宝贵资料:Aaron warmein Bruder(亚宏是我兄弟)——mein Vater war Architekt(我父亲是建筑师)——用的都是过去式,和她一样。他也一直到后来才明了,她叫他她的“Monchlein”,原来是她的“小僧侣” 的意思,典出马丁,路德的艰苦道路——“小僧侣,走你自己的路。”然而当时他以为她把他当成街头手风琴艺人手中牵着的猴子,而瑞克就是那个街头艺人。这个发现让他的自尊心无限高涨,直到后来他才明了,她是在告诉他,没有她,他也该过下去。 而且我知道,她和我们同在天堂,因为没有莉普西的地方就不算天堂。天堂是在吉拉德岔道与海洋之间的一片金色大地,在那儿,朵莉丝穿着安哥拉羊毛罩衫熨衣服,穿着蓝色长大衣上街购物。天堂是瑞克和朵莉丝私奔结婚后避居的地方,一个充满崭新开始与兴奋未来的大都会,但我所记得的每一天,都有莉普西急如星火的身影,用我毫不在意的声音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宾利汽车往东开一个小时就是首都,首都里有个西区,瑞克在那里有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大张染色的照片,是打着市长领结的TP爷爷,办公室是让瑞克待到很晚的地方,这对还是婴儿的皮姆来说是最好的事,因为他可以爬上朵莉丝的床,给她温暖,即使是在孩子眼里,她都显得如此娇小,如此脆弱。有时莉普西和我们一起留在家里,有时她和瑞克一起上伦敦,因为她必须表现出称职,同时,我现在明白了,当她的亲友血流成河时,她也必须为自己的幸存找到正当性。 天堂是一匹又一匹希德称之为“天生输家” 的亮闪闪的赛马,和一辆又一辆更加亮闪闪的宾利。就像赛马,宾利折旧得与买车的信用一样快,总是以惊人的速度换成另一辆更新颖、更昂贵的车款。有时宾利是如此珍贵,他们只能开来在房子附近绕绕,然后藏在后院里,以免车子在不诚实的目光注视下蒙尘沾垢。其他时候,皮姆坐在瑞克膝上,以一千英里的时速驾车开过已遭破坏的道路,在沙尘飞扬间可见一架又一架的水泥搅拌器,瑞克对着修路工人大按喇叭叫道:“你们好啊,老弟?”邀请他们到屋里来喝杯香槟。莉普西就在我们身边,坐在助手席上,僵直得像个马车夫,冷淡、疏远。但瑞克和她说话或开玩笑时,她就会绽开微笑,仿佛假日的阳光。她爱我们两个。天堂也是圣莫里茨,我拿到那把瑞士军用小J刀的地方,尽管那些宾利和战前在瑞士的两个冬天,在我的记忆里都已融合为一。直到今日,只要一闻到豪华大车内装的皮革味,我就会希望自己飘身远扬,回到瑞克开始疯狂地迷上节庆时的圣莫里茨那些富丽的饭店接待室。库尔姆、苏瑞塔之屋、豪华饭店,皮姆把这些地方都当成是同一个大得惊人的宫殿,虽然有着不同的仆人,却有相同的朝臣:瑞克自己的那一班弄臣、杂耍演员、顾问、骑师,他几乎到哪里都带着他们。 白天,只要你一走过旋转门,拿着长柄扫帚的意大利门房就会替你掸掉靴子上的雪。夜里,当瑞克和朝臣与当地的美人儿饮宴享乐,当朵莉丝太过疲倦时,皮姆就会大胆拉住莉普西的手,走过积雪的巷道,手里抓着口袋里的小J,假装自己是某个俄罗斯王子,保护着她,不让人取笑她太过严肃。早朝过后,他会悄悄地独自溜到楼梯平台,透过栏杆看着那一大群奴工辛勤工作,他闻到陈腐的香烟味,女人的香水味,还有他们用拖把拖过细木拼花地板留下闪亮如露珠的蜡光味。 那也是瑞克的宾利此后闻起来的味道:美女味儿、蜜蜡味儿,以及他那百万富翁雪茄的烟味儿。依稀记得,坐雪橇穿过冰冻的森林,莉普西就在身边,寒冷与马粪味,而她用德文和马车夫聊天。 再次回到家,天堂是堆在银纸上闪闪发亮的橘子金字塔;是饭厅里的粉红色枝状吊灯;是喧闹地远征赛马场,炫耀我们的主人徽章,目睹“天生输家”落败;是装在巨大桃花心木箱子里的小小黑白电视,让我们看见斑白天空下的船赛,而当我们看全国大赛马时,那些马显得如此遥远,让皮姆怀疑它们怎么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此刻我想,瑞克的马恐怕是经常找不到路,所以希德才会叫它们天生输家;是在花园里和希德玩板球,如果他没在六球之内打败狄奇,就输六便士;是在客厅里和莫瑞·华盛顿打拳击,莫瑞是朝廷的拳赛专家,因为他是我们的文艺部长:他曾和巴德·弗拉纳冈(Bud Flanagan,1896-1960,英国知名喜剧演员),说过话,也和乔·路易斯(Joe Louis,1914-1981,美国知名拳击手,外号“棕色炸弹”)握过手,还担任过—个号称“X光透视眼”的魔术师助手;是马斯波先生这位伟大的会计师从你耳朵里拉出来的银币(Half Crown,英银币单位,值1先令6便士),尽管马斯波先生从来不是我的最爱:让我做太多算术了;是看着糖块从伯斯·洛夫特的律师洪堡毡帽底下消失:那些糖块就在我眼前变成虚构之物;在花园里骑在穿背心的骑师肩上,他们的名字不是比利、吉米,就是格登或查理,他们是全世界最好的魔术师,最好的小精灵,他们读遍我的漫画书,也把他们自己读过的漫画书留给我。 但无论在哪个绚丽的场景里,我总能找到莉普西的身影,忽而是母亲,忽而是打字员、音乐家、板球玩家,而她也一直是皮姆私人的精神导师。她匆忙跑过外野去接一个高飞球,每个人都对她大喊“Achtung!”(注意点儿)大家喧闹不休地要她留意花坛。也就是在天堂里,瑞克在皮姆稚嫩的脸上踢出一个崭新完整的足球印迹,就像整辆宾利的内装撞过来一样,相同的皮革,相同的丧魂高速。他恢复知觉时,朵莉丝俯身抱着他,把手帕塞进他牙齿间,不住地啜泣:“噢,不要,拜托,亲爱的上帝,不要。”因为他满脸是血。足球只打伤他的额头,但朵莉丝声称他的整个眼球被打得深陷进去,再也没有恢复回来。 可怜的心脏,她怕得不敢擦去血迹,所以莉普西必须替她动手,因为莉普西能碰我,就像她碰触受伤的动物和小鸟一样。我没再见过像她那样碰触过那么多东西的女人。而且此刻我相信,这就是我对她的意义:一个可以碰触、可以怜爱、可以保护的小东西,在她所拥有的一切都离她远去之后。在瑞克禁锢她的镀金牢笼里,我是她的一点点希望,一点点爱。 在天堂里,只要瑞克在家,就没有黑夜,没有人上床睡觉,除了朵莉丝。她是朝廷册封的“睡美人”。皮姆随时可以加入狂欢,所有的人都在,瑞克和希德和莫瑞·华盛顿和伯斯·洛夫特和马斯波先生和莉普西和骑师们,躺在地板上的钱堆里,看着轮盘里的球在锡墙问跳跃,而穿着华服的TP就俯视着他们。因此那幢房子里也一定有张他的照片。我看见我们全都跟着留声机起舞,说着一只名叫小奥黛莉的黑猩猩的故事,他们一再放声大笑的笑话都超出皮姆的理解范围。但他笑得比谁都大声,因为他正学着逗大家开心,用滑稽可笑的声音、动作和奇闻轶事让自己更具魅力。在天堂里,每个人都爱每个人,因为皮姆有一次发现莉普西坐在瑞克膝上,另一次他和她贴着脸颊跳舞,一根雪茄叼在他嘴里,一面闭着眼睛哼唱《在拱门下》。可惜的是,朵莉丝又太过疲倦,无法披上瑞克买给她的那件绉边晨袍——粉红的给朵莉丝,白的给莉普西——下来玩闹一番。但瑞克站在楼梯口对她叫得越大声,朵莉丝就睡得越沉,这是皮姆遵照瑞克指示去叫她下来时发现的。他敲门,但没人回答。他蹑手蹑脚地走近那张巨大的床,轻拂过她乍看之下像是蜘蛛网的脸颊。他低声耳语,接着大声叫喊,都没有用。朵莉丝在睡梦中哭泣,他回到楼下报告说。 但第二天早上,一切都再度美好无缺,因为他们三个一起躺在床上,瑞克睡中间,而朵莉丝下楼烤吐司时,皮姆获准钻到莉普西身边,莉普西郑重其事地抱住他,对他皱起眉头,苦恼而充满道德意味的蹙眉。此刻我想,她是要告诉我,她对自己的软弱和痴迷觉得羞耻,希望能借着对我的关心来涤净一切。 在天堂,瑞克常怒吼大叫,但从没吼过皮姆,这是事实。他没对我大声过;他不必大声就可以显得强硬,而他的爱更为强硬。他会对朵莉丝大呼小叫,他会对她花言巧语,恶言警告,但那些事皮姆完全无法了解。不只一次,他把她拖到电话旁,要她给人打电话——给梅克皮斯舅舅,给店家,给用不同方式威胁我们的其他人,只有朵莉丝能安抚他们,因为莉普西拒绝这样做,反正她的腔调也不对劲。我现在相信,这是皮姆第一次听到文沃斯这个名字,因为我记得莉普西握着我的手,鼓足勇气对文沃斯太太说,只要每个人都别逼得太紧,那笔钱就没有问题。因此,“文沃斯”这个名字一开始就让皮姆觉得很厌恶,也是恐惧与某些事物终结的同义词。 “谁是文沃斯?”皮姆问莉普西,她却绝无仅有地要他住口别问。 我还记得,朵莉丝知道所有在交换台工作的接线员名字,她们丈夫和未婚夫的职业,以及她们的孩子上哪所学校,因为每当她与皮姆独自在家,虚弱地裹着那件安哥拉羊毛罩袍时,她就会抓起白色的电话,和她们聊天,似乎想从脱离躯壳的声音世界里寻求慰藉。每当莉普西挺身与瑞克对抗时,瑞克也会对莉普西大声咆哮,而我此刻认为,随着我长大,她也常挺身与他对抗。有时他同时对朵莉丝与莉普西大声咆哮,惹得她俩同时落泪,直到在那张大床上言归于好,瑞克又能在床上享用吐司早餐,把奶油滴落在粉红色的床单上。但没有人伤害皮姆,或惹他哭。我想,即使在那段日子里,皮姆知道,瑞克是以自己与皮姆的关系来衡量他与女人们的关系,两相比较之下觉得女人贪得无厌。有时瑞克会带朵莉丝和莉普西去溜冰。瑞克穿着黑色燕尾服,打白领结,而朵莉丝和莉普西打扮得像哑剧里的男孩,各挽着他的手臂,避免彼此的眼神交会。 堕落(Fall,意指亚当夏娃偷尝禁果,遭上帝惩罚贬入尘世。)在黑暗中降临。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经常搬家,一定是因为本地房地产市场价格飞涨的缘故。这天我们的宫殿是山丘上的大庄园,这天是接近圣诞节的一个阴暗的冬天午后。皮姆与莉普西正用纸做着饰品,我总觉得,如果我还能找到那个地方,如果那个地方没归人公产或铲为通道,那些饰品一定还吊在那儿,就在我们挂上的地方,戴维之星与伯利恒之星——她仔细地教我分辨其中的不同——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闪闪发光。先是皮姆宽阔的育儿房灯熄了,接着电动炉火灭了,接着他那辆崭新的十轨宏比“零号”电动火车组不动了,接着莉普西惨叫一声失去踪影。 皮姆跑到楼下,拉开瑞克那个崭新的豪华鸡尾酒柜的胡桃木盖。镶着镜子的内柜不亮了,也不会奏出《有人与狄娜在厨房》的音乐。 突然之间,气压式万年钟的铜球成为屋里惟一保有能量的东西。皮姆跑进厨房。库琪不在,园丁罗利先生也不在。罗利先生的小孩会偷他玩具,但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不像他这么好命。 他再次跑上楼梯,觉得非常冷,急急地搜索着长长的走廊,叫着“莉普西!莉普西!”但没人回答。他从平台拱窗的彩色玻璃望向花园,看见黑色的车子停在车道上。不是宾利,而是两辆警察的沃斯利。戴着遮檐帽的警察司机坐在车里。穿着棕色雨衣的人站在车旁和罗利先生谈话,库琪绞着手帕,扭紧手,活像瑞克一个星期前才率众朝臣一起去看的《狂人帮》哑剧里的贵妇。人遇围捕会往上跑,我现在明白,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皮姆的反应竟是跑上狭窄的楼梯到阁楼去。在那里,皮姆找到怒火冲天的瑞克,文件和档案散落在他四周的地板上,他用手抱起这些文件塞进一个老旧破损的绿色档案柜里,这是皮姆前所未见的景象。 “断电了,莉普西很害怕,然后警察来了,他们在花园里要逮捕罗利先生。”皮姆一口气告诉瑞克。 他说了好几遍,一次比一次大声,因为这是他宣达信息的重要时刻。但瑞克根本没听他说。 他忙着在文件和档案柜之间穿梭,塞满一只只抽屉。因此皮姆跑过去,用力戳他的上臂。瑞克丝质衬衫的衣袖上别着铁簧夹,用来保持衣袖笔挺的,皮姆使尽全力,戳铁簧夹上方柔软的胳臂。瑞克甩开他,扬起手来作势要打,脸色就像罗利先生扬起斧头准备用力劈开木柴时一样:涨红、紧张、汗湿。接着他蹲下来,用粗大的手抓住皮姆的双肩。他的脸色令皮姆不安,更甚于斧劈,因为他双眼充满恐惧,不自觉地盈满泪水,声音平缓且圣洁。 “别再打我,儿子。等我接受审判时,我们每个人都会有那一天,上帝会审判我是怎么对你的,毫不怀疑。” “警察为什么来这里?”皮姆说。 “你老爸有暂时的现金流问题。现在,清出一条到衣橱的路,做个好小子,替我们打开门。快!” 衣橱在墙角,躲在一大堆衣服和阁楼杂物后面。皮姆尽力开路,使劲拉开门。一阵砰砰磅磅之后,瑞克用力关上档案柜的抽屉。他转上锁,一把抓起皮姆,把钥匙深深塞进他的裤袋里。皮姆的羊毛裤口袋很小,放进一把钥匙和一小包糖就塞满了。 “你把这个交给马斯波先生,听到没,儿子? 不能交给别人,只能交给马斯波先生。然后你告诉他这个档案柜的位置。你带他到这里来,指给他看。不能告诉其他人。你爱你老爸吗?” “爱。” “很好。” 皮姆像个哨兵骄傲地拉开门,让瑞克把有滑轮的档案柜从他身边推过,推进衣橱,然后再推进暗黑的壁板里。然后他又堆进许多杂物,把档案柜完全掩藏起来。 “知道档案柜在哪儿吗,儿子?” “知道。” “关上门。” 皮姆照办,然后急急地蹦下楼,因为他想再看一眼警车。朵莉丝在厨房,穿着她新的皮草大衣,脚踏一双毛茸茸的新卧房拖鞋,正在搅拌一锅番茄汤。她嘴角泛出泡沫,人太激动说不出话来时就会这样。皮姆讨厌蕃茄汤,瑞克也是。 “瑞克在修水管。”他神气地宣布,为了让他的秘密深藏不露。这是他对瑞克所谓的“流量” 所能做出的惟一解释。他更大声地呼喊莉普西,冲过走廊,直冲到两个警察面前,他们正辛苦地扛起瑞克在家办公用的那张沉重的大书桌。 “那是我爸爸的。”他气势汹汹地说,一手插在他放钥匙的口袋里。 我只记得第一个警察。他很和善,还有像Tp一样的白色小胡子,很高大,比上帝还高。 “是的,没错,但恐怕现在是我们的了,小伙子。帮我们打开门,好不好,注意你的脚指头。” 皮姆这位法定开门僮遵令行事。 “你爸爸还有其他书桌吗,有没有?”高个子警察问。 “没有。” “橱柜呢?他存放文件的地方?” “都在那里。”皮姆说,他坚定地指着书桌,一手仍在口袋里。 “你要尿尿吗?” “不要。” “还有绳子吗?”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在马厩里。就在新的除草机旁边,大的马鞍吊钩上。那是缰绳。” “你叫什么名字?” “马格纳斯。莉普西在哪儿?” “谁是莉普西?” “她是位女士。” “她替你爸爸工作吗?” “不是。” “去帮我们拿绳子来,好不好,马格纳斯,小伙子。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得把你爸爸带去度几天劳动假期,我们需要他的文件,否则就没人能工作。” 皮姆跑过屋侧的另一边空地,穿过小马围栏与罗利先生的小屋中间,奔向棚屋。架上有一个绿色的茶叶罐,罗利先生用来保存他的指甲。皮姆把钥匙放进罐里,暗念着:绿色罐子,绿色档案柜。等他拿着缰绳回来时,瑞克已站在两个穿棕色雨衣的男人之间。那景象仍历历在目:瑞克如此苍白,看来不是所有的假期都能让他愉快,他的眼神要求我忠心不二。高个子警察让皮姆试戴他的无边帽,还按了按钮,让黑色沃斯利引擎盖下的铃声响起。朵莉丝看起来比瑞克还需要假期似的,不再哽咽,静静地站着像个人偶,雪白的双手在毛皮外套上交叠着。 记忆是魅惑的女妖,汤姆,为悲剧添上迷人的色彩。一小群人,一个冬日,圣诞节的气息。 沃斯利颠簸着开下小路,那条皮姆整天带着新的哈洛德六发子弹手枪穿梭的小路。瑞克的书桌在最后的那辆车上,用从马厩拿来的缰绳捆得牢牢的。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车队,直到车影消失在绿树隧道里,带着我们的一家之主到老天才知道的地方去。罗利太太哭了。库琪用爱尔兰语大声咆哮。皮姆的小脑袋抵在母亲胸前。一千把小提琴齐奏《你不再回来了吗?》——悲怆无穷无尽,但我实在无法挤出半点感动之情。然而,当我努力回想,事实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随着瑞克的离去,极大的平静降临到皮姆身上。他卸下难以忍受的重担,感觉清新自在。他看着车队离去,瑞克的书桌追随其后。他忧心忡忡地凝神紧盯,只因为害怕瑞克会叫他们掉头回来。在他凝望时,莉普西从树丛里走了出来,披着头巾,提着装满一生家当的厚纸板提箱,蹒跚走近他。看见她,皮姆比看见朵莉丝在煮汤更愤怒。你躲起来了,皮姆用他经常跟她说的秘密语言指控她。你太害怕了,你躲进树林,错过好戏了。我现在知道,当然,但当时无法了解,莉普西以前见过其他人被带走:她的兄弟亚宏,她的建筑师父亲,她只提过这两个。但皮姆也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普罗大众一样,对当时的犹太大屠杀漠不关心,他惟一感受到的是深沉的怒气,因为他的至爱没能参与这历史性的一刻。 那天晚上马斯波来了。他从侧门进来,带给我们一只煮好的鸡,一个大黄(大黄是一种植物,可被用作糕点的馅料)派,浓稠的奶酪,和一保温罐的热茶。他说他正在为我们安排,明天一切都会没事。为了和马斯波先生独处,皮姆说:“来看我的宏比吧。”话一出口,朵莉丝就哭了起来,因为已经没有宏比了:财产扣押执行官和索回物品的店家一阵你争我夺,结果宏比是最早被带走的物品之一。但无论如何,马斯波先生还是和皮姆一道走,皮姆带他到棚屋,给了他钥匙,再带他到阁楼,揭开秘密。于是,每一个人都再次盯着看罗利先生和马斯波先生又抬又拉地把档案柜塞进马斯波先生的车里。然后再次挥手道别,目送马斯波先生戴着帽子开进微曦里。 堕落之后,理所当然,就是炼狱,炼狱掳获了莉普西——我猜她努力想离开我,这只是其中一次,利用瑞克不在的机会自我了断。炼狱是朵莉丝和我服刑的地方,汤姆,炼狱就是从这儿翻过山,是瑞克在海岸边的几个作秀舞台之一,尽管新的分时公寓已冲淡了大半的椎心刺痛。炼狱是林木掩映的山坳、幽谷和滴水的月桂树,也就是皮姆生命孕育的地方,狂风不断的红色海滩永远是淡季,吱吱嘎嘎的秋千与浸了水的沙坑在安息日禁止游乐,但就算是平常的日子,皮姆也一样不准玩。炼狱是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那幢悲伤的大宅,“林园”,在不下雨的日子,皮姆不准离开围墙高耸的果园,而在下雨的日子,则不准进入主屋。炼狱是夜校男孩已被从史书中除名的礼拜堂;炼狱是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可怕的讲道,是费帕特先生的讲道,是每一个姑妈、表哥、邻近哲学家的讲道,他们全为瑞克的霉运而感动,不吐不快,必得把这个年轻的罪人作为讲演的例证。 炼狱没有鸡尾酒柜,没有电视机,没有骑师,没有宾利或“天生输家”,吃的是面包和人造奶油,而不是涂上牛油的吐司。每当我们唱歌,唱的是《远方有座绿山冈》(There is Hill Far Away,19世纪圣歌音乐家亚历山大或莉普西的德语歌),而不是《在拱门下》这段时间的照片上有一个露齿微笑的男孩,长得够好,也够漂亮,但弯腰驼背,好像生活在低矮的屋檐下似的。所有的照片都有些失焦;所有的照片都有一种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感觉,我努力想爱这些照片,因为我相信照片是朵莉丝拍的,尽管皮姆想念的是莉普西。 有几张是这孩子扯着某个刚好在照顾他的姆妈的胳臂,可能是要她和他一起走开。有一张他戴着脏脏的白手套,像小狗的脚掌,因此我猜他患了某种皮肤病,否则就是梅克皮斯担心指纹。也或许,他打算当个侍者。 姆妈们全都体型庞大,全都穿着一模一样的严肃制服,浑身散发出女狱卒的气息,我真怀疑梅克皮斯是从某个专门看管少年犯的介绍所找到夫人以《圣经》(希伯来书)圣诗所谱之圣歌。 她们的。其中一个戴着勋章,像是铁十字勋章。 我并不是说她们不亲切。她们的微笑带着虔诚的乐观光彩。但她们的眼神里有些什么东西,让我确信她们时时保持警觉,防范照顾对象的潜在犯罪行为。莉普西无足轻重,而我可怜的朵莉丝,与皮姆同被禁锢在阴暗后翼的狱中同伴,比以前更没有用。如果皮姆被鞭打,朵莉丝会帮他包扎伤口,却从不问缘由。如果他因尿床而被迫包上尿布以示惩罚,朵莉丝会要他下午以后别喝水。 如果他不准一起喝下午茶,朵莉丝会留下她的饼干,偷偷拿到他们楼上的房间给他,一块一块递过看不见的牢笼。在天堂里,皮姆和朵莉丝在快乐的日子会一起分享应景的笑话。现在,家里罪恶的寂静驯服了她。每一天她都更加自闭,尽管他说最好的笑话给她听,为她表现最好的举止,为她画最好的图画,但他知道,他所能做的一切都无法让她的微笑长驻。夜里,她呻吟磨牙,当她打开灯,皮姆就清醒地躺在她身边,想着莉普西,看着她眨也不眨的眼睛凝视着他们用来当灯罩的羊皮伯利恒之星。 如果朵莉丝就快死了,皮姆会永远地照顾她,毫无疑问。但她没有,所以他因此而怨恨她。事实上,他很快就开始对她感到厌烦,他怀疑该去度假的应该是她而不是父亲,他怀疑莉普西才是他真正的母亲,而他一定是犯了滔天大错,才造成这一切后果。战争爆发时,朵莉丝也无法对这件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流露一丝欣喜之情。梅克皮斯打开收音机,皮姆听到一个严肃的男人说他已经尽一切努力避免战事发生。梅克皮斯关掉收音机,来喝下午茶的费帕特先生忧心地问,什么地方,噢,什么地方会沦为战场?向来无所不知的梅克皮斯回答说,上帝会决定。但兴奋过了头的皮姆竟立刻质疑他。 “但是,梅克皮斯舅舅,如果上帝可以决定战场在哪里,为什么不干脆停止战争算了?他不想停止战争。如果他想,一定很容易。他不想!”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质疑梅克皮斯与质疑上帝,何者罪孽较重?但无论答案为何,矫治的方法都相同:把他像他父亲一样关起来。 但林园里最恐怖的怪物不是有对玫瑰小耳、韧性十足的梅克皮斯舅舅,而是戴着猪肝色眼镜、疯狂的妮尔舅妈。她会没来由地追着皮姆跑,对他挥着手杖,叫他“我的小金丝雀”,因为朵莉丝伤心落泪时为他织了件黄色的罩衫。妮尔舅妈有一根看东西用的白色手杖,还有一根走路用的棕色手杖。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除非她带了白手杖(白手杖,盲人用来探索障碍物的手杖,是盲人的标志,每年10月15日世界盲人日也叫做“白手杖日”)。 “妮尔舅妈的摇摇晃晃,是从一个瓶子里来的。”皮姆有天告诉朵莉丝,以为可以逗她笑,“我见过。她把瓶子藏在温室里。” 朵莉丝没笑,反而变得非常害怕,要他发誓再也不说这种事。妮尔舅妈病了,她说。她的病是一个秘密,她偷偷服药,没有人应该知道,否则妮尔舅妈会死,上帝也会非常愤怒。此后几个星期,皮姆怀抱着这个天大的秘密,就像他曾短暂怀抱着瑞克的秘密一样,但这个秘密更好,也更不名誉。就像他曾拥有的第一笔钱,他的第一份权力。该用在谁身上?该与谁分享?我应该让妮尔舅妈活着,或者我应该因为她叫我她的小金丝雀而杀了她?他决定用在厨娘班尼斯特太太身上。 “妮尔舅妈的摇摇晃晃,是从一个瓶子里来的。”他告诉班妮斯特太太,逐字逐句地,与令朵莉丝大惊失色的遣词用字完全相同。但妮尔舅妈没死,而且班尼斯特太太早就知道瓶子的事了。 更糟的是,她一定把他说的话告诉梅克皮斯舅舅了,因为那天晚上,梅克皮斯舅舅很罕见地驾临僻处侧翼的牢狱,颐指气使,暴跳咆哮,挥汗如雨,指着皮姆骂瑞克是恶魔。他走了之后,皮姆把床横挡在门口,以防梅克皮斯又决定转回来,再次叫嚣,但他并没有回来。尽管如此,这个正在萌芽成长的间谍已学到危机四伏的情报工作里的第一课:每个人都会泄密。 他的下一课也不逊色,是关于在被占领的土地上进行通讯的危险性。那时皮姆每天写信给莉普西,投进屋子后门的邮筒里。信里写的都是后来令他引以为耻的无价情报,几乎全没用密码。 如何在夜里潜入林园。他运动的时间。地图。迫害者的性格。他存下的钱。德国卫兵的精确位置。 穿过后院的路径与存放厨房钥匙的地方。 “我被绑架到一幢危险的房子里,请快来救我。”他写道,还附上一幅画:妮尔舅妈嘴里飞出一列金丝雀,象征他周围日益深重的危机。但波折横生,因为没有莉普西的地址,皮姆只能期望邮局里有人知道如何找到她。他所托非人。有一天,邮差把整捆极机密的信亲手交给梅克皮斯。梅克皮斯唤来最得势的姆妈,让她唤来皮姆,领到梅克皮斯面前认罪受罚,任他怎么谄笑、哀求,奉承都没用,因为皮姆很没运动家风范地痛恨鞭子,也很少在挨打时英勇面对。此后,他只能让自己在巴士上找寻莉普西,或在后门,他可以轻易否认的后门,问碰巧经过的人是否见过她。他特别爱问警察,现在只要遇见警察,他就会毫不吝惜地露出微笑。 “我爸爸有一个装满秘密的绿色旧箱子。” 有一天,他和姆妈在纪念花园溜达时告诉一个警官。 “真的吗,孩子?嗯,谢谢你告诉我们。” 警官说,一边假装记在笔记本里。 虽然莉普西音讯全无,皮姆倒是收到瑞克的消息,像是从遥远的无线电发报器传来的低语。 你父亲很好。他的假期对他很好。他瘦了些,吃得不错,我们不该担心,他做运动,读他的法律书籍,他已回学校。这些珍贵的片言只语来自“另一间屋子”。 “另一间屋子”位于炼狱较贫苦的区域,就在焦炭站过去不远处,而且绝对不能在梅克皮斯舅舅面前提及,因为那是走出瑞克的地方,也是伟大的沃德马斯特家族之耻,更别提还会让人想起TP。在宛如置身炉边的昏暗天色中,朵莉丝和皮姆手牵手搭车去那里,公共汽车窗上装着黏嗒嗒的网子,以防炸弹爆裂,车里的灯则闪着黯淡蓝光,以混淆德军飞行员的视线。在“另一问屋子”里有位信仰虔诚的爱尔兰女士,她个头娇小,下巴线条强硬,会从姜罐里掏出半个银币给他,赞赏地捏捏他手臂的肌肉,叫他“儿子”,就像瑞克一样。墙上挂着同一张TP的染色照片,但不是镶在金框里,而是用棺材木裱起来。笑容可掬的姑姑们用定量配给的糖为皮姆做糖果,她们含泪拥抱朵莉丝,待她如女王,就像她过去曾拥有的身份。每当皮姆装出可笑的声音,姑姑们就大声叫嚷;等皮姆唱起《在拱门下》,她们又用力鼓掌。 “继续,马格纳斯,学梅克皮斯爵士给我们看!”但皮姆不敢,因为他怕惹上帝生气,从妮尔舅妈那件事,他已经知道上帝的怒火来得既快且猛。 他最爱的姑姑是贝丝:“告诉我们,马格纳斯,”贝丝姑姑低声对他说,“你爸爸以前有一匹赛马用你的名字命名,叫‘马格纳斯王子’,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皮姆不假思索地回答,记起他和莉普西坐在她床边,聆听别人评论“马格纳斯王子”的那股兴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梅克皮斯舅舅瞎编来伤害我爸爸的。” 贝丝姑姑亲了她,绽出微笑,如释重负地落泪,把他抱得更紧。 “别说我问过你。保证。” “我保证。”皮姆说,“上帝担保。” 也是这一位贝丝姑姑,在一个宜人的夜里,偷偷带皮姆离开林园到码头剧院去,他们在那里看到麦克斯,米勒和一群光裸着像莉普西般长腿的女郎。在回程的公共汽车上,满怀感激的皮姆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她,也编了些他所不知道的事。他说他写了一本关于莎士比亚的书,藏在一栋秘密房子的绿色盒子里。有一天他会把书找出来出版,赚很多钱。他说他要当警察、演员和骑师,像瑞克一样开宾利,娶莉普西,生六个孩子,全都取爷爷的名字叫TP。这让贝丝很开心,除了骑师那部分,也让她兴奋地说马格纳斯真是副好牌,而皮姆最想要的正好就是一副牌。他的感激昙花一现。这一次,皮姆真的让上帝非常生气,和往常一样,他采取行动绝不迟疑。就在第二天,早餐之前,警察来了,把他的朵莉丝永远带走了,虽然君临天下的姆妈说那只是救护车。 再一次,尽管皮姆善尽本分地为朵莉丝哭泣,为她拒绝吃东西,抡起拳头打饱受折磨的姆妈——但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她带走。他们会带她到一个决乐的地方,姆妈说。 皮姆嫉妒她的好运道。不是瑞克的那个地方,不是,而是一个更舒适,也更安静的地方,有很亲切的人照顾她。皮姆打算加入她。逃脱,迄今只是个幻想的逃脱,成为他最重大的目标。在主日学校众人目睹的一场癫痫发作中,他熟知自己的症状。皮姆等待时机,有一天他冲进厨房,两眼不住转动,在班尼斯特太太面前戏剧性地瘫倒,一手塞进嘴里,身体扭动起来。应诊的医生想必是罕见的白痴,竞开了泻药给他。第二天,为了进一步引起注意,皮姆用裁纸剪刀在自己的额头上割了一道伤口。但没人注意。他开始随兴而为,把班尼斯特太太的凤头鹦鹉放出鸟笼,把肥皂屑撒进锅里,用妮尔舅妈的羽毛披肩堵塞厕所。 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根本是白费力气。他需要的是戏剧性的严重罪行。他整夜等待,直到清晨勇气最高涨的时刻,皮姆穿着睡袍与拖鞋,走过一整幢房子,到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的书房,在白色地毯的正中央撒下一大泡尿。他惊恐地躺到他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一块污渍上,希望借着体温把它弄干。一个女佣走进来,大声惊叫。姆妈被唤来了,她对待痛苦地躺在地毯上的皮姆的态度,正足以说明在危机中历史如何自行扭转乾坤。 姆妈摸摸他的肩膀。他呻吟起来。她问他哪里受伤了。他指着鼠蹊部,他的痛苦也确实由此而起。 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被找来。首先,你在我的书房做什么?痛,先生,痛,我想告诉你,我痛。 随着轮胎的刹车声,医生又回来了,他俯身靠在皮姆身上,用他愚蠢的指尖触着皮姆的胃部,所有的事情都被串起来了。在班尼斯特太太面前昏倒。夜里磨牙,白天脸色苍白。朵莉丝的发疯,用隐讳的词句讨论。甚至皮姆的尿床都被记录下来,作为替他辩护的佐证。 “可怜的孩子,他痛得跑到这里来了。”姆妈说,此时病人被小心翼翼地抬到沙发上,女佣忙着拿洁伊斯消毒剂和抹布。皮姆量了体温,幸好正常。 “不代表什么。”医生说,此时他奋力弥补早先的轻忽怠慢,并命令姆妈打包这可怜孩子的东西。她照办,在打包的过程里,无可避免地发现许多皮姆从其他人生活中取来改善自己生活的小东西:妮尔的黑玉耳环,厨娘儿子从加拿大写来的信,和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的《伴驴出游》,皮姆是因为书名才选了这本书,但也只读了书名。但在危机之中,他的这些犯罪证据根本没人在乎。 结局比皮姆的期望更好。不到一个星期,在一家新改装完成、即将用来收治闪电战受害者的医院里,马格纳斯·皮姆,时年八岁半,为掩护军事行动贡献出他的盲肠。他苏醒之后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一只体型比他还大、蓝黑相间的无尾熊,坐在他的床尾。他看见的第二件东西是一篮比无尾熊还大的水果,像从圣莫里茨误放到战时的英格兰。第三件是像水手般苗条时髦的瑞克,立正站好,举起右手敬礼。在瑞克身边,仿佛从皮姆麻醉的幻觉阴影中心不甘情不愿被拉出来的惊恐鬼魂,则是肩上披着新皮草披肩的莉普西·希德·雷蒙扶着她,像是扶着他自己的兄弟。 莉普西跪在我床上。那两个男人看着我们拥抱。 “就是这样。”瑞克赞同地说,“好好给他一个老式的英国拥抱。就是这样。” 轻轻柔柔的,像母狗寻回幼犬,莉普西仔细端详我,拨开我耷拉在额头上的头发,神情凝重地盯我的眼睛瞧,就好像害怕有什么坏东西进去了一样。 他们是怎么庆祝他们的解脱的!所有的财产都没了,他们只能靠着身上的衣服和仅剩的一点信用继续前进。瑞克重组的宫廷改走康庄大道,成为战时英国的十字军。汽油定量配给,宾利在战争期间消失,全国各地的海报都在问:“你的旅行真的必要吗?”他们一经过这样的海报,总会放慢速度,从开着的车窗里一起大声回答:“是的,很必要!”司机不是成为共犯,就是匆忙离开。有一个汉福瑞先生在一个星期之后把他们丢在阿伯丁的街上,叫他们骗子,没拿钱就开车离去,再也不见人影。但瑞克在假期中认识的古德劳夫先生——他靠在会计部门工作的一位阿姨之力,让一班朝臣在托基(Torquag,苏格兰南部城市)的帝国饭店赊了一个星期的账——他就留了下来,与他们一起分享食物与财富,教皮姆用绳子变把戏。 有时他们有辆出租车,有时古德劳夫先生特别的朋友欧利会开他的“汉伯”来,于是他们就为了皮姆一个人的高兴而整日飙车,希德还会从后车窗探身出去给车子抡一鞭。至于姆妈,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令人眼花缭乱,有时他们突然就请了新姆妈,只好把她们塞进后座,叠成两排,皮姆就挤在她们兴奋但陌生的腿上。有个叫塔西的女士,闻起来有玫瑰花的味道,她让皮姆把头抵在她胸前跳舞。 有个米莉睡觉穿着连身防空装,她让他和她一起睡觉,因为旅馆房间里的黑色衣橱让他害怕,她帮他洗澡时还爱抚他。还有好几个伊莲,好几个梅珀,好几个乔安妮,有一个薇奥蕾喝了苹果酒就晕车,不只吐在她的防毒面具盒上,还吐在皮姆身上。等她们都离去之后,莉普西就现身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火车站的蒸汽里,硬纸板提箱挂在她瘦嶙嶙的手上。皮姆比以往更爱她,但她日益加深的忧伤对他而言太过沉重,而且在目不暇接的远征行动中,他也不愿成为她担忧的对象。 “老莉普西有些不对劲。”希德留意到皮姆的失望,很和蔼地说;当她离去时,他俩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老莉普西又去找她那些犹太人了。”另一回希德哀伤地说,“他们不停地告诉她有事要做。” 还有一次:“老莉普西很有罪恶感,因为她没像他们那样死掉。” 偶尔皮姆会追问朵莉丝的下落,但从没得到答案。你妈妈很可怜,希德会这么说,她很快就会回来,在这段时间,我们的马格纳斯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就是别替她担心,因为那只会让她更不好受。 瑞克则采取哀兵策略:“你就陪你老爸一阵子吧。我想我们一起会很开心。我们难道不开心吗?” “开心极了。”皮姆说。 至于前一阵子为什么不见人影,瑞克和他的朝臣一样避而不谈,所以很快地,皮姆就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度假去了。只有偶尔流露的片言只语,让皮姆确信他们拥有密不可分的共同经历。温彻斯特比瑞丁还糟,因为有一堆从索尔兹伯里平原来的死吉普赛人,皮姆有一次无意间听到莫瑞·华盛顿告诉伯斯·洛夫特。希德也支持他的看法。 “那些温彻斯特的吉普赛佬都很粗野,你绝对不相信。”希德有感而发地说:“那些看门的痞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皮姆注意到,假期让他们食欲大增。 “吃掉你的豆子,马格纳斯。”希德一边笑一边催他,“有比这里还糟的旅馆,我们可以告诉你。”不到一年,当皮姆理解的词汇与他的情报搜集能力旗鼓相当之后,他便明了,他们谈的是监狱。 但他们的领袖不分享这些笑话,他们戛然而止,因为瑞克的重要性不容任何人轻忽,特别是那些理当拥护的人。瑞克的卓越地位显现在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上,显现在他穿衣服的方式上,即使我们口袋空空,他也总是衣衫光洁,皮鞋锃亮;在他要求的食物与进食的仪态上;在他所住的旅馆房间;在他打撞球时所需要的白兰地,与他沉思时每个人都惊惧地默不做声上;在他所专注的善事上,包括到医院帮助受重伤的人,以及探视子女都去参战的老人家。 “等战争结束了,你会不会也去看看莉普西是不是还好?”有一天皮姆问。 “老莉普西厉害得很呢。”瑞克说。 这段时间,我们也做买卖。做什么买卖?皮姆从来没搞清楚,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有时是稀有物资,如火腿和威士忌;有时是承诺,宫廷称之为“信心”。其他时候则没有任何具体的东西,只有阳光灿烂的地平线在我们面前空荡荡的战时道路上闪耀。圣诞节快到时,有人用彩色皱纹纸做了碎纸片,成千上万片。连续几个日日夜夜,新姆妈不断加入这重大的战时工作,让他们的阵容日益壮大。皮姆和朝臣们蹲在狄德科特的一辆空火车车厢里,把纸扭成彩包爆竹(即两端扭紧似爆竹状的纸筒,内装糖果、笑话纸条等,一拉即爆开。通常用于圣诞聚会和聚餐)’,但里头既没有玩具也没爆炸声。他们轮流说着狂野的故事,把吐司放在石蜡炉上烤。有些彩包爆竹里,是真的,有小的木头士兵,但那叫样品,必须分别存放。其余的,希德解释说,只是装饰。狄奇,就像没有花朵时一样。皮姆全都相信。一旦获得许可,他就会是世界上最有工作意愿的童工。 另一次,他们拖了一辆装满一箱箱柑橘的拖车。皮姆不肯吃,因为他无意间听到希德说那些柑橘“很热”闭。他们把柑橘卖到通往伯明翰路上的一家酒馆。有一次,他们有一车的死鸡,希德说这些鸡必须等夜里够凉时才移动,所以或许上回的那些橘子出了些差错。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卷影片不停地转动。影片里有一片旷野,月光照在贫瘠的山丘上,我们的两辆车熄掉车灯,惴惴不安地盘旋着开上山顶。有几个黝黯的人影站在他们的卡车后面等我们。还有罩着蔽光罩的灯,他们算钱给伟大的会计师马斯波先生,希德则把货装到他们车上。虽然皮姆站得远远地观望,因为他讨厌羽毛,但这一夜的行动却比他日后的趁夜潜越边境,来得更加兴奋刺激。 “我们现在可以寄钱给莉普西了吗?”皮姆问,“她走的时候没带钱。”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儿子?” 从她写给你的信,皮姆想。你留了一封在口袋里,我看了。但瑞克的眼睛里有锐利的刀光,所以他说:“我自己想的。”并露出微笑。 瑞克并没有参与我们的冒险。他是在拯救他自己。为何拯救?这是个没人在皮姆面前问过的问题,他当然也没自己问过。瑞克全心奉献在他的善行、他的老人,和他的医院探访上。 “你的衣服烫过吗,儿子?(hot,亦有热门,抢手之意)” 每当这位拥有特权的父亲和儿子一起出动履行这些崇高任务时,瑞克就会问。 “老天在上,马斯波,看看这孩子的衣服,真是可耻啊!看看他的头发!”马上就会有个姆妈被召来熨衣服,另一个忙着帮他擦鞋子、剪指甲,第三个则负责把头发梳到整齐服帖为止。之后还要来一次最后检查,看看皮姆身上有没有任何没注意到的瑕疵,没什么耐心的古德劳夫先生此时总拿着钥匙不断敲车顶。最后他们终于启程,疾驰到某个年老有钱人的屋里或床边,皮姆出神地坐看瑞克如何调整自己的态度去迎合他们,如何自然地运用抑扬顿挫与俗话俚语让他们觉得更自在,以及上帝之爱如何浮现在他和颜悦色的脸上,当他侃侃而谈自由主义与共济会与他已故的亲爱父亲,上帝让他安息,以及第一流的报酬率,百分之十的利润保证,终生享用。有时他带一条火腿当礼物,在缺乏火腿的时局里简直是个天使。有时是一双丝袜或一盒油桃,因为瑞克永远是个施予者,即使在夺取时。皮姆竭尽所能展现魅力,他朗诵自己编的祷词,或唱《在拱门下》,或用他在十字军远征途中学会的南腔北调讲一些诙谐故事。 “德国人杀了所有的犹太人。”他有一次为了加强效果,说:“我有一个朋友叫莉普西,她其他朋友全死了。”如果他的表演有所不足,瑞克也会好言好语地指出来。 “如果有人像亚德摩尔太太那样问你是不是记得她,儿子,别搔头抓脑,拉长脸。要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说:‘记得!’这是对待老人家,也是增加你父亲信用的方式。你爱你老爸吗?” “当然爱。” “很好。你昨晚吃的牛排怎么样?” “棒极了。” “昨天晚上,全英格兰不到二十个男孩有牛排吃,你知道吗?” “我知道。” “亲一个。” 希德就没这么文雅了。 “如果你想学怎么帮人刮胡子,马格纳斯,”他眨着眼说,“首先得学该怎么抹肥皂。” 在靠近阿伯丁的某个地方,毫无预警地,宫廷开始只对杂货药店感兴趣。我们当时是家有限公司,对皮姆来说,就像当警察一样棒。瑞克找到一个有信心的新银行家,是古德劳夫先生寄宿的朋友欧利签支票。我们的产品是一种干果调制食品,在精力充沛的新姆妈雀莉那幢乡下大房子的厨房里用手压制。那是一幢很大的房子,前门有白色的柱子,花园里有全都长得像莉普西的雕像。即使是在天堂的那段时间,朝臣们也没待过这么豪华的地方。首先我们焖煮水果,压榨去核,这是最好的部分;然后我们加入凝胶,做成一块块的菱形,皮姆用赤裸的手掌均匀洒上福利糖,在一批批产品完成的空当,舔净糖渣。雀莉有下乡疏散的人手和马匹,也在小谷仓里替美国大兵办宴会,因为他们带小罐汽油给她。她拥有农场和养着鹿的大公园,还有个离家在海军服役的丈夫,据希德说是个舰长。每晚在晚餐之前,老管理员就会赶着一群西班牙长毛犬进来。它们在沙发跳上跳下,吠个没完,直到再次被赶出去。在雀莉家,自圣莫里茨后的第一次,皮姆看见餐桌上的银色蜡烛照亮光裸的肩膀。 “有位女土叫莉普西,她和我父亲相爱,他们要结婚生小孩。”有天晚上皮姆和雀莉一起走过骑马小径时告诉她说。皮姆印象非常深刻,因为雀莉很重视这个消息,还刻意追问莉普西的本事。 “我见过她洗澡,她很漂亮。”皮姆说。 几天之后当他们离开时,瑞克带走了那个地方的某些尊荣,也带走了屋主的某些东西,因为我记得他阔步走下宏伟的石阶,两手各提一个白色真皮手提箱,瑞克爱用精良的手提箱,身上是时髦的乡村装束,是舰长不会穿着出海的那种。 希德和马斯波先生像马戏团侏儒似的跟在他身后,一起扛着那个老旧的绿色档案柜,不断大叫:“你那边,戴尔德!”和“小心台阶,西比尔!” “别再对雀莉提莉普西的事,儿子。”瑞克用最严厉的语气警告皮姆,“你这次该学到教训,在一个女人面前提起另一个女人是不礼貌的。因为你如果不学到教训,你就会浪费你的优势,这是事实。” 也是因为雀莉,我猜,瑞克才决定把皮姆改造成绅士。那时,他们都认为皮姆已跻身上流阶级。但雀莉,这个有钱又有势的女人开导瑞克,真正的英国身段必须靠严厉管教才能拥有,而最好的严厉管教只能在英国寄宿学校找到。她也有个侄儿在格林勃先生的学校。他名叫赛芬顿,鲍伊,但她都叫他“我亲爱的肯尼”。第二个原因就没这么多缜密考虑了,那就是陆军。首先是马斯波意外入伍,接着是莫瑞·华盛顿,再就是希德。 每一个都带着悲惨的挫败笑容收拾小小行囊,然后消失,只有极罕有的机会才能顶着理短的头发再次归来。接着有一天,瑞克既伤心又吃惊地接到自己也要去报效国家的指令。他在晚年抱持比较宽容的态度来看待这个社会对他的狭小器量,但当时他看见早餐桌上躺着他的入伍令,不禁义愤填膺,怒火中烧。 “该死,洛夫特,我以为我们都打点好了。” 他对伯斯发怒,因为伯斯可以免除所有的义务。 “我们是打点好了。”伯斯说,大拇指指向我,“柔弱的孩子,母亲在疯人院,绝对博得同情,无懈可击。” “那么这些魔鬼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瑞克追问,把浅黄色的文件推到伯斯的鼻子下。 “真是可耻啊,洛夫特。真的是。去摆平吧。” “你不该告诉老雀莉有关莉普西的事。”后来洛夫特对皮姆发火说,“她怀恨在心,所以去告发你爸爸。” 但陆军拒绝屈服,人去财散的宫廷,包括伯斯·洛夫特、几个姆妈、欧利和古德劳夫先生,很理所当然地把根据地迁移到布拉德福(英格兰北部城市)一家简陋的旅馆里,在那里,身负财政长才的瑞克不甘寂寞,必得在检阅场上重施故技。他们利用旅馆的公共电话和旅馆的名号,在旅馆房间里打字和制作档案,在旅馆的车库藏他们的秘密货物,进行英勇的后卫战,力挽狂澜,避免宫廷分崩离析。但一切皆枉然。那是星期天晚上在旅馆里,瑞克穿着他的士兵制服,刚烫得笔挺,正准备返回军营。他臂下夹着一个新的飞镖盘,准备贡献给中土餐厅,因为瑞克一心一意想争取承办伙食的职位,好让他在物资短缺的情况下可以照料我们。 “儿子。这该是你迈开这双矫健的腿,走上艰苦道路,力争上游成为最高法院院长和你老爸骄傲的时刻了。这里有太多懒虫,而你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古德劳夫,看看他的衬衫。没有人能穿着脏衬衫闯事业的。看看他的头发。他一转眼就会变成个老滑头。你要到寄宿学校去,儿子,上帝保佑你,也保佑我。” 又一个用力的拥抱,泪水终于止住,尽管没照相机在场,仍然像贵族似的握手,因为这个伟大的男人,已备好飞镖盘,就要从军去了。皮姆目送他离开,然后悄悄地爬上楼梯到暂住的国务公寓。门没锁。他闻到女人和滑石的气味。双人床一片凌乱。他从床下拉出那个猪皮手提箱,倒出里面的东西,就像他以前常做的那样,想判断那些难以理解的档案与书信。衣橱里挂着舰长的乡村套装,几个小时前还穿在身上,余温犹存。 他翻找口袋。绿色的档案柜依旧躲在幽暗阴影中,看起来比以前还破旧。为什么他老是把它藏在衣柜里?皮姆努力想拉开上锁的抽屉,却徒劳无功。 为何它必须单独移动,和其他东西分开,就像有病似的? “找钱哪,是不是,狄奇?”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浴室的门口问他。是桃莉斯,获选的打字员,也是个优秀的侦察员。 “省点麻烦吧,我会找的。 你爸爸所有的东西都是赊来的,我查过了。” “他告诉我,他在他屋里留了一条巧克力给我。”皮姆坚决地回答,在她的注视下继续翻箱倒柜。 “车库里有三大箩陆军的牛奶坚果。自己去拿吧。”桃莉斯建议说,“也有汽油券,如果你渴了的话。” “那是很特别的巧克力。”皮姆说。 皮姆和莉普西为何会到同一所学校去,一直是个莫测高深的问题。他俩是分别进入,还是同一笔交易:一个受教育,一个提供劳务作为回报? 我猜是同一笔交易,但除了从瑞克的行事风格来加以揣测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证据。终其一生,瑞克都不乏热心奉献的女人为他提供劳力,而他对她们总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宫廷不再需要她们时,她们就会被派到浩瀚世界中去替他工作,汇回微薄的薪资让他们的十字军行动更加惬意,为他而变卖她们的珠宝,提取她们的存款,出借她们的名字在瑞克被列为拒绝往来户的银行开立账户。但莉普西既没有珠宝,在银行也没有信用可言。她只有美丽动人的身体、她的音乐和她沉郁的内疚,以及一个让她难以割舍的英国小男孩。 我现在猜想,瑞克当时已在她身上看出警讯,所以决定把她交给我照料。然而,这对我们的伙伴关系并没有什么好处,而瑞克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机会主义者。 在进入格林勃先生那所为绅士之子设立的乡间学院时,倘若皮姆有任何学习成果可言,全都应该归功于莉普西,而不是之前随瑞克浪迹天涯时上过的无数家托儿所、圣经学校或幼儿园。莉普西教他写字,直到今天我写的德文t,还会在中间斜斜撇上一笔,像小写的Z一样。她教他拼词,却老是搞不清楚英文的“address”这个单词里有几个“d”,而成为他俩引为趣谈的笑话,直到现在,除非先写出德文来,否则我还是不确定。其他皮姆所知的一切,除了毫无意义的圣经章句之外,全都在她的那只硬纸板提箱里,因为无论她到什么地方去找他,都会急忙把他带到她房间里,趁机塞给他一些地理或历史知识,再不然就让他用她的长笛吹出音阶。 “听着,马格纳斯,没有知识,我们什么都不是。但只要有知识,我们就可以到世界的任何地方去,就像乌龟,我们的家永远在我们背上。 你学会画画,到哪里都能画。雕刻家、音乐家、画家,他们都不需要执照。只靠他们的头脑。我们的世界全在我们的脑袋里。这是惟一安稳的方法。现在,好好吹一段给莉普西听。” 格林勃先生学校里的安排,对他们的关系来说,真如锦上添花。他们的世界在他们脑海里,但也在那幢名为“分馆”的砖石小屋里。矗立在格林勃先生长长车道尽头的花园小屋,住着“分馆男孩”,皮姆是最后进驻的新生。而莉普西,他毕生钟爱的莉普西,是他们最好、也最呵护备至的姆妈。他们很快就明白,他们是被驱逐在外的人。即使他们不明白,那八十个住在车道顶端的男生也会让他们一清二楚。他们之中有一个名字里没有“阁下”的杂货商之子,很苍白,而且开店的人家总是很可笑。有三个讲话总是夹杂波兰语的犹太人;有个没指望的口吃叫“马一马一马林”的;还有个弯腿的印度人,父亲在日本占领新加坡时被杀。他们还有个带污点又会尿床的皮姆。但在莉普西的照拂之下,他们设法让自己以缺憾为荣。如果车道顶端的男生是优秀的正规军团,分馆男孩就是为奖章更加奋力作战的非正规军。对于教职员,格林勃先生尽力压榨,而他所榨取的正是国家所不需要的。有一个欧马利先生用力刮一个男生耳光,把他给打昏了;有个法波恩先生连头也打,把某个人的头盖骨给打裂了。 有个科学老师以为村里来偷东西的男孩是布尔什维克党人,用枪打得他们落荒而逃。在格林勃先生的学校里,动作太慢会挨鞭子,不整洁会挨鞭子,太冷淡会挨鞭子,厚脸皮也会挨鞭子,挨了鞭子不改进就会挨更多鞭子。战争的狂热鼓励野蛮暴行,教职员们无法参战的内疚犹如火上浇油,英国错综复杂的阶级制度更为这种虐待狂提供了浑然天成的环境。他们的上帝是英格兰乡绅的守护者,他们的正义是对出身不佳、屈居劣势者的惩罚,只有强者可以与之分享,而赛芬顿,鲍伊就是其中最强也最英俊的一个。最令人伤心的是,莉普西之死充满反讽,就像我此刻了解的那样,她竟为法西斯国家牺牲了生命。 每个假日,皮姆都听瑞克的吩咐,站在学校车道的入口迎接古德劳夫先生的到达。如果没人出现,他就谢天谢地地跑进树林去寻找隐私与野草莓。傍晚回学校时就可以夸耀自己这一天过得多么愉快。只是最坏的情况不免偶尔也会发生,一车人出现了——穿着士兵制服的瑞克、古德劳夫先生、希德,还挤进几个骑师——在鹧鸪岩稍事停顿之后,他们全都显得容光焕发。如果碰上学校有比赛,他们就大呼小叫地替地主队加油,从汽车行李厢里拿出前所未见的柑橘,传到大家手里。如果没有比赛,希德和莫瑞·华盛顿就会强拉住恰巧骑自行车经过的男生,在球场上举行一场障碍赛,希德还会圈起手在场边高声播报赛况。瑞克本人,穿着舰长的外套,则像市长般挥着手帕指挥他们开赛。瑞克本人,会送给优胜者一盒难以想像的巧克力,而众朝臣则在手上交换着英镑钞票。到了晚上,瑞克总是在分馆落脚,带一瓶香槟来让莉普西开心,因为她似乎很忧郁——她怎么回事,儿子?瑞克的确逗她开心;皮姆听见了,乒乒乓乓,吱吱嘎嘎,和尖叫声。 他穿着睡袍蹲在她门口想,他们是在打架还是假装的。回到床上后,他会听见瑞克蹑手蹑脚走下楼梯,虽然瑞克的脚步本来就可以如猫一般轻盈。 直到有天早晨,瑞克没能静悄悄地离去。不是因为皮姆,也不是因为那些在喧闹声中兴奋醒来的分馆男孩。莉普西大声叫骂,瑞克努力安抚她,但对她越好,她就越不讲理。 “你让我变成‘劫’。”她在哭喊间停下来吸一大口气时叫道:“你让我变成‘劫’来处罚我。你这个坏东西,瑞克·皮姆。你让我去偷。我是诚实的人。我是难民,但我诚实。”为什么她说得好像过去一年都是这种情况呢?“我父亲是诚实的人,我弟兄也是诚实的人。他们都是好人,不像我这么坏。 你让我去偷,变成像你这样的罪犯。也许上帝有一天会处罚你,瑞克·皮姆。也许他也会让你哭。 我希望他会。我希望,我希望!” “老莉普西有些不稳定,儿子。”瑞克准备离去时在楼梯上找到皮姆,对他解释说,“溜进去,看能不能用你那些故事逗她笑。老格林勃有没有喂饱你?” “喂得很饱。”皮姆说。 “你老爸觉得这里很好,知道吗?英国最健康的学校,这里就是。去部里问问看就知道了。 要半个银币吗?好的。”皮姆用他从赛芬顿·鲍伊那里学来的方式,走到莉普西的自行车旁。双手轻轻抵在背后,头往前伸,目光凝视地平线上某个模糊而宜人的目标。你昂首阔步,微微浅笑,好像还在倾听着什么声音,我们的未来精英就是这样表现出权威。 他个子太小,无法坐在花格子椅垫上,但女式自行车前面没有横杆,就像赛芬顿,鲍伊一向乐于指出的,皮姆可以把脚跨在座椅前面的洞里,左右用力踩,双手握住手把,摇摇晃晃地避开沥青路上积水的弹坑往前进。我是个官方的自行车收集人。在他右边是菜圃,是他和莉普西响应“为胜利而开垦”的地方(战时英国政府鼓励国民自给自足,开垦家庭莱圃,称为“胜利菜园”)];左边的矮树丛是德军炸弹落下的地方,当时一些烧得焦黑的树枝还飞撞到他与那个印度人和杂货商儿子合住的卧室窗前。但在他恐怖的想像中,赛芬顿,鲍伊和他那一帮随从在他背后紧追不舍,对着他模仿莉普西,因为他们知道他爱她:“你‘弃’哪里?‘偶’的小黑市商。你对你的甜心做了啥,‘偶’的小黑市商。现在她死了啊?”在他前面,是他等待古德劳夫先生的那扇大门,大门左边就是分馆。分馆原来围着的铁栏杆已经全拔起来为战争效力去了,一个警察站在缺口处。 “他们叫我去拿我的自然课本。”皮姆对警察说,他把莉普西的自行车靠在一根砖柱边,直视警察的眼睛。皮姆以前对警察撒过谎,知道你必须做出一副很诚实的样子。 “你的自然课本,是吗?”警察说,“你叫什么?” “皮姆,先生。我住在这里。” “皮姆什么?” “马格纳斯。” “快走吧,皮姆·马格纳斯。”警察说,但皮姆仍慢慢走开,不露出一点着急的样子。莉普西装在银相框里的家人在床头柜上站成一排,主宰大局的却是瑞克的大头,装在猪皮相框里显得敏感而充满政治意味,无论他走到哪里,瑞克睿智的眼睛总是跟着他。他打开莉普西的衣柜,深吸一口她的气息,他拉开她褶边的白色晨袍,她的皮草披肩,还有瑞克在圣莫里茨给她买的那件带着俏皮兜帽的骆驼毛外套。从衣柜后面,他拉出了她那只硬纸板提箱。他把提箱放在地板上,用钥匙打开。莉普西把钥匙藏在一个麦酒瓶里,摆在贴了瓷砖的壁炉架上,旁边是一只软软的玩具黑猩猩,也就是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的那只小奥黛莉。他拿出一本像《圣经》一样画着小小的黑色刀锋的书、音乐书籍和他看不懂的读本,一本贴着莉普西年轻照片的护照,还有一叠她姐姐蕾秋写给她的德文信。她姐姐的名字用正确的德文发音应该念成“蕾哈耶”,她已不再写信来了。箱子的最底下是瑞克的信,用麻绳捆成一扎。 有一些早就印在他的脑海里,尽管他难以体会蕴藏在字面下的汹涌暗潮:只要几个星期,亲爱的,就会乌云散去,重见天日。我会解雇洛夫特,咱俩就可以享受应得的丰厚报偿……好好照顾我的小家伙,他视你如母,别让他变得滑头了。 你对信托基金的疑虑完全没有必要……你别胡思乱想,否则我这个正等待召集令、或许一去不回的人会更加担心……这里进行的事会给许多人,例如文沃斯,带来难以计算的好处……别再拿w或他老婆来烦我,那个女人是专门制造麻烦的人,而且还是最糟糕的那种……我认为泰德·格林勃是伟大的教育家与校长。告诉他,另一大批干梅子已上路……他也该在厨房为两大箩新鲜柑橘空出地方来。洛夫特帮我弄到三个星期的慰劳假,也就是说我被召回时要重新接受新兵训练。至于另一件事,马斯波说像以前一样继续寄东西来。请立刻办,因为目前暂时的流量问题不能让像文沃斯这种有钱人知道……如果你不立刻寄支票来,我很可能会被送回牢里,还有其他人,除了洛夫特之外,就像过去一样,这是真的……说什么要自杀真是愚蠢,在这场没有道理、充满悲剧的战争里,每天都有人互相杀来杀去……马斯波说你明天如果寄“存局待取”的快递,星期六邮局开门时他会去取,然后立刻寄给文沃斯……莉普西的信,他留到最后才读,对比之下出奇简短:我亲爱的马格纳斯:你一定要永远做个好孩子,亲爱的,练习音乐,像个男人一样坚强地面对你的父亲,我爱你。 莉普西皮姆把信扎成一扎,塞进自然课本,再把自然课本塞进皮带里。他慢陧地从警察身边骑过,背上像有猫爪抓过。学校的锅炉是埋进地下室的一个砖砌炉灶,厨房后院的斜槽是放柴薪的地方。 靠近斜槽是会被鞭打一顿的违规行为,在那里烧纸简直就是第五纵队的颠覆行动,连水手都会抓去溺死的。一阵暴雨狂扫过草原,白垩山丘在暴风雨云里变成橄榄绿。皮姆站在开着的斜槽前,拱起肩膀,缩着脖子,把信放进槽里,看着它们消失。一定有十来个人看见他,教职员和住校的人,有些肯定是赛芬顿·鲍伊的盟友。但他行动的公开坦荡,让他们相信一定是当局授权他这么做的。皮姆自己当然也这么相信。他放进最后一封信,也就是叫他要坚强的那一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完全不在意是否有人注意到他。 他又需要教职员的盥洗室了。他需要他那有着嵌板密室的秘密圣莫里茨,他需要那有着黄铜水龙头与桃花心木镶边镜子的隐秘皇宫,因为皮姆热爱奢华,只有曾经从中获得爱的人才能明白这一点。他把那个违禁的手提箱带进教职员休息室,走到楼梯平台的中间。盥洗室的门半掩着。 他推开门,溜进去,从里面反锁。他独自一人。 他凝视自己的面孔,让表情变得冷峻,然后稍柔和,接着又冷峻。他打开水龙头,冲脸,直到脸上闪闪发亮。他突如其来的孤立,让他的成就益加辉煌,也让他在自己眼中显得不同凡响。他的心因得意而飘飘欲仙。他是上帝。他是希特勒。 他是文沃斯。他是绿色档案柜之王,TP高贵的后裔。从今而后,世上的一切都需要他的介入。 他掏出小刀,打开,握住刀锋顶端,靠近脸,在镜子里如阿瑟王那样起誓。我以魔剑(Excalibur,亚瑟王之剑)立誓。午餐铃声响起,但午餐不点名,他不慌不忙;他永远不会再慌忙,他是不朽的武士。他想割断自己的喉咙,但他的使命太过重大了。他想起很多名字。学校里谁有最棒的家庭?我有。皮姆家族个个出众,马格纳斯王子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马。 他把脸抵在木材镶板上,闻到板球棒与瑞士森林的气息。小刀仍在他手中。他眼睛发热模糊,耳朵鸣声作响。他内心超凡的声音告诉他注意看,于是他看见在最好的那块镶板上深深刻着一个名字缩写“KS-B”。他弯腰收拾落在脚上的木屑,丢进洗手台里,木屑浮在水面。他拉起塞子,木屑仍漂着。他抛下这一切,到艺术馆去,完成他的道尼尔轰炸机。 整个下午他都等着,确信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我没做。如果我回去,就会发现什么都没有。是三年级的麦格斯。是有把印度弯刀的詹姆森,我见他进去。是村里的混混干的,我看见他鬼鬼祟祟地潜入空地,皮带里插了把短剑,他名叫文沃斯。晚祷时,他祈求有颗德军炸弹炸毁教职员盥洗室。什么都没有。第二天,他把最珍贵的财产送给赛芬顿·鲍伊:他开完盲肠之后莉普西送他的那只无尾熊。在休息时间,他把小刀埋进板球观众席后面的松软泥土里。或者如我此刻会说的,湮灭证据。直到晚上整队时,值日老师——最哀伤的欧马利——以宣告噩运的声音叫出肯尼·赛芬顿·鲍伊阁下(缩写为KSB)的全名。让人难以理解的,这名年轻贵族被带进格林勃先生的书房。皮姆也困惑地看着他走。他们到底找他做什么呢——我最好的朋友,拥有我那只无尾熊的人?桃花心木门关上,八十双眼睛盯着那精致的做工,皮姆也一样。皮姆听见格林勃先生的声音,然后是赛芬顿,鲍伊的抗议声。接着是一片沉寂,上帝的正义执行了,一下又一下。皮姆计算着,觉得自己洗净了,也辩明了。不是麦格斯,不是詹姆森,也不是我。是赛芬顿,鲍伊自己干的,否则他不会挨打。他学到了,正义,也好不过她自己的仆人。 “上面刻了一个连字符。”第二天赛芬顿·鲍伊告诉他,“不管是谁干的,他在我的名字上多加了一个连字符。等我逮到这个混蛋,我就把他给杀了。” “我也会。”皮姆忠心耿耿地允诺,字字由衷。就像瑞克,他正学着同时靠好几个计划过活。 诀窍就是忘掉一切,只记得你此刻的立场与你说话的对象。 莉普西之死对年少的皮姆带来许多影响,但并不全然是负面的。她的去世让他成为自立自强的人,也让他确信女人善变,且随时可能消失。 他从瑞克的例子学到宝贵的教训,也就是高尚外表的重要性。他发现,惟一的安全是表面的合法性。他决定要成为秘密策动生命大事的人。例如,给格林勃先生的轮胎泄气、把三包六磅装食盐倒进游泳池的,就是皮姆。但是带队缉捕元凶、放弃许多有利线索、对许多卓有信誉之人投以怀疑的,也是皮姆。随着莉普西的离去,他对瑞克的爱又一次变得更无阻碍,而且更好的是,他可以隔着遥远的距离爱他,因为瑞克再次消失了。他是否回到牢里,就像他对莉普西信誓旦旦说的那样?警察是否找到了绿色档案柜?当时皮姆并不知道,而希德,我怀疑,到现在仍不知道。 在那段可疑的时间之前,陆军记录显示瑞克很突兀地离职六个月,至于解释,要请查阅者向犯罪记录办公室询问。什么都查不到,也许是因为伯斯有朋友在那里工作,某个非常仰慕他的女士。 无论原因何在,皮姆又可以独自悠游,享受愉悦时光。周末放假时,欧利和古德劳夫先生会在位于富尔翰的那间地下室公寓接待他,用各种难以想像的方式娇纵他。向来靠运动保持一副好身材的古德劳夫先生教他如何摔跤,而当他们一起到河上饮酒作乐时,欧利会穿上女人衣裳,尖起嗓子,扮得像极了,除了皮姆和古德劳夫先生之外没人知道他是个男的。在较长的假期里,皮姆就必须和赛芬顿·鲍伊一起到雀莉的大庄园去,听那些和公立学校有关的恐怖故事,而他自己很快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新生如何被绑在洗衣篮里从石阶上丢下去,如何被用鱼钩穿过耳朵,背起马具,拖着在校园里绕上一大圈。 “我父亲人狱,但逃走了。”皮姆告诉他作为回报,“他有一只八哥可以照顾他。” 他想像瑞克躲在达特穆尔(英格兰西南部德文郡的一个高原)的洞穴里,希德和梅格送来用手帕裹着的派,而猎犬四处寻觅他的行踪。 “我父亲从事情报工作。”另一次皮姆告诉他,“他被盖世太保折磨死了,但我不能说。他的本名是文沃斯。” 皮姆编出来的这篇宣告,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一个不同的名字和壮烈的牺牲,对瑞克再适合不过了。这让皮姆拥有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缺少的档次,也让莉普西的—切有了正当性。因此,有一天瑞克回来,没有酷刑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带着两个骑师,—盒油桃,和—个帽子上有羽毛的崭新姆妈,皮姆非常认真地考虑过替盖世太保工作,也想知道应该如何加入。如果不是和平的来临粗鲁地剥夺了他的机会,他一定会这么做。 最后必须提到皮姆在这段受教育时期的政治取向。丘吉尔脾气太坏且太受欢迎。顶着歪歪的菠萝头的戴高乐太像梅克皮斯舅舅,而拄手杖、戴眼镜、坐轮椅的罗斯福活脱就是讨人厌的妮尔舅妈。希特勒这么可怜地没人爱,让皮姆对他稍有好感,但是,他心目中指定的代理父亲却是约瑟夫·斯大林。斯大林脾气不坏,也不说教。他在新电影里轻声浅笑,与狗嬉戏,采摘玫瑰,而他忠诚的军队为他在圣莫里茨的纷飞大雪中赢得战争胜利。 放下笔,皮姆看着他自己写下的东西,先是恐惧,接着渐渐放松。最后放声大笑。 “我没坏了规矩,”他轻声说,“我熬过来了。” 为了往日时光,他给自己倒了一大杯伏特加。 第05章 鲍尔小姐的床就像童话故事里仆人的床,既狭小又疙疙瘩瘩的不舒服。布拉德福把玛丽撂倒在床上之后,她就一动不动地躺着,蜷缩在羽绒被里,拱起膝盖保护自己,双手抱住肩膀。他从她身边溜走,不再闻得到他的汗味与气息。但她可以从床脚感觉到他庞大的身躯,有时她会痛苦地想起他们稍早之前并没做爱,因为他那段日子的习惯就是如此:像此时一样坐着,打电话,查账单,或做其他维持他那男人世界生活秩序的事,放她在一旁打盹。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出一台录音机,另一台在乔琪手里,以防万一他那台不能用。 对一个刽子手来说,奈吉尔的个头虽小,但非常矫健。他穿了一套合腰的细条纹西装,袖子里有条丝手帕。 “叫玛丽写一份自愿声明,做了没,杰克?” 奈吉尔说,似乎他每周都做这事儿似的。 “自愿,但规格要正式。可能用得到,可能。这不是波一个人的决定。” “哪个该死的家伙说是自愿来着?”布拉德福说,“她加入的时候签过正式的保密条款,离开的时候又签过一次。嫁给皮姆的时候又签了一次。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们的,玛丽。无论你是在公交车上听到的,还是看见他手上握着冒烟的枪。” “你那个好乔琪可以当见证。”奈吉尔说。 玛丽开始说话,但说什么大半连她自己都不懂,因为她一只耳朵埋在枕头里,另一只耳朵则倾听着莱兹波斯岛清晨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他们那所棕色的平顶小屋就位于波洛马利城(Plomari,莱兹波斯岛的第二大城市)的半山腰上,清晨交杂着电动车、船舶、希腊布祖基琴音乐与货车在巷弄里穿梭的声音。还有羊在屠刀下的惨叫声,驴蹄在鹅卵石上滑过的脚步声,以及港边市场摊贩的叫卖声。如果她紧紧闭上眼睛,就可以眺过橙色的屋顶,穿过街道,越过烟囱、晒衣绳和种满天竺葵的屋顶花园,直到水边,跨上长长的防波堤,尽头红灯闪烁,活泼的野猫沐浴在阳光中,望着货船缓缓驶出晨雾。 玛丽的故事就这样在眼前展开,她也这样告诉杰克·布拉德福:就像梦魇的影片,她只敢断断续续地觑一眼,因为她自己是最没天良的恶婆娘。货船驶了过来,猫儿伸着懒腰,跳板已放下,英国的皮姆一家——马格纳斯、玛丽和儿子托马斯——列队上岸,寻找另一个可以远离一切的完美处所。因为已没有地方够遥远,没有地方够偏僻。皮姆一家人已成为爱琴海上飞翔的荷兰人(Flying Dutchman,传说中的鬼船船长,必须不断航行直至最后审判日),一靠岸就忙着再次打包,不断换船、换岛屿,像是被驱赶的灵魂,但只有马格纳斯知道这个诅咒,只有马格纳斯知道谁在追他们,又为何而追,而马格纳斯把这个秘密锁在他的微笑背后,和他所有的其他秘密一样。她看见他快活地在她前面昂首阔步,一手抓住草帽不被风吹走,一手晃着他的手提箱。她看见汤姆大步走在他后面,穿着灰色的法兰绒长裤和口袋绣有童子军徽章的学校运动服,虽然气温高达华氏八十几度,他还是坚持要这样穿。她看见自己因前夜的宿醉与汽油烟味而昏昏沉沉,已暗自计划要背叛他俩。在他们背后,她看见打着赤脚的本地挑夫,扛着皮姆一家过多的行李,毛巾、床单、汤姆的维他麦,和玛丽在维也纳为他们这次伟大休假所收拾的其他杂物,诚如马格纳斯所言,这是他们企盼已久、一生仅有一回的家庭假期,尽管玛丽记得马格纳斯是在出发前几天才提到这个计划,而老实说,她还宁可回英格兰,从园丁手中收回狗儿,从泰姑妈那儿接回那只长毛暹罗猫,在普拉煦消磨时光。 挑夫卸下重担。马格纳斯慷慨一如往昔,从玛丽打开的手提袋里掏给他们小费。汤姆笨拙地弯腰察看列队欢迎的莱兹波斯猫群,说它们的耳朵很像芹菜。汽笛响起,挑夫们跃回跳板上,货船再度消失在雾中。马格纳斯、汤姆,和叛徒玛丽凝望着货船,像每一个有关大海的悲伤故事一样,他们一生的行李散落在四周,红色的信号灯在他们头上洒下微弱的火光。 “在这里之后,我们可不可以回维也纳?” 汤姆问,“我想见贝吉·雷德勒。” 马格纳斯没回答他。马格纳斯热情高涨。他即便对自己的葬礼也会这样热情,玛丽就爱他这样,就像爱他别的许多方面一样,至今犹然。有时他的善良让我自惭形秽。 “就是这里,玛几。”他大叫,胳膊用力指向一座光秃秃不见树影的圆锥形山丘,上头有些棕色的房子,那就是他们最新的家。 “我们找到了。大海里的普拉煦!”他回头看她,露出在这个假期之前从未见过的笑容——在绝望中显得如此英勇,如此倦乏的快乐。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玛儿,我们没事了。” 他伸出胳膊抱住她,她任他抱住。他拉近她,拥抱。汤姆挤在他俩中间,一手抱一个。 “嗨,也分我一点吧。”他说。三人紧紧抱在一起,像世界上最亲密的盟友,一起走下防波堤,把行李丢在那儿,直到他们找到地方安放。他们不到一个小时就安顿好了,因为聪明的马格纳斯竟能用他在这趟旅程里随意编造的希腊身份畅行无阻,一开始就知道该找哪家旅店,该讨好哪些人,该找哪些人来帮忙。然而,夜晚还是会陶胳,而且夜复一夜,越来越糟,从她醒来的那一刻就挥之不去,她可以感觉到它们偷偷爬到她身上,潜伏一整个白天。为了庆祝抵达新家,马格纳斯买了一瓶苏联红牌伏特加,虽然他们这一阵子曾屡次决定不买烈酒,只喝当地的葡萄酒。酒瓶几乎空了,而汤姆,感谢上帝,终于在他的新房间睡着了。否则玛丽就得祈祷了,因为汤姆近来成了个收破烂的,她父亲一定会这么说,老是跟前跟后捡他们用剩的东西。 “嗨,别这样,玛儿,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马格纳斯想逗她开心,“你不喜欢我们的新堡垒吗?” “你很好笑,而且我也露出微笑了。” “看起来不太像微笑。”马格纳斯说,露出微笑给她看,“从我坐的位置看,更像是扮鬼脸,亲爱的。” 但玛丽脑袋里血液“轰”地往上冲,而且跟往常一样,她无法制止自己。她尚未犯下罪行,但罪状已罗织在她身上。 “这就是你在写的东西,对不对?”她高声说,“你怎么会把你的聪明机智都浪费在一个没用的女人身上?” 玛丽也被自己的不快吓了大一跳,她哭了起来,握紧拳头捶打蔺草椅的扶手。但马格纳斯毫不吃惊。马格纳斯放下酒杯,走近她,用指尖轻拍着她的胳臂,等待着被接纳。他深思熟虑地将她的酒杯放在手不能及的地方。顷刻之后,他们新床的弹簧咿呀吱嘎,好像铜管乐团调音似的,因为绝望的情欲狂热终于助马格纳斯一臂之力。 他与她热烈地做爱,仿佛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他把自己深深埋进她身体里,似乎她是他惟一的避风港,玛丽也盲目地配合着他。她攀上巅峰,他领着她,她对他大叫:“拜托,噢,天哪!”在那幸福的瞬间,玛丽简直可以和这该死的世界吻别。 “我们用潘布洛克这个名字,顺便告诉你。” 马格纳斯不久之后说,但实在隔得不够久。 “我确信没这个必要,但我希望万无一失。” 潘布洛克是马格纳斯的化名之一。他在公文包里放着潘布洛克的护照,她早就发现了。上面那张照片经过巧妙处理,看起来并不清楚,可能是马格纳斯,也可能不是。在柏林的伪造作坊里,他们常说照片看起来就像流浪工人。 “我怎么告诉汤姆?”她问。 “干吗告诉他?” “我们儿子姓皮姆。如果告诉他说他姓潘布洛克,他可能会觉得奇陉。” 她等着,痛恨自己的倔强。马格纳斯并不常被问题所困扰,即使是有关指导或欺瞒孩子的问题。但此刻他却在思考,她可以感觉得到,在一片漆黑中,他清醒地躺在她身边思考。 “好吧,就说潘布洛克是这幢房子的主人,我会告诉他。我们要用他的名字从店里订东西。 只有被问到的时候,当然。” “当然。” “那两个人还在那里。”他们这段对话所讨论的主角汤姆在门边说。 “什么人?”玛丽说。 但她颈背上的皮肤一阵刺痛,浑身冰冷湿痛。 汤姆听见多少?或看见? “在河边修摩托车的人。他们有特殊的军用睡袋、手电筒,和特殊的帐篷。” “岛上到处都是露营的人。”玛丽说,“回床上去。” “他们也在我们的船上。”汤姆说,“在救生艇后面,他们在玩牌,盯着我们。说德语。” “船上有很多人。”玛丽说。你干吗不说话,你这个杂碎?她在心里对马格纳斯尖叫。我身上还流着你的东西,而你竟然就躺得直挺挺的不帮我? 汤姆躺在一边,马格纳斯躺在另一边,玛丽听着波洛马利报时的钟声缓缓响起。还有四天,她告诉自己。星期天,汤姆会飞回伦敦开始新学期。而星期一,我就会动手,遭天谴。 布拉德福摇着她。奈吉尔对他说了些话:问她事情怎么开始的——要她交代清楚。 “我们要你从头开始,你可以吗?你冲过头了。” 她听见一阵喃喃低语,接着是乔琪换上一卷录音带的声音。喃喃低语的是她自己。 “告诉我们,你们一开始是怎么去度假的,好不好,亲爱的?谁提议的?——噢,马格纳斯,是不是?我知道了——是在这个房子里吗?——是的——是在什么时间?坐起来,好吗?” 所以玛丽坐起来,从杰克告诉她的地方开始从头讲起:维也纳,一个甜美的初夏夜晚,一切都还圆满无缺,莱兹波斯和之前的所有小岛都还没在聪明的马格纳斯眼里闪现。玛丽穿着罩袍,在地下室装裱一本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1874-1936,奥地利作家)第一版的《人类的末日》,那是马格纳斯去雷欧本见一个线人时找到的,玛丽——“是例行的吗?雷欧本?” “是的,杰克·雷欧本是例行的。” “他多久去一次?” “一个月两次。三次。他有个老匈牙利人在那里,没什么特别的。” “他告诉你的,对不对?我以为他的线人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个老匈牙利酒商,在伦敦和布达佩斯都有办公室。马格纳斯多半都守口如瓶。有时他会告诉我。我可以继续了吗?” 汤姆在学校,鲍尔小姐去祈祷了,玛丽说。 是某个天主教盛宴,圣母升天日,耶稣升天日,祈祷与悔改,玛丽搞不清楚。马格纳斯应该是在美国大使馆。新的委员会才刚开始开会,她没期望他会早归。她正忙着粘贴,突然之间,没听见一点声响,她看见他站在门口,天知道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他看起来很愉快,以他一向喜爱的方式看着她。 “怎么说,亲爱的?他怎么看你的?”布拉德福打断她说。 玛丽很出乎自己意料的,竟迟疑不决。 “优越感,有一点。痛苦的优越感。杰克,别让我恨他,拜托。” “好吧,他看着你。”布拉德福说。 他看着她,当她迎上他的目光时,他爆发出一阵大笑,唱着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1899-1987,美国知名歌舞片明星,1930年代红极一时)的曲子,在她嘴上印上热情的吻,不让她开口说话。然后是在楼上全面且坦诚地交换意见,套句他的说法。 他们做爱,他把她拉进浴室,帮她清洗,他把她拖出来,帮她擦干。二十分钟之后,玛丽和马格纳斯几乎就像一对恩爱伴侣一样穿过杜伯林上方那个小小的公园,经过对汤姆来说已太小的沙坑与攀爬架,经过汤姆踢足球的象栏,走下山坡,到德黑兰餐厅。这里不太像他们会去的小餐馆,但马格纳斯极爱这里的阿拉伯黑自爱情电影。他们每每一面吃着蒸肉丸,一面啜冷饮,店家就会为他们调低音量播放影片。在桌边,他猛地握住她的胳膊,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兴奋像电流般流向她。仿佛越是拥有她,他就越是需要她。 “我们度假去吧,玛儿,让我们真的度假去吧。让我们改变一下生活散散心,而不只是假装。 让我们带着汤姆,用掉所有假期,离开一整个夏天。你画画,我写我的书,我们可以一直做爱到崩溃。” 玛丽说去哪儿,马格纳斯说哪里都无所谓,明天我会到旅行社去。玛丽说新委员会怎么办。 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用指尖轻抚着她的掌峰,她又再度为他痴狂,他就喜欢这样。 “新委员会,玛丽,”马格纳斯断然说,“是我参加过的最愚蠢也最该死的猜字游戏,相信我,我见多了。那根本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喋喋不休,打击‘公司’的自我,还要说给每一个想听的人知道,我们和美国人在床上作些秘密勾当。雷德勒无法想像,我们竟然打算把整个情报网透露给他,而雷德勒自己,连他裁缝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更别提他的特勤人员——如果他有的话,我很怀疑。” 布拉德福又开口:“他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雷德勒不愿意透露给他知道?” “没有。”玛丽说。 奈吉尔换个问题:“他有没有告诉你其他理由,为什么委员会是个猜字游戏?” “那是个猜字游戏,是个骗人的把戏,是个怕大家闲着没事做的工作。他只这么说。我问他线人怎么办,他说他们会照料自己,如果杰克还劳神关心他们,可以派个代理人来。我问他杰克会怎么想——” “杰克会怎么想?”奈吉尔说,毫不掩饰他的好奇心。 “他说杰克也是玩假的:‘我又不是和杰克结婚,我是和你结婚。‘公司’早在十年前就该叫他退休了。可怜的杰克。’对不起。他是这么说的。” 布拉德福双手插在口袋里,在狭小的空间里踱着步,看看鲍尔小姐那个私生女的照片,瞧瞧她书架上的平装本爱情小说。 “还说了我什么?”他问。 “杰克已经在职太久了。童子军的时代结束了。这是个新的局面,他无法胜任。” “还有呢?”布拉德福说。 奈吉尔把下巴埋进手掌里,端详着娇小但做工精良的鞋子。 “没了。”玛丽说。 “他那天晚上有没有出去散步?去见P?” “他前一晚出去了。” “我是说那天晚上。回答这该死的问题!” “我说了,是前一晚。” “带着报纸,一整份?” “对。” 布拉德福双手仍插在口袋里,抬起头,很不自然地转向奈吉尔:“我要告诉她。”他说,“你会大发雷霆吗?” “你是正式问我吗?”奈吉尔问。 “没什么特别的。” “如果你是正式问我,我会告诉波。”奈吉尔说,一面充满敬意地看着手上的金表,似乎是从表上听取命令。 “雷德勒知道,我们知道。如果皮姆也知道,还有谁不知道?”布拉德福坚持问道。 奈吉尔想了想。 “你看着办吧。你的人,你的决定。你自己收尾,坦白说。” 布拉德福倾身靠近玛丽,把头贴在她耳边。她还记得他的气息:苏格兰呢与父亲的味道。 “听着?” 她摇摇头。我不要,我绝不听,我希望永远不知道。 “你的马格纳斯嘲笑的那个新委员会是个权力很大的组织。或许是这些年来,我们与美国在实务阶层所建立的最有潜力的工作关系。这个游戏的名称就叫做互信。现在要建立这样的关系比以前困难,但还是可以设法运作。你快睡着了吗?” 她点点头。 “你的马格纳斯不仅知情,也是推动这个委员会的主要策划人之一,如果我们不说他就是惟一的主要策划人的话。他介入很深,在我们开始谈判交易的时候,他甚至还向我抱怨说,伦敦方面对交易条件的诠释太过小心眼。他认为我们应该给美国人更多一些。以交换更多。这是第弋点。” 我已经没什么其他的事可说了。你可以拿走我家的地址,我至亲的名字,这是你要的东西。 你亲自教我的,杰克,万一他们抓走我的话。 “第二是,基于某些我当时嗤之以鼻甚至认为是有意冒犯的原因,在委员会召开三个星期之后,美国方面反对你丈夫出席委员会,并要求用他们比较中意的人来取代他。因为马格纳斯是捷克行动和其他几个较小型的东欧计划的首脑人物,这个要求完全不切实际。一年前他们在华盛顿也对他有意见,波屈服了,在我看来是大错特错。我这次不打算让他们得逞。我就是不喜欢让那些美国绅士或其他人来告诉我该如何管理我的人。我对他们说不,然后要马格纳斯去休年假,离开维也纳,直到我叫他回来。这是事实,我想这也该是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这很机密。”奈吉尔说。 她以为自己会大吃一惊,但并没有。没有排山倒海而来的抗议,也没有家族著名的坏脾气爆发一通。布拉德福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因为雪,早晨提早降临了。他看起来苍老,饱经风霜。他的白发在灯光里显得松散,她可以看见他头皮的粉红色。 “你护着他。”她说,“你很忠实。” “我似乎也是个该死的笨蛋。” 整个房子都天翻地覆了。在他们底下的客厅里,搬动的家具发出砰然巨响。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和杰克一起在楼上。 “噢,别这么自责,杰克。”奈吉尔说。 布拉德福让玛丽坐在椅子上,递给她一杯威士忌。你只能喝一杯,他曾说,把这当做最后一杯。奈吉尔占领了床,他坐在床上,伸出一条穿着西装裤的短腿,那样子仿佛在走上俱乐部楼梯时扭伤了腿似的。布拉德福背对着他们两人。他比较喜欢窗外的景致。 “你们首先到了科孚(Corfu,希腊西北部之海岛)。你姑妈在那里有栋房子。你们向她借住。谈谈这个部分,详细说。” “泰姑妈。”玛丽说。 “我要全名。”奈吉尔说。 “泰碧莎·格瑞爵士夫人,爸爸的姐姐。” “也曾经是我们‘公司’的成员。”布拉德福咕哝着对奈吉尔说,“在我们的名册上,几乎随时都有她们家族的成员,想想看。” 那天晚上他们喝了酒回来之后,她立刻打电话给泰姑妈,不可思议的是,正好有人取消预订,她的房子空了下来。他们借了房子,打电话到汤姆的学校,安排他学期结束之后直接飞到科孚。雷德勒夫妇一听到消息,当然也想一起去。 格兰特说他可以抛下所有的事,但马格纳斯不理会。雷德勒夫妇正是那种我必须一脚踢开的社交道具,他这么说。我干吗带着我的工作去度假? 五天之后,他们已安顿在泰姑妈的房子里,一切都美好无缺。汤姆在马路顶端的旅馆上网球课,游泳,喂旅店老板娘的羊,和看管小船、给花园浇水的科斯塔斯一起驾船闲逛。但他最爱的是,马格纳斯夜里带他到城郊看疯狂的板球赛。马格纳斯说,是英国人帮岛民抵抗拿破仑时,把板球引进到岛上的。马格纳斯就是知道这类事情。或者假装知道。 借着板球,马格纳斯与汤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亲密。他们躺在草地上,大啖冰淇淋,为他们最喜欢的球员加油,谈着男人的话题,这对汤姆来说真是幸福的关键:因为汤姆疯狂地爱着马格纳斯,他是个男子汉的儿子,一直都是。至于玛丽,她拿出蜡笔,因为科孚的夏天对她的水彩画来说实在是太热了,颜料一上画纸就干了,她根本来不及靠近。但她画得很好,有漂亮的风景和肖像,还款待岛上一半的狗儿,因为希腊人不喂狗,不照顾狗,不做任何事。因此每个人都很快乐,每个人都好极了。马格纳斯有问凉爽的温室可以写作,还有一整个岛可以供他无休无止地散步。他晨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散步,忍耐一整天之后,晚上又会散一回步。他们吃得很晚,通常是在酒馆吃,也常喝酒,老实说,但为什么不呢,他们是在度假啊。还有漫长的情爱午睡,玛丽和马格纳斯在阳台做爱,汤姆则躺在沙滩上,用马格纳斯的双筒望远镜观察海湾里来来去去的裸体男女,所以就像马格纳斯所说的,每个人都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磅肉了。直到有一天,钟停了,马格纳斯从夜里的散步归来,承认他写作碰上瓶颈了。他走了进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很烈的希腊茴香酒,猛地坐进椅子,直截了当地说:“对不起,玛儿。对不起,汤姆,老家伙。 但这个地方他妈的太诗情画意了。我需要人群,看在老天的分上。需要烟雾、垃圾和一些痛苦环绕着我们。在这里就像在月球上,玛儿。比维也纳还糟,真的。” 他的话很温柔,但态度却非常坚定。他喝了酒,很显然的,但那是因为他很沮丧。 “我快要疯了,玛儿。我真的要疯了。我告诉过汤姆。是不是,汤姆?我说我真的受不了了,而且我觉得自己很差劲,因为你们两个都这么开心。” “没错,他说过。”汤姆说。-“好几次。而今天简直是迎头痛击,玛。你们一定要帮我脱身。你们两个。” 他们当然说他们会帮他。玛丽立刻打电话给泰姑妈,好让她把房子重新托租。他们一起来个大熊式的拥抱,然后带着坚定的决心上床睡觉。 第二天,玛丽打包行李,马格纳斯到城里去处理船票和预订他们下一段冒险之旅的行程。但汤姆,太过疲倦的他通常很多话,对他们必须离开科孚的原因有不同的看法。爸爸在板球场见到这个神秘的人。那是一场真正的超级赛,妈,岛上两个最强的球队,真的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们看得都疯了,突然这个看起来睿智、精瘦的人就出现了,他留着像魔术师的小胡子,走路一跛一跛的,老爸一看见他就站起来。他微笑着走过来,和老爸谈了一会儿,他们在空地上走来走去,老爸和这个瘦瘦的人,他走得很慢,像生病的人。 但他对老爸很亲切,虽然爸太激烈了。 “是激动。”玛丽出乎自然地纠正他,“别太大声,汤姆。我想爸爸在某个地方做事呢。” “而且有一个不可思议的蝙蝠侠,”汤姆说,“叫菲利普的。”这是汤姆见过的最厉害的蝙蝠侠。 “在交换投球之前他就得了18分,观众都爱死他了。但是老爸都没注意,因为他忙着听那个亲切的人讲话。” “你怎么知道他很亲切?”玛丽没来由地有些恼怒,“小声一点。”温室里没点灯,但有时马格纳斯就坐在一片漆黑里。 “他对他就像父亲一样,妈。他年纪比较大,很冷静。他一直要老爸坐他的车,老爸一直说不要。但他没生气或什么的,他太聪明了。他对老爸很客气,一直微笑。” “什么车?这是个夸张的传奇故事,汤姆。 你知道的。” “沃尔沃·卡洛曼诺先生的沃尔沃汽车。一个人开车,还有另一个坐在后座。他们边走边谈时,车子在围墙另一边等着。我说的是实话,妈。 那个瘦瘦的男人没发脾气或什么的,他真的喜欢老爸,你看得出来的。不只是握住他的手臂。他们对彼此很友善。比格兰特叔叔还好。比较像杰克伯伯。” 那天晚上玛丽问马格纳斯。他们打包行李,她很兴奋要搬家,而且也真的很期待去雅典的博物馆。 “汤姆说你在板球场被某个讨厌的人缠上了。”玛丽说,他们在忙了整天之后一起享用一杯浓烈的睡前酒。 “我?” “有个小个子的人缠着你在空地上绕来绕去。听起来像个生气的丈夫。他留个小胡子,除非是汤姆自己想像的。” 然后马格纳斯隐约记起来。 “噢,没错。他是个无聊的英国老人,一直要我去看他的别墅。 他想推销给我。真是讨厌!” “他说德语。”第二天早上马格纳斯出门散步之后,汤姆吃着早餐说。 “谁?” “老爸的那个瘦子朋友。在板球场找上老爸的那个人。老爸也和他说德语。为什么爸要说他是个英国老人?” 玛丽扑向他,她已经很多年没对他这么生气过。 “如果你想听我们谈话,你就滚进来好好听,别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像个间谍。” 然后她又觉得很羞愧,于是陪他一起打网球,直到上船离开。在船上汤姆吐得像只狗,抵达比雷埃夫斯(Piraeus,希腊东南部海港)时体温高达华氏103度,她内疚不已。 在雅典的医院里,一个希腊医生诊断是虾子过敏发疹,这真是荒谬,因为汤姆讨厌虾子,一口都不肯吃;那时汤姆的脸肿得像只大颊鼠,所以他们住进昂贵的客房,让他躺在床上,睡着冰枕,玛丽读奇幻故事给他听,马格纳斯在一旁听着,不然就坐在汤姆房间里写作。但多半的时间他都在听,因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他总是这样说,就是看着她安抚他们的孩子。 “他完全没出门吗?”布拉德福问。 “一开始没有。他不想出门。” “打过电话吗?”奈吉尔说。 “打给大使馆。备案,这样你们才知道他在哪里。” “他告诉你的?”布拉德福说。 “是的。” “他打电话的时候你不在场?”奈吉尔说。 “不在。” “你在隔壁听到他讲话的内容吗?” “没有。” “知道他和谁讲话?”还是奈吉尔。 “不知道。” 奈吉尔坐在床上,抬眼看布拉德福。 “但他打电话给你了,杰克。”他激布拉德福说,“偶尔从海角天涯打电话来和老长官聊聊天?这可真是义不容辞啊,对不对?查查线人——‘你知我知的那个老家伙怎么样啦?’” 奈吉尔是新来的非专业人士,玛丽记得马格纳斯告诉过她。他是打算要带进白厅务实主义气息的那种白痴。如果我听过什么自相矛盾的名词,就是这个,马格纳斯说。 “一句话都没有。”布拉德福回答说,“他就是寄给我一堆风景明信片:‘感谢上帝,你没在这里。’给最新的地址。” “他什么时候开始出门?”奈吉尔说。 “汤姆开始退烧以后。”玛丽回答说。 “一个星期?”奈吉尔试探说,“两星期?” “没那么久。”玛丽说。 “说清楚。”布拉德福说。 那是晚上,可能是第四天。汤姆的脸恢复正常,所以马格纳斯建议玛丽出去逛街,由他来照顾汤姆,让她歇口气。但玛丽不敢独自逛雅典的街道,因此让马格纳斯先出门,玛丽第二天早上再去逛博物馆。他半夜回来,非常高兴地说他在希尔顿对面的地下室找到一家不可思议的老希腊旅行社,一个非常有文化素养的人,他们一起喝茴香酒,讨论宇宙万物的问题。那个老人经营各岛屿的别墅出租服务,希望能在他们看够雅典之后,约莫一个星期,替他们找到取消预订的房子。 “我以为不再考虑岛屿了。”玛丽说。 有那么一段时间,马格纳斯似乎忘记了他们离开科孚的原因。他似笑非笑,老说每个岛屿都各不相同。之后,她似乎就算不清楚日子了。他们搬到一家较小的旅馆;马格纳斯写了又写,晚上出门,等汤姆好得差不多之后就带他去游泳。 玛丽素描雅典卫城,带汤姆去了几个博物馆,但他比较喜欢游泳。同时,他们等待着那个老希腊人给他们回音。 布拉德福再次插嘴:“他写的这个东西。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喜欢保守秘密。零碎片断。他就只告诉我这些。” “就像他的线人一样。”布拉德福说。 “他希望等他有东西可以拿给我看时,我会觉得新鲜。他不喜欢自己说出来。” 日子非常平静,玛丽现在还记得,而且有种诡异的秘密气氛。直到有天晚上,马格纳斯消失了。他晚餐之后出门,说要去给那个老小子一点压力。第二天早上他还没回来,到了午餐时分,玛丽开始害怕。她知道她应该打电话给大使馆。 另一方面,她又不希望在惊慌之下采取不必要的行动,或做任何会让马格纳斯卷进麻烦的事。 布拉德福再次打断她。 “什么样的麻烦?” “如果他狂喝烂醉什么的。那会在他的档案里留下一笔。他正期待升迁。” “他以前狂喝烂醉过?” “当然没有。他和格兰特偶尔一起喝酒,但也就是小酌几杯。” 奈吉尔猛然抬起头。 “但他为什么期待升迁? 谁对他提过升职的事吗?” “我提过。”布拉德福毫不后悔地说,“我认为等这些是是非非过去之后,他应该就能升职。” 奈吉尔在他的笔记本里简短地记上一笔,一面露出怏怏不乐的微笑。 无论如何,她一直等到晚上,然后带着汤姆到希尔顿,一间一间查看对面的房子,最后终于在一间地下室找到那个有教养的老希腊人,就像马格纳斯所形容的那样。但那个希腊人已经一个星期没见到马格纳斯了,玛丽也没留下来喝杯咖啡。等他们回到旅店时,就发现马格纳斯两天没刮胡子,穿着消失时穿的衣服,坐在中庭吃培根和蛋,喝醉了。不是糊里糊涂的醉酒,他不会这样做的。不是愤怒的醉酒,不是感伤,不是挑衅,更不是一时冲动,因为喝酒一向只会强化他的防卫心。是谦恭有礼的醉酒,因此,前所未有的温柔可亲,他的故事编得无懈可击,但有一个罕见的错误。 “对不起,伙伴们。我和狄米崔喝醉了。我喝得烂醉,不省人事。哈哕,汤姆。” “哈哕。”汤姆说。 “谁是狄米崔。”玛丽问。 “你知道谁是狄米崔。在希尔顿对街祷告的那个老希腊旅行社代理人。” “有教养的那个。” “就是他。” “昨天晚上?” “我记得是,老女孩,但昨晚就像永远那么遥远。” “狄米崔从上个星期一之后就没见到你了。 一个小时之前,他亲口告诉我们的。” 马格纳斯思考着。汤姆找到一份《雅典新闻》,站在隔壁桌旁专注地看电影版。 “你调查我,玛儿。你不该这么做的。” “我没有调查你,我是在找你!” “别在这里吵,姑娘。其他人在吃饭,你看。” “我没吵。是你在吵。失踪两天,带着满口谎言回来的人可不是我。汤姆,回你的房间,亲爱的。我很快就上去。” 汤姆离开了,脸上挂着灿烂的微笑,表示他什么也没听见。马格纳斯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后他抓住玛丽的手,亲了一下,轻轻地拉她坐在身旁的椅子上。 “你希望听到我告诉你什么,玛儿?我和妓女饮酒作乐,还是我的线人出了问题?” “你干吗不实话实说?” 这个建议让他发笑。不恶毒,也不讥讽。他只是带着悲哀的宽容接纳这一切,正如他解决了世界贫穷问题或赢了腕力比赛之后,对汤姆露出的神情。 “你知道吗?”他又吻了她的手,把它贴近脸颊。 “生活里什么都摆脱不了。”她很诧异地在他的短须上感觉到一片湿濡,他落泪了。 “我在宪法广场,对吧?从布列塔格尼酒吧出来。专心想我的事。怎么回事?我直直地撞进一个我以前用过的捷克线人怀抱里。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瞎掰胡编,给我们惹了很多麻烦。他像这样抓住我的手臂。‘曼彻斯特上校!曼彻斯特上校!’他威胁要向警察告发我是个英国间谍,如果我不给他钱的话。他说我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朋友。 ‘和我一起去喝酒,曼彻斯特上校。就像以前一样。’所以我去了,灌他个烂醉,然后溜之大吉。 我自己恐怕也醉了。任务呐。我们上床吧。” 他们上床了。也做爱了。两个陌生人绝望地交欢,而汤姆正在隔壁读他的奇幻故事。两天之后,他们动身到蛇怪岛(Hyda,希腊神话中之九头怪蛇,后为大力士赫拉克勒斯所杀),但蛇怪岛太狭小,也太不吉利,一时之间无处可去,只能到斯贝采(Spetsai,位于比雷埃夫斯西南方之海岛),这个时节我们应该没有问题。汤姆问说贝吉可不可以加入进来,马格纳斯说不行,她绝对不可以,因为他们全都想来,他打算写作的时候,可不想有一群雷德勒家人来扰乱思绪。在其他方面,除了喝酒之外,马格纳斯表现得比以前更贴心、更有礼貌。 她停了下来。就像画到一半退后几步瞧瞧一样,回顾到目前为止的这个故事。她喝了一些威士忌,点了一根烟。 “天哪。”布拉德福轻声说。没有下文。 奈吉尔在他那特小号的手指背面找到一块死皮,小心翼翼地剥下来。 又是在莱兹波斯,另一个黎明,但同一张希腊床,波洛马利城也再次醒来,尽管玛丽祈祷它继续沉睡,祈祷钟声会逐渐隐退,太阳会落到刚刚升起的山丘背后,因为今天是星期一,昨天汤姆已回学校。玛丽在枕头下放着证据,她承诺把他送她保平安的兔子皮塞在下面,以及——仿佛她需要用来增强决心似的——他离开之前对她说的最后那些话的恐怖记忆。玛丽和马格纳斯载他到机场,在下一次远离之前好好审度他。玛丽和汤姆站着等待登机广播,两个人几乎没能碰一下。马格纳斯在吧台给汤姆买了一袋开心果带在路上,也给自己买了一杯茴香酒打发时间。玛丽检查了六次汤姆的护照、钱、给合监说明他患虾疹的信,以及他写给外婆的信,要在伦敦机场见到外婆时立即交给她,亲爱的,这样你就不会忘掉了。但汤姆比平常更魂不守舍;他望着背后的主人口,看着人们穿过旋转门,他脸上有种奋不顾身的决绝,那么强烈,让玛丽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想要冲上前去。 “妈?”他魂不守合时仍这样叫她。 “嗯,亲爱的。” “他们在这里,妈。” “谁?” “那两个从波洛马利来的露营的人。他们坐在摩托车上,在机场的停车场里,盯着老爸看。” “听着,亲爱的,别说了。”玛丽坚定地反驳,决定赶走这些阴影,所有的。 “就是别说了,好吗?” “只有我认得出他们,你知道。我今天早上想明白了,我记得。他们就是在科孚的板球场外开车兜圈子的那两个人,老爸的朋友还一直要他上车。” 有那么一会儿,尽管玛丽已经历过这痛苦不下十余次,她仍想高声尖叫:“留下来——别走——我才不在乎你那该死的教育——留下来陪我。”但她没这么做,她愚蠢地隔着栅栏和他挥手,把眼泪留到回程的车上。马格纳斯永远对她绝对地温柔。现在是第二天早上,汤姆差不多己抵达学校了,玛丽瞪着克里亚,凯蒂纳腐朽的百叶窗,天光无情地从裂缝里射进光线,她努力想不听底下水管的眶当声以及水花飞溅在火石板上的水声,那是马格纳斯在享受他的清晨淋浴。 “噢呀,天哪!你醒了,女孩?天下金钱雨啰,相信我!” 相信你,她又对自己说了—遍,缩进床单更深处。十五年来,他从没叫过她女孩,直到来了这里。现在,她突然整天都是女孩了,仿佛他唤醒了她的性别意识似的。仅一幅之宽的地板隔开了她与他的距离,倘若她有勇气往床边看,就会在几条木地板的距离外瞥见他陌生赤裸的身体。 皮姆没得到她的响应,一边冲水一边哼起吉尔伯特与苏利文(英国维多利亚时期著名的歌剧创作组合,吉尔伯特(W.S.Gilbert,1836-1911)作词,苏利文(A.Sullivan,1842-1900)作曲,他们一共创作了14部轻歌剧,著名的有《潘赞斯的海盗》(The Pirates of Penzance)、《天皇》(The Mikado)等)的歌剧。 “清晨早起,我们点起火……我唱得如何啊?”他大叫,他就只会唱这么多了。 在另一段生活里,玛丽在音乐方面小有名气。 在普拉煦,她领导了一个还算有水平的合唱团。 加入总部之后,她在“公司”的合唱团担任独唱。 以前只是没人放唱片给你听,她常这样对他说,虽未言明,其实是归咎于他第一任妻子贝琳达。 有一天你会唱得像说得一样好听,亲爱的。 她深吸一口气:“唱得比卡罗索(Enrico Caruso,1873-1921,意大利男高音,被誉为歌剧之王)还好!”她大叫。 意见交流已完成,马格纳斯可以继续冲澡了。 “进行得很顺利,玛儿。真的很顺利。七页隽永的文章。只是初稿,但真的很好。” “好极了。” 他开始刮胡子。她听得见他在塑料洗脸盆里敲净刮胡刀的声音。刀片,她想:噢,天哪,我忘了帮他买该死的刀片了。往返机场的路上,她一直觉得自己忘掉了什么东西,因为这些天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对她来说都是天大的事。现在我得去买奶酪作午餐。现在我得买面包来配奶酪。 她闭上眼睛,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你昨晚睡了吗?”她问。 “睡得像死人一样。你没注意吗?” 是的,我注意到了。我注意到你半夜两点偷偷溜下床,蹑手蹑脚地下楼到工作室去。我注意到你踱来踱去,然后停下脚步。我听见你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你开始动笔之后那只毛毡尖钢笔发出的沙沙低语。写给谁?用什么声音?哪一个? 一阵音乐声盖过了他刮胡刀的声音。他打开了他那台聪明的收音机,听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世界新闻”。马格纳斯有很精准的时间概念,一分不差,白天黑夜都相同。他如果看自己的手表,也只是为了确认脑海中的时间表。她麻木地听着没人能控制的事故。一颗炸弹在贝鲁特爆炸。 萨尔瓦多的一个小镇被夷为平地。英镑贬值。或升值。俄国人将退出下一届奥运会,或终究还是会参加。马格纳斯对政治很有领悟力,就像太聪明而不敢打赌的赌徒。噪音逐渐越来越大,因为马格纳斯把收音机带到楼上来,水滴下来了,滴下来了,他全身赤裸,只穿着一双拖鞋。他俯身抱住她,她闻到刮胡皂的味道,还有他写作时所抽的希腊淡烟。 “还想睡?” “有一点。” “老鼠还好吧?” 玛丽在花园里找到一只几乎开膛破肚了的老鼠,带回来照顾。现在老鼠躺在汤姆房间的一个稻草盒里。 “我还没去看呢。”她说。 他吻她耳旁,雷火乍现,接着开始爱抚她的胸部,表示想要她接纳他,但她只草草地说“等会儿”,就转过身去。她听见他水淋淋地走向衣橱,她听见老旧的门奋力抗拒,终于还是摇摇晃晃地开了。如果他选了短裤,那么就是要去散步。 如果他选了牛仔裤,那么就是要进城去和那些无所事事的人喝酒厮混。 “叫我派奇”的帕克上校,我的希腊小男友,和我系着皮带像只茶壶的梗犬。 艾尔西和依瑟尔,从利物浦来的同性恋退休女教师。约克什么的,我在丹第(Dundee,苏格兰东部海港)有点儿小生意。马格纳斯拉出一件衬衫,套了进去。她听见他系紧短裤的声音。 “你要去哪儿?”她说。 “散步。” “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你可以和我谈谈。” 突然替她把话说出口的是谁——这个成熟、坦率、切中要点的女人? 马格纳斯和她一样惊讶:“谈什么,老天哪?”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亲爱的。我不在乎。 只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那我就不必——” “不必怎么样?” “压抑。视而不见。” “胡说。一切都很好。我们只是因为汤姆离开而有些忧郁罢了。”他向她走过来,让她躺回到枕头上,好像她病了似的。 “你再睡一会儿,我去走走。我们在客栈碰面,大约三点。” 只有马格纳斯能让克里亚,凯蒂纳的前门如此轻声地关上。 突然之间,玛丽坚强起来。他的离去解放了她。呼吸。她走到北面的窗户,所有的事都计划好了。她以前就做过这些事,也记得自己的技巧如何娴熟,常比男人还沉稳。在柏林时,每当杰克需要人手,玛丽就负责监视,从门房手里骗到房间钥匙,在危险的桌上偷换文件,载惊恐的线人到安全公寓去。我比我自己了解的还要拿手,她想。杰克常常赞叹我的冷静和锐利的眼光。望出窗户,她看见那条新铺好的路蜿蜒上山。有时他会走这条路,但今天没有。打开窗户,她探出身子,似乎要尽情享受这美好的地方与清晨。那个巫婆凯蒂纳早早就在挤羊奶,表示她去过市场了。玛丽很快瞥一眼干涸的河床,在小石桥的阴影下,同样的那两个年轻男子又在修他们的德国车牌摩托车。如果他们两人像这样出现在维也纳的房子外面,玛丽会立即找马格纳斯,必要时会打电话到大使馆给他。 “今天的天使看起来飞得很低。”她会这样说。而马格纳斯会马上采取行动——通知外交巡逻队,派他的手下去查他们的底细。但此刻僻居异地,他们似乎都同意对这些天使,无论如何可疑,都应该视而不见。 他的工作室在一楼。他没锁门,但他们之间一直谨守约定,除非有他的特别召唤,否则她不进去。她转开门把,走了进去。护窗板关上了,但没能挡住上方的窗玻璃,因此有光线可以让她看得见。她步履沉重,告诉自己,记得受过的训练。如果你一定得要弄出噪音,就弄个大的吧。 房里陈设简单,是马格纳斯喜欢的样子。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还有一张单人床,可以让他在撰写初稿的泉涌文思问略歇一会儿。她拉开椅子,拿开一瓶伏特加。书桌上满是书和纸,但她什么也没碰。他那本陈旧麻布装订的《痴儿西木传》依然高踞案头。他的吉祥物。他的珍宝。这是玛丽的绝对禁忌,他绝不让她装裱。因为我喜欢它现在的样子,他顽固地说。我拿到它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定是某个女人给的,毋庸置疑。 “给永非吾人仇敌的马格纳斯阁下”,上面用德文题了宇。去她的。去她的古怪小名。 布拉德福再次打断她。 “现在在哪里,那本书?” 玛丽颇有困难,也很不情愿回到现实。 但布拉德福很坚持:“不在他楼下的书桌上。 我也没在客厅看到。也不在卧房或汤姆的房间里。 在哪里?” “我告诉你了,”她说,“他到哪里都带着那本书。” “你没告诉我,但谢谢你。”布拉德福反驳说。 她戴了一双棉手套,避免留下汗渍或污痕。 他必施诡计。他做这些事完全出于本能。他的旧手提箱躺在地板上,箱盖大开,但她碰也没碰。 其他的书仿佛随意散放在桌面,像镇纸般压住手稿。她看看书名。一本德文书《自由与良知》,作者她听都没听过。旁边是一本马多克斯·福特(Ford Madox Ford,1873-1939,英国作家)的《好士兵》,是马格纳斯这些天来捧读不倦的书,简直已经成了他的《圣经》。再旁边是一本旧相册。她轻轻地打开不熟悉的封面,没移动位置,翻过几页。八岁的马格纳斯穿着足球衣,在球队里。五岁的马格纳斯在阿尔卑斯山,紧抓着滑雪橇。马格纳斯约莫是汤姆的年纪,已有着他过度欣然的微笑,邀请你进入,却不期待受到邀请。马格纳斯与贝琳达在度蜜月,两个人看起来都不超过十二岁的样子。她以前没见过这些照片。合上封面,玛丽退后一步,再次审视书桌上的陈设。如此一来,他的手法在她眼里便一览无遗。这三本书看似随意散放在纸上,其实是以剪纸刀为中心对齐成一列。玛丽到厨房抓了一条抹布来,铺在书桌旁的地板上,然后用她戴了手套的手掌量桌上每一件物品之间的距离。她像撕开伤口上的绷带似的,轻轻地把每一样东西按原来排列的方式摆在抹布上。桌上的纸张已可供她自由翻阅。她没料想到会有这么多灰尘。光是走过地板就弄出一大团烟雾来。 “我是个盗墓人。”她想,烟尘呛得她喉咙发烫。 她凝视着一叠手写的稿件:最顶上的一页删涂得一片乌黑。她拿起手稿,没动其他的东西。她拿到小床上,坐了下来。她小时候在普拉煦,他们管这叫“吉姆游戏”,每年除夕都要玩,像演戏、玩谋杀、跳苏格兰舞一样。 在训练所里,她应该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们管这叫“观测”,在戴德姆、曼宁特里和贝霍尔特了无生气的村落里玩:这个星期有谁的门粉刷了,玫瑰修剪了,买新车了,18号的门阶上有几瓶牛奶?但无论在哪里玩,玛丽总是遥遥领先;她天生有照相机般的记忆力,能注意到极微小的差异。 一部小说的片断,她告诉布拉德福,全是开头。 有十几个第一章,有些打字,有些手写,但全都删得乱七八糟。大部分的内容在讲述一个孤儿班恩的故事。 涂鸦。画着一条偷偷伸出来的手臂。女人的胯下。 写给自己看的注记,骂声连连:“滥情的垃圾”——“重写或丢掉”——“你忽略了男人对孩子的咒骂”——“有一天文沃斯会抓到我们”。一个粉红色的文件夹标示着“散页”。班恩对权威屈服。班恩发现有另一个真正的情报单位,毫不迟疑地加入。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标示着“最后场景”,其中有好几张是写给波比的,亲爱的天杀的波比。有一张从她的素描簿里偷来的画纸,马格纳斯画上一串相连的思想泡泡,表达出他的想法,这也是汤姆在学校学会的准备论文的方法。 泡泡:“如果万物痛恨虚无,虚无又如何看待万物?”泡泡:“口是心非让你取悦某人,却得罪另一人。”泡泡:“我们之所以爱国,是因为我们怕四海为家;我们之所以四海为家,是因为我们怕爱国。” 有人敲门,但布拉德福对乔琪摇摇头,告诉她别理会。 “那不是他真实的写作。”玛丽说,“太吞吞吐吐了。总是写了一段,就突然停住,好像他心痛得无法继续。” 布拉德福没诅咒心痛的人。 “还有呢。”他说,“还有呢,快说。” “是我,长官。”傅格斯从门外叫道,“紧要消息,长官。非常急。” “我说等一下。”布拉德福命令道。 “‘班恩生活的体系完全崩溃了。’”玛丽继续说,“‘他的生活全是创造出来的假相,完全不真实。现在,真实来找他了,而他逃了。他的文沃斯就站在门口。’” “接下来呢?” 布拉德福居高临下地对她说。 “‘瑞克创造了我,瑞克快死了。一旦瑞克放掉手中的线,会如何呢?’” “继续。” “一句引自《路加福音》的话。我从没见过他打开《圣经》。‘对琐事忠诚者,对大事亦忠诚。’” “然后呢?” “对琐事不诚实者,对大事亦不诚实。’他在纸张边缘一连画了好几个小时。不同的墨水。” “还有呢?” 州文沃斯是瑞克的复仇女神。而波比是我的。 我们两人都付出了一生的时间,努力弥补我们加在他们身上的事。’” “接下来呢?” “‘现在每个人都在追查我。‘公司’在追查我,美国人在追查我,你在追查我。甚至可怜的玛丽也在追查我,而她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你是谁?在他的诗里谁是这个你?” “波比。我的命运。最亲爱的波比,最好最好的朋友,叫你那些天杀的走狗滚开我门前。” “波比像是花名(Poppy原意为罂粟花)。”布拉德福提出看法,他跪在她身旁,推开乔琪的麦克风。 “像壁炉烟囱里的花。不过是单数。只有一个波比。” “没错。” “而文沃斯像个地名。阳光普照的文沃斯。 在品位高雅的萨里(Surrey,英格兰东南部一郡)?” “是的。” “认识他吗?——或是她——任何叫这个名字的人?” “不认识。” “波比呢?” “不认识。” “继续。” “还有第八章。”她说,“完全出乎意料。 没有第二到第七章,但有第八章,全是手写,没有删改。标题是‘过期支票’,虽然第一章并没有标题。描写有一天班恩开始违抗他所有的承诺。 从第三人称又回到第一人称,一直持续用第一人称叙述。而第一章用的是‘他’和‘班恩’。‘债主在敲门,文沃斯领头。但班恩没当一回事。我低下头,抬起肩膀,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痛殴我的脸时,我又打又敲又撞。但即使脸已粉碎,我仍做三十五年前就该做的事,对杰克、瑞克,和所有的姆妈、父亲,我看着你偷走我的生命。 波比、杰克、你们其他人,让我这一辈子——这一辈子——辈子——’” 她停了下来。她的呼吸憋住了。门打开,傅格斯闯了进来,无视于纪律存在是绝对会让他受惩处的行为。奈吉尔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乔琪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指着门,用唇语说出去,但傅格斯动也不动。 “一辈子怎么样,看在老天的分上?”布拉德福在她耳边大叫。 她低声轻语。她大声尖叫。她与嘴里的话奋战不休,呻吟催迫,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布拉德福摇着她,起初轻轻的,接着越来越用力,最后真的非常用力。 “背叛。”她说,“‘我们背叛忠诚。背叛就像是想像现实不够美好。’他这样写。背叛如同希望与补偿。如同创造更美好的园地。背叛如同爱情。如同对我们自己未曾体验过的生活的礼赞。一句又一句,都是这些烦死人的背叛格言。 背叛如同逃避。如同建设性的行动,如同理念的声扬。崇拜。如同灵魂的探险。背叛如同旅行:如果我们未曾离开家,如何发现新天地呢?‘你是我的应许之地,波比,你让我的谎言有了理由。’” 就在她读到这一句时,她解释说——有关波比与应许之地的这一句——她转过头,就看见穿着短裤的马格纳斯站在工作室敞开的门口,一手拿着一个蓝色的大信封,另一手拿着电报,脸上的微笑像他学校里带头的男生。 “他里面有另一个人。”玛丽说,她吓坏了。 “那不是他。”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刚才说是马格纳斯站在门口。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她也不知道。 “他年轻的时候发生过一些事。 有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他是在报复。我从他脸上可以看得出来。” “他说了什么?”奈吉尔伸出援手。 她学马格纳斯的声音,或许只有脸部的表情。 空虚,但无法看透。仍然非常礼貌:“哈啰,老情人。可以和伟大的小说相提并论吧,是不是? 恐怕还赶不上简·奥斯丁,但等我好好编排,有些部分还用得上。” 抹布铺在地板上,他的书和一半的纸张放在上面。但他带着电报走向她,脸上挂着胜利与解脱的微笑。她接过电报,走近窗边去看。或许只是要分散他对书桌的注意力。 “是你打来的,杰克。”她说,“用你的化名维克多,写给皮姆的化身潘布洛克。马上回来,你说。一切都已原谅。委员会上午十点在维也纳重新召开会议。维克多。” 布拉德福终于不慌不忙地转头向傅格斯。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说。 傅格斯说话的方式就像汤姆被晾在一边很久,等待大人让他加入时一样。 “大使馆情报站职员送来的大消息,长官。” 他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他用密码打电话来,我才刚解开。情报站的烧盒从保险室里失踪了。” 奈吉尔摆出一个可笑的姿势,想缓和这一触即发的气氛。他举起心爱的双手,用指尖柔柔地指着天上,像吹干指甲油似的摆动。但仍跪在玛丽身边的布拉德福,却好像突然得了昏病似的。 他缓缓地站起来,缓缓地将手划过唇间,仿佛他舌尖尝到了坏味道。 “什么时候失踪的?” “不知道,长官。没有迹象。他们已经找了一个小时了,还是找不到。他们就只知道这些。 还有一张外交信差卡和盒子放在一起,也失踪了。” 玛丽还没进人情况。同步器出了差错,她想。 谁站在门口,傅格斯或马格纳斯?杰克耳聋了。 盘问不休的杰克用完弹药了。 “档案处的警卫说,星期四一大早,皮姆先生要去机场之前先绕到大使馆。警卫没想到要问,因为他没记进日志。上楼,下楼,很遗憾听到他父亲的事,长官。但他下楼时带着他那个很重的黑色包包。” “那个警卫完全没想到要问他?” “他当然没想到,长官,是不是?他父亲过世,而且他很匆忙。” “还有其他东西不见了吗?” “没有,长官,只有烧盒,长官,到目前为止他只拿走这个东西,还有我提过的那张卡。” “你要到哪里去?”玛丽说。 奈吉尔站起来,扯着他背心的镶边,而布拉德福则准备动身,把东西往外套口袋里塞。他的黄色香烟。他的钢笔和笔记本。他的旧德国打火机。 “什么是烧盒?”玛丽掩住惊慌说,“你要到哪里去?我在说话。坐下!” 布拉德福终于记起她的存在,俯视着坐下的她。 “你不知道,对不对?”他说,“你当然不知道。你是第九级。你层级不够高,所以不知道。” 解释很麻烦,但看在过去的分上他勉力而为。 “烧盒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小的金属盒。在这里,指的是一个外交锦囊,钢丝衬里的。只要一下令就立即烧毁,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那是情报站首脑放他皇冠上宝石的地方。” “那么里面装了什么?” 奈吉尔和布拉德福互相交换眼神。傅格斯仍瞪大眼睛。 “里面装了什么?”她重复道,一阵不同以往、更难捉摸的恐惧开始攫住她。 “噢,不多。”布拉德福说,“当地的情报干员。我们所有的捷克人,几个波兰人,一两个匈牙利人,几乎就是我们从维也纳所操控的一切,或以前所做的。谁是文沃斯?” “你问过了。我不知道。一个地名。烧盒里还有什么?” “这样啊,一个地名。” 她失去他了。杰克。走了。失去了他——一个情人,一个朋友,一个上司。当她告诉他山姆的死讯时,他有着一张如同她父亲的面容。爱已离他远去,他仅余的信心也随之而去。 “你早知道。”他漠然说。他正走向门边,甚至没看她一眼。 “你老早就知道,这么多年了。” 我们都知道,她想。但她无心,或者在此情况下没有兴趣这样对他说。 仿佛探访时间终了的铃声响起似的,奈吉尔也准备离去。 “现在,玛丽,我把乔琪和傅格斯留下来和你做伴。他们会掩护你,告诉你如何应付所有的事。他们会随时向我报告。从现在开始,你也一样,只对我报告。你明白了吗?如果你需要留话或什么的,我是奈吉尔,我是秘书处主任,我的私人助理叫玛夏。别和‘公司’里的其他人谈。这恐怕就是命令。甚至是杰克。”他加上一句,特别提及杰克。 “烧盒里还有什么东西?”她又问一次。 “没有了。完全没有。只是一般的东西。别自寻烦恼。”他走向她,靠着布拉德福对她的亲密举止而壮起胆子,笨拙地把手放她肩上。 “听着。这一切不见得会像听起来那么糟。很自然的,我们必须采取防范措施。我们必须假设最坏的情况,保护我们自己。但杰克有时候看事情太过哥特式了。最不戏剧性的解释反而最能贴近事实。 杰克不是惟一有经验的人。” 第06章 阴暗的海雨笼罩了皮姆的英格兰,他谨慎地踮脚钻入雨中。现在是傍晚,他已写了很久,久于他此生的任何一次书写,此刻,他心里空空的,感觉非常敏锐,以及恐惧。雾角响起——一短,两长——是灯塔或是一艘船。走近灯下,他再次看手表。再过110分钟,53年已逝。音乐台空无一人,草地保龄球场水淋淋的。商店橱窗仍挂着夏天防晒的黄色玻璃纸,脏兮兮的。 他朝镇外走去。他在卖服饰杂货的布兰迪那儿买了一件塑料斗篷。 “晚安,坎特伯雷先生,我们能为你效劳吗?”在雨中,斗篷滴滴答答,像个洋铁皮屋顶。他手里提着替杜柏小姐买的东西:从爱特肯先生那儿买的培根,要留神,告诉他切五份,保管他会切得太厚。告诉克罗斯先生,上礼拜的番茄烂了三个,不只坏掉,是烂掉。如果他不换我好的,我就永远不上他那儿买。皮姆一字不差地遵照她的指示,尽管没像她期望的那般穷凶极恶,因为克罗斯与爱特肯都接受他的秘密津贴,这些年来只给杜柏小姐一半的账单。从法尔街的旅行社,他得知六天内将有一个银发旅行团从盖特威克机场(Gatwick,位于伦敦近郊之机场)出发到意大利。我会打电话给她住在博格纳(Bognor,位于英格兰萨克斯郡一滨海小镇)的表妹梅兰妮。如果我也负担梅兰妮的费用,杜柏小姐就无法反对。 106分钟。 只过了4分钟。梅兰妮表妹和杜柏小姐都被遗忘了。从他脑海中嚷嚷着要被认可的无数执拗记忆中,他选择了华盛顿和气球。在我们曾有过的疯狂谈话方式中,气球无疑拔得头筹。你想聊聊,但我不见你。我惊恐不断,决定把你打入冷宫。但你不愿地位旁落,你决不愿意。 为了迁就我,你放了一个小型的银色气球飞越华盛顿特区的屋顶。直径半米,汤姆有时会在超级市场免费拿到的那种。我们分别开着车行驶在城市的两端,你用德语告诉我,我想像嘉宝(Greta Carbo,瑞典裔的知名好莱坞女星)一样抛弃你,真是个笨蛋。话筒里传递的频率像臭虫般跳跃,肯定会让听的人抓狂。 他爬上悬崖小径,经过亮着灯的小屋,取捷径穿过一幢豪宅的庭院。我要打电话给她的医生,劝她说她需要去度个假,或是教区牧师,她很听他的话。在他下方,游乐园闪烁的灯火仿佛迷雾中饱满的草莓。在这片灯火旁,他可以看到索芙塔冰馆的蓝白色霓虹灯。潘妮,他想,你不会再见到我,除非我的脸出现在报纸上。潘妮隶属于他那些有情人组成的秘密兵团,如此秘密,连她自己被列入都不自知。五年前,她在步行区的活动篷屋卖炸鱼与薯条,爱上了一个穿皮衣、名叫比尔的年轻人,他征服她,后来皮姆用“公司” 的计算机查比尔摩托车的车牌号码,发现他在陶顿已婚有小孩。他找借口将细节数据交给当地的教区牧师,一年之后,潘妮嫁了一个卖冰激凌的爽朗意大利人尤金尼欧。但今晚,她显得不同以往。今晚,皮姆走近她的咖啡店,照常要了两球康沃尔冰激淋,她正和一个戴软皮帽的魁梧男人交头接耳,皮姆一见那个人就讨厌。只是个普通旅客,他对自己说,一阵风吹鼓了他的斗篷。一个愚蠢的业务员,一个税务员。这个年头除了杰克之外,还有谁会独力捕猎?那不是杰克,不是他三十年老经验的手法。会是一辆车,他想。干净的挡泥板,聪明的天线。可以拦截到他脑袋里听到的事。 “有人来过吗,杜柏小姐?”皮姆说,把一包包的东西放在餐具柜上。 杜柏小姐坐在厨房里看美国肥皂剧,打发掉一天。托比坐在她膝上。 “真是太没道理了,坎特伯雷先生。”她说,“我们看了一整晚都还没看到他们,对不对,托比?你买了什么茶?我说的是阿萨姆,你这个傻瓜,拿去退。” “这是阿萨姆。”皮姆温和地说,拿近给她看。 “他们换了新包装,而且减了三便士。我出去的时候有人来吗?” “只有抄煤气表的人。” “常来的那个?还是换了新人?” “新人,亲爱的。这个年头什么都是新的。” 他轻轻地亲了她的脸颊,帮她把新披肩拉回肩上。 “给你自己来一大杯够劲儿的伏特加吧,亲爱的。” 她说。 但皮姆婉拒了,说他必须工作。 重新回到房间之后,他检查书桌上的纸页。 从订书机到茶杯的把手。从纸夹型火柴到铅笔。 烧盒与桌脚排成直线,不必理会。杜柏小姐不是玛丽。他刮胡子,突然想起瑞克。我看见你的鬼魂,他想。不在这里,而是在维也纳。就像我常在丹佛、西雅图、旧金山和华盛顿看见活生生的你一样。 每当我背上发痒时,就会在每一个商店橱窗、每一个风华衰败的门口看见你的鬼魂。你穿着你那件骆驼毛外套,叼着你每次抽每次皱眉头的雪茄。 你那双蓝眼睛像溺毙者的眼睛,瞳孔顶住上眼睑来吓我。 “你上哪儿去了,老小子,你矫健的腿这么晚还带你上哪儿去?找个好女人,是吧?某个爱慕你的人?来吧,老小子。你可以告诉你老爸。拥抱一下吧。”在伦敦,你躺在你临终之榻,但我没靠近你,我不想知道也不谈论你的事,这是我追悼你的方式。 “不,我不。不,我不要。” 每次我的脚跟撞上鹅卵石,我就会这样说。所以你就来找我啦。到维也纳,像文沃斯那样对我。 我转过的每个街口,你都无所不在。直到你充满爱怜的目光在我背后燃烧,而我永远挥之不去。 放过我吧,你这该死的,我轻声说。我希望你怎么死?所有的方式轮流上场吧。去死,我告诉你。 就死在人行道上,让每个人都看得见。别再宠我。 别再信任我。你要钱吗?一毛都没有了。你为了拥有一切,已放弃了拥有这个的权利。你要马格纳斯。你要我活力尚存的灵魂进人你已死的躯壳,还给你我欠你的生命。 “玩得开心吧,对不对,儿子?”老波比很了不起,我从一开场就看得出来。你们两个在那里偷偷摸摸做什么?来吧,你可以告诉你老爸!有搞头,是不是?放了几先令进口袋,对不对,就像你老爸教你的一样? 三分钟。我总喜欢掐时间。皮姆擦净脸,从内侧的口袋掏出他那本忠心耿耿的格里美尔斯豪森的《痴儿西木传》。封面是破损的棕色粗硬布,饱经旅途风霜。他把书放在桌上,就在一叠纸和一支铅笔旁边,穿过房间,跪在亲爱的老温斯顿收音机前,转动电木旋钮,找到他要的波长。调低音量,打开。等待着。一男一女用捷克语讨论水果产销合作社的经济问题。讨论的声音突然消失。时间信号宣告晚问新闻开始。一切就绪。皮姆很冷静。准备作战的冷静。 但他也有些兴奋。此刻的沉着静谧有些不太真实,在他朝气可爱的笑容里依稀有着神秘的亲和力,似乎在对某个不完全属于这个世界的人说:“哈哕。”在所有认识他的人当中,除了这个超乎尘俗的陌生人之外,或许只有杜柏小姐见过相同的表情。 第一条,继最近一回合的武器谈判破裂之后,高声疾呼对抗美国帝国主义。翻页的声音,准备就绪的信号。注意。你将对我说话。我很感谢。我很欣赏这个身段。接着是第二条。主持人介绍布尔诺(Brno,捷克中部城市)的大学教授。晚安,教授,今晚的捷克情报工作进行得如何?教授开口说话,一整段翻译。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我的每一个部分都紧张到了极点。第一个句子:谈判因僵持不下而告结束。别理会。另一个尝试。写下来。慢慢的。别急。保持耐心,等待第一个数字。来了。 五十五岁来自比尔森的焊铁工人。他关掉收音机,手上拿着便签簿,回到书桌,眼睛直盯着前方。打开他那本格里美尔斯豪森的第五十五页,径直找到第五行,他在一张干净的纸上写下这一行的前十个字母,然后依据它们在二十六个字母里的排列顺序转换成一串数字。扣减,没有移位。 别分析,只要做。他又加上去,还是没移位。 他把数字转换成字母。别分析。 NEV……VER……RMI……IND……DEW……没有了。 这是冗长的官样文章。十点再打开,解读新的一段。他露出微笑。当一切苦恼都结束之后他笑得像个圣人。 泪水涌上他的眼睛。随它们去吧。他站着,双手捧着那张纸高举过头。他哭了。又笑了。他几乎看不清楚自己写了什么。 “别挂心,E.韦柏永远爱你。波比。” “你这个无耻的混蛋。”他大声对自己说,涌出了更多的泪水。 “噢,波比。噢,天哪。” “有什么问题吗,坎特伯雷先生?”杜柏小姐正色追问道。 “我来倒一点儿你的伏特加,杜柏小姐。伏特加。”他解释说,“伏特加和什么的。” 他正在调酒。 “你只在楼上待了一个小时,坎特伯雷先生。 这不叫工作,对不对,托比?难怪这个国家老是无事生非。” 皮姆笑得更开了。 “什么无事生非?” “足球迷啊。让那些外国人有样学样。你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吧,对不对,坎特伯雷先生?” “我当然不会。” 瓶里倒出热的橘子水,噢,好极了!水龙头流出白垩水,哪里还能找得到?他陪她坐了一小时,聊着那不勒斯的迷人风光,然后他回去继续报效国家。 瑞克如何获得平静,我永远无法知道,汤姆,但他的确做到了,一如往常只消一夜,我们每个人就无需再担心了,儿子,够每个人用,你老爸做到了。在新兴的繁荣热潮中,父子俩干起乡绅这一行。战争胜利的消息墨迹犹新,刚进入青春期的皮姆给自己买了一件哈洛德的深灰色西装,配上觊觎已久的长裤,一条黑领带和白硬领,全是记账赊来的。他就这样武装起自己,去面对赛芬顿·鲍伊所警告他的穿耳鱼钩。 与此同时,瑞克靠着无比纯熟的手法,在阿斯科特(Ascot,英国著名的赛马胜地)弄到一幢占地二十英亩有白色围墙的大庄园,还有一整排比海军上将行头更刺眼的斜纹呢西装,两只疯狂的红色长毛猎犬,一双遛狗穿的双色乡村鞋,一把拍摄肖像照时拿的十二口径伯尔迪猎枪,长达一英里的吧台供他用香槟和轮盘度过乡野之夜,还有一个TP的半身铜像端坐在门厅的石座上,就在瑞克自己尺寸更大的塑像旁。 一大群离乡背井的波兰人进驻当差,一个亮丽时髦的新姆妈穿着高跟鞋走过草地,斥责佣人,教皮姆卫生保健的要领与上流社会的口音。一辆宾利出现了,好几个星期没改装也没隐藏,尽管有一个心怀怨恨的波兰人想用水管从车窗的缝隙灌水进去,让瑞克隔天早上开门时尊严泡汤。 古德劳夫先生有了一套深红色的制服,和坐落在空地上的一栋小屋,欧利在那儿种了天竺葵,唱着《天皇》(英国剧作家吉尔伯特和苏利文合作创作的歌剧),还神经兮兮地粉刷厨房。家畜和一个货真价实的牧羊人构成了农场风光,因为瑞克成为纳税人,现在我已明了那是他与酒量英勇奋战的巅峰时刻:“真是他妈的可耻喔,麦斯。”他得意扬扬地对一个来听取赛马高见的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说,“老天在上,如果不能尽情享受这些日子辛苦努力的成果,我们去打仗干吗呀?” 戴着染色单眼镜的少校说:“真的是干吗呀?”他把嘴抿得像一片冬青叶。而由衷赞同的皮姆斟满少校的酒杯。 仍然等待被送进学校的他,正经历一段默默无闻的时期,不断斟满任何东西。 在伦敦,宫廷占用了切斯特街一幢石柱擎天的德国领事馆,有一班随时汰旧换新的美女随侍在侧。穿着皮姆赛马服的赛马骑师挥舞马鞭,瑞克那些“天生输家”的照片,还有一张风云榜一一列举最新的“瑞克·皮姆与子”帝国永不陨落的公司,组成一面荣誉墙。这些名字永远铭刻在我心里,越来越不能抹去,因为我年复一年地在宣誓证词里加以否认,直至今日,我仍记得大部分名字。瑞克相信庆祝战争胜利最好的方式就是他一手为我们获取的:阿拉曼疾病与健康公司,军人与永久养老基金,敦刻尔克互助与大众公司,TP退伍军人联盟公司——所有的公司看起来都是无限公司,但事实上都只是伟大的瑞克·皮姆与子控股公司的卫星公司。而这家靠穷人奉献积沙成塔的控股公司,在法律上竟是有限公司,但这是后来才逐渐被揭露的真相。我去调查过,汤姆。我问过知情的律师。只要几百镑的资金就足以摆平一切。而且我们有账册,了不起吧!负责民事侵权的温菲尔德,负责保险的麦克吉里瓦瑞,负责衡平法的斯耐尔,还有某个在罗马的人,都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律师,他们永远在交手的第一时间消失无踪,然后在奋战成功之后第一个带着微笑归来。在切斯特街之外有好几家俱乐部,像藏身房一般散落在梅菲尔(Mayfair,伦敦市中心的高级住宅区)较僻静的角落里。 阿尔巴尼,伯灵顿,摄政王,皇家——比起恭迎我们人内的辉煌荣耀,这些名号还不算什么呢。 这些地方今天还在吗?不必浪费“公司”的经费,杰克,它们必定还在。但就算还在,那个已然沉湎于欢娱享乐而非严肃简朴的世界也已不复返。 他们不会在非法的赌房里让你非法下注。他们不会有穿低胸礼服的非法姆妈,保证让你一天心碎好几回。不会有我们喜爱的疯人帮成员满脸忧郁地倚在吧台前,一小时后却在摊子上逗得我们笑出泪来。也不会有骑师绕着对他们来说太高的撞球台疾走,一个角球一百镑,马格纳斯你怎么还没去学校,该死的球杆架在哪里?也没有穿着深红制服的古德劳夫先生站在外面,倚在宾利的方向盘上读《资本论》,等候载我们赶往下一场重要会议,会见一些运道不佳、急需神恩抚佑的绅士或淑女。 在俱乐部之外还有小酒馆:梅登黑德(Maidenhead,英格兰南部伯克群一城市)的“小吏”,布雷的“糖岛”,这里的“时钟”,那里的“山羊”,在某个地方的“钟声”,全都有银色的格架,银色的钢琴师,和吧台里银色的女郎。 马斯波先生曾在其中一家酒馆里被一个他辱骂的小个子侍者回敬叫“该死的奸商”,还好我及时说了些玩笑话,才止住了一场干架。到底说了些什么话,我已不记得了,但马斯波先生有一次拿他爱戴去参加赛马的指节环给他看,我知道他那天晚上也戴了。而且我知道那个侍者的名字叫比利,克瑞夫特,他带我回他那间位于斯劳区边缘的鲍伯·克拉基特(Bob Cratchit狄更斯著名小说《圣诞颂歌》中生活贫困但快乐满足的雇员)式公寓,见他的妻子小孩,让皮姆与他们共度一个愉快的夜晚,盖着每个人的内衣睡在嶙峋的沙发上。因为十五年后在总部的一场资源会议上,从众人中浮现身影的就是相同的这位比利·克瑞夫特先生,国内监视部门的顶尖好手。 “我想我宁可追随他们,而不是满足他们,长官。”他带着羞涩的笑容握了我的手不下五十次:“没有对你父亲不敬的意思。他是个伟大的人,当然。”原来,皮姆不是惟一一个弥补马斯波先生恶行的人。瑞克寄了一箱香槟和一打尼龙袜给克瑞夫特太太。 在小酒馆之后,如果我们运气不错的话,接着就是考文特花园(旧伦敦一地区,长期以农产品市场和皇家剧院而闻名)的破晓出击,好好吃一顿培根和蛋提振精神,然后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车速冲往马厩,骑师们已戴上棕色的帽子,穿上马裤,摇身一变成为皮姆心中自始至终都深信不疑的圣堂武士,骑着“天生输家”奔下以松枝标示的带霜跑道,在他的皇室想像力中,他们骑马直上云霄,再次为我们赢得大不列颠战役的胜利。 睡觉?我只记得一次。我们开车到托基享受周末,瑞克在帝国饭店俯瞰海景的套房里设下非法的牌局,那次一定正好碰上古德劳夫先生的某次辞职期间,因为我们突然发现自己置身于铺满月光的玉米田,因为显然为公事忧心的瑞克把它当成了无遮无掩的平坦大道。并肩摊在宾利的车顶上,父子俩就让温热的月光晒灼脸庞。 “你还好吗?”皮姆问,意思是你的流动资产还好吗,我们是不是正走向入狱之路? 瑞克紧紧地握了握皮姆的手。 “儿子。有你在我身边,上帝在天上,宾利在我们下面,我是全世界最安然无恙的人。”他句句由衷,一如既往,而他最骄傲的是将有那么一天,皮姆在铁路右侧的老贝利(Old Bailey,即伦敦中央刑事法庭),穿上最高法院院长的全套法袍,作出判决,就像在他们始终矢口否认的日子里施加给瑞克的判决一样。 “爸爸。”皮姆说。但住口了。 “什么,儿子?你可以告诉你老爸。” “只是——嗯,如果你不能预付寄宿学校第一学期的费用,没有关系。我是说,我可以去一般的学校。我只是想我总应该到什么地方去。” “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些?” “没有关系,真的。” “你读过我的信,对不对?” “没有,当然没有。” “你曾经缺少过什么东西吗?在你这一生里?” “从来没有。” “很好。”瑞克说,他紧紧地抱住皮姆,差点儿扭断皮姆的脖子。 “钱从哪儿来,希德?”我一而再地追问,“为什么总是有钱进来?”即使到了今天,无法释怀的我仍然热切地想在当年那一片混乱中,抽丝剥茧出最重要的核心;即使事实正如巴尔扎克所言,每一笔财富背后都有一桩重大的罪行。但希德从来就不是客观的历史记录者。他啜一口酒,明亮的眼睛蒙上雾霭,一抹遥远的微笑照亮他那如鸟一般的小脸。内心深处,他始终认为瑞克是蜿蜒曲折的长江巨河,而我们每一个人所了解的都局限于命运赋予我们的范畴。 “我们最大的一笔是多伯西。”他回忆说,“我不是说没有其他的来源,狄奇,我们有的。我们有很棒的计划,很多都非常有远见,非常有想像力。但老多伯西是我们最大的一笔。” 对希德而言,永远都有笔大生意。就像赌徒和演员,他一生以此为志,今天依然如此。但那一夜他告诉了我多伯西的故事,天知道多少杯酒都换不来的,尽管最黑暗的部分仍隐而未提。 在那段时间,狄奇——希德说,而那时梅格为我们多添一块馅饼,烧旺壁炉里的柴火——战事多变,狄奇,在上帝的帮助下,理所当然的,对盟军越来越有利,你爸爸很用心想开创事业,发挥他富于想像力的天分,我们都了解也赞同。 到了1945年,物资缺乏已不可能持续。物资缺乏变成,让我们面对事实吧,一种高风险的生意。随着和平的意外来临,你的巧克力、尼龙袜、干果和汽油可能一夜之间涌入市场。这些涌进的物资,狄奇,希德说——瑞克的慷慨陈词就像我无法摆脱的曲调回荡不去——就是你的“战后重建”。而你爸爸,有这么好的头脑,就像其他的善良爱国人士渴望分食大饼,这没什么不对。问题是,像以往一样,如何找到立足点,因为就算是瑞克也无法在没有一文资金的情况下垄断英国的房地产市场。真是机缘巧合,希德说,立足点竟然是通过马斯波先生那个讨人厌的姐姐弗洛拉找到的——你一定记得弗洛拉!我当然记得!弗洛拉是个很好的侦察人才,胸前伟大,又不吝展现,所以骑师们都爱死她了。但她真心所属的对象,希德告诉我,是一个替政府工作的名叫多伯斯的绅士。有天晚上在阿斯科特,喝了点酒——你爸爸当时去参加一场会议所以不在,狄奇——弗洛拉不经意地透露她的多伯斯本行是城市建筑师,所以获得这项重要的工作。什么工作,亲爱的?朝臣礼貌地提问。弗洛拉支支吾吾的。长篇大论本来就非她所长。 “评定补偿费。”她回答说,还引述了一些她不完全明白的名词。什么补偿费,亲爱的?朝臣问,大伙儿全都竖起耳朵,因为补偿费对谁都没有害处。 “轰炸损伤补偿费。” 弗洛拉说,周围的人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很理所当然的,狄奇,”希德说,“多伯斯跳上自行车,溜进被炸毁的房子,拿起电话打到白厅。‘我是多伯斯,’他说,‘星期四我要两万镑,不准多嘴。’然后政府就会像个淑女乖乖付钱。为什么?”希德用食指戳着我的上膝——瑞克对生活的姿态。 “因为多伯斯很公正,狄奇,你绝对不能忘记。” 我也隐约记得多伯斯,一个垂头丧气、虚伪的小个子男人,两杯香槟酒就摆平了。我记得奉命要对他好一些——皮姆什么时候对人不好来着?“儿子,如果多伯斯先生问你要一些东西——如果他想要墙上的那幅好画,你就拿给他。了解吗?” 从那天之后,皮姆不时盯着那幅船只航行在红海独特光芒中的画看,但多伯斯先生从没开口要。 在餐桌上得悉弗洛拉惊人的秘密之后,商业之轮便快速启动。瑞克被从会议中叫回来,安排好和多伯斯的会面,建立起互惠关系。俩人都是自由党员,都是共济会员,都是大人物的儿子,都在兵工厂服役,都崇拜乔·路易,都觉得还好诺耶·考沃德(Noel Coward,1899-1973,英国知名剧作家,同时也是演员、导演、作曲家与诗人,为同性恋)很娘娘腔,也都有四海一家的共同看法,不论男女、不分种族都应该并肩踏进广阔的天堂,让我们这样说吧,天堂大得足以容纳我们所有人,无论是哪一种肤色、哪一种信仰——这是瑞克的陈词滥调之一,但保证会让他感动落泪。 多伯斯成为宫廷的荣誉成员,几天之后又引见了他讨人喜欢的同事福克斯,这人也喜欢增进人类福祉,工作则是选择建造战后乌托邦的基地。因此,密谋的涟漪层层扩散,各寻目标,不断增展。 下一个该感谢的是伯斯·洛夫特。伯斯扩展在内陆的本行业务时,听到风声,知道有一个坐拥财富却难以为继的“互助会”,便进行调查。 互助会的主席名叫希格斯——天意注定所有共谋者的姓名都是单音节——是终生的浸信会教友。 瑞克也是;他现在走到哪里都打着这个招牌。互助会的财产来自一笔家族信托,由一个乡下律师格瑞伯负责管理。此时格瑞伯参战去了,听任互助会自生自灭。身为浸信会教友的希格斯如果没有格瑞伯的掩护就无法动用基金。瑞克担保让格瑞伯从军中脱身,用宾利载他驰往切斯特街,亲眼目睹那面荣誉墙、法律书籍和美人儿,再到亲爱的老阿尔巴尼好好谈一谈,放松一下。 格瑞伯是个吵嚷不休、很白痴的矮个子,老是伸出胳膊肘去拿他的酒,扯动小胡子强调他受过严格的军事洗礼,而几杯黄汤下肚之后,就开始追问,当我真的上战场,先生,在枪林弹雨中冒着生命危险时,你们这些该打屁股的死老百姓都在干些什么?但稍后在“山羊”酒过三巡,他却宣称瑞克是那种他喜欢的司令官类型,必要时也可以为之牺牲性命的家伙,虽然整天骂不绝口,但其实守口如瓶。他甚至叫瑞克“上校’,甚至因而启动了一个伟人的崛起,因为瑞克太喜欢这个军阶了,所以决定真心诚意地授予自己这个军阶,就像他晚年相信自己秘密受封爱丁堡公爵的勋位,还留有一套名片发给承认此事的人一样。 但这些额外增添的责任,并没有让瑞克跳得喘不过气来的华尔兹舞步停下半晌。一整个夜晚,一整个周末,阿斯科特的豪宅接待了大批伟大、美丽与容易受骗的人,阵容极为壮观,因为瑞克除了收集笨蛋与马匹之外,也收集名人。板球员、骑师、足球运动员、时髦的律师、腐败的国会议员、闪闪发光的白厅相关部会要人、希腊船东、伦敦的发型设计师、未正式列名的印度大君、醉酒的法官、贪污的市长、不复存在的国家的王室、脚踏麂皮靴胸戴十字架的高级神职人员、广播喜剧演员、女歌手、游手好闲的贵族、发战争财的百万富翁和电影明星——全都迤逦走过我们的舞台,仿佛是受到瑞克宏伟远景感召的受惠者。好色的银行经理和建筑公会理事长们脱下外套开始跳舞之后,坦承他们的生活无聊贫乏,赞颂瑞克赐予他们阳光和雨水。他们的妻子则收到有钱也买不到的尼龙袜、香水、汽油券、秘密堕胎药、皮草大衣,宛若最幸运的人,而瑞克本人——因为每个人都有价值,每个人都必须得到照顾,每个人都必须爱戴他。如果他们有积蓄,瑞克会让数目倍增。如果他们喜欢赌一把,瑞克会比赌场老板多给他们一点胜算——塞现金给我,我就帮你打点好。他们的孩子则交给皮姆去负责款待,某个亲爱的长辈运用关系以免除兵役,给金表、足球决赛的门票、红色的小长毛猎犬,如果他们生病了,还要找最好的医生来照料。当时这种慷慨的手笔让成长中的皮姆十分惊慌,也令他嫉妒。 但现在不会了。现在,我会说这不过是给推销员的一般福利罢了。 在这群人中间,又来了一批安静的男人,像猫儿般随兴而来。这些人来自马斯波先生那边,穿着宽肩的西装,戴着平顶卷边软帽,他们自称是顾问,把电话听筒贴在耳朵上,却从不对话筒讲话。他们是谁,如何来到这里,要到哪里去——直到今天,只有恶魔和瑞克的鬼魂知道,希德拒绝坦率地提到他们,虽然经过这些时日,我已经八九不离十地拼凑出他们真正的身份。他们是瑞克悲喜剧中的斧头帮,有时卑躬屈膝,堆满虚伪的微笑,有时像莎土比亚笔下的哨兵在他的舞台上站岗,翻起白眼一脸阴郁,等着把他开膛剖肚。 在这个动物园里蹑手蹑脚穿梭——像是穿过他们的脚中间,虽然他已和其中一半的人一样高了——我又瞥见皮姆,心悦诚服的酒僮,漫无生气的听差,尚未就任的最高法院院长,帮他们剪雪茄,敲松烟草。皮姆,他老爸的光荣,孕育中的外交官,匆忙应付每一声召唤:“过来,马格纳斯——在新学校里他们对你做了什么,给你浇肥料啦?” “过来,马格纳斯,谁帮你剪的头发?” “过来,马格纳斯,给我们讲讲那个让老婆怀孕的出租车司机吧!”而皮姆——以他的年纪和分量,在大阿斯科特地区算得上是所向披靡的说故事好手——温顺、微笑、对这群反常且不时互有冲突的人保持礼貌,为了松懈一下,夜里还到欧利和古德劳夫先生的小屋里上深夜的激进政治学,吃喝着偷来的鸡尾酒小吐司和可口可乐,他们衷心同意四海皆兄弟,但没人可以反对你爹。 尽管这些政治教条对此刻的我或当时的皮姆都毫无意义,但我仍记得我们承诺要匡正时弊时的凛然义气,以及我们稍后上床之时由衷期盼彼此都能因约瑟夫,斯大林的精神而获得平静的善意,因为,让我们面对事实吧,狄奇,绝对没有反对你爹的意思,斯大林为这些资本主义的混蛋打赢了战争。 宫廷度假又回到议事日程上,因为不好好休息一下,大家就无法尽心竭力。自从瑞克想在圣莫里茨买别墅来代替付账单不果之后,圣莫里茨就从度假地图上消失了。为了补偿——现在这可是最热门的字眼——瑞克和他的策土们相中了法国南部,搭乘蓝色列车挥军直下蒙地卡罗,一路上在有黄铜与天鹅绒铺饰的餐车饮酒豪宴,只偶尔停下来赏小费给法国火车司机,因为他是一流的自由派人士,抵达后直奔赌场,非法的现金立即派上用场。在豪华大厅里,皮姆站在瑞克身旁,看着一年的学费在几秒之间化为乌有,却没有人学到任何东西。如果他比较喜欢酒吧的话,是因为他可以和一个天知道是哪国军队的韦德曼少校交换意见。韦德曼自称是法鲁克国王(King Farouk,1920-1965,埃及国王,1952年逊位)的侍从武官,声称有一条私人电话线直通开罗,以便于报告赢钱的数目,并听取国王的命令,依据预言家的指示散尽埃及财富。到了地中海的破晓时分,我们一行人阴沉沉地走到岸边一家通宵营业的当铺,瑞克的金表、金香烟盒、调酒金棒、镶有皮姆赛马服颜色的金手链,全都贡献给该死的流动资产了。在沉思的午后,我们都在射鸽子,朝臣们脸朝下躲在靶场里,等待哪一只倒霉的鸽子从隧道现身飞向蓝天时,一枪打下,跌人大海。然后,又打道回伦敦,带着签字待付的账单,用仅余的现金大方赏赐看得顺眼的门房与领班,重振皮姆父子帝国蒸蒸日上的雄风。 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屹立不倒,再多也不够,希德自己也承认。收入绝非神圣不可侵犯,所以支出不能超过收入:而支出更不能漫天飙增,否则再多的贷款也无法支撑。如果建筑业的景气因为不友善的建筑法而暂时偃旗息鼓,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就会提出一个深深打动瑞克赌徒灵魂的计划:买下每一匹参加爱尔兰锦标赛的马,就能自动赢得第一、第二及第三名。马斯波先生知道有一个无心于事业的报社老板,因为惹上了一群坏人,急着要卖掉报馆;而瑞克一向自认是塑造人心的人。伟大的律师伯斯·洛夫特想在富尔翰买下一千幢房子;瑞克知道有一个建筑工会的理事长有“信心”。古德劳夫先生和欧利与一个年轻的服装设计师过从甚密,那人拿到一份愚蠢的合约去策划“大不列颠节”;瑞克最喜欢的莫过于给我们的英国孩子一些机会,而且我的天哪,儿子,如果有人应该得到,就是他们了。莫瑞·华盛顿的侄子设计了一辆水陆两用的摩托车;一个全国性的板球签注组织构思在冬季以足球签注来填补空当;伯斯又有新的计划,和一个爱尔兰村庄签约生产人发以供假发制造之用,由于新成立的国家卫生服务组织的慷慨解囊,假发市场扩展神速。自动的橘子剥皮器,可以在水下写字的笔,暂时休止的战争所留下的弹药箱:每一个计划都涉及构思者的庞大利益,吸引了各路专家与炼金术士,为切斯特街宅邸里的皮姆父子风云榜再添一行行辉煌纪录。 那么,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我再次问希德,预先暗示了无可避免的结局。到底是什么样的命运拨弄,那个时候,希德阻碍了这个伟大男人的脚步?我的问题点燃了罕见的怒火。希德重重放下酒杯。 “多伯西出了差错,这就是原因。弗洛拉对他来说已不能满足。他必须拥有更多。多伯西被他那些女人搞得昏头转向,对不对,梅格?” “多伯西太注重他的小小自我。”梅格说,她是个绝不宽容人性弱点的学者。 据说,可怜的多伯西变得太过放心大胆,竟核发了十万镑的补偿金给一幢轰炸结束一年后才盖好的房产。 “多伯西毁了所有的人。”希德义愤填膺地说,“多伯西太自私了,狄奇。多伯西就是这种人。自我中心!” 瑞克昙花一现但极度辉煌的富豪生涯,后来还有一个脚注。据记载,1947年10月他卖掉了他的头。我是偶然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时我站在火葬场的台阶上,想暗中认出一些来参加葬礼但并不太熟悉的人。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自称代表某家教学医院,拿出一纸递到我面前,要求我停止仪式。 “我,切斯特西街的理查德·T.皮姆,接受五十镑现金的酬劳,同意在死后将头部捐出作为更进一步的医学研究之用。”天空飘起小雨。在前廊的遮蔽下,我开了一张一百镑的支票给那个年轻人,叫他去买别人的头。如果那家伙是个骗子,我想,瑞克必定是头一个赞赏他骗术的人。 在这一片喧闹之中,文沃斯的名字不时在皮姆秘密的耳朵里轻柔响起,就像行动中所创造的化名:文沃斯。而皮姆是局外人,不在知情的名单上,虽然他努力想加入。就像在总部的资深官员酒吧里,老手之间传递的低声耳语,让坐在角落里隐约听到的新手皮姆,不知道该假装知道还是充耳不闻:“我们逮到文沃斯了。” “最高机密和文沃斯。” “你把文沃斯清理干净了吗?” 到了后来,这个名字对皮姆而言,变成一个反智的嘲讽象征,也是对他自己的愿望的一大挑战。 “那个卑鄙小人对我们耍了一记文沃斯。”有天晚上他听见伯斯·洛夫特低声抱怨。 “那个文沃斯女人是只母老虎。”另一次希德说,“比她那个蠢丈夫更坏。”每次提及,都刺激皮姆重新开始探索。但不论是瑞克的口袋或他书桌的抽屉,无论是他的床头柜或猪皮地址簿或一压就弹起的塑料电话簿,还是皮姆每周从瑞克的艾斯普瑞(Asprey,英国极负盛名的顶级精品店)钥匙圈取下钥匙搜索的手提箱,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至于那个牢不可破的绿色档案柜,像是越境巡游的神像,已成为瑞克漂泊不定的“信心”中心。没有任何一把钥匙打得开,蛮打硬撬都无法让它屈服。 最后,终于盼到学校了。支票寄出去,支票兑现了。火车开动了。车窗外,古德劳夫先生和其他人的母亲把脸埋进手帕,消失了。在他的车厢里,比他还大的孩子哭哭啼啼,咬着灰色新外套的袖口。但皮姆只转了一次头,回顾自己的生活,展望蜿蜒没人秋日迷雾中钢铁般严苛的责任之路,他想:我来了,你们有史以来最好的新生。 我是你们需要的,所以接纳我吧。火车抵达了,学校是一幢永远幽微昏暗的中世纪城楼,但弃绝俗世的圣人皮姆已准备好立即帮助同学把大皮箱和糖果盒搬上回旋的石阶梯,奋力扣上颇不习惯的领扣,帮他们找到床、锁柜和挂衣钉,留下最糟的给自己。轮到皮姆被合监召见自我介绍时,他毫不掩藏心中的喜悦。韦罗先生个头很大,但很友善,穿着苏格兰呢,戴条板球领带,而那间体现基督徒简朴风格的房间,立刻让刚脱离阿斯科特的皮姆对他的正直廉洁深信不疑。 “嗯,好,这是什么东西啊?”韦罗先生拿起小包裹在他的大耳朵旁摇了一摇,和蔼地问。 “香水,先生。” 韦罗先生听错了:“想谁?我以为你是带来给我的。”他仍面带微笑说。 “是给韦罗太太的,先生。从蒙地卡罗带回来的。他们告诉我说这是最好的法国香水。”他引述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那位绅土的话。 韦罗先生的背非常宽,突然之间,皮姆眼前就只看得见他的背。他弯下腰,一阵打开又关上的声音,那个小包裹消失在他庞大无比的书桌里。 即便他有九英尺长的钩锚,也不会更加心不甘情不愿地处理皮姆的礼物。 “你要注意提特·韦罗。”赛芬顿·鲍伊警告他,“他都在礼拜五打人,让你有一个周末可以复原。” 但皮姆依然破皮、流血,依然自愿去做任何事,服从任何召唤他的钟声。付出所有的代价,换取在这里的生活。早餐之前就跑步,跑步之前先祷告,祷告之前先淋浴,淋浴之前先大号。 他让自己在橄榄球场的法兰德斯泥巴里打滚,匍匐在渗着水汽的石板路上寻找经过的人来加以学习,他奋力训练自己成为好土兵,以至于被他那把庞大的李·恩菲尔德来复枪的枪托敲碎了锁骨,同时他也让自己投身拳击王国。但蹒跚走进更衣室时,他仍然露齿微笑,举起手来要一块失败者的安慰饼干,你会喜欢他的,杰克;你会说孩子和马都是不琢不成器,公学塑造了我。 我一点都不这样认为。我觉得这差点杀了我。 但皮姆不同——皮姆认为这一切都棒极了,还递出盘子想要更多。当某个临时被抓去当法官的孩子命令他服从严酷的法律时,他就得把柔软的前额浸到污秽的水槽中,颤抖的双手各抓着一个水龙头,为一大串罪名付出代价,尽管在韦罗先生或他的代理人边抽打边细心解释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犯过这些罪行。但是,当他终于在令人胆战心惊的夜晚躺回宿舍,听着吱吱嘎嘎与狗儿发情的吠叫声时,他仍然努力地说服自己,他是个成长中的王子,而且,就像耶稣,为他父亲的神性而受过。而他的真心诚意,他对同胞的同情,有增无减。 某个下午,他和球场管理员诺亚克坐在苹果酒工厂旁边的小屋里吃饼干和小面包,他讲着那些运动明星在阿斯科特的宴会上百无禁忌的滑稽言行,让这个老运动员眼眶涌满泪水。全是胡诌的,但在他施展的魔法之下却栩栩如生。 “不是唐吧?”诺亚克无法置信地大叫,“伟大的唐·布拉德曼(Don Bradman,澳大利亚著名的板球运动员)本人,在厨房餐桌上跳舞?在你们家里,小皮?继续说!” “还一边唱着《当我是个五岁小孩》一边跳舞。”皮姆说。诺亚克还沉浸在故事中,皮姆已爬上山丘去找衰弱的格拉夫先生。 穿着凉鞋的他是助理绘画老师。皮姆帮他洗调色盘,去掉漆在大厅大理石天使雕像生殖器上的涂鸦。格拉夫先生和诺亚克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如果没有皮姆,他们俩人断难兼容。格拉夫先生认为学校的体育比希特勒更专制残暴,我希望他们把该死的足球靴都丢进河里,我真的希望,然后把球场夷为平地,换上一些“艺术与美”。皮姆也这样希望,并誓言他父亲会捐一笔款子重建艺术学院,扩增一倍的面积,或许要花几百万,但要保密。 “如果我是你,就会闭嘴不谈父亲的事。” 赛芬顿·鲍伊说,“这里的人不喜欢作奸犯科的人。” “他们也不喜欢离婚的妈妈。”皮姆立刻回击。但一般来说,他采取的策略是姑息与修好,把所有的线索掌握在自己手中。 另一个征服的对象是德文老师贝洛格,他似乎被归化国的罪行压垮了。皮姆用额外的工作纠缠他,在托马斯·古德店里挂瑞克的账给他买昂贵的德国酒,替他遛狗,帮他负担所有的费用邀请他到蒙地卡罗去,但还好他婉拒了。现在,我会对这么不懂人情世故的情况感到赧颜,也会为贝洛格是否脾气尖酸、性情反复无常而觉得苦恼。但那时的皮姆不会。皮姆爱贝洛格,就像他爱所有人一样。而且他需要那种德国精神,自莉普西的时代结束之后,他就很难有所进展。他需要奉献出自己,交到贝洛格惊骇的手里,尽管德语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任何重要性,只是能让他逃进一个备受冷落的领地,尽情发挥他的天分。他需要拥抱德语,拥抱生活另一面的秘密与隐私。他必须能够把他的英国气质关在门外,竭尽所能地爱德语,在某个新的天地铭刻新的名字。他有时甚至喜欢带点德国腔,每每惹得赛芬顿,鲍伊发怒。 女人呢?杰克,世间没人比皮姆更具有善于操纵女情报员的潜在专才,但在那所学校里,女人是走近前来的恶魔,试图想操纵任何人,包括你自己,简直是自讨苦吃。韦罗太太,虽然他随时准备好要爱她,却永远在怀孕。皮姆含情脉脉的眼神在她身上是浪费了。女舍监的条件够好,但当他在深夜隐隐怀着向她求婚的心愿假装头痛去找她时,她却严厉地命令他回床上去。只有教小提琴的小哈德吉斯小姐曾短暂地保有成功的希望:皮姆送她从哈洛德买来的猪皮乐谱夹,说他想朝专业发展,但她悲叹落泪,并劝他选择其他的乐器。 “我姐姐想和你做那档事。”有天晚上赛芬顿,鲍伊说,他们一起躺在皮姆床上,毫无热情地相拥。 “她在学校的杂志上读到你的诗。她觉得你是济慈(John Keats,1792-1866,英国著名诗人)。” 皮姆并没有太惊讶。他的诗当然是杰作,而好几次他们家那辆路虎来接她弟弟去过周末时,洁米娜·赛芬顿,鲍伊还透过车子的挡风玻璃对他蹙起眉头。 “她想得很。”赛芬顿·鲍伊解释说,“她和每个人都做。她是个花痴。” 皮姆立即写信给她,一封诗意盎然的信。 你柔软的发丝像在述说一个美丽的故事。你可曾感觉到,美丽也是一种罪?一对天鹅在修道院的护城河里双宿双飞。我不时看着它们,想望你的秀发。我爱你。 她回了信,但在这之前,皮姆已为自己的鲁莽而陕降不已,痛苦万分。 谢谢你的信。我们的外宿假期从二十五日开始,那天也是你们的外宿周末。真是命中注定的巧合。妈妈会邀请你在周日晚上过来,而且有韦罗先生的许可,让你住在我们家。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第二封信更巨细无遗。 仆人的楼梯相当安全。我会留一盏灯,准备好酒,以防你口渴。带你正在进行的作品来,但请先吻我。我的门上有一朵红色的缎带蔷薇,那是我上一个假期骑斯莫奇参加跳跃赛赢来的。 皮姆吓呆了。他怎能让自己和有这种经验的女人有瓜葛呢?他了解、同时也爱女人的胸部。 但洁米娜的胸部显然无可观之处。但她其他的部分是未知的丛林,布满危险与疾病。莉普西沐浴的回忆,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模糊了。 来了一张卡片:诚挚欢迎你在二十五日来哈德威尔与我们共度周末。我已另写信给韦罗先生。别担心衣着问题,我们在夏天晚上不穿正式服装。 伊莉莎白·赛芬顿·鲍伊在韦罗先生家的山丘上,有一所女子学校,住着穿棕色衣服的贞洁处女。偷偷潜入校园的男生会被抓起来鞭打,然后赶出去。但尼尔森宿舍的艾尔费克坚持说,如果你站在小桥下,等待女生去打曲棍球时经过,就大有可观之处。唉,皮姆遵从此建议,却只看见一些冰冷的膝盖,看起来和他自己的没什么两样。更糟的是,他还得忍受一个球赛女老师倚在桥边对他冷嘲热讽,邀他上来一起玩。真是恶心,皮姆回到他的德语诗里。 镇里的图书馆由一位资深的费边主义者负责管理,那人是皮姆的情报员。皮姆不吃午餐,偷偷逃过检查溜进标示着“仅限成人”的藏书区。 《婚姻指引》显然是婚姻生活手册。《中国枕边书之艺术》开头还好,但后来就变成掷镖枪与跳白虎游戏的介绍。另一方面,《爱情与洛可可女人》则有很多插图,完全是另一回事,因此皮姆抵达哈德威尔时,还期待在花园里看见赤裸的公爵夫人与情人饮宴嬉乐。晚餐时——还好大家都穿着衣服,让皮姆松了一口气——洁米娜装做完全不认识皮姆,把脸藏在头发里,读简,奥斯丁。 有个叫贝琳达的平凡女孩,是洁米娜最亲近的朋友,也有志一同拒绝开口。 “姐有淫念的时候就会这样。”赛芬顿·鲍伊解释说,贝琳达听见了想打他,最后弄得不欢而散。 皮姆迂回绕上宏伟的楼梯,向床进发,十来个钟敲响了他的死讯。瑞克有多少次警告他远离那些只想要他的钱的女人?他多么渴望学校那张床的安全感。穿过楼梯平台,他看见一朵缎带蔷薇在幽暗的灯光下如鲜血般闪耀。他爬上另一段楼梯,看见贝琳达在她门边蹙眉看着他。 “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进来。”她突如其来地说。 “没事,谢谢。”皮姆说。他走进自己的房间。 在他的枕头上,躺着他写给洁米娜的八封情书与四首诗,用缎带扎成一束,闻起来有马皂的味道。 请收回你的信,我痛苦难忍,因为我觉得我们已无法相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竟梳整刘海像个小厮,从这以后,我们相见不相识。 饱受羞辱陷入绝望的皮姆立即回学校,当晚就写信给每一个姆妈,现任的或已退休的,他牢牢记住她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地址。 “最最亲爱的塔西·雀莉,亲爱的欧吉维耶太太,梅珀,亲爱的薇奥蕾,我因为写诗而遭到恶意打击,我非常不快乐。请把我带离这个恐怖的地方。”但等她们回应他的请求时,她们那种好整以暇的爱却又令他厌恶,他几乎读也没读就把信给扔了。而当其中一位,最好的那一位,放下所有事情,耗费巨资旅行百英里,请他在“羽毛”吃一份综合烧烤时,皮姆用疏远的礼貌语气回答她的询问。 “是的,谢谢你,学校很棒,一切都好极了。你好吗?”然后提早一小时把她送到火车站,让自己可以到处聊天打混。亲爱的贝琳达——他用他那诗人的草书体写道——非常谢谢你来信说明洁情绪不稳定。我了解这个年龄的女孩极为敏感,反复无常,所以真的没关系。我们宿舍赢了青少年赛,所以这里有些过于兴奋。我常想到你美丽的眼睛。 马格纳斯亲爱的父亲——他模仿赛芬顿·鲍伊,用粗犷的爱德华式字体写道——我在这里常请客,这是很重要的事,而且对我颇有帮助。 每个人都很感谢我的款待,但糖果店的价格都涨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寄给我五镑,让我一切顺利。 出乎意料地,瑞克什么也没寄给他,但却亲自现身下山,没带钱只带着爱,这也是皮姆一开始写信给他的目的。 那是瑞克第一次来访。直到那时,皮姆都还禁止他到这个地方来,说是与众不同的家长形象不佳。瑞克以极其罕见的谦逊接受了他的被排斥。 现在,他怀着相同的谦逊而来,看起来整洁、仁慈且不可思议的谦卑。他不敢冒昧到学校来,而是亲手写了封信约他在往滨海的法雷·阿伯特途中见面。皮姆骑着自行车如期赴约,原本期望会看见宾利与半班朝臣,转过街角,却只见到瑞克一人,也骑着自行车,带着皮姆半英里之外就看得见的愉悦微笑,不成调地哼着《在拱门下》。 在自行车车筐里,他带了他们最爱的东西当野餐:一瓶给皮姆的姜汁汽水,给他自己的香槟,和天堂时期遗留下来的一颗足球。他们在沙滩上骑自行车,在海浪里捡小石头。他们躺在沙丘上大嚼鹅肝和利维他脆面包。他们漫步穿过小镇,争辩着瑞克该不该将镇子买下。他们凝望着教堂,承诺永远不忘记他们的祷告。他们把破损的大门当球门,彼此互踢足球,就这样一路到天涯海角。 他们亲吻,落泪,用力拥抱,发誓此生为伴,每个星期天都要一起骑自行车,即使皮姆当上了最高法院院长、结婚生子也一样。 “古德劳夫先生辞职了吗?”皮姆问。 瑞克虽然听见了,但他的脸上已浮现出梦想的表情,并没因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而变色。 “嗯,儿子,”他承认,“老古德劳夫这些年起起落落,他决定要休息一阵子了。” “游泳池进行得怎么样?” “快好了,快好了。我们要有耐心。” “太棒了。” “告诉我,儿子,”瑞克以他最庄重的语气说,“学校的假期快开始了,你有没有一两个伙伴愿意给你一张床让你住一阵子?” “噢,多得很呢。”皮姆努力装出不在乎的态度说。 “嗯,我想你应该接受他们的邀请,因为阿斯科特在大兴土木,我想你没有办法享受应有的休息与隐私。” 皮姆立刻说行,还更加小心翼翼地不让瑞克察觉他已怀疑事有蹊跷。 “我爱上一个很棒的女孩。”差不多该道别的时候皮姆说,为了让瑞克更加相信他很快乐,“非常有趣。我们每天通信。” “儿子,生命中最美好的事莫过于爱上一个好女人,如果有人值得拥有,那就是你了。” “告诉我,孩子,”一天晚上,在亲密的坚信课上韦罗先生说,“你父亲到底是做什么的?” 皮姆很自然地直觉到韦罗先生的用意,回答说他似乎是某种,嗯,自由经营的生意人,先生,我不知道。韦罗先生改变话题,但下一次课,却要皮姆谈谈母亲。他的第一个直觉想说她因梅毒病逝,因为这是韦罗先生在那堂“播下生命种子” 的课堂上大肆渲染的疾病。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我还很小的时候她就不见了,先生。”他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坦诚以对。 “和谁?”韦罗先生问。事后皮姆回想起来并不知道自己会如此回答:“和一个陆军士官,先生,他已婚,带她私奔到非洲去。” “她写信给你吗,孩子?” “没有,先生。” “为什么没有?” “我猜因为她太羞愧了,先生。” “她寄钱给你吗?” “没有,先生,她没有钱。他骗走了她的每一分钱。” “我们说的还是那个士官,对不对?” “没错,先生。” 韦罗先生思索了一会儿。 “你了解一家叫‘马斯波互助与学术有限公司’的活动吗?” “不了解,先生。” 韦罗先生扬起下巴,眯起眼睛,显然磨刀霍霍准备施展他的审问技巧。 “你父亲的生活是不是很奢华,你说,以其他人父母的生活标准来说?” “我猜是,先生。” “猜?” “他的确是,先生。” “你不赞成他的生活方式吗?” “有一点,我想。” “你是不是曾经想过,有一天你必须在上帝和财富之间作出选择(典出《新约·马太福音》第6章第24节,指人不能同时事奉两个主人,不能既爱上帝又爱财富)?” “是的,先生。” “你和穆古神父讨论过吗?” “没有,先生。” “去和他讨论吧。” “好的,先生。” “你曾经想过要担任神职吗?” “常常想,先生。”皮姆戴起圣洁的面容。 “我们有一笔基金,皮姆,提供给希望担任神职的清寒子弟。会计员说你够资格获得补助。” “是的,先生。” 穆古神父是个不时露齿微笑、全力以赴的小个子,由于出身无产阶级,他最不称职的工作就是巡回各地公学为上帝发掘人才。相对于韦罗的暴跳如雷、喜怒不定,穆古毫无疑问就像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那样,在法衣下隐藏着痛苦的心,犹如被绑进袋里的雪貂一般。相对于韦罗因知识丰富而显得沉着的无畏眼神,穆古的眼神却只显现了修道院里的孤寂难耐。 “他是个疯子。”赛芬顿·鲍伊宣称,“看看他脚踝上的结痂。他祷告的时候被什么东西给咬的。” “他在禁欲修行。”皮姆说。 “马格纳斯?”穆古用他尖锐的北方腔鼻音重复了一次,“谁叫你这个名字的?上帝的马格纳斯(Magnus,公元8世纪的天主教僧侣,布道足迹遍及西欧,有诸多屠龙传奇,于1135年封圣其安葬之地欧克尼岛圣马格纳斯教堂被认为是苏格兰最伟大的中世纪建筑之一)。你是帕佛斯(Parvus,拉丁文,微小之意)。” 他转瞬即逝的残酷微笑仿佛是永远不会愈合的鞭痕。 “今天晚上过来。”他催促说,“阿伦比楼梯。职员会客室。敲门。” “你这个疯子同性恋,他会对你动手动脚的。”赛芬顿·鲍伊大叫,嫉妒得抓狂。但穆古从没对任何人动手动脚,不像皮姆揣想的那样。 他孤寂的手藏在袖子里,垂在看不见的大腿旁,只有吃饭或祈祷时才露出来。夏季学期剩下的日子里,皮姆飞上云端享受未曾想过的自由。不到一个星期之前,韦罗还扬言要鞭打一个胆敢把板球形容成消遣娱乐的男孩。现在,皮姆只要说他计划和穆古一起散步,就可以推辞任何他不想参加的比赛。没写的论文不可思议地不必补交,该轮到他承受的鞭打也延缓了。在气喘吁吁的散步,在骑自行车漫游,在乡间的小茶屋,或在夜里挤进穆古那间悲惨的房间角落里时,皮姆都急切地说明他自己内心那些令他俩既惊且惧的想法。他家庭生活懒散的物质主义。他对信心与爱的渴求。 他与自虐的恶魔和肯尼·赛芬顿·鲍伊这种诱惑者的奋战。他与贝琳达之间的兄妹关系。 “假期呢?”有天晚上他们走过马道,经过一对对在草地上谈情说爱的情侣,穆古问道,“好玩吗?高尚的生活?” “假期像是沙漠。”皮姆忠实以告,“贝琳达也一样。她父亲是证券交易商。” 这个形容刺激了穆古。 “噢,沙漠,是吗?一片荒芜旷野?没关系。我会坚持下去。基督也在旷野里,帕佛斯。 待了很长的时间。圣安东尼也是。他服务了二十年,在尼罗河的一个秽乱小堡垒里。也许你已经忘了。” “不,我一点也没忘。” “他的确是如此。但这没阻止他对上帝说话,或上帝对他说话。安东尼没有特别的恩典。 他没有钱或财产或好车或证券商的女儿。他只有祷告。” “我知道。”皮姆说。 “到莱姆来吧。回应召唤。像安东尼一样。” “你他妈的把前面的头发给怎么了?”同一天晚上,赛芬顿,鲍伊对着他尖声惊叫。 “我把它给剪了。” 赛芬顿·鲍伊止住笑。 “你会变成一个小穆古。”他轻声说,“你被他骗了,你这个死疯子。” 赛芬顿·鲍伊的日子屈指可数。根据收到的情报——直到现在我还在为构思情报来源而感到脸红——韦罗先生决定,对学校来说,年轻的肯尼年纪已稍嫌太大。 因此,对你而言这是另一个皮姆·杰克,你最好把他加进我的档案里,即使你觉得他并不值得称道或——我怀疑——难以理解,尽管波比从第一天就彻头彻尾地了解他。这个皮姆没得到人心之爱就无法歇息,然而得到之后却又奋力挣脱,越激烈越好。这个皮姆不愤世嫉俗,做任何事都出于信念。他策划一连串的事件好让自己成为受害者,他称之为决定,他让自己束缚在无意义的关系里,他称之为忠诚。然后等待着下一个事件让他脱离上一个,他称之为命运。这个皮姆拒绝了与赛芬顿,鲍伊同往苏格兰度假两周,外带洁米娜的邀约,因为他誓言要追随一个苦行的曼彻斯特宗教狂热分子到多塞特丘陵,准备开展他连想都没想过的生活,置身于让他打心底发毛的人群之间。这个皮姆每天写信给贝琳达,因为洁米娜质疑他的神性。这个皮姆在周六晚上变戏法,绕着桌子转一个又一个愚蠢的盘子,不能让任何一个掉落一秒钟,以免失去众人的尊敬。所以他来到此地,压下自己的怒火,睡在臭得像落水狗的地窖里,差点死于荨麻热,只为了让自己赢得嘉许,付学费,并得到穆古的喜爱。同时,他不断加进新的承诺,并让自己相信他对群众经营益深就能走上天堂之路。在那一周结束时,他已应许在希尔福德设一个男生营区,在什罗普郡设一个跨宗教的避静所,在威克菲尔创设贸易联盟的朝圣之路,以及在德比举办见证庆典。两周之后,他至少以六种方式对英格兰各郡许下神圣承诺——这并不抵触他偶尔想像自己是个抛弃生命的憔悴传道人,感化美丽的女人与百万富翁成为安贫乐道的基督徒。 整整一个月之后,上帝才给了皮姆等待的逃脱机会。 事关重大国内外要务,请立即到切斯特街。理查德·T皮姆,皮姆公司执行长“你必须去。”在上午的礼拜过后,穆古递给皮姆这张电报说,悲苦的泪水滑落到他消瘦的脸颊。 “我不认为我可以面对。”皮姆同样难抑感动地说,“那里就只有铜臭,永远都是铜臭。” 他们一起走过印刷工坊与编篮工坊,穿过菜园到关住皮姆世界的侧门。 “这不会是你自己拍来的电报吧,对不对,帕佛斯?”穆古问。 皮姆发誓他不会这么做,这倒是事实。 “你不了解你所拥有的力量。”穆古说,“我想我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在此之前,皮姆从未想过穆古有改变的可能。 “好了。”穆古承受最后的痛苦说。 “再见。”皮姆说,“也谢谢你。” 但他们两人都觉得未来值得期待。当货船驶近的时候,皮姆答应要回来过圣诞节。 疯狂的行动,汤姆。疯狂的跳跃与疯狂的爱,而更疯狂的还在前面等候呢。那段时间我给朵莉丝写了信。请国会下院的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士转交,虽然我知道他已去世。我等了一个星期,就抛在脑后了,直到有一天,完全出乎意料,我的计策竞赢得了一封简陋的短信,写在一张从便笺本撕下的画线纸上,沾满污迹不知是泪痕还是酒渍,没有地址,但有东伦敦的邮戳,一个我从未造访过的乡下地方。这封信此刻就在我面前。 这么多年来你终于捎来音信,亲爱的,我把信放在厨房柜子里,和桌巾一起,有空就看。星期四三点钟我会在东站上月台,不带香草,我会带一束你最爱的熏衣草。 对自己的决定已感到后悔的皮姆很晚才到车站,他躲在铁拱门底下靠近一堆邮袋的狙击手角落。一大群妈妈们闹哄哄地来来去去,有些颇有可能,有些则不太像,但没有一个是他所等待的,有几个甚至还喝醉了。其中一个似乎抓了一把用报纸包住的花,但在那一刻他已断下结论,他走错月台了。皮姆要的是他那亲爱的朵莉丝,而不是戴着哑剧帽子懒洋洋走来走去的老女人。 一个工作日的傍晚,汤姆。雨中的切斯特街交通拥挤,但德国领事馆里却是星期天的翠绿山城(J Green Hill,出自19世纪英国著名儿童圣诗作家亚历山大夫人所写的“There is s green haway”,后谱成诗歌,流唱甚广)。依旧带着从修道院里来的虔诚心,皮姆按下门铃,但没听见回应。 他敲敲巨大的黄铜门环。蕾丝窗帘掀开一角,又关上。门开了,但没大开。 “我是康宁汉,少爷。”一个大块头的男人飞快地关上门,仿佛怕病菌跑进门里似的,他有着浓厚的伦敦腔,但不是本地人。 “康宁,加上汉。你一定就是继承人。欢迎,少爷。向你致敬。” “你好吗?”皮姆说。 “我很乐观,少爷,谢谢你。”康宁汉先生以中欧人的字斟句酌回答,“我想我们正迈向理解之路。一开始难免有些抵抗。但我相信我已看见光芒开始闪耀。” 皮姆可没看见,因为康宁汉先生自信满满地带他穿过的走道一片漆黑,惟一的光线是移走法律书籍之后在墙上留下的斑白痕迹。 “你是个德语学者,就我了解,少爷。”康宁汉先生的腔调更浓了,仿佛离乡背井也让他染上腺肿似的。 “很好的语言。至于人怎么样,我不确定。但人好话也动听,你可以说是我讲的。” “我们干吗上楼?”皮姆说,他已感受到熟悉的恶兆,山雨欲来风满楼。 “电梯有问题,少爷。”康宁汉先生回答说,“我知道工程师已经来了,他正在赶路到这里来。” “但瑞克的办公室在一楼。” “但楼上比较有隐私,少爷。”康宁汉先生解释说,一面推开双扉门。他们进到一间倾圮的国务行馆,只靠街灯照明。 “您的公子,阁下,才刚从礼拜堂回来。”康宁汉先生宣达,并在皮姆面前一鞠躬。 起初皮姆只看见瑞克的额头在烛光中闪闪发亮。接着是整个头,然后是庞大的身躯,敏捷地走上前来给他一个潮湿、热烈的大熊式拥抱。 “你好吗,老小子?”他急切地问,“火车还好吧?” “很好。”皮姆说,其实他因为暂时的流动资金问题而沿途搭了便车。 “他们有东西给你吃吗?他们给你什么?” “只有一个三明治和一杯啤酒。”皮姆说,他只能将就着吃穆古膳房里一块硬得像石头的面包。 “我的孩子,你看看我!”康宁汉先生热心地大叫,“除非吃东西,否则绝对不满足。” “儿子,你自己去找点喝的吧。”瑞克几乎是无意识反射般地说道,他把皮姆夹在腋下,走过光秃秃的地板,朝一张帝王规格的大床走去。 “如果你不抽烟不喝酒,到二十一岁时就能拿到五千镑的现金。好了,亲爱的,你觉得我这个儿子怎么样?” 一个穿着黑衣的身躯像个影子从床上起身。 那是朵莉丝,皮姆想。那是莉普西。那是来提出不满的洁米娜的母亲。但当黑影褪去,这个满怀雄心大志的小僧侣发现在他眼前的人既没包着莉普西的头巾,也没戴着朵莉丝的钟形帽,更没有赛芬顿·鲍伊爵士夫人那种慑人的威仪。就像莉普西,她展示了一套欧洲战前古色古香的制服,但相似之处仅止于此。她华丽的裙子掐紧腰身。她穿了一件蕾丝领边的上衣,和镶饰着羽毛的小帽,让整体外形看起来时髦亮眼。她的胸部秉承了《爱情与洛可可女人》的最佳传统,浑圆的双峰上微光闪烁。 “儿子,我要你见一位高贵英勇的女士,她饱受命运折磨,经历过繁华起落,打过伟大的战役。而且在她最需要的时刻走向我,给我女人所能给男人的最大的荣幸。” “罗思——柴,亲爱的。”这位女士轻声说,抬起柔弱的手让他可以亲吻或握。 “听过这名字吧,是不是,儿子,你受过这么好的教育?罗思柴尔德(Rothschild,欧洲知名的金融世家)男爵?罗思柴尔德大人?罗思柴尔德伯爵?罗思柴尔德的银行?还是你要告诉我说,你对这些财富远超过所罗门王千万倍的犹太家族名字一无所知?” “喔,我当然听过!” “很好。你坐在这里,听她怎么说,这可是一位男爵夫人呢。坐下,亲爱的。到我们两人中间。你觉得他怎么样啊,艾莲娜?” “很漂亮,亲爱的。”男爵夫人说。 他要把我卖给她,皮姆想,但并非全然不情愿。我是他最后孤注一掷的交易。 我们全都是,汤姆。每个人都往前行,只有疯子才停下来。你的父亲和祖父与一位男爵夫人臀挨臀坐在没有电力的西区宫殿,一间家具不全的执行长办公室里,而康宁汉先生,我慢慢了解,在门外守卫。一股愚痴的密谋气氛,只有后来“公司”蓄积的那种愚痴密谋气氛可以比拟。她轻柔的声音展开冗长的难民独自,你杰克伯伯和我后来听过太多次,连次数都记不得了,但这个晚上,皮姆第一次接触到这些事,男爵夫人的大腿温暖而舒适地挨着雄心壮志的小僧侣。 “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寡妇,出身简朴虔诚的家庭,嫁给己故的路吉·斯佛波达一罗思柴尔德男爵,婚姻美满但短暂。他是捷克这支伟大家族最后的传人。结婚时我十七,他二十一,想想看我们的快乐。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帮他生孩子。 我们的宅邸是在布尔诺的水神宫,起初是被德国人强占,后来又被俄国人欺负得比女人还惨。我的表妹安娜嫁给开普敦戴比尔斯钻石公司的高级主管,拥有你们想像不到的房子,太奢华了,我不赞同。”皮姆也不赞同,带着修行人的傻笑想告诉她。 “我从没提过的沃夫兰叔叔,感谢上帝我说出口了。他和纳粹合作。犹太人把他倒吊起来。”皮姆咧开嘴角表示赞同。 “我的戴维叔公把他所有的刺绣帷幕都给了普拉多(Prado,位于西班牙马德里的知名美术馆)。他现在穷得像个农夫,博物馆干吗不给他一点东西,让他有饭吃?” 皮姆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对西班牙灵魂的卑鄙感到绝望。 “我的华多芙阿姨——”正当皮姆怀疑她是否能透过黑暗看见他的焦躁不安时,她却适时地停了下来。 “真是他妈的可耻!”瑞克大叫,而男爵夫人冷静自若。 “我的天哪,儿子,那些布尔什维克党可能明天问也不问就横扫阿斯科特,狠狠发一笔横财。继续,亲爱的。儿子,告诉她继续。 叫她艾莲娜,她喜欢这样。她不是个爱摆架子的人。她是我们的一分子。” “请继续。”皮姆说。 “继续。”男爵夫人颇为赞同地附和,用瑞克的手帕轻拍着眼睛。 “没错,亲爱的。太好了!(此处原文均为德语)” “噢,听听他的发音。”康宁汉先生从门口说,“没有丝毫缺点,你可以说是我讲的,简直和我自己的儿子一样。” “她说什么,儿子?” “她可以应付。”皮姆说,“她可以处理。” “她是遭天谴的珍宝,我会好好照顾她。你记住我的话。” 皮姆也是。他至少会娶她。但同时,他很恼火的是,必须听更多赞颂我那亲爱的先夫男爵的话。我的路吉不只是伟大宫殿的业主,他是个金融天才,直到战争爆发之前,还担任布拉格罗思柴尔德家族的主席。 “他们全都是最有钱的人。”瑞克说,“对不对,儿子?你读过历史。怎么说?” “他们钱多得连算都算不清楚。”站在门边的康宁汉先生以俨然经纪人的神态骄傲地说,“对不对,艾莲娜?问她。别害羞。” “我们举办音乐会,亲爱的。”男爵夫人对皮姆倾吐,“有来自各国的王妃公主,房子里都是大理石、镜子、文化。就像这里。”她亲切地加上一句,手指着一幅无价的油画,跑马场里的马格纳斯王子,从照片上描摹下来的。 “我们失去了所有东西。” “不是全部。”瑞克低声说。 “德国人来的时候,我的路吉拒绝逃走。他在阳台上面对着纳粹猪猡,手上拿着一把枪,从此以后就没有音信了。” 又一段适时的停顿,男爵夫人从地板上成行排列的水晶斟酒器里倒了杯白兰地,优雅地啜了一口。但让皮姆恼火的是,瑞克竞接续起故事,部分原因是瑞克已厌倦只听不说,但更主要的原因是秘密已呼之欲出,而按宫廷的规矩,秘密只有瑞克能揭晓。 “男爵是个好人,也是个好丈夫,儿子,他做了每—个好丈夫都会做的事,相信我,如果你母亲也愿意的话,我明天就会为她做同样的事——” “我知道你会。”皮姆说。 “男爵在宫殿之外的地方藏了一笔财宝,他放在一个箱子里,交给他的好朋友,也是这位美丽夫人的好朋友,他指示说,等英国打胜仗之后,必须把箱子交给他年轻美丽的妻子,包括箱里所有的东西,无论已增值多少。” 男爵夫人记忆里有份列表,她再次选择皮姆当听众,因为她必须紧紧掳获他的注意力,好把纤纤玉手摆在他腰上。 “一本《古登堡圣经》(15世纪在德国印的第一本活字印刷拉丁文《圣经》,据传为古登堡所印)”保存良好,亲爱的,一幅早期的雷诺阿(P.A.Renoir,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两幅中期的达·芬奇。一本第一版的哥雅(Francisco de Goya,1746-1828,西班牙画家)幻想集,艺术家的评注,三百个美国纯金金币,几张鲁本斯(P.P.Rubens,1577-1640,佛兰德斯画家)的漫画。” “康宁汉说那些东西像炸弹一样值钱。”她差不多已说完之后,瑞克接口说。 “广岛级的哦。”康宁汉从门口说。 皮姆努力挤出一个超脱尘俗的微笑,以表明伟大的艺术无价可及。男爵夫人收到他的信息,也心领神会。 时间过了一小时。男爵夫人和保镖离开了,留下父亲和儿子在这间没有灯光的房间里。窗外楼下的交通已纾缓。两人肩并肩坐在床上吃炸鱼与薯条,那是皮姆从瑞克裤袋里掏出珍贵的一镑钞票去买的。他们配着哈洛德斟酒器里的贵腐葡萄酒(Chateau d’ Yquem,采摘微长腐霉的葡萄酿翩成的法国葡萄酒,价格极昂贵)。 “他们还在那里吗,儿子?”瑞克说,“他们看见你了吗?坐在莱利车里的那些人。大块头。” “恐怕还在。”皮姆说。 “你相信她,对不对,儿子?别怕浪费我的感情。你相信这个好女人,还是你认为她是个黑心的骗子,冒着被踢出去的危险?” “她令人难以置信。”皮姆说。 “你听起来并不确定。坦白说出来,儿子。 她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我可以老实告诉你。” “我只是不太确定,她为什么不去找她的自己人?” “你不像我这么了解那些犹太人。他们有些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也有些不是,他们一看到她就会扒掉她一层皮。我问过她相同的问题。我也不会白费力气。” “康宁汉是什么人?”皮姆说,几乎无法掩藏心中的厌恶。 “老康宁汉是一流的。等这些事告一段落之后,我会带他人行。出口与国外业务。他一定会是匹千里马。光是他的幽默感一年就值五千镑,对我们来说。他今晚没全表现出来。他很紧张。” “到底怎么回事?”皮姆说。 “对你老爸的信心,就是这么回事。‘瑞克。’她告诉我——她就这么叫我,她也不白费力气的——‘瑞克,我要你帮我把箱子拿回来,卖掉里面的东西,把钱投资在你那些出色的公司上,我要你帮我管理,每年给我百分之十,活多久就领多久,还要有必要的保险和捐赠条款,以免万一你比我早走。我要你拥有这些钱,运用你的智慧去创造未来。’这是重大的责任,儿子。 如果我有护照,我就会自己去。如果希德有空,我会派他去。希德会去。放牛养猪。这件事处理完之后我就打算这么做。买几英亩地,和一些牲口。我要退休。” “你的护照怎么了?”皮姆说。 “儿子,我要老实说,我一向对你都很坦诚的。你那所高高在上的学校要价很硬。他们要现金,不能延期,就是这样。你会说她的语言,这是重点。她喜欢你。她信赖你。你是我儿子。我可以派马斯波去,但我不确定他会回来。伯斯·洛夫特太讲法律了。他把她吓坏了。现在1留到窗边,看那辆莱利走了没。别让灯光照亮你的脸。 他们不能进来。他们没有搜索令。我是个诚实的公民。” 皮姆躲在缺角的绿色档案柜后,偷偷瞄街道,偷偷进行反监视。那辆莱利还在。 床上没有毛毯,所以他们只好将就着用窗帘和罩家具的防尘布。皮姆断断续续地入睡,冻得发僵,一直梦见男爵夫人。有一次瑞克的手臂重重地落在他身上,有一次瑞克压抑的声音咒骂某个叫佩姬的婊子把他给吵醒了。在清晨很早的时候,他感觉到瑞克穿着真丝衫与衬裤轻柔似女人的下半身紧紧地抵着他,让他觉得躺在地板上还睡得更安稳些。早晨,瑞克仍无法离开家,所以皮姆独自到维多利亚车站,手上提了装有几件随身物品的炫目白色格纹小牛皮手提箱,把手下方还用黄铜镌刻瑞克的姓名缩写。他穿了瑞克的一件骆驼毛大衣,虽然对他来讲太大了。看起来比以前更愉悦宜人的男爵夫人在月台等候。康宁汉先生与他们挥别。在火车的盥洗室里,皮姆打开瑞克交给他的信封,抽出一叠白色的十镑钞票,以及他首度秘密接触的指令。 你要到伯尔尼,住进大皇宫饭店。副理巴托先生是一流的,账单没问题。拉帕迪先生会与男爵夫人联络,然后带你们到奥地利边境。拉帕迪把箱子给你之后,你必须代表我们确认东西都在,和他把里面的东西都弄清楚,才算大功告成。那会是我们的储蓄,儿子。你将带回来的钱是一大笔收益,但一切结束之后,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必再担心。 我对罗思柴尔德任务的执行细节应该是兴致勃勃,杰克——那希望的时代,疑惑的时代,从希望到疑惑之间突如其来的跳跃。我真的不记得哪些街角或密码把事情逐渐带向无法收拾的局面,因为从此以后我的记忆中有了太多次行动,同样,我也忘记,倘若我曾知道的话,皮姆怀抱着多少的怀疑与盲目的信仰,让他的任务走向无可避免的结局。当然我从此知道行动必须由许多渺茫的成功希望累积而成,并且必须付出比金钱更大的代价。拉帕迪先生只对男爵夫人说话,而男爵夫人则带着鄙夷的态度回答。 “拉帕迪他告诉我说他是Vertrauensmann,亲爱的。”皮姆问什么是Vertrauensmann时,她露出宽容的微笑。 “Vertrauensmann就是我们可以信任的人。不是昨天,也许不是明天。但今天我们可以信任他。” “拉帕迪他需要一百镑,亲爱的。”——一天或两天之后——“Vertrauensmann认识一个人,他的姐姐认识海关的头儿。最好他现在给他钱,拉关系。” 皮姆谨记瑞克的指示,象征性地抗拒一番,但男爵夫人已伸出手,摩挲拇指与中指愉快地做出暗示动作。 “你想刷房子,亲爱的,就得先买刷子。”她解释说,而且很令皮姆惊愕的是,她竟撩起裙子到腰部,从裤袜头抽出钞票。 “明天我们给你买套好西装。” “给她钱,儿子?”那天晚上瑞克在海峡的另一头大声咆哮。 “老天在上,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啊?给我找艾莲娜来听。” “别对我大吼小叫,亲爱的。”男爵夫人很冷静地对着电话说,“你有个可爱的儿子在这里,瑞克。他对我很严格。我想有一天他会是伟大的演员。” “男爵夫人说你是一流的,儿子。你和她说话的时候有没有坚持我们的立场?” “我一直很坚持。”皮姆说。 “你们有没有吃一顿地地道道的英国综合烧烤呢?” “没有,我们省下来了。” “我请你们好好吃一顿,今天晚上。” “好的,父亲。谢谢。” “上帝保佑你,儿子。” “也保佑你,父亲。”皮姆很有礼貌的说,像个门僮似的双膝双脚并拢,放下电话。 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显然是皮姆首次与一位慧黠的女士共度柏拉图式蜜月的回忆。身旁傍着艾莲娜,皮姆在伯尔尼的旧城漫步,啜饮清淡的瓦莱(Valais,瑞士的一个邦)葡萄酒,欣赏大饭店里的茶舞,把他的过去埋葬在历史灰烬里。在她似乎凭着直觉就能找到的满室芳香、装饰华丽的精品店里,他们把她的旧衣换成皮草披肩和走在结霜的鹅卵石上滑不溜丢的安娜,卡列尼娜马靴,皮姆黯淡的校服则换成皮夹克和没纽扣系吊带的长裤。 即使衣装不整,男爵夫人也坚持要听皮姆的判断,招手叫他进狭小的镶镜试衣间帮她挑选,同时也允许他——仿佛不知情似的——一饱眼福窥见洛可可女人的魅力:忽而是乳头,忽而是不小心没遮好的臀缘,忽而是她换裙子时露出的浑圆大腿间不可思议的阴影。她是莉普西,他兴奋地想;莉普西如果不太常想到死亡,就会是她现在的样子。 “你喜欢吗?” “我很喜欢你。(原文均为德语)” “有一天你会有个漂亮的女孩,你就像这样对她说,她会为你疯狂。你不觉得太花哨?” “我觉得十全十美。” “好吧,我们买两件。一件给我妹妹莎莎,她和我一样的尺码。” 雪白的肩膀一斜,不经意地一拉迷途忘返的内衣缝边,账单送来了,皮姆签了字,送给深谋远虑的巴托先生。他背对着她,身子前倾,不泄露出他内心慌乱的蛛丝马迹。在海仁大街的一家珠宝店里,他们买了一条珍珠项链给她在布达佩斯的另一个妹妹,事后又买了一个黄宝石戒指给她在巴黎的母亲,男爵夫人回英国时可以顺道带去。此刻我看见那个戒指,在她刚修好指甲的手指上熠熠生辉,当时她在我们那问豪华饭店的烧烤屋里,忽左忽右地追指着鱼箱里的鳟鱼,领班则站在她上方,拿着渔网准备捕捉。 “不,不,亲爱的,不是这条,是那条!呀,呀,太好了。(原文为德语)” 就在这样的晚餐——此时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皮姆因爱与困惑而感动莫名,所以觉得应该向男爵夫人倾吐衷心,表白自己想追求修道生活。她啪啦一声放下刀叉。 “别再跟我谈僧侣了!”她很生气地遏止他,“我见过太多僧侣了。我见过克罗地亚的僧侣,塞尔维亚的僧侣,俄罗斯的。上帝用僧侣把这个世界给毁了。” “嗯,这可不一定。”皮姆说。 他用各种滑稽的声音和许多亲密的谎言,才让愉悦的神色缓缓地重回她棕色的眼眸。 “她的名字是莉普西?” “我们是这样叫她。我不能告诉你她的真名。” “她和像你这样的小伙子睡觉?你年纪这么小就和她做爱?我想她是个婊子。” “很可能只是寂寞。”皮姆明智地说。 但她的思绪却徘徊不去,皮姆像往常一样目送她走进卧房门口时,她仔细地端详他,然后双手捧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唇。突然之间,她的嘴张开了,皮姆也是。亲吻变得激烈,他感觉到某种不熟悉的隆起抵住大腿。他感觉到它的温暖,他感觉到随着她韵律款摆,柔软的秀发滑落到真丝衫上。她低喃着“亲爱的”(原文为德语),他听见吱嘎一声,怀疑是不是自己伤了她。她扭动头,她的脖子抵着他的唇。她伸出托付的手指把卧房的钥匙交给他,在他开门时四顾一望。他找到锁孔,转动钥匙,为她开门。他把钥匙放进她掌心,看见她眼底的光芒逐渐消退。 “那么,亲爱的。”她说。她吻他,一边的脸颊再换另一边。她凝视着他,似乎在寻找什么她遗落的东西。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知道她是和他吻别。 亲爱的——她写道——你是个好人,有米开朗基罗的身体,但你爹有很糟的问题,最好你留在伯尔尼。别挂心。E.韦伯永远爱你。 信封里有我们替她在牛津的表弟维多买的纯金袖链扣,还有皮姆给她去付那位隐而不见的拉帕迪先生的五百镑。我动笔时就戴着这副袖链扣。 纯金的,镶嵌着碎钻皇冠。男爵夫人总是喜欢有皇室味道的东西。 在杜柏小姐家,也已是早晨。尽管窗帘紧闭,但皮姆听见牛奶车一路叮当。他手中握笔,拉出一个简单标示着“RIP”的粉红色档案夹,舔舔食指和拇指,开始从开口的地方翻数,抽出六张。 理查德·T.皮姆写给守护神父莱姆·雷吉斯函件的复印件,日期是1948年10月1日,扬言要对诱拐他儿子马格纳斯的事采取法律行动。 (摘自RIP的档案。)1948年9月15日的备忘录,弗洛伊德·斯卡德建议护照管理部门扣押RLIP的护照,以利于犯罪调查。(通过总部警方联络处非正式取得。)学校会计给RTP的信,拒绝接受以干果、桃子罐头或任何其他货品抵缴部分或全部费用的要求,很遗憾,管理部门无法免费教育皮姆。 “我也要很遗憾地指出,你拒绝承认自己是个儿子注定要服神职的穷父亲。”(摘自RIP的档案。)律师们写来愤怒的信,他们代表当时担任伯尔尼大皇宫饭店副理的艾本哈特·巴托先生,写给理查德·T.皮姆上校阁下,亦为金十字勋章得主与继承人之一,要求支付11018瑞士法郎40生丁的汇款,包括每月4qo的利息。(摘自RIP档案。)摘自1949年11月8日《伦敦记事报》,宣告RIP个人破产,并强制清算皮姆帝国旗下的八十三家公司,毋庸置疑的,当然包括马斯波互助与学术公司。 摘自1948年10月9日《每日电讯报》,记录了某位约翰·雷吉纳德·文沃斯,佩姬挚爱的丈夫,因伤重久病,病逝于康威尔郡特鲁洛医院。 还有一小张古怪的剪报,天晓得是从哪里剪下来的,记录了在海上邮轮“豪华布列塔尼号” 逮捕恶名昭彰的欺诈犯韦伯与伍尔夫(又名康宁汉),两人乔装为塞维尔公爵与公爵夫人。 一张接一张,皮姆用红笔在每一份文件的右上角标号,再用统一的号码作为旁注放进他的长文里。出于政府人员爱整洁的习性,他把这些证物订在一起,装进标示“附件”的卷夹。合上档案,他站起来,解脱似的从容叹了口气,手臂往后伸,仿佛脱下盔甲一般。鬼魅似如影随形的青春期结束了。成年与成熟向他走来,即使他从未举步跨进。最后他落脚在钟爱的瑞士,天生间谍的心灵故乡。透过窗户,他最后一次查看广场,在他的凝望中,英格兰疲惫的灯光逐渐隐去。他沉重地脱下衣服,喝掉剩下的伏特加,沉重地瞥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准备上床。但轻悄悄,非常轻悄悄。几乎是踮着脚尖。几乎像怕把自己吵醒似的。他向床走去,在书桌旁略一停顿,再次读着已解码的信息,这是他第一次没费事把它给毁掉。 波比,他想,留在你原来的地方吧。 第07章 五年前,杰克·布拉德福枪杀了他的拉布拉多母狗。它在篮子里犯风湿,抖个不停;他灌它药丸,被它吐了出来,很丢脸地弄脏了地毯。等他穿上防水夹克,从门后拿出十二口径霰弹枪,要它上路时,它像个罪犯似的看着他,因为它知道自己终于因为病人膏盲而成了废物。他命令它站起来,但它无能为力。他大叫道“去找”,它用前掌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但又垂下头来软趴趴地倒回篮子里。因此他放下枪,从棚屋拿来一把铲子,在小屋后面的野地里挖了个洞,在斜坡略高的地方,可以将人海口一览无遗。然后用他最喜爱的苏格兰呢外套裹住它,带到那里去,从后脑勺给它一枪,由颈背敲碎脊椎骨,埋了。他坐在旁边,喝掉了半瓶苏格兰威土忌,萨福克(Suffolk,英格兰东部一郡)的露水染上了身,他觉得在好死难求的世上,它能这样了结,可能是任何人都求之不得的最好结局了。他没为它立墓碑或不显眼的木十字架,但他利用教堂塔楼、干枯的柳树和磨坊找出定位,每次经过时,都会猛然扬起下巴向它致敬,他从未如此仔细思考来生,直到这个空虚的周日清晨,驾车驶过荒芜的伯克郡小径,看着太阳高挂在草原上。 “杰克已经在位太久了,”皮姆如是说,“‘公司’早在十年前就该叫他退休了。” 那么,多久之前我们就该叫你退休呢,小子? 他纳闷道。二十年?三十年?你又担负任务走了多少英里路呢?有多少英里长的底片被你卷进多少报纸里呢?有多少英里长的报纸被你丢进废纸箱或塞在水泥墙角呢?又有多少小时你抱着密码本听布拉格的电台广播呢? 他摇下窗户。疾驰的风闻起来有干草和柴烟的味道,令他心里一惊。布拉德福出身乡下,祖先有吉普赛人与教士,有猎场看守人、偷猎者和海盗。迎着扑面而来的晨风,他又变成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跳上桑娜小姐未佩鞍的猎马背,疾驰穿过林园,渴望有个避风处。他在萨福克浅沼地的泥泞里冻得要死,却拉不下面子一无所获地回家。他第一次跳伞是在阿宾顿(Abingdon,英格兰牛津郡一古城)飞机场从阻塞汽球上跃下,他发现张口大叫之后,风就会灌得他嘴巴合不上。他们把我扫地出门我就会离开。在你和我谈过之后我就会离开,我的孩子。 四十八小时以来他只睡了六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挤在一间为打字员准备的阴暗房间里凹凸不平的行军床上,但他并不累。 “能耽误你一分钟吗,杰克?”五楼的贞女凯特说,她的眼神停驻在他身上也太久了点。 “波和奈吉尔想再和你谈一下。”当他没睡、没接电话,或没像往常那样困惑地让思绪绕着凯特打转时,他就坐看他的生命宛如降落在敌占区那般迷乱而自由地流逝:原来就是像这样,这是块不毛之地,我的脚就像大叶枫的嫩枝盘旋落下。他回想皮姆与他一起成长、一起喝酒、一起工作的每一个阶段,包括他已完全遗忘直到此刻才想起的柏林一夜,他们在相邻的房间里上了几个军中护士。他记起1943年的一个冬日,他注视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垂在两旁,上头多了三颗德军机关枪子弹,那种不可思议的麻木感,就与此刻相同。 “但愿你能早一点点让我们知道,杰克。但愿你能知道事情会发生。” “没错,对不起,波。我太疏忽了。” “但是杰克,他实际上就像你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们常这样说。” 没错,我们是,对不对,波。如假包换,我同意。 而凯特责难的眼睛,一如往常,正在说,杰克,杰克,你在哪? 他这一生中曾有其他的案例,当然。自从战争结束之后,布拉德福的职业生涯就因为“公司” 定期发生的丑闻而不时逆转。他担任柏林情报站的主任时,发生过不只一次,总计三次:夜间电报,讯号闪现,只有布拉德福能看。电话——他在哪里?——杰克,放下酒杯,马上过来。跑过湿漉漉的街道,完全清醒。一号电报,我随后即刻传送的下一封电报主题是组织中的某位成员已证实为苏联情报干员。你必须在明天消息见报之前略施小计秘密知会你的官方联络人。接着是抱着密码本的漫长等候,你不停地想:是他,是她,还是我?二号电报,拼出六个字母的名字,我他妈的哪知道谁是六个字母?第一个字是M——天哪,是米勒?第二个字是A——噢,我的天,是麦凯!结果最后是一个你从没听过的名字,隶属一个你从来不知道其存在的部门,等整份删订过的案史送到你桌上时,你所得到的印象就只是一个没拥有充分福利待遇的同性恋小男生坐在华沙的密码室里,自以为玩弄了整个世界,其实真正的目的只是想报复上司。 但这些遥远的丑闻对他来说,一直是他确信不会袭上身来的战争炮火。他不会拿这些案例来自我警惕,而是来印证他对“公司”发展方向的不满:倒退回官僚制度与半外交策略;自甘堕落地引进美国手法与范例。相较之下,他亲手挑选的手下可好多了,所以当格兰特·雷德勒和他那些讨人厌的摩门教提袋人领着猎巫大队齐聚门口,追索皮姆的鲜血,毫无根据地只以某些计算机化的巧合叫嚣可笑的怀疑时,就是杰克·布拉德福张开五指用力拍着会议桌,让水杯都跳了起来:“马上住口!这个房间里的每个男人或女人看起来都像叛徒,只要你把我们每个人的故事都翻出来看。某个人不记得他十号晚上在哪里?他就是在说谎。他记得吧?那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太容易了吧。你们这样向前推论,每个说实话的人都会变成不要脸的骗子,每个做着可敬工作的人都是替另一边工作。你们耍这一套,就会让我们的情报网破得比俄国佬还彻底。或者这就是你们想达到的目的?” 上帝保佑,由于他的信誉、他的愤怒、他的关系和他部门的纪录,以他所厌恶的现代术语来说就是低成本与高生产力,他安然度过那一天,从未想过还有另一天会到来,他真希望自己没过那一关。 关上窗户,布拉德福把车停在没人认得他的村落里。他太早了。他必须远离伦敦,远离接触,远离凯特棕色的目光。再给他一场毫无希望的危害控制会议,再一次讨论如何不让美国人插手,再一个来自凯特的同情或责难眼神,或来自波那帮阴沉保守官僚纯粹怀恨的眼光,或许,只是或许,杰克·布拉德福就会说出一些令每个人,特别是他自己,事后都懊悔不已的话。所以他自愿出这趟差,波很罕见地立即说这是个好主意,还有谁更合适呢?他一踏出波的门口就明白,他们很高兴看见他离开,不下于看见他动身。特别是对凯特而言。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继续打电话吧。” 波在他背后大叫,“至少每三小时一次。凯特会知道情况,对不对,凯特?” 奈吉尔跟着他走过回廊。 “你打电话进来的时候,我要你通过秘书处转接。你不能打他的外线电话,我要先和你谈。” “而且这是命令。”布拉德福提示说。 “这是暂时的许可,随时可以撤销。” 教堂有个木廊,旁边一条步道通往球场。他穿过一个有砖砌谷仓的院子,秋日的空气里有温热牛奶的气味。 “我们分梯次撤离他们。”法兰克以强自压抑的欧洲口音英语说,“如果我们得把他们全部撤离的话。” “我有最后决定权。”奈吉尔从侧厢说。 房间很低没窗户,而且灯光过强。一个穿制服的警卫管控监视孔。法兰克灰沉的女性助理沿墙一排坐着。她们带着热水瓶,相互分享香烟。 她们以前也曾经这样做,就像在赛马会上一样。 法兰克又胖又丑,是个拉脱维亚领班。布拉德福招募他,布拉德福提携他,现在他收拾布拉德福的烂摊子。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那是凌晨三点的事。就是今天,六个小时之前。 “第一天,杰克,我们只动主要的干员。” 法兰克语气像个医生似的虚意保证,“布拉格的海鳗和守夜人,布达佩斯的伏尔泰,格但斯克(Gdansk,波兰北部城市)的小丑。” “什么时候开始?”布拉德福说。 “等波喊起跑,之前不行。”奈吉尔说,“我们还在评估,我们还认为皮姆的忠诚度可能无懈可击。”奈吉尔说,像个善讲绕口令的人。 “我们会静悄悄地移动他们,杰克。”法兰克说,“没有再见,没有给邻居的花,不会在某个地方找猫。第二天是无线电接线生,第三天是外围的第二线干员。第四天,所有人都走了。” “我们如何接触他们?”布拉德福问。 “你不必,我们来做。”奈吉尔说,“如果五楼说有必要。我要再说一次,这个时机纯属假设。” 凯特跟着他们进来。凯特是我们寡居的英国老处女,苍白、美丽,有如雕像,年华四十追悼她未曾有过的爱情。凯特仍然是凯特,他仍然可以在她眼里清楚看见。 “也许我们可以在他们上班的途中在街上拦住他们。”法兰克接着说,“也许我们敲门,告诉一个朋友,在某个地方留下字条。就是任何我们想得到的方法,只要以前没用过就可以了。” “如果我们进行到这个阶段,你就可以帮得上忙。”奈吉尔解释说,“告诉我们什么方法用过了。” 法兰克在一幅东欧地图前停下脚步。布拉德福在他背后一步的地方等着。主要情报员是红色,二线情报员是蓝色。杀图钉比杀人容易太多了。 凝视着地图,布拉德福想起在维也纳的那一夜。 皮姆扮演主人,布拉德福是彼得上校,带来伦敦对他服务十年的感谢。他记得皮姆优雅的捷克文演说,香槟与奖章,握手,保证,以及留声机传来的柔美华尔兹。还有一对穿着棕色衣服的矮胖男女,他是物理学家,她是捷克内政部的资深官员夫人,背叛的情人,他们随着约翰·斯特劳斯的旋律在客厅翩然飞舞,脸上尽是兴奋的光辉。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布拉德福再一次问道。 “杰克,这由波来决定。”奈吉尔坚持说,危险的耐心。 “杰克,五楼规定目前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忙碌,但行动自然,一切正常。”法兰克说,从他桌上拿起一叠电报。 “他们用信箱?所以像平常一样清干净信箱。他们有收音机?所以像平常一样传送,穿插在正常的节目里,希望对方也在听。” “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奈吉尔说,好像法兰克所说的话都不算数,必得他再说一次。 “所有的一切都完全如常。太早行动可能铸成大错。” “太晚行动也是。”布拉德福的蓝眼睛开始燃起火花。 “他们在等你,杰克。”凯特说,意思是,来吧,你无能为力的。 布拉德福动也没动。 “马上做。”他对法兰克说,“带他们到大使馆。把这个警告广播出去,要他们中止任务。” 奈吉尔一个字也没说。法兰克看着他求援,但奈吉尔交叉双着手,站在法兰克的女职员背后看她打一份暗号。 “杰克,我们没法带这些人到大使馆或领事馆。”法兰克说,朝奈吉尔的方向扮了个鬼脸。 “这是禁止的。等我们得到五楼的指令之后,我们顶多能给他们新的逃亡证件、钱、交通,和祷告。对不对,奈吉尔?” “如果你得到指令的话。”奈吉尔纠正他。 “海鳗会投向东边。”布拉德福说,“他女儿在布加勒斯特的大学。他会去找她。” “好吧,他会从布加勒斯特到哪里去?”法兰克说。 布拉德福几乎大叫起来。凯特无法制止他。 “向南到该死的保加利亚去,你以为呢!如果我们给他一个日期和地点,我们可以派一架飞机去,防止他跑到南斯拉夫。” 法兰克也提高声音:“杰克,听我说,好吗?奈吉尔,帮我证实一下,免得我好像一直在唱反调。没有小飞机,没有大使馆,没有任何闯关行动。现在已经不是60年代了。更不是50年代或40年代。我们不会像撒鸟食似的派飞机和驾驶员降落到东欧。我们可没兴趣给自己或被对方追捕的线人组织接待委员会。” “他说得很坦白。”奈吉尔颇为惊讶地加以证实。 “我必须告诉你,杰克。你的情报网已经污染了,外交部连丢进垃圾桶都不会愿意的,是不是,奈吉尔?你被隔离了,杰克。白厅和你握手之前得先戴上塑料手套。对吗,奈吉尔?”法兰克说着停下脚步。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奈吉尔,但没得到片言只语的证实。他迎向布拉德福的目光,带着来曾预期到的恐惧盯着他良久,就像我们凝望纪念碑,沉思着自己不免一死的命运一样。 “我接到指令,杰克。别这样看我。高兴点。” 布拉德福缓缓爬上楼梯。凯特走到他面前慢下脚步,伸出手指让他握。但他假装没看见。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她说。 布拉德福充耳不闻地离开。 这天早上汤姆·皮姆肩头的责任,和他担任学校级长与熊猫队长第一个月的每一天一样沉重。今天是熊猫值勤周的第一天。今天,还有接下来整整恐怖的六天,汤姆必须敲晨钟,协助舍监管理淋浴,在早餐前点名。今天是星期天,他必须在阅读室里写信,在教堂里读圣训,检查更衣室是否整洁。当夜幕终于降临,他必须主持学生会议,听取学校生活管理的建言,整理之后,再送交校长卡尔德先生伤脑筋,因为卡尔德先生做什么事都无法轻松,对每一个问题都要面面俱到作周详的考虑。等他打理完一切,敲过熄灯钟之后,星期一已经等着他醒来了。上一周是莱恩斯值勤,莱思斯表现得很好。卡尔德先生以极罕见的确定语气说,莱恩斯对权力采取民主策略,让每一个争议问题都付诸表决与组成委员会。 在教堂里,等着最后一句赞美诗唱完的当儿,汤姆虔心为死去祖父的灵魂,为卡尔德先生,为星期三和纽伯利圣救世主的壁球赛胜利祷告,尽管他很担心又会尝到挫败的耻辱,因为卡尔德先生对体育竞赛的价值有不同的看法。但他更热切祈祷下一个星期六——如果星期六终会来临的话——熊猫能赢得卡尔德先生的喜爱,因为汤姆无法承受卡尔德先生的失望。 汤姆很高,走路已经有他父亲那种英国行政官员疾速如风的样子。向后拢的发际线让他有种成熟的感觉,这或许就是他能在学校里高居要位的原因。看着他,双手背在后面,从级长那排座位走了出来,穿过走道,在祭坛前俯身低首,走上两个台阶到读经台,难怪你会怀疑他怎么可能是学生,而不是卡尔德先生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位年轻教员。只有当他读今日经文时粗嘎如蛙鸣的声音,揭露了这堂皇外表下仍是个孩子的事实。 汤姆对他所读的知之不多。这段圣训他是第一次读,他反复练习直到默记于心。然而此刻他就要演出,眼前红色与黑色交错的印刷字体既无声音也无意义。只有看见他在读经台上伸出的两个拇指,以及浮现在会众后排顶上的一头白发,才能把他拉回现实。如果没有这些,他肯定,他一定会飞起来,冲破教堂天花板,直人云霄,然后飘在空中,像他在纪念日的气球,一路飞到梅登黑德,带着他的名字降落在一位老妇人的后院里,赚到五镑的图书礼券和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她也有一个名叫汤姆的儿子,在劳合船舶协会工作。 “我独自踹酒酢,众民中无一人与我同在。”(引自《旧约·以赛亚书》第63章,下引句同)他出乎自己意料地大声嘶吼,“我发怒将他们踹下,发烈怒将他们践踏。” 这威胁令他惊恐,他觉得纳闷,自己为何要说出口,又对谁而说:“他们的鲜血溅在我衣服上,并且污染我一切的衣裳。” 继续读着经文,汤姆觉得自己的膝盖后侧撞击着长裤,他开始思考其他恰巧浮现心头的事,有些甚至还是他在此之前从未想过的。他无法再期望周遭的一切,甚至是工作,能主宰他的心思。 星期五的体育课,他发现自己思索着一个拉丁文法的问题。昨天的拉丁文课,他担心妈妈的酗酒问题。在进行法文翻译时,他发现自己已不再爱贝吉,雷德勒,虽然他们热情通信,但他的爱已转移到学校会计的女儿身上。在重责大任的压力下,他的心变成一段海底电缆,像在科学实验室里的一样。起初这一捆电线传递着正确的消息,履行交付的工作;接着,就像一大群隐形的鱼洄游四周,大量的信息涌入,而且不知为何竞不需要缆线。这就是他此刻心中的感觉,他用最低沉的声音鸣吼出神圣的字句,但听在他自己耳里,却只像是遥远房间传来的叮当铃响。 “因为报仇之日在我心中,救赎我民之年已经来到。”他说。他想到气球,想到那个在劳合船舶协会工作的汤姆,想到他考砸了一般入学考试之后的启示,想到会计的女儿骑在自行车上衬衫迎风贴在胸前。他焦躁不安,不知道熊猫副队长卡特,梅杰有没有足够的民主领导能力可以掌控下午的抗议抱怨。但有个念头他一直拒绝去面对,因为其他所有的思绪其实都只是替代这个念头出现罢了。 他无法诉诸言语,甚至无法描绘景象,因为那个念头实在太可怕了,惟恐一想就成真。 “你的牛肉怎么样,孩子?”布拉德福问,在他们常去的迪格比饭店吃午饭,似乎只是二十秒之后的事。 “很棒,杰克伯伯,谢谢您。”汤姆说。 其他时候他们都静静地吃,直到午餐结束。 布拉德福看他的《周日电讯报》,汤姆则看他百读不厌的奇幻小说,因为这本书里诸事美满,其他书却可能危机四伏。没有人比杰克伯伯更了解如何从学校带人出来,汤姆一边吃饭看书,一边想他的母亲。即使是他父亲也无法如此清楚地了解,所有的事情如何每次相同却又维持精巧的微小差异。你如何维持全然的平静,不焦不躁,却又故意用不同的琐事拖拖拉拉直到最后一刻。又如何让学校在大半天里仿佛不存在,好让回校不再是个问题。只有到最后的倒计时,才足以让返校重现一丝可能性。 “再来一份?” “不,谢谢你。” “再来一点约克郡咸布丁?” “好,一点点就好。” 布拉德福对侍者扬起眉毛,侍者立即回来,侍者对杰克伯伯一向如此。 “有父亲的消息吗?” 汤姆没立即回答,因为他眼睛一阵刺痛,无法呼吸。 “现在,”布拉德福放下报纸,“怎么啦?” “只是因为圣训的关系。”汤姆与他的眼泪奋战,“现在没事了。” “你的圣训读得他妈的好极了。如果有人不同意,就打倒他。” “那不是今天的圣训,日子弄错了。”汤姆仍奋力吞回泪水,解释说,“我应该翻到下一个书签标记的地方,但我忘了。” “去他的弄错日子。”布拉德福咆哮道,惹得邻桌的老夫妇抬头看他,“如果昨天的圣训有一丁点好处,再听第二次又有什么害处。再来一杯姜汁啤酒。” 汤姆点点头,布拉德福点了酒,又拿起他的《周日电讯报》。 “第一次也许根本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他有些轻蔑地说。 但真正的麻烦是,汤姆没读错圣训;他读的是正确的一篇。他很清楚自己没犯错,他怀疑杰克伯伯也知道。他只是需要更简单的理由来落泪,而不是他脑海里围绕电缆洄游的鱼,或是他拒绝想起的那个念头。 他们决定不吃甜布丁,免得辜负这大好天气。 糖面包山是隆起在伯克郡草原上的白垩小丘,国防部在此地围起带刺铁丝网,并立起标示警告民众勿靠近,除了产羊羔的季节时普拉煦家里之外,汤姆最喜欢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了,不是在莱奇与父亲一起滑雪,不是在维也纳与母亲一起骑马:他曾去过或梦想过的地方,没有哪里像这个铁丝网环绕的山顶秘境一样,能如此拥有隐私,如此享有惊人特权,在这里,杰克·布拉德福与汤姆·皮姆,教父与教子,也是最好的朋友,可以轮流从发射器中放出飞靶,再用汤姆的二十口径霰弹枪射下来。第一次来这里时,汤姆简直不敢相信。 “这里都锁起来了,杰克伯伯。” 杰克伯伯停车时他提出异议。及至此时,还都是很美好的一天。但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对劲了。 他们看着地图开了十英里路,让他很懊恼的是,最后竟开到两扇高耸的白色大门前,不但上锁,还命令不得进入。这一天完蛋了。他希望他可以再回到学校,做他自愿准备的额外功课。 “走过去,大叫‘芝麻开门’!”杰克伯伯建议,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交给汤姆。下一件事就是权威的白色大门在他们背后再度关上,他们是特殊人物,拥有特殊的通行权,在山顶畅行无阻,拖出锈蚀的发射器,杰克伯伯神秘兮兮地发射。在这之后的下一件事是汤姆在二十个飞靶里射中了九个,杰克伯伯射中十八个,因为杰克伯伯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射手,对所有的事情都是最棒的好手,虽然他年纪已大,而且不肯在任何比赛里让步讨好别人,甚至对汤姆也不例外。 如果汤姆能击败杰克伯伯,必是胜之以武,这是他们俩不需言传的默契。这也是汤姆今天最需要的事:一场正常的交易,一场正常的竞赛,有着正常的对话,这也是杰克伯伯最擅长的。他想把自己糟糕透顶的念头埋进深深的洞里,不让任何人看见,直到他为英格兰捐躯的那一天。 户外令汤姆自由舒畅。和杰克伯伯无关。他不愿谈太多话,当然更不愿触及隐私。这白昼的感觉像是复活。枪声砰然,十月的风噼噼啪啪扑上他的脸颊,灌进校服外套里。突然之间,这一切让他言谈像个男人,而不是那个抱着开明的卡尔德先生所鼓励的绒毛玩具躲在床单下啜泣的小男生。溪谷里完全没有风,只有疲惫的秋阳和枯褐的树叶吹过羊肠小径。但在这光秃秃的白垩山顶上,风却像火车穿越隧道一般狂啸,推着汤姆走。风吹在国防部新架的电塔上匡啷嘲笑,这是他们上次来过之后才架设的。 “如果我们射倒电塔,我们就能让该死的俄国人进来。”杰克伯伯双手合拢成杯状对他喊道,“我们不想这么做吧,是不是?” “不想。” “好吧。那我们要做什么?” “把发射器架在电塔旁边,朝另一边开枪!” 汤姆愉快地吼回去,大声喊叫时,他觉得最后一丝忧心已奔出胸膛,他拱肩缩背,他知道在这样呼啸过山顶的风中,自己可以对任何人说他想说的事。杰克伯伯为他发射了十个飞靶,他用十一发子弹射下了八个,考虑到风力的因素,这绝对是他最好的成绩。轮到汤姆发射飞靶时,杰克伯伯掌控得宜刚好追平他。就只是追成平手,这也是汤姆爱他的原因。他不愿击败杰克伯伯。他的父亲或许可以,但杰克伯伯则不。因为那就会什么都没有了。在第二轮的十个飞靶里,汤姆表现不佳,但他不在意,因为他的手臂已经伸不直了,不能怪他。但杰克伯伯仍然像城堡般屹立不摇。 即使在重新上膛时,那头白发仍然面对前方迎面上升的飞靶。 “14比18。”汤姆一边大叫,一边迅速拾起空弹匣。 “射得好!”接着,同样响亮愉悦的声音:“爸爸还好吧,是不是?” “他为什么不好?”布拉德福大声吼回去。 “爷爷葬礼之后他来看我,好像有点消沉,就是这样。” “我想他是该意气消沉。如果你刚埋了你老爸,会有什么感觉?” 仍然在风中大声吼叫,两人都是。他们重新装填子弹,摇转发射器再来一回合时,闲聊了一会儿。 “他一直谈自由。”汤姆喊叫道,“他说没有人可以给你自由,我们必须自己掌握。我觉得很无聊,真的。” 杰克伯伯忙着重新装弹,汤姆甚至不知道他听见没。即使他听见了,也不知道他有兴趣没。 “他说得没错。”布拉德福迅即开枪射击,“现在爱国主义是个龌龊的字眼。” 汤姆放出飞靶,看着它旋转,在杰克伯伯精确的瞄准下爆裂粉碎。 “他并没谈到爱国主义。”汤姆捡起几个空弹匣说。 “噢?” “我想他是要告诉我,如果我不快乐的话,就逃走吧。他在信里也这么说。是一种——” “嗯?” “——好像他想要我做一些他自己在学校时做不到的事。真的很诡异。” “我不觉得有什么诡异。他在试探你,就是这样。如果你想打开的话,门没有锁。听起来更像是一种信任的表示。没有其他孩子有这么好的父亲,汤姆。” 汤姆开枪,没射中。 “还有,你说的信是什么?”布拉德福说,“我以为他来看你。” “他是来看我。但他也写信给我。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我觉得很诡异。”他又说了一次,无法忘情这个新爱上的形容词。 “好吧,他很伤心。又有什么不对?他老爸死了,他坐下来写信给他儿子。你应该觉得很光荣——射得好,孩子。射得好。” “谢谢。”汤姆说,很骄傲地看着杰克伯伯把分数记到计分卡上。杰克伯伯随时记下分数。 “但他不是这么说的。”汤姆吞吞吐吐地说,“他并不伤心,他很高兴。” “他这么写,是吗?” “他说爷爷夺走了他的人性,他不愿在我身上夺走。” “这是另一种伤心。”布拉德福四两拨千斤地说,“对了,你爸提到过秘密的地方吗?他可以在那儿找到真正的平静与安宁的地方,有吗?” “并没真的提到。” “但他有这样的想法,对不对?” “也不是。” “在哪里?” “他说我不能告诉别人。” “那就别说。”杰克·布拉德福断然说。 突然之间,在此之后,谈论某人的父亲成为民主的级长必须善尽的功能。卡尔德先生曾说,拥有尊荣的人有义务牺牲生命中的挚爱,而汤姆爱他的父亲甚于一切。他感觉到布拉德福凝视的目光,也被挑起了兴趣,尽管并不特别赞同。 “您认识他很久了,对不对,杰克伯伯?” 汤姆上车时说。 “如果三十五年算很久的话。” “是很久。”对汤姆来说一周几乎就等于一年。车里突然寂静无风。 “如果爸爸没事,”他扣上安全带时故作粗鲁地说,“为什么警察要找他?这是我想知道的。” “帮我们算算命吧,玛丽·劳?”杰克伯伯问。 “今天不行,亲爱的。我没那个心情。” “你永远都有心情。”杰克伯伯说,两人一起放声大笑,汤姆红了脸。 玛丽·劳是个吉普赛人,杰克伯伯说,虽然汤姆觉得她更像是海盗。她臀部很大,一头黑发,嘴上画了两片不对劲的嘴唇,像维也纳的鲍尔小姐一样。她在市集边上的一家木造咖啡厅里烤蛋糕,供应奶茶。汤姆要了一份荷包蛋吐司,蛋要像普拉煦的一样浓稠新鲜。杰克伯伯点了一壶茶和她做得最棒的水果蛋糕。他似乎已经忘了汤姆谈到的事。汤姆很感激,因为新鲜空气让他觉得头痛,心中的想法更让他觉得羞愧。距离他敲晚祷钟的时间还有两小时十八分钟。他在想,他或许该听从父亲的建议,逃到其他地方去。 “你说的警察是怎么回事?”布拉德福有些模糊地问,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汤姆原以为他已经忘了,或根本没听见。 “他们到学校来,见了卡尔德先生。然后卡尔德找我去。” “卡尔德先生,孩子。”布拉德福非常和善地纠正他,然后喝了一大口茶。 “什么时候?” “星期五。在宿舍的橄榄球赛之后。卡尔德先生请我去,这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就坐在卡尔德先生的扶手椅上,他说他是苏格兰场(代指伦敦警察厅,因其总部位于白厅街大苏格兰广场而得名)的人,来问爸爸的事。他问我是不是碰巧知道爸爸的联络地址,因为爸爸太过粗心大意,参加过爷爷的葬礼之后就离开了,没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处。” “胡说八道。’良久之后布拉德福说。 “这是真的,先生。这是真的。” “你说他们。” “我指的是他。” “有多高?” “五英尺十英寸。” “年纪?” “四十。” “头发颜色?” “和我一样。” “胡子刮得很干净?” “对。” “眼睛?” “棕色的。” 这是他们过去常玩的游戏。 “车子?” “他从车站搭出租车来。” “你怎么知道?” “米勒先生载他来的。他载我去上大提琴课,在车站的出租车队工作。” “说得精确一点,孩子。他搭米勒先生的车来。他告诉你说他搭火车来吗?” “没有。” “米勒呢?” “没有。” “那么,谁说他是警察的?” “卡尔德先生,长官。他替我介绍的时候说的。” “他穿什么?” “西装,长官。灰色的。” “他提到自己的级别吗?” “督察。” 布拉德福露出微笑。一个奇妙、宽慰、爱怜的微笑。 “你这个傻小子,他是外交部的督察。 只是你爸爸办公室里的小喽啰。不是警察,孩子,只是人事部门无事可做的混蛋职员。卡尔德弄错了,像以前一样。” 汤姆或许该亲他。也几乎做了。他直起背,觉得自己像高了九英尺,他想把脸埋进杰克伯伯那件运动外套厚厚的斜纹软呢里。那当然不是警察,那人没有警察的大脚与短发,也没有警察那种即使亲切也拒人千里的态度。没错,汤姆充满喜悦地对自己说。杰克伯伯把事情都处理好了,一向如此。 布拉德福拿出手帕,汤姆擦擦眼睛。 “那么你是怎么告诉他的?”布拉德福说。 汤姆说他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他只说回维也纳之前要躲到苏格兰消失几天。那样说好像让爸爸犯了过错,犯了什么罪或者更糟。汤姆就记忆所及告诉他的杰克伯伯那次会面的详情,所有的问题,还有万一爸爸出现时该打的电话号码——汤姆没有,但卡尔德先生有——杰克伯伯到玛丽·劳的客厅去打电话给卡尔德先生,让汤姆延假到九点钟,理由是有些家务事要讨论。 “我要敲钟怎么办?”汤姆惊恐地问。 “卡特,梅杰会敲。”杰克伯伯说,他对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 他一定也打到伦敦去了,因为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而且多给玛丽,劳五镑去塞满她的圣诞袜,他说,他们两人又放声大笑,这次汤姆也加入。 他们是怎么谈到科孚的,汤姆事后一直不确定,或许也无法再追索出他们谈话的来龙去脉;他们只是聊着上次见面之后的事。上次见面是暑假之前,所以如果你有聊天的心情,可谈的事多着呢。汤姆就是如此;他已经好几年没这样畅谈了,或许是从来没有过,但杰克伯伯从容自在,兼具宽容与严谨,汤姆觉得这样的融合恰到好处,因为他喜欢感受杰克伯伯外表的力量,也喜欢体会他内在的安全感。 “你的坚信礼进行得怎么样了?” “很好,谢谢。” “你已经够大了,汤姆。要去面对。在有些国家你已经当兵去了。” “我知道。” “工作仍然是个问题?” “有一点,先生。” “还想进桑德赫斯特(Sandhurst,英国陆军军官学校,校址位于英国山德赫斯特)?” “是的,长官。我舅舅的军团说如果我表现得好的话,他们会收我。” “所以你会用功读书,对不对?” “我真的很努力。” 然后杰克伯伯靠近前来,压低声音。 “我不确定该不该告诉你,孩子。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认为你已经可以保守秘密了。你做得到吗?” “我知道很多秘密,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长官。” “你父亲自己就是个秘密很多的人。我相信你知道,对不对?” “你也是,不是吗?”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真的是。但他必须保持缄默。为了他的国家。” “也为了你。”汤姆说。 “他大部分的生活都完全秘而不宣,可以说几乎是掩人耳目。” “妈咪知道吗?” “原则上来说,是的,她知道。但她几乎完全不知道细节。这是我们做事的方式。你知道,如果你父亲曾经给你说谎或难以捉摸的印象,那是因为他的工作和他的忠诚,这就是原因。这对他是很大的压力。对我们都是。秘密是压力。” “危险吗?”汤姆问。 “可能。这就是我们要给他保镖的原因。就像骑在摩托车上的那几个小子,跟着你们走遍希腊,还在他门外晃荡。” “我见过他们!”汤姆兴奋地说。 “像那个到板球场找他、留小胡子的瘦高男人——” “没错,没错,他戴了草帽!” “有时你爸爸做的事太过机密,所以必须完全销声匿迹。即使保镖也拿不到他的地址,只有我知道。但其他的人都不知道,也不能知道。如果那个督察再来找你,或找卡尔德先生,或者有其他任何人来,你必须告诉他们你知道的事,事后立即向我报告。我会给你一个特别的电话号码,也给卡尔德先生特别的交代。他值得帮助,你父亲的确值得,而且也该得到。” “我真的很高兴。”汤姆说。 “现在,关于他写给你的那封信。那封他走后给你的长信。是不是也谈到这些事呢?” “我不知道。我没全读完。一大半都在谈赛芬顿,鲍伊的小J1和教职员盥洗室里的一些字。” “谁是赛芬顿,鲍伊?” “他是学校里的男生,我的朋友。” “他也是你爸爸的朋友吗?” “不是,但他的爸爸是。他爸爸以前也在学校里。” “你怎么处理那封信?” 用它来惩罚自己。一折再折,折得又紧又尖,然后放进裤袋里刺痛自己的大腿。但汤姆没说。 他只是充满感激地把东西交给杰克伯伯,杰克伯伯答应要好好保管,下次再和他商量——如果有事需要商量的话,但杰克伯伯怀疑会有。 “信封呢,你留下了吧?” 汤姆没有。 “他是从哪里寄来的?那里会有线索,我认为,如果我们去找的话。” “邮戳是瑞丁。”汤姆说。 “哪一天?” “星期二。”汤姆快快不乐地说,“但也可能是星期一截邮之后寄的。我以为他星期一下午会回维也纳。如果他没去苏格兰的话。” 但杰克伯伯根本没听进去,因为他又提起希腊,针对那个出现在科孚板球场、留小胡子的瘦弱家伙玩起他俩称之为“报告一记录”的游戏。 “我想你一定担心他,对不对,孩子?你想他一定会对你爸不利,我想,虽然他很和善。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这么熟,你爸为什么没请他回家见你妈妈?我知道你一定百思莫解。你爸爸背着妈妈有秘密生活,你一定觉得很不好。” “我是觉得不好。”汤姆承认,杰克伯伯的无所不知再次令他惊叹。 “他拉着爸爸的手臂。” 他们回到迪格比。汤姆摆脱忧虑,心情大好,重新找回食欲,吃了一块牛排和一堆薯条来弥补。 布拉德福点了一杯威士忌。 “身高?”布拉德福说,又玩起他们的特殊游戏。 “六英尺。” “没错,做得好。六英尺是正确答案。头发颜色?” 汤姆略有迟疑。 “有点像小老鼠和小鹿毛色的斑纹。”他说。 “你说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戴了草帽。很难看清楚。” “我知道他戴草帽。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问你的原因。头发颜色?” “棕色。”汤姆最后说,“棕色,有阳光照在上面。额头很宽,像个天才。” “穿透帽檐的阳光又会是什么颜色?” “灰棕色。”汤姆说。 “就要这么说才对。只有两分。帽带?” “红色。” “天哪。” “是红色的。” “再试试看。” “是红色的,红色,红色!” “三分。胡须颜色?” “他没留胡须。他只是有点儿小胡子,眉毛很浓,像你一样,但毛没那么多,还有一双眯着的眼睛。” “三分。身材?” “有点弯腰驼背,有点颠。” “什么叫有点颠?” “就像有点狂一样。有点狂是大海波涛汹涌、起伏不定。有点颠是他走得快的时候一拐一拐的。” “你说有点跛。” “没错。” “那就说有点跛。哪一脚?” “左脚。” “再试一次。” “左脚。” “确定?” “左脚!” “三分。年纪?” “七十。” “别蠢了。” “他很老。” “他没有七十岁。我不到七十,也不到六十。这么说吧,他比我老吗?” “一样。” “带什么东西吗?” “一个手提箱。灰灰的,像大象皮。他像汤伯斯先生一样精瘦。” “谁是汤伯斯?” “我们的体育老师。他教合气道和地理。他一脚就可以踹死人,虽然他没打算这么做。” “很好,像汤伯斯先生一样精瘦,带一个象皮手提箱。两分。下一次,省略主观的参考用语。” “什么?” “汤伯斯先生。你认识他,我不认识。别拿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来比较。” “你说你认识他。”汤姆说,很兴奋地抓住杰克伯伯的语病。 “我是认识。我开玩笑的。他有辆车,你那个家伙?” “沃尔沃。从卡洛曼诺先生那里租来的。” “你怎么知道?” “他把车租给每个人。他会到港口边晃荡,如果有人想租辆车,卡洛曼诺先生就把他的沃尔沃租给他。” “颜色?” “绿色。挡泥板撞凹了,科孚车牌,天线上有条狐狸尾巴,还有——” “车是红色的。” “是绿色的。” “没得分。”布拉德福断然说,令汤姆很生气。 “为什么没分?” 布拉德福露出狼一般残忍的微笑。 “那不是他的车,对不对?有另两个家伙坐在车里,你又怎么知道是那个有小胡子的家伙租的车?你不够客观,孩子。” “他是负责人!” “你并不知道。你只是猜想。像这样编造故事,就足以引发战争。你见过一位波比阿姨吗,孩子?” “没有,先生。” “叔叔?” 汤姆咯咯笑。 “没有,先生。” “听过文沃斯先生的名字吗?” “没有,先生。” “没有一点印象吗?” “没有,先生。我认为那是索瑞的一个地名。” “很好,孩子。如果你不知道,就算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也别瞎掰。这是规则。” “你又在嘲笑我了,对不对?” “也许我是。你爸爸说什么时候会再来看你?” “他没说。” “他以前会说吗?” “不见得。” “所以没什么好烦恼的,对不对?” “就只是那封信。” “信怎么了?” “好像他死了。” “胡说八道。你自己想像的。还要我多告诉你一些事吗?你爸爸到了秘密的藏身之处,一切都很好。我们知道。他给了你他的地址吗?” “没有。” “最近的苏格兰小镇地名?” “没有。他只说是苏格兰。苏格兰海边。一个可以避开所有人安心写作的地方。” “他已经竭尽所能告诉你了,汤姆。他不准再向你透露更多事。他有几个房间?” “他没说。” “谁替他买东西?” “他没说。他有一个很棒的房东太太。她很老了。” “他是个好人。一个聪明人。她是个好女人,是我们的人。你别再烦恼了。”杰克伯伯斜眼瞄了一下手表。 “听着,把东西吃完,点一杯姜汁啤酒。我得去见个人谈狗的事。”他面带微笑地走进标示着洗手问与厕所的门。汤姆是很出色的观察者。杰克伯伯双颊泛起愉快的神色,漫起像他自己一样的快乐神情,每个人都好极了。 布拉德福在兰贝斯(Lambeth,伦敦南部的一个区)有个妻子和一栋房子,理论上他应该前去投靠。他还有另一个妻子在他萨福克的小屋里,离婚是不错,但得先说好好聚好散。他有个女儿嫁给屏纳的律师,他希望他们滚得远远的,他们也这样希望。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对他很孝顺。他还有个没用的儿子,在舞台上虚掷生命,如果布拉德福对他宽大为怀——真够奇怪,他最近偶尔如此——而且如果能忍受脏乱与尿壶的味道——他偶尔可以——就能随意窝在亚德里安称之为空床的那堆油腻腻的床单上。 但今晚以及他和皮姆说话之前的任何一晚,他都不需要他们。他宁可放逐到牧人市场那层臭气熏天的狭小安全公寓,看着被烟熏得乌黑的鸽子在栏杆上相互追逐,妓女在楼下的人行道轮流站岗,像战时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公司”就想从他手中收回这层公寓,或从他的薪水中扣除租金。 文员们因为这层公寓而恨他,说这是他的“炮房”,偶尔确实也是。他们痛恨他为慷慨畅饮和他所没有的清洁剂而请款报销。但布拉德福比他们所有人都顽强,他们或多或少也都知道。 “研究人员就捷克情报局对报纸的使用情况挖掘出更多数据。”凯特在枕边说,“但还没有结论。” 布拉德福喝了一大口伏特加。现在是凌晨两点。他们在这里已经一个小时了。 “别告诉我。 了不起的间谍用针把信息一个字一个字刺在报纸上,然后寄给他的情报头子。然后情报头子把报纸拿到灯光下,就能看见善恶大决战的计划。下回他们会用旗语。” 光裸洁白的她依着他躺在小床上,初识世事的剑桥女孩,迷途的四十岁。透过脏污的窗帘射进来的灰红灯光,把她切割成一片片典雅的碎片。这里是大腿,这里是小腿,这里是胸部浑圆的锥形,这里是腰窝如刃的平滑线。她背对他,一腿稍微弯曲。该死的,她喜欢我的什么,这个忧伤而美丽的五楼桥牌手,带着她爱情远去的气息与拘谨的肉欲?和她在一起七年之后,他仍然摸不着头绪。他曾巡查各个外站,曾到蛮荒野地。 他曾好几个月没和她说话也没写信。但他还来不及打开牙刷,她就扑进他的臂弯,用她哀伤饥渴的眼睛索求他。她是不是拥有上百个我们——我们是不是她的战斗机飞行员,每一次从任务中精疲力竭地回家时就能获得她的恩宠?或者我是惟一一个能撼动这座雕像的人? “波召集了一些顶尖的善后好手来共襄盛举。”她说,元音无懈可击。 “一些专门让人精神崩溃的人。他们会把皮姆的档案丢在他面前,要他在其他人,特别是美国人,掀起风波的严厉压力下好好表现出忠诚的英国人的样子。” “接下来他就会召集媒体。”布拉德福说。 “他们查过飞巴哈马、苏格兰和爱尔兰的航班。也查过所有地方的航班。他们查过船只、租车公司,天知道还有哪里。他们拿到搜索令,清查他打过的所有电话,还有一张可以清查其他东西的空白搜索令。他们取消所有抄写员的休假和周末,让所有监视队二十四小时警戒,但他们还没告诉大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福利社变成葬仪社,没人和别人交谈。他们盘问每一个和他共用办公室的人、买他二手车的人,他们把皮姆在杜维奇那栋房子的房客赶出去,假装是白蚁专家,从天花板到地板全拆光了。现在奈吉尔想把整个搜查队派到诺福克街的安全公寓,规模太大了。 包括帮手在内,总共有一百五十个成员。烧盒里有什么?” “怎么啦?” “因为有点神秘。儿童不宜。每次有人提到,波和奈吉尔就闭嘴不谈。” “媒体呢?”布拉德福说,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而不是在规避。 “像以往一样保密。从花絮以下都不准登。 昨天波和编辑们共进午餐。他已经替他们写信给报社老板,以防万一有内情泄露。谣言会削弱我们的安全。未经证实的揣测如同真正的敌人入侵。 奈吉尔则对广播和电视人员尽全力施压。” “两块大石头。那个假警察呢?” “不论拜访汤姆校长的是谁,反正都不是我们自己人。他不是公司的人,也不是警察。” “也许他是竞争对手派来的。他们不需要先问过我们,对吧?” “波伯的是美国人派出他们自己的猎捕队来。” “如果他是美国人,就会是三人一组。但他是无耻的捷克人。他们都是这样干的。就像在战时玩的把戏一样。” “校长说那人是个很时髦的英国人,不是什么外国佬。他来去都没搭火车。他自称是特别分部的巴林督察。没这个人。出租车从车站到学校的车费是十二镑,他没要收据。想想看,一个警察竟然不要十二镑车费的收据。他留了一张假名片。他们正在找印刷商、纸商,据我所知还有墨水制造商,但不会让警察、对手或联络处插手。 只要想得到的人他们都会去查问,但不会打草惊蛇。” “他留的伦敦电话号码呢?” “假的。” “如果我还有幽默的心情,可能会大笑。对那个提着手提袋、在板球场拉着皮姆胳臂的小胡子绅士,波有什么看法?” “他拒绝发表意见。他说我们如果要我们的朋友去清查板球赛,我们就没有朋友,也没有板球了。他多派了几个女孩去搜寻捷克的人事档案,还要雅典情报站派人到科孚去找那个出租汽车的人谈。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拜托马格纳斯快回家。” “我的任务呢?作壁上观?” “他们很怕你会拆了圣殿。” “我想皮姆已经拆了。” “那么或许是非法的接触。”凯特用她蜂王似的清脆嗓音说。 布拉德福又喝一大口伏特加。 “如果他们让该死的情报网暴露。如果他们做任何明显的动作,就算仅此一次。” “他们不会做任何引起美国人警觉的事。他们宁可死也要撒谎。‘我们三年不到就出了三个重要的叛徒。再来一个我们就玩完了。,波是这样说的。” “所以情报员就会因为‘特殊关系’而死。 我喜欢。情报员也会喜欢。他们会理解的。” “他们找得到他吗?” “可能。” “光可能还不够。我问你,杰克。他们会找到他吗?你会找到吗?” 她突然变得蛮横而急迫。她从他手中拿过酒杯,在他的注视下喝掉剩下的伏特加,然后靠到床边,从皮包中掏出香烟。她递火柴给他,他替她点燃。 “波叫了许多人坐到打字机前。”布拉德福说,仍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或许有人会找出结果来。我不知道你抽烟,凯特。” “我不抽。” “你也喝很多酒,我很高兴看你喝。我不记得见过你这样大口喝伏特加,我确信我没见过。 谁教你这样喝伏特加的?” “我为什么不能?” “应该是问你为什么要?你有事要告诉我,对不对?一些我绝对不喜欢的事。有一阵子,我以为你替波当间谍。我以为你对我使出耶洗别u’那招。然后我想,不,她是有事想告诉我。她想来个小小的亲密告白。” “他渎神。” “谁,亲爱的?” “马格纳斯。”川Jezebel,以色列王亚哈之后,恶毒信异教,杀害耶和华先知。 “噢,他是,对不对?马格纳斯渎神。又怎么了?” “抱着我,杰克。” “我会才怪。”他拉开她,看见他原先误以为的饮陧竟是强自压抑的绝望。她哀伤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一脸逆来顺受的模样。 “‘我爱你,凯特。’”她说,“让我摆脱这一切,我会娶你,我们从此过着快乐的日子。” 布拉德福拿走她的烟,抽了起来。 “我会抛弃玛丽,到国外生活。法国。摩洛哥。谁在乎?,还有从地球另一头打来的电话。 ‘我打电话来说我爱你。’送花,说:‘我爱你。’卡片。藏在其他东西里的小纸条,从门缝塞进来,装在极机密信封里只准我看。‘我们已经过太久假设如果的日子,我要行动,凯特。你是我的逃脱方向。帮助我。我爱你,M。” 再一次,布拉德福静静等候。 “‘我爱你。’”她又说一遍,“他不停地说。就像他努力想相信的仪式。‘我爱你。’我猜他一定认为他如果对够多人说够多次,有一天就能成真。但没有。他这一生从未爱过任何女人。 我们是敌人,我们全都是。拉着我,杰克。” 很出乎自己意料的,一阵亲密的浪潮征服了他。他拉近她,让她紧紧抵在胸前。 “波察觉了吗?”他说。 他感觉到背上汗涔涔的。他在她身上的缝隙闻到皮姆贴近的气息。她抵住他摇摇头,但他轻轻地晃动她,要她大声说出来:波不知道。不,杰克,波完全不知道。 “马格纳斯只对掌控全局有兴趣。”她说,“他随时可以拥有我。但这对他不够。‘等我,凯特。我要切断电缆,享受自由。凯特,是我,你在哪里?’我在这里,你这个白痴,或者我应该接电话,是吗?他没有绯闻。他有多重的生活。 对他来说,我们都在各自不同的星球上。是他飞向太空途中可以歇脚的地方。你知道他最喜欢我哪一张照片吗?” “我不认为我知道,凯特。”布拉德福说。 “我在诺曼底海滩上的裸照。我们偷了个周末。我背对着他,走向海洋。我甚至不知道他有照相机。” “你是个漂亮姑娘,凯特。我自己看到你那样的照片都会热血沸腾。”布拉德福说,把她的头发往后拉,好看清楚她的脸。 “我爱他,比他爱我更爱。背对着他,我可以是他梦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在海滩上的姑娘。我留给他完整的梦想。你要帮我脱离这一切,杰克。” “你涉人多深?” “够深了。” “你写过信给他吗?” 她摇摇头。 “帮过他什么忙吗?为他违反规定?你最好告诉我,凯特。”他等待着,感觉到她抵在胸前的头压力益增。 “你听见了吗?”她点点头。 “我已经死了,凯特。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万一发现你在等公交车回家时和皮姆在麦当劳共喝一杯草莓奶昔,你还来不及告诉杰克他妈的任何事之前,他们就会削烂你的头,把你派到经济发展部去。你知道,对不对?” 又点了头。 “你为他做了什么?偷走一些机密,是不是?波的盘子里一些肥美多汁的东西?”她摇摇头。 “少来,凯特。他也愚弄了我。我打算把你丢到狼群里。你替他做了什么?” “他要他的个人档案。”她说。 “哦?” “他要删掉。那是很久以前的档案,他在奥地利服役时的一份陆军报告。” “你什么时候做的?” “很早了。我们在一起大约一年。他从布拉格回来。” “你替他做这件事。你侵入他的档案?” “那无关紧要,他说。他当时非常年轻。还是个孩子。他利用了某个不入流的线人到捷克斯洛伐克去。偷越边界的人,我想。真的很微不足道的事。但有个叫萨宾娜的女孩卷人行动,她想嫁给他,并且投诚。我没听仔细。他说如果有人在他的档案里发现这段过去,流传成韵事,他就永远别想登上五楼。” “这又不是世界末日,对不对?” 她摇摇头。 “线人有名字,对不对?’布拉德福问。 “只有化名。绿袖子。” “真有意思。我喜欢。绿袖子。一个地道的英国线人。你从档案里抽出这张纸,然后怎么处理?就告诉我吧,凯特。已经过去了。继续吧。” “我偷走了。” “好吧,然后怎么处理呢?” “他也是这么问我的。” “什么时候?” “他打电话给我。” “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一晚上。在他应该回到维也纳以后。” “几点?拜托,凯特,很好。他几点打电话给你?” “十点。晚一点。十点半。可能早一点。我正在看《十点新闻》。” “正播报什么?” “黎巴嫩。炮击。的黎波里还是哪里。我听见他的声音就把音量转小,炮击还一直继续,像无声电影。‘我需要听见你的声音,凯特。我对一切都很抱歉。我打电话来是要说对不起。我不是个坏人,凯特。不是假装的。’” “不是?” “没错,不是。他怀念过去。不是。我说这只是因为你父亲过世,你会没事的,别哭。别说得好像你自己也死了一样。打起精神。你在哪里? 我来找你。他说他没办法。不再有办法。然后就提到他的档案。我应该把我做的事全抖出来,别再掩护他。但给他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凯特。这么多年之后,这点时间不算多吧。’接着,我是不是还保留那份替他拿出来的报告?我毁掉了,还是有副本?” “你怎么说?” 她走进卧房,拿出一个乱糟糟装随身用品的盥洗袋。她抽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棕色纸,交给他,“你给他一份副本吗?” “没有。” “他要求你给吗?” “没有。我不会这么做的。我相信他了解。 我拿了,也告诉他说我拿了,他应该要相信我。 我想有一天我会放回去。这是个环节。” “他星期一打电话给你时人在哪里?” “电话亭。” “对方付费?” “距离不远。我付了四个五十便士。你注意,他可能还在伦敦,如果你了解他的话。我们谈了大约二十分钟,但多半的时间他都说不出话来。” “说详细点。拜托,老情人。你只要说一遍就好了,我保证,所以你应该仔细说清楚。” “我说:‘你为什么没回维也纳?’” “他怎么说?” “他说他的零钱用完了。这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我的零钱用完了。’” “他曾经带你去过什么地方吗?某个藏身之处?” “我们都在我的公寓,或去旅馆。” “哪些旅馆?” “维多利亚的格罗斯维纳。利物浦街的大东方。他喜欢那几间俯瞰铁路的房间。” “给我房号。” 他抓住她,走到书桌旁,依她口授,写下两个号码,然后披上旧晨袍,在腰间打上结,对她微笑。 “我也爱他,凯特。我是比你更笨的笨蛋。” 但她没以微笑响应。 “他谈到过可以逃离一切的地方吗?或他的梦想?”他倒给她一些伏特加,她接过酒。 “挪威。”她说,“他想看驯鹿迁徙的情景。 他有一天要带我去。” “还有什么地方?” “西班牙。北部。他说他为我们买了一幢别墅。” “他谈过他的写作吗?” “不太多。” “他说过想在哪里完成他的伟大著作吗?” “在加拿大。我们要在冰天雪地的地方冬眠,靠罐头度日。” “海洋一没提到海吗?” “没有。” “他对你提过波比吗?有个叫波比的人,譬如在他的书里?” “他没提起过他的任何一个女人。我告诉过你。我们都在各自不同的星球上。” “那么叫文沃斯的人呢?”她摇摇头。 “‘文沃斯是瑞克的复仇女神,’”布拉德福背诵,“‘而波比是我的。我们两人都付出了一生的时间,努力弥补我们加在他们身上的事。’你听过录音带,你看过抄本。文沃斯。” “他疯了。”她说。 “留在这里。”他说,“随你爱留多久。” 走回书桌,他手臂一挥拂掉书和纸张,拧亮台灯,坐下来,那张棕色的纸头旁,是皮姆写给汤姆,邮戳瑞丁的皱巴巴的信。伦敦电话分类簿就在他身边的地板上。他选了维多利亚的格罗斯维纳旅馆,要求值夜门房帮他转接凯特给的那个房号。一个睡意迷蒙的男人接了电话。 “我是旅馆侦探。”布拉德福说,“我们有理由相信你带了一位女士回房间。” “当然我有个他妈的小妞在房里。这是双人房,我付了钱,而且她是我老婆。” 那不是皮姆的声音。 他对他大笑,打电话到大东方旅馆,结果相同。他打给独立电视新闻台,找夜间编辑。他说他是苏格兰场的马克雷督察,要紧急查询:他要知道星期一晚上《十点新闻》播出的黎波里炮击那条消息的确切时间。他握着听筒等候,一面翻阅皮姆的那封信。瑞丁邮戳。星期一晚上或星期二早上寄的。 “10点17分10秒。他打给你的时间。”他说,目光扫过一圈,确定她没事。她直直地靠着枕头坐着,头向后靠,像中场休息的拳击手。 他打电话到邮局调查科,找值班人员。他给“公司”的密码,而她的回答却是一副在劫难逃的样子。 “我听说过你。”仿佛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 “我的要求很麻烦,而且我今天以前就要。” 他说。 “我们尽力。”她说。 “我要追踪星期一晚上10点18分到10点21分之间,从瑞丁附近电话亭打到伦敦的所有付现电话。通话时间大约是二十分钟。” “不可能做到。”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爱她。”他越过肩膀对凯特说。她翻过身,俯卧着,把脸埋进臂弯里。 他挂掉电话,急切地拿起凯特从皮姆个人档案中偷出来的册页。总共有三页,抽自情报部队第一中尉马格纳斯·皮姆的军中记录。皮姆中尉,号码若干,隶属格拉茨第六野战侦讯部队,附注中注明此部队为防御性军事情报搜集单位,对经营当地情报网仅具有限之权限。日期是1951年7月18日,记录者不明,相关数据被登记处删除。纳入皮姆个人档案的日期是1952年5月12日。纳入原因,皮姆正式取得加入情报组织的候选资格。抽出的部分是皮姆结束奥地利格拉茨任期时指挥官所提出的操守报告:“……很特别的年轻军官……人缘好,谦恭有礼……展现圆熟技巧运用消息来源绿袖子,过去十一个月来为部队提供苏联在捷克之战争指令的机密与最高机密,赢得高度赞誉……” “你还好吗?”他对凯特说,“听着。你没做错什么。没有人会想念这个东西。没有人聪明到要找这份资料,没人想过要追查这条线索。” 他翻过一页:“消息来源和项目官员之间建立起亲密的私人关系……皮姆在危机中冷静专业……消息来源坚持只通过皮姆运作……”他很快地读到结尾部分,然后又慢慢地从头念起。 “他的C.O.(指挥官)]也爱上他。”他对凯特叫道,“…—他对细节的优异记忆力,”他念道:“……清晰的报告撰写,常在清晨冗长的简报之后完成……高度娱乐价值……” “甚至没提到萨宾娜。”他对凯特抱怨,“看不出来他到底担心个什么劲。他干吗要冒险用热线打给你,要你藏匿黑暗年代里对他只有赞赏却没有害处的几张纸?一定是某些在他龌龊的小小心灵里的东西,而不在我们心里。不过这也不让我吃惊。” 电话响了。他环顾四周。床是空的,浴室门紧闭。惊惧,他跳起来,迅速推开门。她安然站在洗手台旁,泼水洗脸。他再次关上门,匆忙回到电话旁。那是一部有铬钢按钮的陈旧绿色扰频器。他拿起听筒,没好气地说:“喂?” “杰克。我们动手吧。准备好了吗?现在。” 布拉德福按下一个按钮,听见相同的男高音在电波干扰中颤动。 “你会喜欢的,杰克——杰克,你听到我说了吗?哈啰?” “我听见了,波。” “我刚和卡佛通过电话。”卡佛是美国驻伦敦情报处处长。 “他坚持他的手下对我们共同的朋友有新的追查方向。他们要立即重新开启他的案子,哈瑞·华斯勒已经从华盛顿飞过来,准备看一场好戏。” “就这样?” “还不够吗?” “他们认为他在哪里?”布拉德福说。 “这就是重点。他们没问,他们也不担心。 他们认定他还在烦他老爸的事。”波非常愉快地说,“他们强调说现在正是会面的好时机。当我们的朋友忙着烦恼个人事务的时候。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事情都还在掌握之中。当然,除了他们的新方向之外。不管那是些什么东西。” “除了情报网之外。”布拉德福说。 “我要你和我一起去开会,杰克。我要你在那里帮我,像你往常一样。你会帮我吗?” “如果是命令,我什么都会做。” 波像是筹办欢乐派对似的:“我要每一个平常参加的人都来,不删也不增。我不要引人注目,我们动身找他的时候不能激起一丝涟漪。这整件事仍然可以是杯水风波。白厅确信如此。他们说我们本末倒置,完全没掌握最新的状况。他们最近引进了一些可怕的聪明人。有些甚至还没有公职身份。你睡着了吗?” “没睡死。” “我们都一样。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奈吉尔这会儿应该已经搞定外交部了。” “竟然是他?”布拉德福挂掉电话后大声说,“凯特?” “什么?” “你的手别放在我的刮胡刀上,听到没?我们已经太老,不适合有戏剧性的举动,我们两个都是。” 他等了一秒钟,拨电话到总部,要求找值夜宫。 “你那里有信差吗?” “有。” “布拉德福。我要一份战争办公室的档案。 英军占领奥地利期间,很旧的野战个案。行动代号绿袖子,别管你信不信。档案在哪里?” “国防部,我猜,因为战争办公室早在两百年前就解散了。” “你是哪位?” “尼可逊。” “好啦,别再他妈的乱猜。找出档案在哪里,拿到之后打电话给我。拿支笔,有吗?” “我不确定我有。奈吉尔下了指示,你所有的要求都必须先经过秘书处转达。抱歉,杰克。” “奈吉尔在外交部。去向波查证。在你处理的时候,问国防部,1951年7月18日奥地利格拉茨第六侦讯队的指挥官是谁。我赶时间,绿袖子,你记下来了吗?或许你可以先不听音乐。” 他挂掉电话,粗暴地抽出皮姆写给汤姆的那封皱巴巴的信。 “他只是个外壳。”凯特说,“你必须做的就是找只寄居蟹爬进他的壳里。别想找出他的真相。真相是我们自己加在他身上的。” “当然。”布拉德福说。 他已准备好一张纸,一面默默读信,一面记下重点。 如果我有段时间没写信给你,记住,我随时都在想着你。滥情的废话。 如果你需要帮助,而且不想去找杰克伯伯,你就该这么做。他继续往下读,写下皮姆给儿子的指示,一项接一项。别想太多宗教的问题,只要试着相信上帝的恩慈。 “该死的家伙!”他为凯特而高声训斥,摔下铅笔,两手握拳抵住太阳穴,这时电话又响起。他让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心情平复之后才拿起听筒,瞄了一眼电话,这一直是他的习惯。 “你要的档案好几年前就已经不见了。”尼可逊愉快地说。 “谁拿走了?” “我们。他们说档案标明送给我们,但我们从未归还。” “我们的哪一个人?” “捷克部门。1952年,由我们伦敦办公室的官员提出申请。” “哪一个人?” “M.R.P。应该是皮姆。你要我打电话到维也纳,问他把档案丢到哪里去了吗?” “我早上会亲自问他。”他说,“指挥官呢?” “教育兵团的哈里森·曼布瑞少校。” “什么?” “他1950到1954年借调到陆军情报部门。” “老天爷。有地址吗?” 他写下来,记起皮姆摘自克列孟梭(George Clemenceau,1841-1929,法国政治家,曾任总理)的讽刺警语:军事情报之于情报,如同军乐之于音乐。 他挂掉电话。 “他们甚至没训练那些可怜又该死的值日官。”布拉德福训诫道,还是对着凯特。 他心情略佳地回到他的家庭作业里。在绿园之外的某处,伦敦的钟敲响了三下。 “我要走了。”凯特说。她站在门边,穿戴整齐。 布拉德福立即站起来。 “不,你不能走。你要留在这里,直到我听见你的笑声为止。” 他走向她,再次脱下她的衣服。他把她放在床上。 “你怎么会以为我要自杀?”她说,“有人在你面前做过吗?” “这样说吧,一次就太多了。”他回答说。 “烧盒里有什么?”她问,这夜的第二次。 但第二次,布拉德福似乎还是太忙碌而无法回答。 第08章 我的记忆比以往变得更有选择性,杰克。他在我眼里,正如我期盼他也在你眼里。但你也在我眼里。任何对你无关紧要的事都从我身边溜走,仿佛火车车窗外流逝的风景。我可以向你描绘皮姆与倒霉的巴托先生苦恼的对谈,在瑞克的指示下,他一再保证已经付邮,已经处理,每个人都会没事,他父亲会对饭店提出解决方案。或者我们可以拿皮姆寻开心。他夜以继日坐困饭店房间,成为楼下堆积如山的账单的人质,梦想着艾莲娜·韦伯牛奶似的胴体,在伯尔尼那间镶满镜子的更衣室里的婀娜多姿,埋怨自己的胆小,靠贮藏的大陆式早餐川果腹,累积更多的账单,等待电话。或者是瑞克消失在空中的时刻。他没打电话,等皮姆试他的号码时,惟一的响应是像狼嚎一样单调平板的鸣声。 他试希德的电话时找到梅格,梅格的建议就和艾莲娜一样。 “你最好留在那里,亲爱的。” 她的声音暗示旁边有人在听她说话。 “这里有热浪,很多人都烤焦了。” “希德在哪里?” “去让他自己凉快啦,亲爱的。’或者是星期天下午,饭店的一切都仁慈地归于寂静,皮姆收拾好仅有的几件随身物品,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走下员工楼梯,穿过侧门,突然置身于一个充满敌意的外国城市——这是他第一次秘密逃脱,也是最轻而易举的一次。 我可以告诉你,皮姆尽管是个未成年的难民,但拥有有效的英国护照,从未挨过饿,而且事后回想起来,也从不缺温言婉语款待。他替修道院做蜡烛的浸油脂,清扫神父的过道,替酿酒师滚啤酒桶,替一个老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亚美尼亚人拆地毯包装,他其实可能做出更糟的事:她是个美丽的女孩,老是叹气,摊在沙发上,但皮姆太谨守礼节,无法接近她。他做的就是诸如此类的事,还有更多。所有的工作都在夜间进行,在这个有钟、有井、有鹅卵石、有拱门、烛光摇曳的美丽城市里,一只奔逃的夜行动物。他铲雪,运送奶酪,牵一匹瞎眼的运货马,教抱负远大的旅行社职员英文。所有的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他等待巴托先生的猎犬闻到他的气味,把他送上法庭,尽管此刻我已明白了那个可怜的人对他并不怀恨在心,即使院怒到极点也避免提及皮姆在这个事件里的角色。亲爱的父亲:我在这里很开心。你不必担心我,因为瑞士是个亲切友善的地方,这里提供各种奖学金给想读法律的外国年轻人。 我可以高声说出距第一家仅咫尺之遥的另一家豪华饭店的名字,皮姆坠入凡尘当起晚班侍者,再度成为学生,睡在管线通道下大得像工厂、从不熄灯的地下室宿舍里;他再次对他那张小铁床心存感激,他取乐他的侍者同事,一如取乐他的同学,因为他们都只是一心想回家的提契诺(Ticino,瑞士意大利边界的一个州)农夫。他满怀希望地随着钟声起床,戴上白色的活动衣领,虽然已经因昨夜的油垢而变厚,但还是比不上韦罗先生衣领的一半紧。 他给有着暧昧神情的夫妇端去香槟与鹅肝酱,他们有时会要他留下,目光中流露出诱人的爱情与洛可可。但再一次,皮姆因为太谨守礼节与不解风情而无法从命。他当时的态度像个带刺的铁丝笼。只有独自一人时他才会耽溺于欲望。即使我听任记忆轻拂略过这些惹人遐思的插曲,我的心仍狂奔到我在伯尔尼车站三等餐厅中遇见神圣的欧林格先生那一夜,通过他的慈悲,这次的相遇改变了我的一生——恐怕也改变了你,杰克,尽管你还不知道改变有多大。 皮姆为什么又注册了一个大学,我依然毫无回忆的耐心。是为了掩护。一如以往,都是为了掩护,就那样。他在一个马戏团的冬季驻地工作,就位于他慎重其事散步之后经常驻足停留的同一个火车站下方。不知为什么,大象吸引了他。任何笨蛋都可以洗大象,但他很诧异地发现,仅靠着帐幕顶端聚光灯泄出的一丝光线,把二十英尺长的刷头浸入水桶,竟是如此困难的事。每天黎明时分,他做完工作后就回家,回到救世军旅馆,他暂时的阿斯科特。每天黎明时分,他看见大学绿色的圆顶透过秋雾凌空升起,像丑恶的小罗马教会挑衅他改变信仰。但无论如何,他必须进这个地方,因为他有另一个恐惧,比巴托先生的追捕更严重,也就是有着流动资金问题的瑞克会乘着宾利的云雾出现,赶他回家。 他熟练且充满想像力地为瑞克虚构一些事。 我已经拿到我所说的外国学生奖学金。我研读瑞士法、德国法、罗马法和其他法。此外我也上夜校,让自己远离魔鬼。他赞美自己并不存在的导师,敬仰大学里的牧师。但瑞克的情报体系虽然反复无常,却令人印象深刻。皮姆知道,除非让虚构的故事有实质的含意,否则自己永远不能高枕无忧。因此,有一天早上,他鼓足勇气,勇往直前。他先是虚报自己的经历,接着又谎报年龄,因为年龄与经历必须两相吻合才不致穿帮。他把艾莲娜最后一张白花花的钞票付给一个剪平头的出纳,换来一张贴有照片的灰色布卡,注明他的合法地位。我这一生见过无数伪造证件,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感激涕零。皮姆愿意用所有的财富来交换,总值是七十一法郎。皮姆就读的是哲学系二年级,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到现在仍只有依稀的印象,因为皮姆原来要求的是法律系,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学校告示板上的学生通讯让他学到更多,因为他得以参加一连串不太真实的论坛,接受了欧利和古德劳夫先生痛恨富人、莉普西告诫他财富空虚如幻之后的首度政治炮火洗礼。你也记得那些论坛,杰克,不过是从不同的角度,而且也基于我们很快就会知晓的原因记得它们。 皮姆也从大学的告示板上发现外交乐园艾尔芬诺(Elfenau,瑞士伯尔尼一风景优美的绿化区)有一座英国教会的存在。他迫不及待,常常连着两三个星期天都去。他祷告,然后在户外自在翱翔,与任何会移动的东西握手,尽管为数不多。 他深情款款地凝望老妈妈们,与其中几个坠人情网,在她们帘幕深垂的家里吃蛋糕,喝沉闷无趣的茶,用他曲折离奇父母孤零的身世引她们入迷。很快的,他内在那个离乡背井的游子,已经要靠每周一次的英国陈腐气息熏陶才能继续生活。这座拥有后台强硬的外交官家庭、古老大不列颠子民和可疑亲英派人士的英国教会就成为他的学校教堂,以及他所曾背弃的所有教堂。 可以与之匹敌的是三等铁路餐厅,不必工作时,他可以点一杯啤酒,整夜坐在“蓝色唱片” 抽烟抽到想吐,幻想遇见最漂泊不定、浪迹天涯的旅人。今天,车站已经是充塞时髦精品店与塑料装潢餐馆的室内购物中心,但在战争刚结束的年代,这里仍是灯光昏暗的爱德华式驿站,大厅有雄鹿标本,墙壁上是解放的农民挥舞旗帜的壁画,还有永不消散的腊肠与炸洋葱香味。头等餐厅里坐满身穿黑西装领间围餐巾的绅士,但三等餐厅却影影绰绰,酒气充天,满是干非法勾当的巴尔干人,醉意醺然地唱着不成调的歌。皮姆最喜欢的桌子是靠衣帽架的镶板角落,一个名叫伊莉莎白、神圣不可侵犯的女招待会多给他一碗汤。 那一定也是欧林格先生最喜欢的位子,因为他一进门就熟门熟路地往这张桌子走,充满爱意地向伊莉莎白鞠躬。他穿着领口挖低车缝镂空折边的传统服装,也对皮姆鞠躬。他烦躁不安地把弄陈旧的公文包,扯着不听话的头发,问道:“我们打扰你了吗?”声音里满是喘不过气来的焦虑,一边还打着那只因皮带系得太紧而呜咽不已的黄色老松狮犬。如今我已明白,这是我们的造物主为他最好的代理人所做的伪装。 欧林格先生看起来长生不老的样子,但我猜他大概五十岁。他的外表苍白软弱,微笑中带有歉意,脸颊有酒窝,但松垮垮的像老人的屁股。 即使最后他终于肯定他的椅子没被更有权势的人占用,仍非常缓慢微弱地放低圆滚滚的身子,仿佛随时会被更有资格坐下的人赶走似的。自认是常客的皮姆,从他毫不抗拒的胳臂上取走棕色的雨衣,找了个衣架挂起来。皮姆暗下决定,他迫切需要欧林格先生和他的黄色松狮犬。当时他的生活正值休耕期,一个星期没和别人说过几句话。 他的动作让欧林格先生陷入无可自拔的感激漩涡里。欧林格先生对皮姆展现最友善的微笑。他从书报架上抓起一份《联邦》,埋头猛读。他低声叫狗守规矩,无甚用处地轻拍它的鼻子,尽管它表现出的耐性已堪称典范。但他说了一句话,让皮姆有机会解释说:很遗憾我是外国人,先生,我还无法听懂你的方言。所以拜托请说高地德语(High German,亦即各地通用的标准德语),并请谅解。之后,他又说自己姓“皮姆”,因为他听到欧林格先生告白说他是欧林格,好像这个名字暗含某种骇人的轻蔑意味,接着又介绍那只松狮犬是巴斯托先生,让皮姆霎时极不愉快地联想起倒霉的巴托先生。 “但你的德文说得好极了。”欧林格先生抗议道,“我一下子就以为你是从德国来的!你不是?那么你从哪里来,恕我冒昧?” 这是欧林格先生仁慈的善意,因为当时没有人会真的把皮姆的德文误认为货真价实的德语。 因此皮姆告诉欧林格先生他的生平故事,这是他打从一开始就想做的事,然后以他自己椎心刺痛的问题令欧林格先生目眩神迷。他使出浑身解数,让欧林格先生感受到他多愁善感的魅力——但皮姆的努力事后却证明全无必要,因为欧林格先生无可选择地必须与他结交。他赞美每个人,怜悯世间的每个人——但对他们必须与他分享世界的可悲厄运却毫无所感。欧林格先生说他娶了一位天使,还有三个极具音乐天分的天使女儿。他说他继承了他父亲在欧斯特穆第根的工厂,让他非常烦恼。的确也是,因为回想起来,这个可怜的人得每天勤勉地起床,让工厂的运营更有起色。 欧林格先生说巴斯托先生已经跟了他三年,但只是暂时的,因为他还在努力帮他找主人。 为了以相等的慷慨情怀回报,皮姆描述了他在闪电战中的经验,那夜他到考文垂(Coventry,英格兰中部西米德兰郡城市)探望姑妈,碰上他们轰炸大教堂;姑妈家离教堂正门只有百来码,但奇迹似的并未夷为平地。摧毁了考文垂之后,他又在想像力的极致力作中化身为海军上将的儿子,穿着晨袍站在宿舍窗前,镇静地观望一波又一波的德国轰炸机飞越学校,好奇他们这次会不会丢下穿得像修女的伞兵。 “但你们没防空洞吗?”欧林格先生大叫,“真是可耻!你还是个孩子,我的天哪!我太太会气炸的。她是在怀德斯维尔(Wilderswil,瑞士中部山城)出生的。”他说,巴斯托先生一边吃脆饼棒一边放屁。 就这样,皮姆轻快跃进,堆起一个又一个的虚构故事,唤起欧林格先生那种喜爱苦难的瑞士人天性,用战争的残酷引出他心中的中立精神。 “但你当时年纪那么小。”皮姆提到他在布瑞德福通讯学校所受的严格训练,欧林格先生再度抗议,“你没有温暖的窝。你只是个孩子。” “还好,感谢上帝,他们没用上我们。”皮姆用一种自暴自弃的声音说,一面要结账。 “我祖父第一个去世,接着我父亲也离开人世,所以我不得不觉得我们家就要崩溃了。”欧林格先生不让皮姆付账。欧林格先生或许正呼吸瑞士的自由空气,他说,但他得感谢三代的英国人让他享有此恩典。皮姆的香肠和啤酒,只是迈向欧林格先生快速高涨的慷慨义举的进门阶。接着是提供一个房间,在欧林格先生继承自母亲位于长巷子的房子里。 那不是个宽敞的房间。事实上是很小的一问房。一个小阁楼,是三间里的一间,皮姆的这问位于中间,也只有这间才能让皮姆站直身子,即便如此,皮姆还是得把头伸出天窗才能觉得舒服。 夏季天光彻夜不眠,冬季则冰封雪冻不见天日。 至于取暖,他有一个穿透隔间墙的黑色大型暖气炉,靠走廊里的柴炉烧热。他必须决定让自己冻死或烫熟,端视当时的心情而定。然而,汤姆,在找到杜柏小姐以前,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地方如此满意过。在我生命中,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家庭的快乐。欧林格太太身材高大,性格爽朗,生活简朴。有一次皮姆例行地巡逻房子时,穿过门缝看见她睡着,而且面带微笑。我确信她过世时也面带微笑。她的丈夫像胖墩墩的拖船绕着她团团转,不顾经济因素地把捡来的流浪汉和食客一股脑儿塞给她,而且敬爱她。女儿们的长相一个比一个平庸,演奏乐器可怕至极,让邻居恼怒不已,而且一个接一个嫁给更加平庸的丈夫和更加差劲的音乐家,但欧林格先生觉得他们聪明又可爱——因为他这样想,所以他们也就真的聪明又可爱。从早到晚,移民、时运不济的人和尚未被发掘的天才在他们的厨房川流不息,给自己煎蛋卷,在油毡地板上踩熄香烟头。而如果你没锁上房间可就惨了,因为欧林格先生大有可能忘了你的存在——或者,如果必要的话,说服他自己相信你今天在外过夜,或者是相信你不会介意有陌生人暂住。我们付他多少钱,我已经不记得了。我们能负担的恐怕几近于零,而且肯定不足补贴欧斯特穆第根的工厂,因为我最后一次听到欧林格先生的消息,是他快乐地在伯尔尼邮政总局当职员,被他那些博学多闻的同事迷得神魂颠倒。除了巴斯托先生,我惟一能与欧林格先生联想在一起的东西,是他羞怯地用来自我慰藉用的情色藏品。和其他东西一样,这也是可以共享的,而且比《爱情与洛可可女人》更有启发性。 这就是皮姆赖以筑巢的家。他的生活第一次如此完整美好。他有一张床,他有一个家。他与三等餐厅的伊莉莎白谈恋爱,开始想到婚姻与为人父。他仍固定与贝琳达通信,贝琳达觉得有义务告知皮姆关于洁米娜的爱情韵事:“我确信她这么做只是因为你不在她身边。”瑞克即使没销声匿迹,至少也偃旗息鼓,因为他惟一存在的迹象,就是一连串“真正为你好”的训诫,甚至还避开了“外国人的诱惑”与“犬儒主义的陷阱” 等用语,因为他和他的秘书都不会拼这几个词。 这些信显然是匆匆打字完成,而且每次都从不同的地点寄出:“写给东格林斯特德费尔斯的塔普西,伊顿,信封上不必写我的名字”……“写给霍尔邮政总局邮政餐厅的梅洛上校,他负责帮我收邮件”……有一次,一封手写的情书带来些变化,开头写道:“安妮,我甜蜜的小宝贝,你的身体胜过世上所有的财宝。”瑞克一定是放错信封了。 因此,惟一令皮姆抱憾的是一位朋友。一个星期六中午,皮姆每周一次抱着脏衣服下楼洗时,在欧林格先生的地下室遇见他。楼上街头的第一场降雪赶走了秋天。皮姆手上满满的一堆脏衣服挡住视线,让他担心脚下的石阶。地下室的灯光是定时开关;任何一秒钟他都可能陷入黑暗之中,跌在巴斯托先生身上,因为锅炉是它的地盘。但灯光一直亮着,当他轻拂过开关时,他发现有人很聪明地塞了一根火柴棒在里面,一根用J1子削得整整齐齐的火柴棒。他闻到雪茄的味道,但伯尔尼不是阿斯科特——任何有几文钱的人都能抽根雪茄。他看见一张安乐椅,直觉就认为那是欧林格先生要送给每周六拖着马车来收破烂的鲁比先生的礼物。 “你不知道外国人不准在瑞士地下室晾衣服吗?”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不是方言,而是清晰的高地德语。 “恐怕我不知道。”皮姆说。他环顾四周想找人道歉,却看见一个瘦巴巴的人蜷缩在安乐椅里,一只苍白的长手抓住拼布毛毯直盖到脖子,另一手拿着书。他戴了一顶黑色的贝雷帽,脸上一道下垂的小胡子。看不见腿,但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些尖凸,交叠的样子很不对劲,像是一把钉到一半的三脚凳。欧林格先生的手杖靠在椅边。 抓住毯子的手指间一缕雪茄烟雾。 “在瑞士,禁止贫穷,禁止外国人,而且完全禁止晾衣服。你住在这里吗?” “我是欧林格先生的朋友。” “英国朋友?” “我叫皮姆。” 一只白手的手指发现小胡子,开始捻着往下扯。 “皮姆阁下?” “叫我马格纳斯。” “但你有贵族血统?” “嗯,没什么特别。” “而且你是战争英雄。”陌生男子说,发出一阵在英文里可能代表怀疑的吸吮声。 皮姆不喜欢这个说法。他告诉欧林格先生自己的身世已是陈年往事,听到旧事重提令他惊慌。 “请问您是哪位,容我这样问?”皮姆说。 陌生男子有些恼怒地搔着脸颊,显然正在考虑选择的范围有多大。 “我叫艾塞尔,打从一星期前就是你的邻居,所以不得不忍受你夜里磨牙的声音。”他说,抽出雪茄。 “艾塞尔先生?”皮姆说。 “艾塞尔·艾塞尔先生。我爸妈忘了给我取另一个名字。”他放下书,伸出一只瘦小的手来打招呼。 “看在老天的分上,”皮姆握住他的手时,他缩手大叫,“轻松一点,可以吗?战争结束了。” 皮姆浑身感觉不对劲,于是把衣服留到第二天洗,走上楼去。 “艾塞尔的另一个名字是什么?”第二天他问欧林格先生。 “他或许没有。”欧林格先生有些顽皮地回答,“或许这就是他没有证件的原因。” “他是学生吗?” “他是个诗人。”欧林格先生很骄傲地说,但这幢房子和诗人格格不入。 “他写的一定是很长的诗。因为他打字打了一整夜。”皮姆说。 “他的确是。而且用的是我的打字机。”欧林格先生说,他满怀骄傲。 我丈夫在工厂里发现他,皮姆帮欧林格太太准备晚餐的蔬菜时她说。其实是守夜的哈普雷奇先生发现他的。艾塞尔睡在仓库的布袋堆上,哈普雷奇先生打算送他去警察局,因为他没有证件,是个外国人,而且一身臭味,但感谢上帝仁慈,我丈夫及时阻止哈普雷奇先生,让艾塞尔吃顿早餐,然后带他去看医生治他的汗臭。 “他打哪儿来?”皮姆问。 欧林格太太不同以往地有些戒备。艾塞尔从那边来,她说——那边就是边界的另一边,那边就是瑞士之外误入歧途的欧洲,在那里人们开坦克而不搭公交车,饥饿迫使他们不顾礼节地抢夺食物,而非从店里购买。 “他怎么到这里来的?”皮姆问。 “我们认为他是走路来的。”欧林格太太说。 “但他走路不太行。他跛脚,而且弱不禁风。” “我们认为他意志坚强,而且不得不做。” “他是德国人吗?” “德国人有很多种,马格纳斯。” “艾塞尔是哪一种?” “我们没问。也许你也不该问他。” “你从他的声音猜得出来吗?” “我们也不猜。对于艾塞尔,我们最好别好奇。” “他怎么病的?” “也许是因为战争的折磨,像你一样。”欧林格太太露出过于谅解的微笑说,“你不喜欢艾塞尔吗?他打扰你了吗?” 他根本不和我说话又怎么打扰我呢?皮姆想。我听见的只有欧林格先生打字机的咔嗒咔嗒声,他下午来访的女客销魂心醉的呼喊,以及他拄着欧林格先生的手杖到盥洗室的瘸脚走路声,看见的只有他的伏特加空瓶,他飘荡在走廊的雪茄蓝色烟雾,以及他消失在楼梯的苍白空虚身影。 “艾塞尔很棒。”他说。 皮姆早就认定圣诞节会是他一生中最喜悦的一天,而且的确也是——除了瑞克的一封惨绝人寰的信,描述“苏格兰荒野的一栋私人小旅馆万般皆缺,任何一种生活必需品都是天赐之福”。 我后来发现,他指的是,格林依戈那度假地。平安夜。皮姆是其中最年轻的一员,负责点亮蜡烛,帮欧林格太太把礼物放在树下。很美妙的,一整天都昏昏暗暗,到了下午,厚厚的雪片开始在路灯下飞舞,阻塞了铁道。欧林格家的女儿在护花使者的伴送下抵达,接着是一对从巴塞尔来的羞涩的新婚夫妇,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们的记忆有些模糊。然后是一个法国天才,名叫尚一皮耶,专画鱼的侧面。在他后面,是一个满怀歉意的日本绅士“山”先生——但这个姓非常令人费解,现在我知道了,因为“山”这个字是日本地址的一个用词。山先生在欧林格先生的工厂里扮演某种工业间谍的角色,回想起来着实令我莞尔,倘若日本人真的试图抄袭欧林格先生的生产方法,他们的工业生产必将倒退几十年。 最后是艾塞尔本人缓缓走下木制楼梯,出现在众人眼前。皮姆第一次能好好地审视他。虽然瘦得离谱,但他生就一张圆脸。他的额头很高,一绺斜斜披覆的棕发却让它略显弯曲,而且有股哀伤的气息。仿佛造物主将拇指与食指放在他的两侧太阳穴上猛然将脸往下拉,用以警告他的轻举妄动:从紧箍的眉毛开始,到眼睛,再到浓密形似马蹄铁的小胡子。而在这一切之下,便是艾塞尔的本尊,他的双眼穿透自己的阴影熠熠生辉,一个心存感恩但不容皮姆分享的幸存者。欧林格先生的一个女儿帮他打了一件宽大的背心,穿在他瘦弱的肩头像件披风。 “晚上好,马格纳斯阁下。”他说。他上下颠倒地拿着一顶草编软帽,皮姆看见里面有几个小盒子,包装得很精美。 “为什么我们在楼上从来不交谈?我们像是距离好几公里,而不是二十厘米。你还在与德国人交战吗?我们是盟友,你和我。我们很快就要与俄国人奋战。” “我想我们会。”皮姆有气无力地说。 “你寂寞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敲我的门?我们可以抽根烟,稍微拯救一下世界。你喜欢瞎扯淡吗?” “很喜欢。” “很好,我们就来瞎扯淡吧。”但讲到这里,艾塞尔就止住,忙着转身拖着脚步去招呼山先生了。在这一瞬间,透过披着毛衣的肩膀,艾塞尔给皮姆揶揄甚至几乎是挑衅的一瞥,好像在问自己是否太过轻易地信任别人。 “Aber dann konnen wir doch Freunde sein,马格纳斯先生?” ——那么,我们终究是朋友啰? “Ich würde mich freuen!”皮姆发自肺腑地回答,无畏地迎向他的目光——我会很高兴。 他们又一次握手,但这次轻得多。就在此刻,艾塞尔的面容幻化成美好灿烂的微笑,让皮姆的心随之涨得满满的,他对自己许下承诺,此生的所有圣诞节他愿意追随艾塞尔到天涯海角。派对开始,女孩们唱起圣诞歌,皮姆卖力演出,德文不会就用英文代替。接着是演讲,然后是举杯遥祝缺席的朋友与亲戚,就在那时艾塞尔沉重的眼帘几乎盖住眼睛,变得安静。然后,仿佛想甩掉不愉快的回忆似的,他突然站起来,开始打开他带来的软帽,皮姆伸出手来帮他,知道这是艾塞尔圣诞节的惯例。他做了笛子给欧林格先生的女儿,每一根下端都刻上她们的名字。他这双纤弱苍白的手如何雕刻呢?如此灵巧,连隔壁的皮姆都听不见他的动静?他上哪儿找来木材,颜料和刷子?他给欧林格先生的是火柴棒砌成的方舟模型,代表我们这个兴旺家族的彩绘人偶在舱口挥手,后来我才明白这是另一个牢狱人生的象征。 给山先生与尚一皮耶的是块方巾,就像皮姆以前曾用迷你缝纫机做给朵莉丝的一样。给巴塞尔夫妇的是一个仿制的木头眼睛,保护他们免于一切痛苦磨难。至于皮姆——我至今仍常抱怨,他竟把我留到最后——给马格纳斯先生,是一本经年使用棕色粗硬布封面的格里美尔斯豪森的《痴儿西木传》,皮姆从未听过这本书,却迫不及待地想开始读,因为这给了他一个敲艾塞尔房门的借口。他翻开书,念出德文题词:“给永非吾人仇敌的马格纳斯阁下。”在左上角,较陈旧的墨迹,是同一只手写的较稚嫩的字迹:“A.H.卡斯贝德,1939年8月”。 “卡斯贝德在哪里?”皮姆未加思索地脱口问道,立时察觉周围有一种尴尬的气氛,似乎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坏消息,除了他,因为大家认为他年纪太轻无法承受。 “卡斯贝德已经不存在了,马格纳斯阁下。” 艾塞尔礼貌地回答,“你读过《痴儿西木传》之后就会了解原因。” “在哪里?” “是我的故乡。” “你送给我的是你自己过往的珍藏。” “难道你宁愿我送你我不重视的东西?” 而皮姆——他带了什么?上帝保佑,理事主席与总经理之子不善于意味深远的繁文缛节,想不出有什么比一盒雪茄更适合亲爱的艾塞尔。 “为什么卡斯贝德不存在了?”皮姆抓住与欧林格先生独处的机会问。欧林格先生无所不知,除了如何经营工厂。卡斯贝德在苏台德区(Sudetenland,位于捷克北部,1938年依《慕尼黑协定》让予德国,1945年归还捷克),他解释说。那是个美丽的温泉城市,每个人都爱去:勃拉姆斯和贝多芬,歌德和席勒。卡斯贝德最初属于奥地利,接着又并入德国。现在是捷克斯洛伐克,改了新名字,所有的德国人都被扫地出门。 “那么艾塞尔属于谁?”皮姆问。 “只属于我们,我想。”欧林格先生凝重地说,“我们必须好好照顾他,否则他们就会把他带走,你可以想见的。” “他房里有女人。”皮姆说。欧林格先生脸上出现戏谑的神情,泛起红晕。 “我想他拥有伯尔尼的所有女人。”他说道。 几天过去了。第三天,皮姆敲艾塞尔的门,发现他站在敞开的窗边抽烟,面前的窗台上摆了好几本看起来很厚重的书。他一定冻僵了,但他似乎需要流通的空气来阅读。 “出去走走吧。”皮姆厚起脸皮说。 “用我的速度?” “总不能依我的速度吧,是不是?” “我的体质不适合拥挤的地方,马格纳斯阁下。如果我们要散步,最好是出城去。” 他们借了巴斯托先生,沿着湍流的阿尔河畔空荡荡的纤道漫步,巴斯托先生停下来撒尿,拒绝前进,皮姆只好竭尽所能地留神任何一个看起来像警察的人。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河谷里,雾气凝浮成恶兆似的烟云,寒意逼人。艾塞尔似乎没注意。他一面吐雪茄烟,一面用柔和愉快的嗓音提出问题。如果他是这样从奥地利步行来,皮姆想,步履危危颤颤,他一定要走上好几年。 “你怎么到伯尔尼来的,马格纳斯阁下?你是乘胜追击还是撤退?”艾塞尔问。 皮姆从不放弃在新页上描绘自己的机会,于是大展身手。尽管一如以往,他给实情加油添醋,重新调整事实以符合他在众人眼中的形象,但出于直觉的谨慎却提醒他要有所节制。诚然,他赋予自己一位尊贵、与众不同的母亲;诚然,他描述瑞克时,赋予瑞克许多未酬的壮志,如财富、战功与每日觐见领主的尊荣。但在其他方面皮姆却很克制,也自我嘲弄,当他谈到从未对人提及的艾莲娜的故事时,艾塞尔捧腹大笑,笑得必须找张长椅坐下,再点一根雪茄好回过气来,皮姆也和他一起大笑,为自己的成功而欣喜。皮姆展示她写的那封信:“别挂心,E.韦伯永远爱你。” 他大叫:“再说一次(此处为德语)!再说一遍,马格纳斯阁下!我命令你!保证这一次要完全不同。你和她睡过吗?” “当然。” “几次?” “四五次。” “一个晚上?你这只猛虎!她感激吗?” “她非常、非常有经验。” “比你的洁米娜还有经验?” “嗯,应该是。” “比你还是个小男孩时就引诱你的邪恶莉普西有经验?” “呃,莉普西很有自己一套。” 艾塞尔用力在他背上槌了一记。 “马格纳斯阁下,你是个王子,毫无疑问。你是匹黑马,你知道吗?真是个好孩子,虽然你睡过危险的投机客和年轻的英国贵族。我爱你,听见了吗?我爱所有的英国贵族,但最爱你。” 继续往前走,艾塞尔必须扶住皮姆的胳臂来支撑自己,从那以后,他便受之无愧地把皮姆的胳臂当手杖。尽此余生,我们很少不这样相携相行。 那天傍晚,在某座桥下,皮姆和艾塞尔发现了一家空荡荡的咖啡馆,艾塞尔坚持要付两杯伏特加的账,从挂在颈间皮绳的黑色钱包里掏出钱来。在寒气逼人的回家路上,艾塞尔和皮姆一致同意他们必须展开从未有过的教育,他们决定明天就是创世纪的第一天,而格里美尔斯豪森是他们的第一个课题,因为他认为这是个疯狂的世界,而且此时益加疯狂,所有看起来正确的事物几乎全是误谬的。他们一致同意,艾塞尔负责矫正皮姆的德语,不到完美绝不罢休。因此,就在这一个白天与一个傍晚之后,皮姆成了艾塞尔的双腿与艾塞尔的知性同伴,而且,尽管是始料未及,成为艾塞尔的门生,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为皮姆揭开了德语缪斯的面纱。如果说艾塞尔的知识比皮姆渊博,他的好奇心也不遑多让,而他的愤怒更犹有过之。或许是为了让无知者了解他国家的文化,他不得已面对自己国家刚刚过去的历史。 至于皮姆,他终于得以凝视他梦想已久的光荣帝国。对他炽烈的热情来说,无论在当时或以后,德文缪斯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如果换成中文、波兰文或印度文,也绝不会有什么不同。重点是,她提供了方法让皮姆第一次能在智性上自视为绅士。对此,皮姆永远心存感激。为了让皮姆能日以继夜地陪伴艾塞尔展开探索,他在他脑海中创造了莉普西曾说会追随他到天涯海角的世界。莉普西说得没错,因为当他在位于欧斯特林的仓库,去做欧林格先生通过另一个慈善家替他找到的非法夜班工作时,他既非步行也非搭便车,而是与莫扎特一起乘马车到布拉格。当他在夜里刷洗大象时,忍受的是楞茨士兵的羞辱。当他在三等餐厅边吃饭边热情注视伊莉莎白时,想像自己是少年维特,自杀前还规划着衣橱。当他审视自己所有的失败与希望时,他的职业生涯可以与威廉·迈斯特(Wilhelm Meister,歌德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的主人公)的学徒生涯相提并论,甚至计划写作一部伟大的自传性小说,呈现比起瑞克而言高贵敏感得多的人物的世界。 没错,杰克,还有其他的种子,当然还有:囫囵吞枣的黑格尔,他们竭尽所能地读,灵光乍现的马克思与恩格斯,和共产主义的坏胚子——毕竟,艾塞尔说,这是创世纪的第一天。 “如果我们要用基督带给人类的谜团来评断基督教,还有谁能成为基督徒呢?我们不接受成见,马格纳斯阁下。我们读的时候深信不疑,只有事后才反驳。如果希特勒这么恨这些人,他们一定坏不到哪里去,我说。”接着是卢梭与革命,《资本论》、《反杜林论》,如火如荼的好几个星期,虽然我可以发誓我并不记得我们已达成结论,但我们都很高兴这一切结束了。此刻我真的怀疑,除了让皮姆很高兴艾塞尔愿意传授之外,他的教导本身真有任何重要性。真正重要的是,皮姆从早上起床的那一刻到第二天凌晨都很快乐;当他们终于在黑色电暖器两侧的床上躺下,睡觉,用艾塞尔的话说,睡得像法兰西的上帝,皮姆的心也仍在睡梦中持续探索。 “艾塞尔得过冻肉勋章。”一天皮姆为奶油炖菜切面包时骄傲地对欧林格太太说。 欧林格太太厌恶地大叫:“马格纳斯,你在说什么无聊的东西?” “是真的!这是德国士兵对俄国战争奖章的俗称。他自愿离开中学从军。他父亲可以帮他弄到法国或比利时的安全职位。一个可以让他保持冷静的地方。艾塞尔不让他这么做。他想像他的同学一样成为英雄。” 欧林格太太并不高兴。 “那么你最好别提他在哪里打仗。”她坚决地说,“艾塞尔是来这里作研究,不是来自吹自擂的。” “他有女人在楼上。”皮姆说,“她们在下午偷偷溜上楼梯,和他做爱时尖声大叫。” “如果她们能带给他快乐,而且有助于他的研究,就欢迎她们来。你想邀请你那位热情的洁米娜来吗?” 皮姆睹气地回到房间,写了一封长信给瑞克,细数一般瑞士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不公平态度。 “有时我认为法律在此地只是聊备一格,”他了无生气地写道,“特别是涉及女人时。” 瑞克写了回信,敦促他保持坚贞:“你最好保持洁净,直到你作出抉择,觉得这事对你有意义。”亲爱的贝琳达:此刻事情变得有些棘手。公寓里的一些外国学生在女人的事情上有些过火。我必须加入,否则就永远无法脱身。如果你坚定地和洁站在同一阵线,或许你为长期打算应该帮她一个忙。 一天,艾塞尔病了。皮姆匆匆从动物园带了一肚子有趣的冒险故事回来,却在床上找到他。 这是皮姆最讨厌的事。他狭小的房间满是雪茄烟味,他苍白的脸因短须和阴影而变暗。一个女孩在房里闲晃,但艾塞尔在皮姆进来时叫她走。 “他怎么了?”皮姆问欧林格先生的医生,越过他的肩头偷看,想认出他写的处方。 “他的毛病啊,马格纳斯阁下,是因为被英勇的英国人炸弹击伤。”艾塞尔在床上粗鲁地说,声音颇不寻常地带刺。 “他的毛病就是有半个英国弹壳塞进他屁眼里,而且还拉不出来。” 医生不仅誓言守密,也誓守缄默,友善地拍拍皮姆就离开了。 “也许你就是那个对我开火的人,马格纳斯阁下。你在诺曼底登陆,或许?也许你还率队入侵?” “我没做过这样的事。”皮姆说。 因此皮姆再次成为艾塞尔的双腿,帮他拿药和雪茄,替他煮饭,在图书馆里尽量搜罗书籍好大声念给他听。 “别再念尼采了,谢谢你,马格纳斯阁下。 我想我们已经听够了暴力的清洗效果。克莱斯特(Heinrick von Kleist,1777-1811,德国剧作家)没那么糟,但你读的方式不对。你应该大声嘶吼着读克莱斯特。他是普鲁士官员,不是英国英雄。找些画家吧。” “哪些?” “抽象主义派。颓废派。犹太人。任何堕落的或被查禁的人。让我远离这些疯狂的作家。” 皮姆和欧林格太太商量。 “那么你应该问图书馆员,找那些纳粹不喜欢的人,马格纳斯。” 她用掌控一切的声音解释说。 图书馆员是个移民,打从心底了解艾塞尔的需求。皮姆带回克利(Paul Klee,1879-1940,瑞士抽象派画家)和诺尔德(Emil Nolde,1867-1956,德国表现主义画家)、科柯什卡(Oskar Kokoschka,1886-P980,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和克里姆特(Gustav Klimt,1862-1918,画家,奥地利装饰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1866-1944,俄国表现主义画家)和毕加索。 他翻开画册和目录竖立在壁炉架上,让艾塞尔不必挪动头就看得见。他翻页,大声念出标题。有女人来时,艾塞尔还是打发她们离开。 “有人照顾我了。等我好一点再说。”皮姆带来马克斯·贝克曼(Max Beckmann,1884-1950,德国表现主义画家)。他带来斯坦因伦(Alexander Steinlen,1859-1923,瑞士奋法国新艺术画家),然后是席勒(Egon Schiele,1890-1918,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和更多的席勒。第二天,作家又恢复地位。皮姆带来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1898-1956,德国诗人与剧作家)和祖克梅尔(Carl Zuckmayer,1896-1977,德国作家)、图霍夫斯基(Kurt Tucholsky,1890-1935,德国作家)和雷马克(Erich M. Remarque,1898-1970,德国作家)。 他大声读,一读数小时。 “音乐。”艾塞尔下令。皮姆借来欧林格先生的手摇留声机,播放门德尔松和柴可夫斯基,直到艾塞尔睡着。他狂乱兴奋地醒来,汗水如雨滴滑落,开始说起一次穿越雪地的撤退,盲目地拖着瘸腿前进,血液在伤口里冻结。 他谈到一家医院,两个人挤一张病床,死人就躺在地上。他要水。皮姆拿水来,艾塞尔双手捧住玻璃杯,猛烈摇晃。他举起玻璃杯,直到双手僵硬,然后抽搐地低下头,让嘴唇抵住杯缘。接着,他像动物般吸吮,水花四溢,但他那双炽烈的眼睛仍保持警戒。他提起腿,水泼洒一身,摇摇颤颤愤怒地坐到安乐椅上,让皮姆帮他换床单。 “你在怕谁?”皮姆再次问,“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 “那我一定是怕你。角落里怎么有只狮子狗?” “那是巴斯托先生,它是只松狮犬,不是狮子狗。” “我以为他是恶魔。” 直到有一天,皮姆醒来之后发现艾塞尔穿戴整齐地站在他床边。 “今天是歌德的生日,下午四点。”他用出身于军旅的声音宣布道,“我们必须进城,去听白痴的托马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德国作家,1928年以《布登勃洛克一家》获诺贝尔奖,为德国”抵抗文学”代表人物,后遭希特勒撤销国籍,流亡瑞士)。” “但你病了。” “站得起来就没病。走得动就没病。穿衣服。” “曼也在被查禁的名单上吗?”皮姆一边套上衣服一边问。 “从来没有。” “那他为什么是白痴?” 欧林格先生提供了一件足以绕艾塞尔身体两圈的雨衣。山先生提供了一顶黑色宽边帽。欧林格先生用他的破车载他们到门口,早到了两个小时,他们在后排找了位子坐下,虽然大厅还没满座。演讲结束后,艾塞尔带皮姆到后台,敲更衣室的门。皮姆并不喜欢托马斯·曼,直到此时。 他觉得曼的演讲过于雕琢和笨拙,尽管他已经看在艾塞尔的分上尽力欣赏了。但此时,上帝本人就站在面前,高大清瘦,像梅克皮斯舅舅一样。 “这位年轻的英国贵族想和您握手,先生。”艾塞尔在山先生的那顶宽边帽下充满权威地宣达。 托马斯·曼看看皮姆,然后看看因发烧而显得如此苍白纤弱的艾塞尔。托马斯·曼蹙眉看着自己的右手掌,似乎怀疑它能否承受贵族一握的压力。他伸出手,皮姆握住,等待曼的天分流进他体内,就像你在火车站可以买到的那种电击器一样——握住把手,让我的能量唤醒你。没事发生,但艾塞尔的热情已足供他们两人享用。 “你摸到他了,马格纳斯阁下!你有福了!你永生不灭了!” 一周之内,他们存够了钱搭火车到达沃斯①去造访托马斯·曼罹病灵魂的圣地。他们躲在火车的盥洗室里,皮姆站着,戴着贝雷帽的艾塞尔耐心地坐在马桶上。售票员敲门大叫:“请出示车票”②艾塞尔装出女孩的痛苦啜泣,把他们仅此一张的车票从门下塞出去。皮姆等着,他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售票员的足影。他感觉到售票员弯下腰,他听到他直起身子时发出的低声埋怨。他听见咔嚓一声,感觉像是他自己的神经断裂一样,接着就看见打了一个洞的车票再次从门下现身。 ①Davos,瑞士山区著名疗养地,托马斯·曼于1912年陪伴罹肺疾的妻子凯蒂亚在此地疗养期间托马斯·曼也生病,病中开始动笔写作其代表作《魔山》。 ②原文为德语。 足影往前走。你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皮姆赞叹地想,两人默默握手。你就是靠着这些把戏到瑞士来的。在达沃斯的那天晚上,艾塞尔一五一十地告诉皮姆他从卡斯贝德到伯尔尼的梦魇旅程。 皮姆觉得骄傲且富足,因此断言托马斯·曼是全世界最好的作家。 亲爱的父亲——他一回到阁楼就欢欣鼓舞地写道——我在这里非常愉快,而且得到第一流的教导。我无法形容我有多么怀念你洞察世故的建议,也无法形容我多么感激你决定送我到瑞士来上学。今天我见到几位似乎对生活有完整了解的律师,我确信他们对我未来的生涯必有帮助。 亲爱的贝琳达:现在我已下定决心,所有的一切都会好转。 就在此时,还有你这个老好人,是不是,杰克?杰克,另一个战争英雄,杰克,我脑海的另外一面。我会对你描述你是谁,因为我已不再期望我们所认识的是同一个人。我会对你描述你对我的意义,以及我对你做的事,同时,也会尽我所能解释为什么,因为我很怀疑我们对事情与人格的诠释是否一致。我非常怀疑。对杰克来说,皮姆只是另一个小情报员,是他正筹组的私人军团增添的一员,未驯服,当然也未训练,但缰绳已稳稳地绕在他脖子上,心甘情愿走长路去找他的大块糖。你可能不记得——你何必记得呢?——你如何选择他,向他提出你的建议。你所知道的只是他是“公司”喜欢的那一类型,是你喜欢的,也是部分的我所喜欢的。短发,一口典雅的英语,精通外语,优秀的乡间公学校。比赛好手,了解纪律。不矫揉造作,当然更不是你们那些知识分子色彩过重的成员。头脑冷静清晰,是我们的一员。小有毛病,但不太严重,父亲是个小暴君——你从不费事去查瑞克的底细,这就是你的作风。而除了在英国教会,圣乔治的旗帜在中立的瑞士微风中胜利飘荡的英国教会之外,你又能在哪里会晤这位明日的典范呢? 我不知道你注意皮姆多久了。我赌你也不知道。你喜欢他读圣训的样子,你说,因此你至少从圣诞节之前就开始留意他,因为他读的是耶稣降临前期的章节。当他告诉你他在大学读书时,你似乎很惊讶,所以我猜你最初的底细调查一定早在他入学注册前就进行了,而且还没添上新数据。圣诞节晨祷之后,皮姆第一次和你握手。教堂门廊像拥挤的电梯,每个人都忙着撑伞,发出哈啦哈啦的英语噪音,外交官的孩子们在街上互扔雪球。皮姆穿着他的E.韦伯外套,而你,杰克,是一座二十四岁穿着斜纹呢无法测度的英国高山。因为战争与和平的缘故,我们之间的七岁之差已是一个世代之别,甚至更近似两个世代。 就像和艾塞尔一样,老实说:你们都在我身上加诸严酷的岁月,迄今犹然。 你知道,除了你那套上好的棕色西装之外身上还有什么吗?你的空降师领带。头戴冠冕的不列颠人,骑着银翼骏马昂首阔步在棕红色的田野,恭喜。你从未告诉过我你从哪里得到这条领带,但此刻我已然获悉的事实并不亚于我的想像:南斯拉夫的游击队,在非洲甚至在克里特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敌后沙漠远征部队。你比我高一英寸,但我记得如昨日般清晰,当皮姆抓住你干燥的大手时,那条空降师领带刚好映进他眼里。他抬起头,看见你坚硬如石的下巴和你的蓝眼睛——还有即使在当时就已显得狰狞的浓密眉毛——他知道,和他面对面站着的是所有的学校都期许他成为的人物,有时他自己也这样想望:一个腰杆挺拔英勇无畏的英国官员,即使周围的人全失去理智也仍能冷静自持的人。你祝他圣诞快乐,而当你说出名字时,他还以为你说的是常见的圣诞节笑话——你是好人,我就是你兄弟①。 ①杰克姓Brotherhood,原意为同志、弟兄。 “不,不,老小子,是真的。”你笑着说,“像我这样的好人干吗要用假名呢?” 说得也是,你有外交身份掩护,干吗要假名? 你邀他在明天,圣诞节的第二天,午餐前一起喝杯雪莉酒,你说你如果知道他的地址就会送邀请卡去,这是你的聪明之处,因为你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地址、出生日期、教育和其他所有让我们可以对想吸收的人取得优势掌控地位的无聊资料。接着你做了件好玩的事。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邀请卡,在每个人都忙着叽哩瓜啦的拥挤门廊,你抓住皮姆转过身,用他的背当桌子,在中间一行写下他的名字,然后递给他:“布拉德福上尉及夫人敬邀。”你划掉了“请回复”,强调已敲定,你也划掉了“上尉”,表示我们两人是伙伴。 “如果你之后想留下来,就可以帮我们吃掉那只冷火鸡。随便穿件衣服吧。”你加上一句。皮姆看着你阔步穿雨而去,正如他知道你曾穿过战场的枪林弹雨独力战胜德国佬,而皮姆所做最勇敢的事却只是在教职员盥洗室的墙上刻下赛芬顿,鲍伊的缩写。 第二天他准时出现在你那幢小巧的外交官房合前,他一面按门铃,一面读你那张框在镶板里的名片:“J.布拉德福上尉,护照助理官,英国大使馆,伯尔尼”。当时你是和费莉西蒂结婚,你或许记得。亚德里安六个月大。皮姆和他玩了好几个小时,好让你留下深刻印象,这个习惯很快就成为他善于处理你手下年轻成员的特色。你用愉悦完美的态度问他问题,而你走开之后,称职的情报工作家属费莉西蒂接手,上帝原谅她:“但你有什么朋友,马格纳斯,你在这里一定很孤单?”她大叫:“你都做什么消遣,马格纳斯?”大学里应该有很多课外活动吧,例如——她问——政治团体等等?或者学校里也像伯尔尼其他地方一样单调阴郁?皮姆完全不觉得伯尔尼单调或阴郁,但为了费莉西蒂,他假装他也这样觉得。就编年史来说,皮姆与艾塞尔的友谊至此时已有十二小时之久,但他连想都没想一下——他有何必要,就在他忙着让你们两人对他留下深刻印象之时? 我记得问你和什么部队一起作战,长官,期待你会回答是第五空降师或精艺步枪队,好让我可以充满敬意地仰望你。但你却有些粗暴地说:“什么都做。”我现在当然明白了,你是对外交掩护采取双重标准:你要用外交身份掩护你,却又要皮姆看穿。你要他知道你是非正规军,而不是外交部来的那些聪明的小皮条客,你就是这么叫他们的。你问他是不是走遍全国各地,并且建议说,偶尔你会搭车到别处去出公差,他或许会愿意一起来,也给自己找点乐趣。我们两人套上长靴,出门去开你所谓的狂欢派对:意思就是穿越艾尔芬诺森林的强行军。在途中,你告诉皮姆不必叫你“长官”,我们回来时,费莉西蒂正在喂亚德里安,另一个较年长、笑容虚伪的男人和她说话。你介绍他是大使馆的山迪,皮姆了解你们是同事,而且隐约觉得山迪是你的老板。我现在明白他是你的情报站主任,而你是他的副手,他执行的是标准作业任务,在批准你买进任何财产之前先审视一番。但当时皮姆只把山迪当校长,把你当舍监,这是你绝对不会反驳的解释。 “你的德文到底有多好呢?”三人一起大嚼费莉西蒂的碎肉饼时,山迪挂着假笑问皮姆,“在这里学习有点困难,不是吗?有这么多瑞士方言。” “马格纳斯在大学里认识很多移民。”你替我解释,强调卖点。山迪傻乎乎地大笑,用力一拍膝盖。 “真的,真的吗?我敢打赌在那群人里一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人物。” “他可能也可以告诉我们许多关于他们的事,对不对,马格纳斯?”你说。 “你不介意?”山迪揶揄地说,假笑依旧。 “我为什么要介意?”皮姆说。 山迪很明智地使出王牌。他察觉到皮姆在众人面前常会轻率下决定,他运用这个观察结果,逼皮姆在知道自己承诺之前就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不会对学术的神圣不可侵犯或什么的有所顾忌吗?”山迪坚持道。 “绝对不会。”皮姆无畏地说,“为了我的国家绝对不会。”赢得费莉西蒂的微笑。 那天皮姆提供的是哪一个自我,并继之数月,我已不记得,也就是说这个自我必然是很有节制的,没有那些通常事后要付出代价的拙劣虚构情节。他竭尽所能,给你他认为你想要的东西。他很谨慎,没透露他在赚钱,你也没追问,因为你早就知道他在打德国人所谓的“黑工”,也就是非法工作,而且是在晚上。精明的家伙,你想;足智多谋,不碰偷鸡摸狗的事。他没多提与欧林格夫妇的家庭生活,因为代理父母会淡化他扮演成熟流放者的自我意象。当你问他是否认识什么女孩——同性恋的阴影,他是其中之一吗?——皮姆立即收到信息,并编造了一个无害的故事,说是有个很漂亮的意大利女孩,名叫玛丽亚,他在宇宙俱乐部认识她并热烈追求,但她只是垫档的,因为他正牌的女友洁米娜回英格兰了。 “洁米娜姓什么?”你问,皮姆说姓赛芬顿·鲍伊,引来一声清晰可闻的满足叹息。真正的玛丽亚的确存在,而且也的确很美,但皮姆对她的仰慕只留在心里,因为他从来没和她说过话。 “宇宙?”你说,“我想我没听说过。你有吗,山迪?” “我没有,老小子。这听起来很难相信。” 皮姆解释说,宇宙是一个外国人的政治论坛,玛丽亚是里面的干部,财务之类的。 “外貌有什么特征吗?”山迪问。 “嗯,她很黑。”皮姆坦白说,你和费莉西蒂和山迪笑了又笑,像小奥黛莉①,费莉西蒂评论说,这下可就很清楚马格纳斯的政治倾向啰。 ①Little Audrey,是派拉蒙影业公司1947至1958年一系列著名的卡通片中的人物形象。 自此之后,每次见面总有人间到玛丽亚的容貌,然后每个人都会对这个无伤大雅的绝妙误解开怀大笑。夜幕降临,该是皮姆离开你家的时间了,你送给他一瓶免税的苏格兰威士忌当礼物,让他驱走寒意。当时是公司出的钱:我猜大约五先令。 你提议开车送他回家,但他说他喜欢走路,于是又得到额外的加分。他走路,如腾云驾雾。他轻快跳跃,开怀大笑,抱着他的酒瓶与自己;在他十七年的生涯里,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觉祝福满溢。在同一个圣诞节,上帝为他送上两个圣人。 一个正在逃亡,且走路都有困难,另一个是英俊的英国战争英雄,在圣诞节次日请喝雪莉酒,对他没有一丝怀疑。两个人都欣赏他,两个人都爱他的笑话和声音,两个人都嚣嚷着占据他心中空虚的领域。为了回报,他迎合两人的需要,给予他们各自想在他身上寻找的特质。他决定让两人互不知道彼此存在的决心从未动摇。让两人都像情妇,永不曝光,皮姆想。如果他真的想过的话。 “你从哪里偷来的,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用正统的英语问,好奇地看着标签。 “牧师,”皮姆无一丝迟疑地说,“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以前是军人。我没偷,他给我的,真的。固定去做礼拜的人一人一瓶,免费的。他们用外交价格买的,当然。他们不必付像店里那么高的价钱。” “他应该没给你香烟吧,是不是?”艾塞尔说。 “他干吗给我?” “一条巧克力给你的姐妹过一夜?” “我又没有姐妹。” “很好,那么来喝吧!” 你还记得我们的汽车旅行吗,杰克?我开始认为你记得。你是否曾经想过,我们的先驱在没有汽车的时代如何操控他们情报员?我们的第一趟旅程水到渠成。你在琉森有个约会。你需要三个小时。你没解释说你为什么需要在琉森逗留三小时,尽管你大可以随便给我一个掩护故事。依我的后见之明,我明白你精心安排是想让我参与你工作的秘密,但却不让我知悉工作的内容。这一次你什么也没问皮姆。你试图创造亲密感。你只给他约会和撤退,看他是否能应付。 “听着,我可能必须赴另一场拜会。如果三点钟我没出现在多拉饭店外面,那么你三点二十必须要到邮政总局的西侧。”皮姆搞不清楚东侧西侧,问了六个人之后,总算有个人给他正确的指引,他准三点二十完成撤退,即使他的心已差点跳出胸口。 你绕着广场,转第二圈时你让车子继续开着,推开车门,皮姆像空降师的士兵跳上车,让你知道他的能耐。 “我和山迪谈过。”一周之后我们开车去日内瓦时你说,“他想要你帮他做件事,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 “你对翻译在行吗?” “哪一种?” “你的口风紧吗?” “我想是。”你给他今晚的第一个目标:“我们经常有些技术性的东西要处理。主要都是一些瑞士小公司,制造我们不太喜欢的东西。很难搞的东西。”你加上一个微笑,“并不算真的机密,但我们雇了几个当地人在大使馆里,所以不得不拿到外面去处理。最好是英国人。我们可以信任的人。你可以吗?” “当然。” “我们会付钱。不太多,但够你偶尔请玛丽亚吃顿饭。最近有洁米娜的消息吗?” “她很好,谢谢你。” 皮姆这辈子从未像现在这么恐惧过。你交给他信封,他放进口袋,你露出阴谋大师的表情说:“祝你好运,老家伙。”——没错,杰克,你就是这样做的!我们就是这样交谈的!——然后皮姆走路回家,一路不停地把信封从一个口袋换到另一个口袋,看起来简直像是跑路的赌马庄家。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里面装的是什么?别告诉我,我会告诉你:废物。 从过时的军备目录上影印下来的废物。你要的是皮姆的灵魂,而不是无聊的翻译。他也在他阁楼中把东西弄丢了六次。在床底,在床垫下,在镜子后,在烟囱上。他花了好几个小时翻译内容,甚至艾塞尔也不知情。你付给皮姆二十法郎。技术字典花了二十五法郎,但他知道绅士不该提这类事,就算瑞克的支票真会寄来的话,无法兑现也是一样。 “最近还去宇宙俱乐部吗?”我们前往苏黎世的途中你轻松地问。你说你为了狗的事要到苏黎世见个人。皮姆坦承最近没去。有艾塞尔和杰克·布拉德福当他的宇宙,谁还需要其他的?“我听说那里有些人说话没遮没拦的。无关玛丽亚,别介意。那些团体总是涵括很广的光谱,这是民主的一部分。如果你仔细观察,可以说大同小异。”你说:“别太显眼。如果他们期待你是左派,就让他们以为你是。如果他们要的是中间偏右的英国人,就给他们一个。如果有必要,两个都给。但别太入迷。我们不希望你卷进这些瑞士人的麻烦里。那里有英国人吗,除了你之外?” “有几个苏格兰的医学生,但他们告诉我说,他们是来找女生的。” “给我几个名字可能会有帮助。”你说。 经过这次谈话,此刻回顾起来,皮姆已不再是皮姆。他是我们在“宇宙”的人,别用电话谈任何敏感的事。他是个象征性的情报员,归属半自觉之类,这是我们甜蜜的分类方法,指他对自己所做的事与为何这样做只有半知半觉。他十七岁,急需你时,他就打电话给费莉西蒂说他叔叔在城里。如果你需要他,就会从电话亭打电话到欧林格家,说你是从伯明翰路经此地的麦克。除此之外都是面对面,也就是说我们会在见面时约定下次的会晤。扬帆而去吧,马格纳斯,你说。 到那里去,展现你魅力四射的自我,马格纳斯。 张开你的耳朵与眼睛,找出症结,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让我们卷进瑞土人的麻烦里。这是你下个月的生活费,马格纳斯。山迪向你致意。我告诉你,杰克:我们怎么栽就怎么收,即使庄稼耗费了三十五个寒暑才长成。 “宇宙”的秘书是个无趣的罗马尼亚忠贞分子,名叫安卡,经常在演讲时落泪。她长得高高瘦瘦,很狂野,走路时胳膊肘总往外摆。皮姆在走廊拦下她时,她那双红眼睛瞪着他,叫他走开,因为她头痛。但皮姆干间谍这行,不容拒绝。 “我想办一份《宇宙》通讯。”他宣称,“我想我们应该让每一个小团体都贡献心力。” “宇宙’没有小团体。‘宇宙’不需要通讯。 你这个笨蛋。走开。” 皮姆劝安卡进她用来当窝的小办公室。 “我需要的只是一张会员名单。”他说,“如果我有会员名单,我就可以寄传单,找出有兴趣的人。” “你干吗不去参加下次的会议,当面问他们?”安卡说。她坐下来,头埋在双手里,好像就要病了。 “又不是每个人都来参加会议。我希望所有的人都收到。这样比较民主。” “没什么是民主的。”安卡说,“都是幻觉。 他是个英国人。”她大声对自己解释,一边拉开抽屉,开始在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找。 “英国人怎么会懂幻觉呢?”她要的是自我的告白,“他疯了。”她交给他一张脏兮兮的姓名和地址。后来证明,名单上大部分的名字都拼错了。 亲爱的父亲——皮姆兴奋地写道——我虽然年轻,但已完成了一两件惊人的功绩,我猜瑞士人正考虑颁给我某种学术成就奖。 我爱你——他写给贝琳达——我从未对任何人写过这句话。 夜深了。是伯尔尼最黑暗的冬天。这个城市永远不会再见到白昼。棕色的浓雾滚落到海伦大街潮湿的鹅卵石上,善良的瑞士人尽责地快快穿过,宛如赶赴前线的后备军人。但皮姆和杰克·布拉德福舒适地坐在他们小餐馆的角落里,山迪致上他特别的爱,同时还有他最温暖的恭贺之意。 这是情报员与控管官第一次在他们的目标城市一起公开进餐。他们已为这次的会面编好了巧具匠心的掩护故事。杰克替自己冠上大使馆英瑞基督徒协会秘书的头衔,希望能吸引大学里的成员。 他会找上在英国教会认识的马格纳斯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为了进一步掩护,他还带了在档案处工作的可爱的温迪来。一头蜜色头发的温迪出身良好,上唇稍微有明显的突出,仿佛永远都正在吹熄颔下的蜡烛似的。温迪对两个男人的爱平分秋色;她是个天生自然的知心人,胸部扁平、毫无惊人之处。皮姆描述他如何完成大行动之后,温迪无法抗拒地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说:“天哪,马格纳斯,太勇敢了。我的意思是真了不起。如果可以让洁米娜知道,她一定会觉得很骄傲。你不觉得吗,杰克?”但在一片静谧之中,温柔软语轻巧飘落,即使是最驽钝的马在放出围栏之前就能听闻。她秀发非常贴近杰克地对他说。 “你真他妈的完成了不得了的工作。”杰克露出军人本色的微笑说,“教会应该以你为荣。” 他直截了当地对他的情报员说。他们为皮姆替教会完成的工作而干杯。 这是咖啡时间,布拉德福从外套口袋拿出一个信封,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副半月形的铁框眼镜,让他那张英国英雄的脸更添神秘的权威感。 这次没有生活费,因为生活费装在没有水印的自信封里,而不是这个鼠棕色的信封。他没递给皮姆,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打开,然后问温迪要一支铅笔,你那支华丽的金色铅笔,别告诉我你是怎么拿到手的。温迪说:“给你,亲爱的,什么都行。”把笔递给紧靠在她旁边的手。杰克在他面前摊开纸。 “只是有几个地址需要查对。”他说,“我们想先确定之后再寄出传单。好吗?” “好吗”的意思是:你听得懂这聪明的双关语吗? 皮姆说当然好,温迪惹人怜爱的指尖滑过名单,停在一两个打上小记号和叉叉的幸运名字上。 “只是我们合唱团里有一两个成员似乎对自己的才华太过谦虚,简直是想把他们的光芒藏在篮子里。”布拉德福说。 “我没真的查对。”皮姆说。 布拉德福声音陡降:“你不必查对。那是我们的工作。” “我们到处找不着你可爱的玛丽亚。”温迪极度失望地说,“你把她给怎么了?” “恐怕她已经回意大利去了。”皮姆说。 “没找替代人选,马格纳斯,是不是,亲爱的?”温迪说,众人纵声大笑,皮姆笑得最大声,尽管他愿意放弃生命里其他的一切,只求看一眼她的胸部。 布拉德福提到没有地址的名字。皮姆无能为力,他想不出他们的长相,无法形容他们的个性。 在其他情况下,他会很乐意自己编造,但布拉德福总有令人不快的本事,在提问题之前就已知道答案,皮姆已经学乖了。温迪重新斟满两个男人的酒杯,把剩下的留给自己。布拉德福跳到没有名字的地址。 “A.H。”他随意地说,“熟悉吗?啊—哈?①” ①A.H即英文中的感叹之声。 皮姆坦承对这个名字不熟。 “我没常去开会。”他充满歉意地说,“考试前我工作得很辛苦。” 布拉德福仍然微笑,仍然轻松自在。他知道皮姆没有考试吗?皮姆注意到温迪的铅笔几乎消失在他紧握的拳头里。尖的一端露出来,像一根小小的枪管。 “想一下。”布拉德福建议说。而且又说了一遍,像通关密语似的读出那两个字母:“A.H。” “也许这个A.H是其他人。”皮姆说,“A.H.史密斯。史密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想办法问。一切都很开放的。” 温迪一动也不动,就像在派对游戏中音乐停止时一样的静止不动。她的笑容也与她一起冰结。 温迪深谙私人秘书的艺术,在不需要派上用场时可以随时隐没自己的个性,她知道此时不必派上用场。侍者正在清盘子。布拉德福的拳头盖在纸上,刚好让经过的人看不见上面的名字。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A.H——他,或是她——有个位于长巷子的地址,对你会有帮助吗?或者说他就住在那里。受欧林格照顾。那也是你住的地方,对不对?” “噢,你指的是艾塞尔。”皮姆说。 某处有只公鸡啼叫,但皮姆没听见。他的耳朵里充满瀑布声,他的心激荡着正义的责任感。他在瑞克的更衣室里,想法子偷回他错给的爱。 他在教职员盥洗室,替全校最时髦的男生刻名字。 有艾塞尔狂乱不清、边喝水边溅湿双手时告诉他的故事。有他们去达沃斯造访托马斯,曼的疗养院时,艾塞尔告诉他的故事。还有他偶尔小心翼翼探查艾塞尔房间所拼凑出来的零碎信息。而布拉德福灵巧的一击,揭开了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已然知道的事。艾塞尔的父亲与塔尔曼①在西班牙并肩作战,他说。他是个老派的社会民主党,很幸运在纳粹逮捕他之前就死了。 ①Thalmann Brigade,德国共产党领袖,志愿投入西班牙内战,反对佛朗哥的法西斯阵营,塔尔曼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纳粹逮捕送入集中营,终战之前被处死。 “所以他是左派啰?” “他死了。” “我是说儿子。” “嗯,不算是,他自己不是这么说的。他只是受教育熏陶。他自己不承认。” 布拉德福皱紧眉头,用铅笔把“塔尔曼”加到合唱团名单里。艾塞尔的母亲是个天主教徒,但他父亲却是反天主教运动的成员,也就是路德教派,皮姆说。他的母亲丧失了告解的权利,因为她嫁给了新教徒。 “而且是社会主义者。”布拉德福一边写一边低声提醒皮姆。 在普通中学①时,艾塞尔的所有朋友都想开飞机对抗英国人,但艾塞尔被来访的招募团劝服志愿加入陆军。他被派往俄罗斯,被俘后逃脱,但盟军进攻法国时,他被转调到诺曼底作战,在那里伤了脊骨和臀部。 ①Gymnasium,相当于五年级至十三年级。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逃离俄国人的?”布拉德福插嘴问。 “他说他步行。” “就像他步行到瑞士一样。”布拉德福露出严厉的微笑,皮姆开始看出模式,在布拉德福提及之前他从未想过。 “他在那里多久?” “我不知道。但一定久得够学俄语。他房间里有斯拉夫语的书。” 回到德国之后,他因伤卧病,但一痊愈就被派去和美国人作战。他再次受伤,被送回卡斯贝德,但母亲又因黄疽病卧床,所以他把她和她仅有的财物放上手推车,推她到德累斯登,一个刚经盟军轰炸夷为平地的美丽城市。他把母亲带到西伯利亚难民群集的地区,但他带她到那里不久,她就死了,所以他又孤单一人。此时,皮姆的头晕眩不已。布拉德福脑后墙上的颜色开始漫延滑动。那不是我。那是我。我在履行我对国家的义务。艾塞尔,帮我。 “没错——喔,现在到了和平时期。1945年,他做了什么?” “离开苏联占领区。” “为什么?” “他怕俄国人会发现他,把他送回监狱。他不喜欢他们,他不喜欢监狱,他不喜欢共产党占领东德的方式。” “很好的故事,到目前为止。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烧掉了他的补给证,买了一本新的。” “跟谁买的?” “他在卡斯贝德遇见的一个士兵。一个从慕尼黑来的人,和他长得很像。他说在1945的德国,反正每个人看起来和照片都不像。” “这个乐于助人的士兵为什么不需要证件?” “他想留在东边。” “为什么?” “艾塞尔不知道。” “有点不可信,对不对?” “我想是。” “我们继续吧。” “他搭上遣返火车到慕尼黑,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抵达另一边,美国人把他拉下火车,丢进监狱,狠狠修理他。” “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他的证件。他买到了一个通缉犯的证件。他真是自己跳进陷阱里。” “当然除非那是他原本的证件,他从来没向任何人买。”布拉德福提出意见,继续写着。 “抱歉,老小子。我不是有意要粉碎你的幻想。这世界就是这样,我想。他又待了多久?” “我不知道。他又病了,他们送他进医院,他从医院逃走。” “好一个逃走。我必须这么说。你说他步行到这里来?” “嗯,步行,搭火车便车。他们必须锯短他的一条腿。德国人。在他从俄罗斯回来之后。所以他才会瘸腿。我应该早一点提的。所以我的意思是,就算有火车可搭,他走的路还是很不少。 从慕尼黑到奥地利,从奥地利趁夜越过边界到瑞士。然后再到欧斯特穆第根。” “到哪里?” “欧林格先生的工厂就在那里。”皮姆听见自己努力找借口,“他完全没有证件,你知道的。 他在卡斯贝德已经烧掉自己的证件了。美国人又拿走他买来的,他找不到任何人可以给他新的证件。同时他也在盟军的通缉名单上。他说美国人间的事他都要照实回答,除了他知道不该回答的部分。但他没这么做,所以他们继续揍他。” “这以前就听过了。”布拉德福低声说,继续写。 “他在这里待了多久,马格纳斯?谁是他的同伙?” 太迟了,都太迟了,声音悄悄警告皮姆。 “他怕出门会被警察逮捕。如果进城去,就会借一顶大帽子来戴。而且不只是警察。如果一般瑞士民众知道他的事,一定也会找他麻烦。他说他们一定会这么做。这是全民运动。他说他们是因为嫉妒才这么做,却美其名曰公民意志。我告诉你,这只是家里的闲言闲语。” “真可惜你没早点告诉我们。” “这又不代表什么。没有你感兴趣的事。大部分是欧林格先生告诉我们的。他总爱嚼舌根。” 布拉德福的车在外面。一老一小坐进车里,但布拉德福没开动车子。温迪回家了。布拉德福问艾塞尔的政治取向。皮姆说艾塞尔蔑视所有既定的态度。布拉德福说:“描述一下。”他没再记下来,他的头静静地框在车窗里。皮姆说艾塞尔有一次说痛苦是民主的。 “阅读习惯?”布拉德福说。 “嗯,什么都读。所有他在战争期间错过的书。他常打字。多半在夜里。” “他打什么?” “他说是一本书。” “他读什么?” “嗯,什么都读。他生病的时候,我从图书馆帮他借书。” “用你的名字?” “对。” “太不留心了。你借什么书?” “什么都有。” “描述一下。” 皮姆描述,不可避免地提到马克思和恩格斯和坏胚子,布拉德福全都写下来,进入情况之后他问杜林①是谁。 ①Eugen Duhring,1833-1921,德国哲学家,恩格斯针对其学说而著有《反杜林论》。 布拉德福问到艾塞尔的习惯。皮姆说他喜欢雪茄和伏特加,有时也喝樱桃酒,但没提威士忌。 布拉德福问艾塞尔的性生活。皮姆抛开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极限,承认艾塞尔的私生活很紊乱。 “描述一下。”布拉德福又说。 皮姆竭尽所能,尽管他对艾塞尔的性能力比对自己的还不清楚,只是无论进行的方式为何,艾塞尔至少是有性生活的,不像皮姆自己。 “他有时会有女人。”皮姆轻描淡写地说,仿佛我们每个人偶尔都会有似的。 “通常是‘宇宙’的招牌美女,替他煮饭,打扫房间。他叫她们是他的‘马大’①。我一开始还以为他说的是‘殉道者’凹呢。” ①Martha,圣经人物,曾接耶稣到家里服侍,亦指照料家庭琐务的女人。旧Martyr,与马大字、音极近似。 最亲爱的父亲——那天夜里,皮姆独自在阁楼悲惨地写道——我好极了,我脑袋里塞满了研讨会和演讲,虽然我比以前更想你。 但还是有坏事发生,最近有个伙伴陷我于不义。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皮姆多么爱艾塞尔呀!只要有一天没接近他,真的,皮姆就会怨恨他。 皮姆什么事都恨,电热器另一侧的一动一静都恨。 他高高在上,施恩于我。他鄙视我的无知,不尊重我的力量。他是自大的德国人,最坏的那种,而杰克正监视他。皮姆恨他收到的邮件,欧林格转交艾塞尔先生。他比以前更恨那些像害羞的门徒,蹑手蹑脚走上楼梯到伟大思想家神圣密室门口,两个小时之后又走下楼梯的马大们。他放荡败德。他不近人情。他让她们志得意满,就像他也企图让我志得意满一样。他仔细地逐条记下这些,好在下次会面交给布拉德福。他也在三等餐厅耗许多时间,装出忧郁的表情给伊莉莎白看。 但这种隔离的演练并无法持久,连结艾塞尔的那条线一天比一天紧。他发现他能从打字的节奏精准推敲出他朋友的情绪:他是兴奋、愤怒或疲累。 他正在打我们的报告,他并不确信地告诉自己。 他正在出卖外国学生给他的德国金主。他是纳粹战犯,因为他左派父亲的形象而变成共产党间谍。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读?”在他们还很亲近的时候,皮姆曾羞怯地问。 “如果我能写完,而且出版社愿意出版的话。” “我现在为什么不能读?” “因为你会把精华拿走,只留残渣给我。” “内容有关什么?” “悬疑之类的东西,马格纳斯阁下,如果大声嚷嚷就无法写下来。” 他在写他的威廉·迈斯特传记,尽管皮姆愤愤不平。那是我的构想,不是他的。 他可以察觉艾塞尔睡不着,划亮火柴点雪茄。 他可以察觉他的身体快把他逼疯了。他可以从他动作节奏的改变,以及他执拗地边走边唱叩叩穿过木廊,留下凌乱的足迹到共享的盥洗室蹲上几个小时察觉出来。经过几夜之后,皮姆已能憎恶艾塞尔的无法自制。为什么他不能回医院去?“他唱德国进行曲。”他在笔记本中写给布拉德福。 “今晚他在盥洗室里唱了全本的《霍斯特·威索之歌》①” ①Horst Wessel,1907-1930,德国民族主义者,其所作之《霍斯特,威索之歌》成为纳粹党歌。 第三夜,皮姆早就沉睡许久。房门突然打开,裹着欧林格先生睡袍的艾塞尔站在门口。 “怎么,你原谅我了吗?” “我要原谅你什么?”皮姆回答说,偷偷把他的秘密登记簿塞进床单下。 艾塞尔站在门口。晨袍穿在他身上大得可笑。 汗水濡湿他的小胡子,像黑色的尖牙。 “给我一些教士的威士忌。”他说。 之后皮姆无法让艾塞尔离开,直到从他脸上抹去怀疑的阴影。几个星期过去了,春天来临,皮姆知道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一开始就没背叛艾塞尔,因为倘若他真背叛了,他们老早之前就该动手了。偶尔布拉德福会问几个后续的问题,但只是例行公事。 有一次他问:“你能不能让我们知道他哪天晚上确定会出去?”但皮姆回答说艾塞尔的生活中没有确定的事。 “听着。你为什么不带他出去好好吃一顿,我们出钱?”布拉德福说。有一夜皮姆放手一试。他告诉艾塞尔说他从父亲那里得到一笔意外之财,如果乔装改扮像去拜访托马斯,曼时一样,岂不是很好玩吗?艾塞尔摇摇头,流露出皮姆不敢探究的睿智神情。之后,他用自己所知的每一种方法为艾塞尔殚精竭虑,忽而否认布拉德福在他心中的存在,忽而庆幸艾塞尔的继续幸存,这完全要归功于皮姆对无法抗拒的力量的精心操控。 他们在春天的某天凌晨进来,就在我们最恐惧的时刻:在我们想要长命百岁,最不愿死去的时刻。很快的,除非我让他们的旅程变得毫无必要,否则他们也会用相同的方法来对付我。倘若如此,我坚信我当看见正义伸张,享受生命循环不息的乐趣。他们拿到前门的钥匙,知道如何打开欧林格先生那些和杜柏小姐并不尽然不同的门锁。他们对屋里的状况知道得一清二楚,因为他们已经监视了好几个月,拍下访客的照片,派他们伪装的抄表员与窗户清洁工进来,拦截邮件检查,更毫无疑问监听欧林格先生与债主、无能交易员绝望交谈的电话。皮姆知道他们有三个人,因为他可以从他们偷偷摸摸像圣诞老人溜过楼梯顶端吱嘎的脚步声数出来。他们先查看盥洗室,才在艾塞尔的门前就位。皮姆知道,因为他听见盥洗室的门咿咿呀呀地打开,没再关上。他也听见他们拆掉盥洗室门锁的声音,以防拼死一搏的罪犯把自己锁在里面。但皮姆自己无能为力,因为此时他躺在床上深陷梦境,梦见他童年所有恐怖的床。他梦见莉普西和她的哥哥亚宏,以及他和亚宏如何把她推下格林勃先生学校的屋顶。他梦见屋外有辆救护车在等候,就如同“林园”替朵莉丝叫来的那辆一样,而欧林格先生想阻挡来人走上楼梯,却被用暴怒的瑞士方言喝令退回自己的房间。他梦见听到有人大叫:“皮姆,你这个杂种,哪里去了?”从艾塞尔房间的方向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可怕短促的嘈杂巨响,是个长短脚的人对抗三个健壮入侵者的声音,还有巴斯托先生,艾塞尔曾给它冠上浮土德恶魔罪名的巴斯托先生,愤怒的抵抗声。但当皮姆从枕头上抬起头,倾听真实世界的动静时,周遭一片静寂,一切都好极了。 我一直对你有怨恨,杰克,我承认。多年来我在脑海里不断与你争辩,时而激奋,时而颓然,甚至在我加入“公司”许久之后依然如此。你为什么这样对他?他不是英国人,不是共产党员,更不是美国指控的战犯。他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仅有的罪行是他的贫穷,他不合法的身份,和他的瘸腿——加上他思想方式的一点儿自由,这在某些人眼中是最值得我们去保护的权利。但我的确心生怨恨,我很抱歉。因为现在我当然明白,你几乎没考虑到这些。艾塞尔是另一项交易品。 你举报他,他被存放在你的收件匣,在温迪完美无瑕的打字之下显得邪恶而可怕。你点亮你的烟斗,赞赏自己的手艺,并且想:哈啰,我敢打赌瑞士佬一定会喜欢尝点这个味道;我会吓他们一跳,给自己多添一分。你打了一个电话,或者两个,邀请某个瑞士情报组织的联络对象,在你最喜欢的餐厅吃一顿长长的午餐。喝咖啡和杜松子酒时,你偷偷递给他一个没具名的棕色信封。三思之后,你也偷偷给你的美国同事一份,因为你既然能赚个恩惠之名,何不顺便再赚第二个呢? 毕竟,是美国佬把他丢进大牢的,即使他们拿到的是他错误的记录。 你当时也还少不更事,对不对?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们都一样。现在成熟了,我们都是。抱歉回忆个没完没了,但这件事让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忘记。我此刻能坦然面对了。行行好,给我一个情报圈外的朋友吧。 “坎特伯雷先生!坎特伯雷先生!有人找你!” 皮姆放下笔。他没朝门望去。几乎在他察觉之前,他就已抬起趿着拖鞋的脚,火速穿过房间冲到金属镶边的黑色公文包旁。公文包仍然上锁,靠在墙边。他蹲下,在第一个锁孔里插进复杂的钥匙,转动。接着是第二个锁孔:逆时针,否则就会烧毁。 “什么人,杜柏小姐?”他以最温柔、最令人放心的声音说,一手已放进盒子。 “送柜子的,坎特伯雷先生。”杜柏小姐透过锁孔失望地回答。 “你以前从来没要过柜子。 从来没要过任何东西。你也从来不锁门。这是怎么了?” 皮姆笑起来。 “没事。只是个柜子。我订的。 有几个?” 他拿着公文包,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背抵在墙上,从窗帘缝中小心翼翼地往外瞄。 “只有一个——不够吗?一个铁做的绿色柜子,又大又丑。如果你需要柜子,你干吗不告诉我?你可以用二号房那个图顿太太的柜子。” “我是问有几个人?” 此时是白天。一辆黄色的出租货车停在屋前,司机在车上。他环顾广场四周。很迅速。查看一切。然后很缓慢。再查看一次。 “几个人有什么关系,坎特伯雷先生?只不过是个柜子,我们干吗要数有几个人?” 放松,皮姆把公文包放回原来的角落,重新上锁。顺时针,否则就会烧毁。他把钥匙放回口袋。打开门。 “抱歉,杜柏小姐。我想我一定是打瞌睡了。” 她看着他走下楼梯,然后跟在他后面下楼,再次盯着他看。而他呢,先看看那两个人,才羞怯地瞧那只绿色柜子,轻轻抚摸斑驳的油漆,上上下下,逐一拉开每一个抽屉。 “这真是他妈的重,老爷,我跟你说。”第一个人说。 “谁躲在里面啊?”第二个人说。 她依旧看着他领那两个人上楼到他房间,柜子抬在中间,然后又指引他们放下。他从后口袋掏出现金,并额外给他们一人五镑时,她仍盯着他。 “很抱歉,杜柏小姐。”他们扬长而去时,他说,“有些我正在研究的部里的旧档案。这个。 这是给你的。”他交给她从楼上房间带下来的旅游小册子。大写字母颇有瑞克之风:“搭乘我们的豪华空调游览车,饱览突尼西亚风光。专营银发旅游。地中海东岸风光。足以令人心神向往。”但杜柏小姐不接受那本小册子。 “托比和我再也不去别的什么地方了,坎特伯雷先生。”她说,“麻烦你的事情不会跟着我们离开的,我很确定。” 第09章 布拉德福洗过澡,刮过胡子,还刮出了一个伤口,然后穿上西装。他已经听过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新闻,之后还转到“德国之声”,因为有时舰队街(Fleet Street,伦敦报社多集中于此地,现用以表示英国传媒界)奉命封锁消息时,外国媒体早已先行一步。但他没听到播报员愉快地提及某位英国情报组织资深官员浪迹天涯或在莫斯科现身。他吃了一片吐司和果酱,打几个电话,但英国清晨六到八点是死寂的时刻,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出门。 在平常的日子,他会步行穿过公园到总部,给自己几个小时在桌前阅读夜间送进来的外馆报告,为十点钟在波的密室举行的祈祷会做好准备。 “这个落雨的早晨,我们东边前线的情况如何啊,杰克?”轮到布拉德福时,波会用戏谑的崇拜语气说。然后就是一片充满崇高敬意的静寂,因为伟大的布拉德福就要给他的头子做简报了。 “海鳗送来一些相当好的情报,是骗子去年的贸易数据,波。我们必须用特别的袋子送呈财政部。否则现在正是淡季。每个人都度假去了,对方也是。” 但这天并不是平常的日子,布拉德福不再是波每回向来访的西方联络组织救火员介绍时吹捧上天的掩护行动老手。他是在最近的丑闻中遭罢黜的官员,走下公寓前方的街道时,他敏捷的目光也比平常更有警觉性。八点三十分。首先他往南走,穿过绿园,像平常一样快步走,或许还稍快一些,如此一来,奈吉尔的监视人员如果跟着他的话,不是得气喘如牛,就是必须呼叫其他人赶到他前面。夜雨停了。有害健康的温暖晨雾笼罩池塘与垂柳。抵达林阴大道后,他拦了一部出租车,吩咐司机开到托腾翰院路。他下车又步行一段路,再搭第二部出租车到肯迪许城。他的目的地是坐落于山坡的一幢灰色的维多利亚式别墅。山脚的房合仍很破旧,窗户嵌着铁皮浪板,防止有人占用。但山坡较高处的沃尔沃旅行车与柚木窗框的天窗,证明这里是中产阶级安居落户的所在,绵长的花园立着色彩缤纷的攀架和半完工的轻艇。布拉德福不再匆忙赶路。他缓慢上坡,有佘裕注意到所有的事:这是伴我一生的步伐,这是微笑。一个漂亮女郎经过他身边要去上班,他大度地和她打招呼。她淘气地向他眨眨眼,证明她不是盯梢的人。他在十八号前停下脚步,像有意购置的买家,退后一步,审视着房子。巴赫和早餐的香味从一楼的厨房传出来。标示着18A的木箭头指向地下室的阶梯。一辆男式自行车锁在栅栏上,弧窗上挂着社会民主党的海报。他按门铃。一个穿着鲜艳运动衫的女孩开门。才只十三岁的她已散发出高人一等的优越气息。 “我叫妈妈。”他还来不及开口她就说,然后猛地转身,他看见她裙裾飘荡。 “妈咪。有人。 找你的。”她说,从他身边走下阶梯,去上她高贵的学校。 “哈啰,贝琳达,”布拉德福说,“是我。” 贝琳达走出厨房,停在楼梯下,叹了口气,然后朝一扇关着的门扬声大叫:“保罗!快下来,拜托。杰克·布拉德福来了。我相信他一定有什么事。” 他或多或少知道她会大叫,尽管并没太大声,因为贝琳达一开始总是会有很糟的反应,但一会儿之后就会变得亲切可人。 他们在松木装潢的客厅里,坐在柳条编制的矮椅子上,一移动就吱吱嘎嘎宛如翅膀拍动。巨大的白纸灯罩在他们头上斜斜晃动。贝琳达倒了咖啡在手拉胚的马克杯里,加了天然糖。她的巴赫仍然在厨房里奋力演奏。她有双黑眼睛和源自童年的怒气——年已五十的她,脸上仍挂着随时准备与母亲吵嘴的神情。她渐灰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发髻,颈上一条颇像豆蔻串成的项链。她走动时,辛苦地在土耳其长衫中跋涉,好像她恨那件衣服似的。坐下时,她伸长膝盖,不住摩挲手指关节。然而她的美挥之不去,仿佛她拒绝承认的身份;她的平庸就像拙劣的伪装,逐渐掩藏不了她的真面貌。 “他们已经来过了,可能你还不知道,杰克。” 她说,“他们晚上十点来的。在门阶上等我们从小屋回来。” “他们是谁?” “奈吉尔、罗瑞莫,还有两个我不认识。全是男的,当然。” “他们说他们来干吗?”布拉德福问,但保罗制止他。 你绝对不会对保罗生气。透过烟斗的云雾,他脸上挂着通情达理的微笑,即使粗鲁无理时也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杰克?”他说,把烟斗从嘴上拿下来,低垂在手上像个麦克风。 “审问的审问?你们的人没有宪法上的根据,你知道,杰克。即使是在这个政府里,你也只是个被聘用的人,恐怕。” “你很可能不知道,保罗针对保守党的准军事部门日渐上升写过很广泛的探讨文章。”贝琳达努力想用一种严厉的声音说话,“如果你抽空看看《卫报》,就会知道,但你又不看。最近的一篇,他们给了他一整页的版面。” “真是去你的,杰克。”保罗愉快地说。 布拉德福微笑。保罗微笑。一只老英国牧羊犬漫步进来,蜷缩在布拉德福脚边。 “还有,你想抽烟吗?”保罗说,他对人们的需求一贯敏感。 “恐怕贝琳达不让人抽纸烟,如果你非要不可的话,我可以给你小小棕色的上好货。” 布拉德福掏出一包脏兮兮的香烟,点了一根。 “也去你的,保罗。”他平静地说。 保罗很早就有所成就。二十年前,他已为非主流的戏院写出前景看好的戏剧。现在还在写。 他很高,但绝非体格强健那种类型。据布拉德福所知,他两度申请加入“公司”。但每次都被断然拒绝,即使布拉德福没从中作梗也一样。 “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一个高级职位来调查马格纳斯,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贝琳达一口气说,“他们很急,因为他们想马上让他升职,好让他尽决展开工作。” “奈吉尔?”布拉德福难以置信地笑起来,“奈吉尔和罗瑞莫,还有其他两个人?晚上十点作调查?白厅的秘密部门有一半的高干站在你门口,贝儿。没有人会派这种事倍功半的老废物组成调查团!” “因为是资深的职位,所以必须由资深的人来调查。”贝琳达反驳,脸泛赤红。 “奈吉尔这样告诉你的?” “对,他说的。”贝琳达说。 “你相信吗?” 但保罗认为这该是他表现勇气的时候了。 “你该他妈的住嘴了吧,杰克?”他说,“滚出我家,现在。亲爱的,别回答他。这真是太戏剧性,太愚蠢了。来吧,杰克。我们随时欢迎你来喝一杯,只要你先打电话。但别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来。抱歉。出去。” 他打开门,像舀水似的挥动他柔软的大手,但布拉德福和那只牧羊犬动也不动。 “马格纳斯跳船了。”布拉德福对贝琳达解释,保罗怒目圆睁,露出“我也会暴力相向”的表情。 “奈吉尔和罗瑞莫根本就是骗你的。马格纳斯逃走,躲了起来,所以他们就捏造了一个案子来对付他,把他当成西方世界的大叛徒。我是他的上司,所以我不像他们那样一头热。我想他是去流浪,而不是失踪,我想先找到他,和他谈谈。”他对保罗说,甚至没费事转头,只是稍稍抬起头让人看得出来差别而已。 “他们暂时让你的编辑闭嘴,其他人也一样,保罗。但如果照奈吉尔的行事风格,不出几天,你的同事就会开始在他们卑鄙的小专栏里批评贝琳达的前一段婚姻,你每次到洗衣店时也会被追着拍照。所以你最好想想应该如何采取行动。同时,再给我们来些咖啡,让我们安静一小时。” 独处时的贝琳达比有伴侣保护时更为坚强。 她的神情虽然有些恍惚,却很放松。她的目光定定地停驻在眼前几英尺处,似乎在暗示说虽然她可能无法像其他人看得那么远,但她对自己眼中所见的信念却比其他人炽亮一倍。他们坐在窗边的圆桌旁,活动百叶窗把社会民主党几个单词割成一条条碎片。 “他父亲死了。”布拉德福说。 “我知道。我读到了。奈吉尔告诉我。他们问我这对马格纳斯有什么影响。我猜这是个诡计。” 布拉德福沉吟半晌才回答:“不完全是。” 他说,“不,不完全是诡计,贝琳达。我想他们是推论,这可能会让他的想法有些改变。” “马格纳斯总是要我把他从瑞克手里救出来。我尽力而为。我还试图解释给奈吉尔听!” “怎么救,贝琳达?” “把他藏起来。替他接电话。说他出国了,其实根本没有。我有时想,这就是马格纳斯加入‘公司’的原因。想找一个藏身之处。就像他和我结婚,只是因为害怕与洁米娜结婚的风险一样。” “谁是洁米娜?” “她是我在学校里的密友。”她脸上笼罩不快的阴霾,“太亲密了。”阴霾缓和下来,转变成忧郁。 “可怜的瑞克。我只见过他一次。在我们的婚礼上。酒会进行到一半时他不请自来。我从没见过马格纳斯比那时更快乐的样子。除此之外,他就只是电话里的声音。他有很好听的声音。” “当时马格纳斯有其他的藏身之处吗?” “你指的是女人,对不对?你可以直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已经不再在乎了。” “只是他可能躲起来的地方。没别的意思。 某个地方的小茅屋。某个老朋友。他会到哪里去,贝琳达?谁会收留他?” 她不再交缠的双手显得非常优雅,而且表情丰富。 “他会到任何地方去。每一天他都是个崭新的人。他回家时又变了个人,我必须努力适应他。但一到早上,他又变成别人了。你认为他是这样吗,杰克?” “你呢?” “你总是用别的问题来回答问题。我都忘了。 马格纳斯也玩同样的把戏。”他等待着。 “你可以试试看赛芬。”她说,“赛芬永远都很忠实。” “赛芬?” “肯尼·赛芬顿·鲍伊。洁米娜的弟弟。‘就我的品位来说,赛芬顿太过有钱了。’马格纳斯以前总是这么说。表示他们两人势均力敌。” “马格纳斯会去找他?” “如果情况够糟的话。” “他会去找洁米娜吗?” 她摇摇头。 “为什么不会?” “就我了解,她近来一直换男朋友。”她再次脸红地说,“她不可捉摸,一直都是这样。” “听过一个叫文沃斯的人吗?” 她摇摇头,仍然思索着弦外之音。 “在我的时代。”她说。 “波比?” “我的时代因玛丽而结束。如果有波比存在,算玛丽运气不好。” “你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贝琳达?” “奈吉尔也这样问我。” “你怎么告诉奈吉尔的?” “我说我们离婚之后,我就没理由要听到他的消息。我们结婚六年。没有小孩。这是个错误。 为什么要死灰复燃?” “这是实话吗?” “不,我说了谎。” “你隐瞒了什么?” “他打电话了。马格纳斯。” “什么时候?” “星期一晚上。保罗出去了,感谢上帝。” 她停顿一下,侧耳倾听保罗打字机的声音,从楼上滴滴答答传下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我想他喝醉了。那时很晚了。” “几点?” “应该是十一点左右。露西还在写作业。我规定她十一点以后不准写功课,但她在写法文普通级模拟考题。他用公用电话打的。” “用现金?” “对。” “在哪里?” “他没说。他只说:‘瑞克死了。我希望我们有个小孩。” “就这样?” “他说他一向恨自己跟我结婚。现在他认命了。他了解自己。而且他爱我的努力尝试。谢谢。” “就这样?” “‘谢谢。谢谢所有的一切。而且请原谅糟糕的部分。,然后就挂断了。” “你告诉奈吉尔了?” “你干吗不停地问?我觉得这不关奈吉尔的事。在他们考虑让他升职的时候,我不想说他那天深夜打电话来时喝醉酒,显得多愁善感。算是以德报怨吧。” “奈吉尔还问你什么?” “只是些个性的问题。我有理由怀疑他同情共产主义吗?我说牛津。奈吉尔说他们已经知道。我说我不认为大学里的政治活动有多少意义。奈吉尔也同意。他曾有过古怪的举止吗?不稳定——酗酒——沮丧?我又说没有。我不能说一个醉酒的电话就叫酗酒,但就算他酗酒,我也不会去向马格纳斯的那四个同事张扬。我觉得应该要保护他。” “他们应该更了解你一些,贝琳达。”布拉德福说,“你会亲自把工作交给他吗?” “什么工作?你说没有任何工作的。”她对他提高警觉,终于也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骗她。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一份工作。层级很高,责任很重的工作。你会让他得到吗?” 她微笑。非常美。 “我会,为什么不?我和他结过婚。” “你现在比较通情达理。你今天就会让他得到吗?” 她咬着食指,愤然皱起眉头。她在顷刻之间就改变心绪。布拉德福等着,但什么都没发生,所以他又问她另一个问题:“他们有没有问起在格拉茨的那段时间?” “格拉茨?你指的是他在陆军那段时间?老天爷哪,他们没问那么久以前的事。” 布拉德福摇摇头,似乎是在说他永远无法理解这个不合常理的世界。 “他们想证明格拉茨是一切问题的起源,贝儿。”他说,“他们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推理,说他在那里服役时落入盗贼之手。你觉得怎样?” “他们太荒谬了。”她说。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 “他在那里很开心。他回到英国时变了个人。 ‘我完整无缺。’他不停说,‘我完成了,贝儿。 我已经找到另一半的自我。’他圆满完成任务,觉得很骄傲。” “他谈过是什么样的任务吗?” “他不能谈。那是机密,而且太危险了。他只说,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会以他为傲。” “他提到他曾参加过的行动名称吗?” “没有。” “他提过线人的名字吗?” “别荒谬了。他不会这样做的。” “他提过他的指挥官吗?” “他说指挥官很出色。对马格纳斯来说,任何一个刚认识的人都很出色。” “如果我大声对你说绿袖子,你能想起什么吗?” “那是英国传统音乐。” “听过一个叫萨宾娜的女孩吗?” 她摇摇头。 “他告诉我,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她说。 “你相信吗?” “如果你自己也是第一次,就很难分辨。” 对于贝琳达而言,他记得,缄默永远是上策。 即使她的罪名有任何悖理可笑之处,她仍展现宁静无波的尊严。 “所以奈吉尔和他的朋友就很高兴地走了,” 他说,“你呢?” 她的脸在窗子里映成一幅剪影。他等着她抬头或转头面向他,但没有。 “你会到哪里去找他?”他说,“如果你是我的话?” 她仍然没移动,也没说话。 “某个靠海的地方?他有这些梦想,你知道的。他把梦想切开,分给每个人一小片。他曾经给你某种说法吗?苏格兰?加拿大?驯鹿的迁徙?某个照顾他的好女人?我必须知道,贝琳达。 我真的必须知道。” “我不会再和你谈了,杰克。保罗是对的。 我不必这么做。” “不管他做了什么?不打算救他?” “我不信任你。特别是你表现得这么客气的时候。你创造了他,杰克。他必须做你交代的任何事。做什么样的人。和谁结婚。和谁离婚。如果他做错了,你的责任和他没有两样。除掉我很容易——他只是给我门锁钥匙,然后去找律师。 他打算怎么除掉你,假设?” 布拉德福朝门走去。 “如果你找到他,告诉他别再打电话。还有,杰克,”布拉德福停下脚步。她的神情又变得柔和,充满希望。 “他是不是在写那本他一直想写的书?” “什么书?” “即将改变整个世界的伟大自传体小说。” “他写了吗?” “‘有一天,我会把自己锁起来,说出实情。’‘你为何要把自己锁起来?现在就说吧。’我说。他不认为他能做到。我不会让露西太早结婚。保罗也不会。我们会给她避孕药,让她有些风流韵事。” “把他自己锁在哪里,贝琳达?” 她脸上的光彩再次褪去。 “你自己去找吧。 你们大家。他如果没遇见像你们这样的人,就会平安无事了。” 等待,格兰特·雷德勒告诉自己。他们全都恨你。你也恨他们大部分的人。当个聪明孩子,等待你上场的时机。房间里的房间,坐了十个人。假墙上有假窗,假窗外还有塑料花。就在像这样的地方,雷德勒想,美国输掉了与身穿黑色睡衣的棕皮肤小个子的战争。就在像这样的地方,他想——在烟熏黑玻璃的房间里,与人类隔绝—美国会输掉所有的战争,除了最后一战。墙外几码之外就是宁静的外交后花园圣约翰林。但在这里,房间里,他们仿佛置身于兰利,或西贡,没有差别。 “哈利,考虑到最有可能的形势,”但内阁办公室的蒙特乔伊讲话的口气可没半点尊重意味(“尊重”和前面的“形势”用的是同一个英文单词,respect),“你们提出的早期预警恰好陷我们于缺乏远见的立场。再提出来讨论一遍不算过分吧?我想,早在八月,我们睡过一觉之后就把这些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了。” 哈瑞·华斯勒瞪着双手握住的眼镜。眼镜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了,雷德勒想。他透过眼镜看得太过清楚了。他把眼镜放到桌上,用粗短的指尖搔着退伍军人式的平头。是谁拦住你了?雷德勒暗暗咒骂他。你在把英文翻译成英文吗?你因为搭协和客机从华盛顿飞来的时差而变得迟钝了吗?还是你敬畏这些不厌其烦告诉我们他们如何一手创立我们的组织、并慷慨邀请我们坐上首桌吃大餐的英国绅土?你是全球最好的情报组织里最顶尖的人,看在老天的分上吧。你是我的老板。 为什么你不站起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仿佛响应雷德勒无声的请求似的,华斯勒的声音重新启动,机器动力全开,展现应有的分量。 “各位先生。”华斯勒重新开始——只是他把“先生”念成“闲生”。重新上膛,再次瞄准,掌握你的机会,雷德勒想。 “我们的立场,艾瑞克阁下,”华斯勒接着说,朝蒙特乔伊爵士的方向颇不情愿地做了个近似鞠躬的动作,“就是——嗯,所有情报单位对这件事的立场——在这场重要的会议,在这个重要的时间——就是我们一方面拥有广泛数据资源所累积的警讯,另一方面又有让我们更为不安的新数据。”他舔舔嘴唇。我也会这样,雷德勒想。如果我这样高谈阔论,最后一定会嘴角生沫。 “因此,看起来,呃,我们有必要回溯到过去——我们完成之后——呃,就可以借着不久之前才消逝的曙光,追踪新情报的线索,呃,好好加以审视。”他转向波,卜拉梅尔,满是皱纹但纯真无辜的脸绽开歉意的笑容。 “反正你想要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波,为什么你不直说,看我们能不能配合你呢?” “我亲爱的伙伴,随你高兴,只要你觉得舒服就好。”卜拉梅尔殷勤地说,他此生对每个人都这样说。所以华斯勒又埋头回到他的简报数据,起初把他桌前的文件夹放在中央,接着又摆在右侧,有如放在机翼翼尖上般小心。格兰特·雷德勒三世感觉自己内侧的皮肤因过敏而发痒,努力想降低脉搏速度和血液热度,并信任这场会议里的高层人士。在某个地方,他对自己辩称,总有个了不起、既万分隐秘又无所不知的情报组织。 惟一的问题是,只在天堂才有。 英国人派出了他们通常极难应付、太过能言善辩的团队。霍伯斯鲍恩,安全组织的第二号人物,内阁办公室的蒙特乔伊,外交部的道尔尼,全都姿态各异地懒洋洋坐着,露出或怀疑、或摆明了轻蔑的神情。只有配置改变了,雷德勒注意到,一直以来布拉德福都象征性地坐在卜拉梅尔身边,今天那个位子给了卜拉梅尔的打手奈吉尔,布拉德福高升到主桌,像只老灰鸟怒目圆睁扑向猎物般主持会议。桌子另一侧的美国人只有四个。 在我们的特殊关系里,这是典型的一例,英国人数硬是比美国多,雷德勒想。在实战上,中情局的火力远胜过这些混蛋,约是90比l。而在这里,我们却是受迫害的少数。雷德勒右边的哈瑞·华斯勒,才刚清清喉咙,终于开始努力推动他坚持称之为,呃,发展中形势的复杂计划。雷德勒的左边是迈克·卡佛,伦敦情报站主任,一个被宠坏的波土顿百万富翁,公认聪明出色,但雷德勒却看不出有任何足资佐证之处。在他下方是卓越出众的阿塔利,情报部门快抓狂的数学家,好像一路被抓着头发从兰利飞来。在他们之间,我,格兰特·雷德勒三世,不讨人喜欢,甚至连我自己都不喜欢,这个来自印第安那州南湾野心勃勃的法律小子,为求升迁不眠不休的努力,把每一个人再次拖到这里,证明早在六个月前就已证明的事,也就是,计算机没捏造情报,没以怨报德,没蓄意毁谤英国情报组织地位崇高的人士。计算机不考虑魅力、种族或传统,只陈述有失体面的事实,而且告诉了不遗余力让自己变得更讨人厌的格兰特·雷德勒三世。 雷德勒颓丧地听着华斯勒笨拙的说明,觉得他自己,而不是华斯勒,才是异类。这位是伟大的哈瑞·E.华斯勒,在兰利是高坐上帝右手边的人物。是《时代》杂志推崇的美国传奇冒险家。不仅参与策划猪猡湾事件(Bay of Pigs,1961年美国中情局为推翻卡斯特罗政权,秘密招募古巴流亡人士加以训练,组成古巴反抗军,于古巴南部猪猡湾登陆作战,但以失败告终),也在越战中主导多项顶尖的情报工作。他让中美洲濒于破产的经济更超乎预期的摇摇欲坠,也与黑手党最出色也最聪明的首脑秘密同谋。而我,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 我在想什么?我在想,讲话都讲不清楚的人,头脑也清楚不到哪里去。我在想,自我表达等同于逻辑,如果以此标准来看,哈瑞.E.华斯勒颈部以上的部分都不存在了,尽管我宝贵的未来还掌握在他手中。 让雷德勒松一口气的是,华斯勒的声音突然重拾信心。那是因为他在读雷德勒的简报数据。 “1981年3月,在一份评估甚具可信度的投诚者报告中……”化名邓伯,雷德勒自动想起,他自己也变成了一部计算机:由资源处安置在巴黎,和一名妓女住在一起。一年之后,变节的却是那名妓女。 “1981年3月,信息情报报告指出……” 雷德勒瞄了阿塔利一眼,希望捕捉他的目光,但阿塔利忙着听他自己的信号。 “1982年3月,波兰情报组织内部的消息来源联络访问莫斯科时得到警告……”化名马斯塔法,雷德勒不寒而栗地回想,在波兰安全单位的审讯中因过度热心协助而死。伟大的华斯勒笨手笨脚几乎跌倒地抛出这个早上最有力的一句话,努力不读错。 “这些迹象的要旨,各位‘闲’生,完全一致。”他宣布,“也就是说,匿名的西方情报组织在巴尔干地区的所有作业,都在布拉格的捷克情报部门掌控中,情报的泄露就在华盛顿的英美情报同盟眼前不断发生。” 但没有人轻举妄动。卡鲁瑟上校(Colonel Carruthers,科幻电影主角,为探索火星的太空船船长)没取下他的单眼镜大叫:“老天在上,这个邪恶的骗子!” 华斯勒启示的感动力量已有六个月大了。这个案子长出的芦苇已凋萎,而且没有幽灵吟唱。 雷德勒决定改而聆听华斯勒没说的部分。没提到我被打断的网球训练,例如,没提到我危机四伏的婚姻,我们聊胜于无的性生活,我完全没尽到身为人父的责任,从早晨开始他们就逼我放下一切,指派我一天二十五个小时充当伟大华斯勒的超级奴隶。 “你有律师的训练,你懂捷克语,又是捷克专家。”人事处这样告诉他,“更合适的是,你没什么高尚的良心。去申请吧,雷德勒。 我们得靠你去做一些可怕的事。”没提到我彻夜坐在计算机前,打字打得指头都要断掉了,输人大量看似没有关联的数据。我干吗这么做?我怎么回事?妈呀,我只是觉得我的天分已经阔步迈出我的身体,我必须骑到它背上,奔赴我的命运。 所有过去或现在在华盛顿工作且能接触捷克目标的西方情报官员的名字与记录,无论是核心或边陲的人物,雷德勒只花了不到四天,就把所有不可思议的数据组合完成。他们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名,他们差旅活动的所有细节,行为模式,性生活与休闲嗜好:雷德勒从星期五到星期一不眠不休地完成,让碧伊暗自为我俩祈祷。所有捷克信差、官员、合法或非法进出美国的旅客名字,还分别加上外形描述以防使用假护照。这些旅程的日期与名义上的目的、频率与停留天数。雷德勒花了短短三天三夜就把所有数据整理装订完成,让碧伊觉得他是和校勘处那个会从耳朵里喷出烟来的玛西·摩斯一起做的。 华斯勒仍然无视这些事实与属下崇高的牺牲,继续读那饶舌拗口的段落:“结合我们对捷克在支持以及,呃,以及与外勤情报员通讯之方法的一般性了解。”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印象深刻的静默,因为与会者全忙着思考这句话的含义。 “喔,你指的是职业技巧,哈瑞。”波·卜拉梅尔说,只要觉得可以增添自己声誉的光彩,他绝对不会放过卖弄讥讽的机会。坐在他身边的小个子奈吉尔轻拍头发不让自己笑出来。 “嗯,没错,阁下,我猜这就是我的意思。” 华斯勒坦承道。蓬头乱发的阿塔利走上讲台,雷德勒很出乎自己意料的,竟感觉到一阵紧张兴奋。 阿塔利不用笔记,且有数学家惜言如金的习惯。除了名字之外,他讲话略带法国口音,但他用布朗克斯的拖长语调来掩饰。 “因为指标不断倍增,”他说,“我们部门奉命重新评估1981和1982年全年在华盛顿捷克大使馆屋顶,以及美国境内其他特定的捷克机构,特别是他们在旧金山的领事馆秘密发送的电波束。我们的人重新考虑跳跃距离、频率振动和可能的接收区域。他们追溯在那期间拦截的所有电波,虽然当时我们并没有办法破解他们最初传送的内容。他们准备了一份这些电波传送的时间表,用来比对可疑对象的动作。” “稍等一下,可以吗?” 小个子奈吉尔的头像狂风中的风向标猛然转动。即使是卜拉梅尔也很清楚地表现出人性的兴趣。被流放到桌子另一端的布拉德福,伸出四五口径的食指指向阿塔利的肚脐。而这也是雷德勒生命中无数矛盾之一,在这个房间的所有人里,布拉德福是他最愿意伺候的人,只要他有机会,尽管——或许应该说是因为——他偶尔努力逢迎这位心目中的英雄,都只换来毫不留情的拒绝。 “听着,阿塔利,”布拉德福说,“你们的人花了很多工夫指出,每次皮姆离开华盛顿辖区,不论是休假或访问其他城市,捷克大使馆传送的某一组特别的电波就会中断。我猜你们又要提出这一点吧。” “就细节来说,是的,我是要提出这一点。” 阿塔利很愉快地说。 布拉德福的食指仍然瞄准标靶。阿塔利两手仍撑在桌上。 “你们的推论是,如果皮姆离开他们华盛顿电波传送的范围,捷克人就不会费事去和他讲话?”布拉德福提出。 “没错。” “然后每次他一回首都,他们就啪啦啪啦的又开始了?‘哈啰,是你啊,欢迎回家。’没错吧?” “是的,长官。” “好,我们换个角度来说,好不好?如果你要诬陷某个人,是不是也会做同样的事?” “现在不会。”阿塔利平静地说,“1981年到1982年也不会。十年前,或许吧。但80年代不会。” “为什么不会?” “我不会那么蠢。我们都知道,不论接收的一方有没有在听,都要继续传送,这是情报作业的标准做法。我有预感,他们——”他停下来,“或许我应该留给雷德勒先生来谈。”他说。 “不,你不需要,你自己告诉他们。”华斯勒头也没抬地下达命令。 华斯勒的简洁扼要出乎预料。在这样的会议里,出席的每个人都知道,提到雷德勒的名字就算不是绝对的禁忌,也等同于毒咒。雷德勒是他们的卡珊德拉(Cassandra,希腊神话中的女预言家,预言特洛伊之倾覆)。在损害控制会议上,没人要卡珊德拉来督导。 阿塔利是个棋手,很能把握时间。 “我们侦察到的通讯技术,连在当时都算是落伍的。你可以得到一种感觉,嗅到一点味道。年代的味道。 一种长期习惯的感觉,某个人到另一个人。许多年,也许。” “喔,这可是非常特别的辩护。”奈吉尔很生气地大叫,仍坐得直挺挺的,不一会儿才倾身靠近似乎同时摇头又点头的主子。蒙特乔伊说:“听听。”几个卜拉梅尔支持者俱乐部的成员也发出相似的农场庄院噪音。空气里有敌意,国家阵线泾渭分明。布拉德福没说话,但涨红了脸。 除了他自己之外,是否每个人都注意到了,雷德勒并不清楚。他涨红了脸,垂下拳头,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卸下了全部防备。雷德勒听到他低声咆哮:“天马行空的废话。”但没听见其余的话,因为阿塔利继续在说。 “我们更重要的发现是关于传送的密码形态。我们一注意到这是较旧的系统之后,就用不同的分析方法来加以解析。就像你不会马上掀开凯迪拉克的引擎盖找蒸汽机一样。我们推论,接收电讯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一定曾接受过某个特定年代的训练,无法或不敢偷取现代的密码数据。我们找寻更基本的线索。我们特别想找的是某些作为传输基础要件的非随机文本证据。” 在座的如果有人真的了解他在说什么,也没显露出来,雷德勒想。 “我们这么做了之后,马上开始检测出某种结构的延续。虽然到现在还很笼统。但确实存在。 这是某种合乎逻辑的语言学延续。或许是一段莎士比亚。或许是霍屯督族(Hottentot,南非原住民)的童谣。但的确是以这类延续不断的文本为基础,浮现出某种模式。 而这类文本其实也就是电讯传送的密码本。而我们觉得——或许有些神秘——这份文本,嗯,就像是外勤与基地之间的连接点。我们觉得这几乎是一种个人的身份识别。我们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字。最好有,但也绝非必要。在此之后,我们辨别出其余的文本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然后我们就可以破解所有的信息。” “那是什么时候?”蒙特乔伊说,“大约在1990年,我猜。” “可能。也可能是今晚。” 顿时很显然的,阿塔利有弦外之音。这个假设别有用意。布拉德福第一个抓住他的话柄。 “为什么是今晚?”他说,“为什么不是1990年?” “捷克全面性的电波传送有些蹊跷。”阿塔利面带微笑坦承说,“他们随机到处发送信息。 昨天布拉格电台请了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假教授,在全球性的广播里乱吼乱叫。似乎是向某个只能接收到口语消息的人求救。然后一整天我们都收到无线电求救信号——例如从你们伦敦的捷克大使馆发出的高速电波。到现在已有四天,他们一直用高速信号干扰你们英国广播公司的主干电波。就像捷克人在森林里走失了个小孩,所以四处叫喊,希望能传进他耳朵里。” 阿塔利没有回声的声音还没完全消失,布拉德福就已开口。 “伦敦当然有电波传送。”他激动地说,拳头放在桌上像是挑战。 “捷克人当然会来搅局。我的天哪,我们到底要告诉你们多少次?这该死的两年来,皮姆不管到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他们就发送电讯,理所当然的,他们配合他的行动。这是无线电游戏。这是你要诬陷某个人时会玩的无线电游戏。你持续不断,你一试再试,等待某个人精神崩溃。捷克人不是笨蛋。有时我觉得我们是。” 阿塔利毫不费事地把他扭曲的微笑转向雷德勒,仿佛是说:“看你能不能让他们刮目相看。” 雷德勒却涌起不相干的记忆,他想起妻子碧伊光灿灿的裸体跨在他身上,与他做爱,宛如天堂所有的天使都降临人间。 “迈克阁下,我必须从另一个部分着手。” 雷德勒很聪明地直接对卜拉梅尔说出准备妥当的开场白:“我必须从十天前的维也纳讲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阁下,然后再追溯回华盛顿。” 没人看着他。从你必须着手的地方开始,他们在说,做个了结吧。 另一个截然不同的雷德勒在他体内脱壳而出,他满心愉悦地欢迎这个自我到来。我是个捉拿逃兵的猎人,穿梭于伦敦、华盛顿与维也纳,皮姆始终在我眼前。我这个雷德勒,正如碧伊每每在麦克风无法监听的地方叫嚣抱怨的,每晚带着皮姆上我们的床,汗水淋漓自我怀疑地不断惊醒,早晨醒来时皮姆仍在我们之间挥之不去:“我会逮到你的,小子,我会钉死你。”这个雷德勒在过去十二个月来——自从皮姆的名字在我面前的计算机屏幕不断闪现——起初是公事公办地追查,后来却变成他的混蛋朋友。在捏造的会议上扮演他认真、值得肯定的同事。与皮姆一家在维也纳森林野餐,然后冲回书桌前,活力十足地把刚刚才尽情享受的一切拆解殆尽。我这个雷德勒太轻易眷恋自己,以至于对加在自己身上的所有束缚迎头痛击;这个雷德勒对伟大的华斯勒,我的主子,每一个生硬的微笑与不经意的鼓励轻拍感激莫名,只有在这个片刻过后,我过度狂热的心才会揭穿他、讽刺他、蔑视他,因为他再次令我失望而惩罚他。 别管我比皮姆资历浅二十年。我在皮姆身上意识到的,就是我在自己身上意识到的:一种刚愎任性的精神,即使当我在和孩子玩拼字游戏时,这种精神也在自杀、抢夺与暗杀的选项中游移。 “他是我们中的一员,看在基督的分上。”雷德勒想对周围昏昏欲睡的权贵大叫:“不是你们中的一员,是我的一员。我们是狂啸不休的神经病,我们两个都是。”但雷德勒当然没失声叫嚣,不论是这些话还是其他话。他沉稳而明智地谈他的计算机。谈一个名叫佩特兹,又名汉普尔与扎沃斯基的男子,他的旅行次数几乎和雷德勒一样频繁,更和皮姆完全一致,但旅行的踪迹比我们两人都更难掌握。 但首先,雷德勒用四平八稳、冷静沉着的声音描述他在八月所面临的情况,当时双方都同意——雷德勒对他的英雄布拉德福投以尊敬的目光——皮姆的案子应该放弃,调查委员会也应解散。 “但没放弃,对不对?”布拉德福说,这次可没费事对他的插嘴提出预警,“你还是在他门口布桩盯梢,而且我敢说你还做了其他动作。” 雷德勒瞥了华斯勒一眼。华斯勒对着双手皱起眉头,意思是别把我,呃,扯进来。但雷德勒没打算接这个球,呆呆地等华斯勒替他出手。 “我们这边的决定,杰克,我们必须善用,呃,现有的资源分配。”华斯勒颇不情愿地说,“我们选择逐步削减——呃,按部就班调整,慢慢地缩减。” 沉默不语的卜拉梅尔露出放手一搏的微笑:“你是说你们仍然继续监视行动?你是这么说的?” “在很有限的范围之内,非常低调,非常小的规模,波。” “我以为我们说过要同时撤回我们的狗,哈瑞。我们确实遵守我们这部分的承诺,就我所知。” “呃,中情局决定尊重协议的精神,波,但也针对,呃,所有已知的事实和指标,采取适当的行动。” “多谢了。”蒙特乔伊说,像拒绝吃东西的人一样,摔下他的铅笔。 但这次华斯勒回咬一口,而且华斯勒做到了:“我想你可能会发现你的感激险如其分。”他很快地说,并且杀气腾腾地把指关节划过鼻尖。 汉斯·埃布尔契特·佩特兹的案子,雷德勒继续说,六个月前开始出现,乍看之下与皮姆并无任何关联。佩特兹只是另一名在萨尔茨堡东一西会议中现身的捷克记者,因为是新面孔而受到特别注意。年纪较大,退缩但颇有才智,护照上还提供了其他的细节。雷德勒把他的名字加入监视名单,并知会兰利方面进行例行的背景核查。 兰利的答复是“查无负面记录”,但也警告说这不符常规,因为以佩特兹的年纪和职业而言,并不该特别受到注意。 一个月之后,佩特兹再次在林茨(Linz,奥地利北部城市)现身,为的是采访一场农业博览会。 他不和其他记者打成一片,不打算逢迎任何人,很少在摊位间出现,也没什么报道。雷德勒派他的读报手下搜寻捷克报纸上佩特兹的报道,结果只在《社会主义农民》上找到署名H.A.P的两段文字,论及西方重型拖曳机的限制。然后,就在雷德勒准备忘了他时,兰利方面又传来身份认证的消息。 汉斯·埃布尔契特·佩特兹经证实为亚历山大·汉普尔,捷克情报官员,不久前刚出席在雅典举行的不结盟记者会议。未经授权不得接近佩特兹—汉普尔。静候进一步信息。 听到自己提到雅典之后,雷德勒感觉到安全房间里的气压陡降。 “雅典,何时?”布拉德福恼怒咆哮,“没有日期,我们怎么搞清楚这些情报?” 奈吉尔突然担心起他的头发来。他用他洁净无瑕的指尖一再捻尖一只耳朵上的灰白发角,痛苦地皱起眉头。华斯勒再次插嘴,让雷德勒很欣慰的是,他已开始褪去羞涩与尊敬。 “雅典的会议是7月15到18日,杰克。汉普尔只在第一天现身。他旅馆的房间保留了三晚,但他没睡过半次。用现金付款。根据希腊方面的记录,他在7月14日抵达雅典,而且期间没离开国境。很可能他用另一本护照出境。看起来他好像飞往科孚。希腊航班名单一向像猪吃的早餐一样乱七八糟,但他好像是飞到科孚去了。”他重复地说,“这一次,我们对这个人非常有兴趣。” “我们是不是冲过头了?”卜拉梅尔说,他一向在危机时刻更加讲究礼节。 “我的意思是,该死,哈瑞,这是相同的老把戏。巧合之罪。和无线电的事如出一辙。如果我们想陷害某个人,我们也会在他身上玩同样的把戏。我们会在公司里找个老人,有些老朽,但没什么可疑之处,然后我们让他配合那个可怜家伙的行动,等对方说:‘哎呀,我们的人是间谍。’让他们拿枪射自己的脚。容易极了。好吧。汉普尔跟着皮姆到处去。但有什么可以证明皮姆是和他积极配合的伙伴呢?” “关于这点并没有,阁下。”雷德勒代表华斯勒,假装谦逊地承认,“无论如何,我们那时开始回溯皮姆和汉斯·埃布尔契特,佩特兹之间的关联。萨尔茨堡会议期间,皮姆和他太太也在那里参加音乐节。佩特兹住的地方离皮姆夫妇的旅馆只有两百码。” “又是同样的老故事。”卜拉梅尔顽强地说,“这是陷害。太明显了。对不对,奈吉尔?” “这真是太薄弱了。”奈吉尔说。气压再次降低。也许那些机器消除声音的同时也杀掉氧气,雷德勒想。 “你介意告诉我们雅典行踪报告出来的日期吗?”布拉德福问,仍然执着于时间问题。 “十天前,阁下。”雷德勒说。 “通知我们的时间可真是他妈的晚,对不对?” 愤怒的华斯勒发现自己说话的速度加快了:“好了吧,杰克,我们真是他妈的不愿意把还没成熟的数据告知你们的人,免得又只是一串计算机的巧合。”至于对雷德勒,代他受罚的鞭童,他说:“你到底在等什么?” 已经是十天前了。雷德勒埋头在维也纳办事处的通讯室里。夜已深,他假装轻微感冒,推辞了两场鸡尾酒会与一场餐宴。他打电话给碧伊,让她听见他声音里的兴奋,他恨不得飞奔回去,当面告诉她,因为他一向告诉她所有的事,有时事情不太顺利时,甚至还会稍加渲染,以保持形象。但他克制了自己。尽管他的手指关节因极度紧张而僵硬,但他仍勉力尝试。首先他调出皮姆近期进出维也纳的时间,发现,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他造访萨尔茨堡和林茨的日期,与佩特兹又名汉普尔完全相同。 “林茨也是?”布拉德福突然打断他。 “是的,阁下。” “你跟踪他到那里,我猜——违反我们的协议?” “不是的,阁下,我没跟踪马格纳斯到林茨。我要我的太太碧伊打电话给玛丽·皮姆。碧伊在女人的闲话家常中间出这个讯息,布拉德福先生。” “他可能根本没到林茨去。他告诉太太的可能只是掩护的故事。” 雷德勒痛苦地承认有此可能,但温和地暗示这无关紧要,阁下,根据兰利当晚传来的信息,他此刻对他所召集的英美情报主管大声朗读这份信息。 “这是我们查出林茨关联之后的五分钟送到我桌上的,阁下,容我引述:‘佩特兹一汉普尔被证实就是杰兹·扎沃斯基,1925年生于卡斯贝德,捷克裔的西德记者,1981年至1982年间曾九度合法访问美国。’” “好极了。”卜拉梅尔低声说。 “当然,这几个个案的出生日期都很接近。” 雷德勒勇敢地继续,“根据我们的经验,化名的护照通常和持有者的年龄有一两年的差距。” 在他输入扎沃斯基先生造访美国的日期和目的地之前,他说,他桌上几乎没有任何信息。然而——雷德勒说,尽管意在言外——只要一个按键,所有的东西就兜拢在一起,陆块浮现了,三个年近六十的记者合而为一成某个年龄并不确定的捷克间谍,格兰特·雷德勒三世感谢信号室完美无缺的隔音设备,可以对着镶板墙壁放声大叫“哈利路亚!”和“碧伊,我爱你!” “佩特兹—汉普尔—扎沃斯基在1981年与1982年造访的每一个美国城市,皮姆也都在相同的日期到访。”雷德勒加强语气说,“在那些日子里,捷克大使馆屋顶秘密传送的电波都暂时中断,我们的推论是,执勤的情报员与来访的管控官正进行面对面的接触。无线电传送因此不必要。” “真是太好了。”卜拉梅尔说,“我真希望找到想出这一招的捷克情报官员,立刻颁给他我私人的奥斯卡奖。” 迈克·卡佛带着苦恼的谨溪,轻轻提起公文包放到桌上,抽出一叠卷宗夹。 “这是兰利关于佩特兹—汉普尔—扎沃斯基的个人档案,也就是我们认为指挥皮姆的人。” 他像个弯腰展示高科技产品的推销员般耐心说明,只是他拿出来的是陈旧的东西,“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更新几项数据,或许是今晚也说不定。 波,马格纳斯什么时候回维也纳,你不介意告诉我们吧,拜托?” 卜拉梅尔像其他人一样,瞪着他的档案夹,所以他当然不必立即回答。 “我们叫他回去的时候吧,我猜。”他漫不经心地说,翻过一页。 “之前不会,确定不会。正如你说的,他父亲过世真是天意。老头子留下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我猜。 马格纳斯可有得收拾啰。” “他现在人在哪里?”华斯勒说。 卜拉梅尔看看手表。 “我想是在吃晚饭,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是吧?” “在什么地方?”华斯勒咬着不放。 卜拉梅尔微微一笑。 “现在,哈瑞,我想我不打算告诉你。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里,我们有些权利,你知道的,你们的家伙太急着想盯他的梢了。” 华斯勒如果不顽固就不是华斯勒了。 “我们上回追踪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伦敦机场办登机手续回维也纳。我们的情报是,他已经处理完这里的事,准备回到驻地。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奈吉尔双手合十。他把依然合十的手放到桌上,显示他,不管个头小不小,要开口说话了:“你们该不会连在这里也跟踪他吧,是不是?这真的是太过分了。” 华斯勒揉着下巴。他满面愁容,但并不认输。 他再次转向卜拉梅尔:“波,我们真的需要这些情报。如果这是捷克的欺骗行动,那真是该死的可以了,是我碰过最独特的案子。” “皮姆是最独特的官员。”卜拉梅尔反驳说,“三十年来,他一直是捷克方面的肉中刺眼中钉。 他值得他们大费周张。” “波,你必须把皮姆带来,好好审问他所有的生活细节。如果你不这么做,我们就要不停地和这件事纠缠,直到我们头发灰白,有些人进了坟墓为止。他玩弄的不只是我们的秘密,也是你们的。我们有些严重的问题要问他,让一些受过顶尖训练的人来问。” “哈瑞,我可以向你保证,等时机成熟,你和你的人想怎么对付他都可以。” “或许现在就是时机。”华斯勒伸出下巴说,“或许我们该在他正准备高歌的时候动手。趁他还没准备好时突击他。” “而或许你该充分信任我们的判断,等待时机。”奈吉尔伶牙俐齿地回答,从阅读眼镜的顶端给华斯勒非常安心的一瞥。 这时,一股极其陌生的冲动攫住雷德勒。他感觉冲动从体内升起,无法遏止,不吐不快。在妥协与三思的自我更新循环中,他必须把自己与马格纳斯之间的秘密情谊公之于世,坦露他对这个人的了解无人能及,强调他这场胜利所具有的个人本质,才能继续留在场中央,不至于被踢回他以前坐的看台。 “阁下,您提到皮姆的父亲。”他突然出声,直接对着卜拉梅尔说,“阁下,我了解这位父亲。 我有位在某些方面也颇类似的父亲,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我父亲是个三流律师,从来不把诚实当一回事。从不,阁下。但皮姆的父亲是彻头彻尾的骗子。是骗术专家。我们的心理学家曾对这个人做出一份令人十分不安的心理侧写。你知道理查德·T.皮姆在纽约时,捏造出包含一大串假公司的企业帝国吗?从最不可能的人身上借到钱,一些真正举足轻重的人?我的意思是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所以我们面对的是严重的遗传问题,无法摆脱的不稳定因子。我们有一份关于这个的报告。”他把自己操得太累了,但他停不下来。 “我的意思是,老天,你知道马格纳斯竟然疯狂追求我太太吗?我不怪他。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我的意思是,这个家伙什么地方都去。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英国式的冷静只是他外表的伪装。” 这已经不是雷德勒第一次自寻死路。没人听他说话,没人大叫说:“噢,你别说!”等卜拉梅尔开口时,他声音冷淡得就像在怜悯,姗姗来迟。 “没错,嗯,我可以保证生意人都是骗子,你觉得呢,哈瑞?我相信我们都这么想。”他的目光环顾桌上的每一个人,除了雷德勒,然后又回到华斯勒身上。 “哈瑞,我们两个何不密谈一小时,可以吗?如果到了某个阶段必须进行问罪审讯,我相信我们一定要事先同意某些准则。奈吉尔,你何不一起来,证明我们光明正大。其他人——”他的目光落在布拉德福身上,赏他一个信赖的微笑。 “好吧,我们简单说,各位回头见。 读完档案之后,你们应该两个两个一起离开,可以吗?别同时走,免得吓坏这里的城市土包子。 谢谢。” 卜拉梅尔离席,华斯勒不客气地跟着他走,他是个不吝发表意见,也不怕别人知道的人。奈吉尔等他们全离开之后,像个忙碌的殡葬业者匆匆绕过桌子,用兄弟般亲密的姿势拉住布拉德福的臂膀。 “杰克,”他低声耳语,“说得好,演得好。 我们真的困住他们了。和你说句悄悄话,不录音的,好吗?” 中午刚过不久。他们集会的安全房合是一幢仿摄政时代的别墅,窗前横着宝石屏风。温暖的雾气笼罩碎石车道,雷德勒像个谋杀犯踱进雾里,等待布拉德福的庞大身躯占满亮灯的前廊。蒙特乔伊和道尔尼没说半句话地走过他身边。卡佛,和阿塔利结伴,带着他的公文包,更加直言无讳:“我得住在这里,雷德勒。我只希望这次你别弄拧了,否则他们会把你打下十八层地狱。” 混蛋,雷德勒想。 最后布拉德福终于出现了,一边和奈吉尔咬耳朵。雷德勒嫉妒地看着他们。奈吉尔转身回屋里。布拉德福向前走。 “布拉德福先生,长官?杰克?是我。雷德勒。” 布拉德福缓缓地停下脚步。他一如往常穿着那件脏兮兮的风衣,裹着围巾,点起一根黄色的香烟。 “你要干吗?” “杰克。我想告诉你,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论他做了或没做,我都很遗憾是他,很遗憾是你。” “他很可能什么都没做。很可能只是从另一边招募了一个人,没告诉我们,你知道他的。我猜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编出来的。” “他会这么做吗?马格纳斯?自己和敌人斗法,不告诉任何人?天哪,可真厉害啊!如果我敢这样做,兰利不扒了我的皮才怪。” 他不请自来地跟在布拉德福身边。一个警察站在大门口。他们经过皇家骑兵队营房。从阅兵场传来达达的马蹄声,但马儿在雾里隐而未见。 布拉德福走得很快。雷德勒跟得很吃力。 “我真的觉得很糟,杰克。”雷德勒坦承,“似乎没有人能了解,我对朋友做出这样的事,心里会有什么感觉。不只是马格纳斯。还有碧伊和玛丽和孩子们,每一个人。贝吉和汤姆真的是青梅竹马。这件事多少会让我们从各方面来自我考虑。那里有家酒馆。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恐怕我得为了狗的事去见个人。” “我可以载你到哪里吗?我有辆车和司机,就在转角。” “我喜欢走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马格纳斯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杰克。 我猜他违反了一些规定,但我们都难免。我们真的彼此分享。是很难得的合作关系。这真是疯狂。 我们真的有特别关系。而且我深信不疑。我相信英美联盟,北大西洋公约,所有的东西。你记得你和马格纳斯在华沙连手干的那桩盗窃案吗?” “恐怕不记得了。” “噢,少来,杰克。你让他像《圣经》里描写的一样压低身子穿过天窗,楼下门口还备了几个冒牌的波兰警察,以防猎物突然回家?他说你对他来说就像父亲一样。你知道他有一次怎么说你吗?‘格兰特,’他对我说,‘杰克是大赛里货真价实的冠军。’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如果马格纳斯的写作顺利的话,他就会安然无事。 他内心有太多东西了。他总得放到什么地方去。” 他在说话之间急促地喘了口气,但他坚持要跟上;他必须让布拉德福充分了解。 “你知道,长官,我最近读了许多关于犯罪心理与创造力的资料。” “喔,他现在又变成罪犯了,是吗?” “拜托,让我引述几句我读到的内容给你听。”他们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等信号灯。 “就道德而言,拥有极富创造性心灵的艺术家全然目无法纪的犯罪行为,与罪犯的艺术手法究竟有何不同?” “恐怕我弄不懂。一大串字。抱歉。” “该死,杰克,我们是领有执照的骗子,这就是我的意思。我们的勾当是什么?知道我们的勾当是什么吗?就是把我们偷鸡摸狗的事挂上为国服务的招牌。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凭什么觉得自己和马格纳斯有所不同,只因为他的分寸拿捏小有差错?我不能。马格纳斯仍然是和我一起度过美好时光的那个人哪!而我也还是和马格纳斯一起消磨时光的那个人。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我们已身在网子的两侧。你知道我们有一次曾经谈到变节吗?如果我们叛逃,要到哪里去?抛下我们的妻子儿女和工作,就能海阔天空?我们就是这么亲近,杰克。我们的确想过不该想的事。我们真的想过。我们很不可思议。” 他们走进圣约翰林高街,朝摄政公园走去。 布拉德福的步伐更决了。 “他说他要到哪里去?”布拉德福突然间,“回华盛顿?莫斯科?” “回家。他说只有一个地方。家。我的意思是你应该看得出来。这个人爱他的国家,布拉德福先生。马格纳斯不是叛徒。” “我不知道他还有家。”布拉德福说,“居无定所的童年,他一向这样说。” “他的家在威尔士的一个滨海小镇。有一间很丑陋的维多利亚式教堂。一板一眼的房东太太,早上十点就叫他起床。有一天马格纳斯会把自己锁在楼上的房间里写他的蠢东西,直到写出整整十二章皮姆对普鲁斯特问卷的回答。” 布拉德福可能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脚步加快了。 “家是童年的重现,布拉德福先生。如果变节是一种自我的复苏,一定也需要一种重生。” “这是他的蠢话还是你的?” “是我的,也是他的。我们一起讨论,还讨论其他更多事。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变节者又再次变节吗?我们也坦率讨论过。这一直都是进出子宫的问题。你有没有注意到变节者——这些疯子全有一项相同的特质——他们都很不成熟。原谅我,他们全有不折不扣的恋母情结。” “有名字吗,这个地方?” “对不起?” “他的那个威尔士天堂。叫什么名字?” “他没提到地名。他只说离他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城堡很近,一个有豪华宅邸的地区,他和母亲常一起去打猎、在圣诞舞会上跳舞、和仆人很民主地打成一片的地方。” “你曾经碰到过利用过期报纸的捷克人吗?”布拉德福问。 突如其来的转变风向,让雷德勒不得不停顿,稍加思索。 “这是我一个同事正在进行的案子。”布拉德福说,“他问我的。捷克情报员在散步之前总是翻找上周的报纸。为什么这样做?”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这是标准作业。” 雷德勒恢复精神说,“很老套。但是标准作业。 我们有个情报员也这样,一个双面间谍。捷克人训练过他一段时间,只为了教他如何把感光过的底片卷进报纸里。他们在夜里把他带到街上,让他找个黑暗的角落。可怜的混蛋差点把手指给冻掉了。那时不到华氏二十度。” “我指的是过期报纸。”布拉德福说。 “当然。有两种做法。一种是利用月份的日期,另一种是利用一周七天的日期。月份的日期很可怕:三十一种标准信息必须牢记心中。例如今天是18日,所以信息就是:‘九点半在布尔诺的男厕后面见面。别迟到了。’如果是6日,就是:‘我的月俸支票到底哪里去了?州他笑得喘不过气来,但布拉德福没礼尚往来。 “星期的日子,也大同小异,只是比较短而已。” “谢啦,我会转告。”布拉德福说,终于停下脚步。 “长官,我想如果今晚能邀你一起晚餐,真是我最大的荣幸。”雷德勒说,渴望获得布拉德福的赦罪。 “我中伤了你的手下,那是职责所在。 但如果我能把私事和公务分开,我一定会是个陕乐的人,长官,杰克?” 出租车已经停下来。 “什么?” “你想,你能帮我带个口信给马格纳斯吗—友善的口信?” “什么?” “告诉他——等事情结束之后——任何时间,任何地方。我永远是他的朋友。” 布拉德福点点头,登上出租车,雷德勒还来不及听到他的目的地,车就开走了。 雷德勒接下来做的事应该写进历史,即使不写进皮姆事件的大历史中,至少也该写进他向有先见之明、却老因乌鸦嘴而惹人厌的个人编年史里。雷德勒奋力找到公用电话想打给卡佛,却发现身上没有英国硬币。他冲进慕贝利弯道,想找一家酒吧,为了换零钱买了一瓶他不想喝的啤酒。 他回到电话亭,却发现电话有故障。于是他急忙回头找他的司机,谁知道司机看见雷德勒和布拉德福并肩走,以为他不用车了,因此开车回贝特西找朋友去了。九点钟,雷德勒突然到美国大使馆,出现在卡佛面前。卡佛正在起草当天大事纪要的电报。 “他们撒谎!”雷德勒大吼。 “谁?” “那些他妈的英国佬!皮姆插翅飞了。他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憋了一肚子火。我请布拉德福转告他这个破坏力十足的口信,他却甜言蜜语地想让我误入歧途。皮姆在伦敦机场跳机了,他们和我们一样在找他。捷克电台的播音是在玩真的。英国佬在找他,我们在找他,他妈的捷克佬也在到处找他。听我说!” 卡佛在听。卡佛继续听。他让雷德勒说出与布拉德福交谈的经过,结论是此事不该发生,雷德勒逾越权限。他没这样对雷德勒说,但加上了注记,当晚稍后,他另外发给中情局人事官员一封电报,交代要把这条注记加进雷德勒的档案里。 此外他同意,雷德勒或许摸到真相了,尽管是误打误撞,而他也这样告诉雷德勒。因此卡佛稳稳立于不败之地,同时也狠狠捅了这个讨人厌的好事者一刀。划算得很。 “英国人没说实话。”他对他认识的高层人士透露,“我会很小心地盯紧他们。” 校长书房闻起来有致死毒药的味道。卡尔德先生虽然痛恨暴力,却热衷研究鳞翅类昆虫。创办人G.F.格林勃冷酷的画像怒目瞪着嘎嘎作响的皮椅。汤姆坐在其中一张皮椅上。布拉德福坐在他对面。汤姆正看着那张从兰利档案里拿出来的佩特兹一汉普尔一扎沃斯基的照片。布拉德福看着汤姆。卡尔德先生和布拉德福握过手之后,就先告退了。 “这是不是那个在科孚的板球场和你爸一起散步的人?”布拉德福看着汤姆说。 “是的,先生。” “和你之前的描述完全不同,对不对?” “对,先生。” “我想你觉得很好玩。” “是的。” “在照片里他没跛脚,所以他走路不会这么一颠一颠的。你爸写信给你吗?打电话?” “没有,先生。” “写给他?” “不知道该寄到哪里去,先生。” “你为什么不交给我?” 汤姆探手从灰色的罩袍下拿出一个封口信封,没名字没地址。布拉德福拿过来,也收回照片。 “那个警察没有再来烦你吧,是不是?” “是的,先生。” “有其他人吗?” “不算有,先生。” “什么意思?” “只是你今晚来真的很奇怪。” “为什么?” “今天要补习数学,”汤姆说,“我最不喜欢的。” “希望你愿意现在就回去上课。”他从口袋拿出皮姆那封皱巴巴的信,递回给汤姆。 “我想你也会愿意收回这个。很好的信。你应该觉得很骄傲。” “谢谢你,先生。” “你爸在信里提到一个希德伯伯。是谁?‘如果你运气不好,’他说,‘或者如果你需要一顿温暖的晚餐、笑声或一张过夜的床,别忘了你的希德伯伯。’谁是希德伯伯,他什么时候在家?” “希德·雷蒙,先生。” “他住哪里?” “苏碧顿,先生。搭火车。” “老人家,是不是?年轻的?” “我爸小时候受他照顾。他是爷爷的朋友。 他太太叫梅格,但死了。” 他们两人都站起来。 “我爸还好吧,是不是,先生?”汤姆说。 布拉德福双肩僵挺。 “你要去找你母亲,听到没?你母亲和我。没有别人。如果事情变得棘手的话。”他从外套口袋掏出一个皮面盒子。 “这个给你。” 汤姆打开来。一个系着缎带的奖章——深红色的,两面都有深蓝色条纹。 “你怎么拿到的?”汤姆说。 “一个人忍受无数黑夜。”钟声响起。 “走吧,做好你的事。”布拉德福说。 这个晚上天气不好。布拉德福正费力穿过窄巷时,暴雨骤然间猛打挡风玻璃。这辆车是公司的加大马力福特,他踩足油门冲向围篱。马格纳斯·皮姆,叛徒,捷克间谍。如果我知道,他们为何不知道?有多少次,用多少方式,他们在采取行动之前需要证据?一家酒馆蓦然出现在雨中。他在前院停车,喝了一杯威士忌,才走向电话。 打我的私人专线,老小子,奈吉尔不吝惜地说。 “照片里的人是我们在科孚的朋友。毫无疑问。”布拉德福报告说。 “你确定?” “我确定。那个孩子确认了。我确信他很确定。你什么时候要下达撤退令?” 奈吉尔的拳头捂住话筒,发出一阵闷响。但听筒应该没掩住。 “我要那些情报员撤出来,奈吉尔。把他们弄出来!告诉波说别再把头埋在沙子里了,快下命令。” 漫长的沉默。 “我们明天早上5点会传送出去。”奈吉尔说,“回伦敦睡一下吧。”他挂掉电话。 伦敦在东方。布拉德福朝南开,顺着到瑞丁的路标。每一场行动都有台面上和台面下两部分。 台面上是你遵照手册指示的行动,台面下就是你完成工作的方式。 写给汤姆的信是瑞丁的邮戳,他心中复习了一下。周一晚上或周二清早寄出。 他周一晚上打电话给我,凯特说。 他周一晚上打电话给我,贝琳达说。 瑞丁车站像一问低矮的红砖马房,坐落在俗丽广场的一端。大厅有一大张海报,公告长途巴士往返希思罗的时刻表。你就是这么做的,他想。 我也会这么做。你在希思罗机场放出询问苏格兰班机的烟幕,然后跳上长途巴士到瑞丁,让一切隐秘又妥当。他审视长途车站,然后缓缓环顾广场,最后目光停驻在售票亭。他走过去。售票员外套的纽扣眼里别了一个小小的金属轮。布拉德福放五镑到托盘上。 “我想换零钱,麻烦你,打电话用的。” “抱歉,老兄,不行。”售票员说,继续看他的报纸。 “但你在星期一晚上就愿意换,不是吗?” 售票员的头立即抬起。 布拉德福办公室的识别证是绿色的,有一条透明墨水画的红色斜线横过照片。背面注明说如捡到请送回国防部。售票员正面反面都瞧过以后,递还给布拉德福。 “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他说。 “高个子的家伙。”布拉德福说,“带一个黑色公文包。可能也打黑色领带。谈吐不俗,态度很好。有一堆电话要打。记得吗?” 售票员消失了一会儿,一分钟之后带着一个精疲力竭、眼花目眩的矮壮印度人重新现身。 “星期一晚上是你值班吗?”布拉德福说。 “先生,我是星期一晚上值班的人。”他小心地回答,好像他可能不再是那个人似的。 “有个打黑领带的绅土,很有礼貌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同事已经告诉我所有的细节了。” “你给他多少零钱?” “老天在上,这有什么关系?我要不要给人零钱,随我高兴,是我的口袋和我的良心的事,和别人没有关系。” “你给他多少零钱?” “正好五镑。他给五镑,也拿走五镑。” “哪一种零钱?” “全都是五十便士。他要打的不是市内电话。 我问过他,他的回答前后一致。我是说,这又有什么问题呢?有什么不对吗?” “他付给你的是什么?” “我记得的是,他给我一张十镑钞票。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我记得的是:他从皮夹拿出一张十镑钞票给我,还说:‘拿去吧。” “十镑也包括他的火车车票吗?” “这可完全没有问题。到伦敦的二等车厢单程票价是四镑三十便士。我给他十个五十便士,剩下的就给他小额零钱。现在你还有其他问题吗?我真的希望没有。警察,警察,你知道的。 如果一天一问,最后就搞上六次。” “是这个人吗?”布拉德福问。他拿的是一张皮姆和玛丽婚礼上的照片。 “但这个人是你,先生。在后面的背景上。 我想是你把新娘交给新郎的。你确定这是官方的调查吗?这张照片太不寻常了。” “是这个人吗?” “嗯,我不会说不是,就这样。” 皮姆安然脱身,布拉德福想。皮姆会精准掌握细节。他站在栅栏边审视着平日晚间11点以后从瑞丁准时开往伦敦的火车。你会到任何地方去,伦敦除外,因为伦敦是你买的车票的目的地。 你有时间,有时间去打你那些感伤落泪的电话。 有时间去写那封感伤落泪的信给汤姆。你的飞机在8点40分抛下你飞离希思罗。最迟8点钟你已经掉头了。8点15分,根据机场旅行柜台职员的证词,你已经放出搭机去苏格兰的小小烟幕。 之后,你赶上到瑞丁的长途巴土,拉起帽檐向机场告别,迅速而安静,如你所擅长的。 布拉德福的思绪回到长途巴士的时刻表上。 有时间可耗,他再一次告诉自己。如果说你搭上8点30分的车离开希思罗。9点15分到10点30分之间,瑞丁有六班火车离站,两个方向都有,但你一班也没搭。你反而写信给汤姆。 在哪里写?他走回广场。在那家霓虹灯闪亮的小酒馆里。在那家炸鱼与薯条店里。在那家有妓女坐镇的彻夜营业的咖啡馆里。在这个寒伧广场的某处,你坐下来告诉汤姆,世界终结时该如何自处。 电话亭就在车站入口,明亮的灯光可能是为了吓阻蓄意破坏的人。地板上满是碎纸和纸杯。 涂鸦和爱的誓言掩盖了可怕的灰色油漆。但这是个理想的电话亭,在你道珍重再会时还可以清楚观察整个广场。旁边有一个嵌进墙壁的邮筒。这就是你寄信的地方,说不论发生什么事,记得我爱你。在这之后,你到威尔士去。或到苏格兰。 或者你跑到挪威去看驯鹿迁徙。或者逃到加拿大去,准备花光所有的钱。或者你这些事全做了,但不是在这些地方,而是在你那间可以看见教堂和海的二楼房间里。 回到牧人市场的公寓,布拉德福还不觉得该休息了。 “公司”正式的警方联络人是苏格兰场的刑事督察长贝罗斯。布拉德福打他家里的电话。 “今天早上我提到的那个有爵位的绅士,查得怎么样了?”他问。贝罗斯念出调查细节,从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保留,令他松了一口气。 “你明天能再帮我查一个人吗?” “很乐意。” “雷蒙,不管他是不是。名字叫希德或希德尼。老家伙,鳏夫,住在苏碧顿,铁路附近。” 布拉德福很不情愿地打电话到总部,找秘书处的奈吉尔。尽管违反鸡鸣狗盗的本能,他终究知道自己必得顺从。正如他今天下午侮慢美国人时的顺从一样。正如到最后,他总是顺从一样,不是因为他有奴性,而是因为他相信奋战与团队,鄙夷一切。奈吉尔所在之处有一大堆电气伺候,用来干扰电波,防止窃听。 “什么事?”奈吉尔粗鲁地问。 “阿塔利说的那本书。那个文本,他说的。” “我觉得他太荒谬了。波会向最高层报告。” “告诉他,试试看格里美尔斯豪森的《痴儿西木传》。我有预感。告诉他们一定要用较早的版本。” 一段漫长的沉默。更多电气。他在洗澡,布拉德福想。他和女人上床,或做任何想做的事。 “你说的那本书名怎么拼?”奈吉尔留心地说。 第10章 再一次,皮姆聆听内心诸多声音时,一种心悦诚服的欣喜排山倒海而来。做一个国王,他对自己重复说。喜欢地看着这个孩子,也就是我自己。爱他的缺点和挣扎,怜悯他的单纯。 如果皮姆的生命中有所谓完美的时光,一段他所有的自我都能欣赏、悠游自在、别无他求的时光,那么必然是他在牛津大学的那头几个学期。 瑞克送他进牛津,把这看成是他将来担任最高法院院长、身居高位的必经之途。这对伙伴的关系前所未有地好。艾塞尔离去之后,皮姆孤单地留在伯尔尼的最后那几个月,他与瑞克的通信展现出戏剧性的繁花锦绣。欧林格太太鲜少和他说话,欧林格先生又为欧斯特穆第根的问题益加心力交瘁,皮姆独自漫步城区街头,就像他最初的岁月一样。但夜里,在隔壁的一片沉寂中,他振笔写亲密爱恋的长信给贝琳达,和他真正的心锚——瑞克。在他关注的触动之下,瑞克的回信突然变得充满风格与欣欣向荣。边陲的那种哀怨文书不见了。信纸变厚,稳定,也加上了信头花边。起初是从加的夫的理查德·T.皮姆努力公司写给他的,劝告他说在他奉为英明神武的上帝指引之下,厄运的乌云已远离每一个人。一个月之后,切尔滕纳姆的皮姆与伙伴财产金融企业劝告他,为了确保皮姆此后一无所缺,已为他的未来采取一些安排步骤。接着是一张帝王般华丽高雅的印制卡片,很高兴地宣布,在各方同意的合并协议下,上述各公司的相关事务此后请洽公园西道的皮姆与永久互利财产信托公司(拿骚)。 杰克·布拉德福和温迪代表“公司”为他办了惜别茶会。山迪也来了,杰克给皮姆两瓶威士忌,希望他们未来的道路仍有交会。欧林格先生陪他到火车站,一起喝最后一杯咖啡。欧林格太太留在家里。伊莉莎白端咖啡给他们,但心不在焉。她的肚子大了起来,虽然手上并没戴婚戒。 火车驶离车站时,皮姆俯视马戏团和象舍,并抬头仰望大学和绿色的圆顶,抵达巴塞尔时,他终于明白伯尔尼已沦人到各色人等手中。艾塞尔违法,瑞士方面已告发他。我很幸运能全身而退。 在巴黎南方某处,他站在走廊上,发现泪水沾湿双颊,发誓再也不当间谍。在维多利亚车站,古德劳夫先生开一辆崭新的宾利来接他。 “我现在应该怎么称呼你,先生?博士或教授?” “只要叫我马格纳斯就行了。”他们用力握手时,皮姆潇洒地说,“欧利还好吗?” 公园道的官邸是座稳固兴隆的纪念碑。TP的半身塑像回到原位。当他在真皮垫子上等待美人儿引他进入国务行馆时,法律书籍、玻璃门,还有个穿戴皮姆色彩的新骑师对他眨眼。 “我们主席现在可以见你了,马格纳斯先生。” 他们来个大熊式拥抱,一刹那间两个人都太矜持而无法开口。瑞克拍拍皮姆的背,抚着他脸颊,拭去他的泪。马斯波先生、伯斯和希德一一被招来对归乡的英雄致敬。马斯波先生拿出一捆文件,瑞克高声朗诵最精华的部分。皮姆被任命为终身国际法律顾问,每年支领五百镑,念及不得为其他公司服务的严格规定,这份酬金算是合理。皮姆到牛津读法律的事也因此打点妥当,他的生活不再匮乏。另一个美人儿送来香槟。她似乎没别的事好做。每个人都举杯敬祝公司的最新雇员健康。 “来吧,狄奇,一起干了——哇!” 希德兴奋地大叫,皮姆不得不用德文说了几句空洞无物的话。父亲和儿子再次拥抱,瑞克再次落泪说,如果他具有这些优势该有多好。当天晚上,在亚默轩一幢名为“富隆”的大宅邸里,两百位老朋友齐聚一堂,庆祝他回家,皮姆只见过其中几位宾客,包括好几家世界知名企业的领袖,舞台剧与电影明星,还有几位大律师一个接一个地拉他到一旁,争相为他在牛津提供住处。派对结束,皮姆清醒地躺在他的四柱大床上,听着昂贵的车门一一关上。 “你在瑞士表现得很好,儿子。”瑞克从暗处说,他站在那儿已好一会儿了。 “你打了一场漂亮的战争。很受瞩目。喜欢你的晚餐吗?” “晚餐真的很棒。” “很多人对我说:‘瑞克,’他们说,‘你一定要把那个小伙子弄回来。那些外国佬会把他带坏的。’你知道我怎么告诉他们的吗?” “你怎么告诉他们的?” “我说我对你有信心。你对我有信心吗,儿子?” “大有信心。” “你觉得这栋房子怎么样?” “很棒。”皮姆说。 “这是你的房子。在你名下。我从德文郡公爵手里买来的。” “非常谢谢你。” “没人能从你手里抢走,儿子。不管你二十岁,还是五十岁,不管你老爸在哪里,这里就是家。你和麦西·摩尔谈过吗?” “我想没有。” “那个在兵工厂队对马刺队的比赛中得分致胜的家伙?拜托,你一定和他说说话。你觉得布洛特怎么样?” “他是谁啊?” “G.W.布洛特?是最著名的零售厂商之一。 了不起的人物。总有一天会封爵的。你也一样。 你觉得西尔薇雅怎么样?” 皮姆想起一个笨重的中年妇女,穿着蓝色衣服,挂着贵族式的微笑,很可能是香槟的效用。 “她不错。”他谨慎地说。 瑞克抓住这句话,好像他半生等待就为了猎捕这句话。 “不错。她的确是。她这个该死的不错的女人,有两个一流的丈夫替她增光添彩。” “她真的很有魅力,即使对我这样的人来说。” “你有没有卷进什么麻烦?好伙伴什么都摆得平。” “只是些乱七八糟的小事,没什么严重的。” “没有女人能介入我们中间,儿子。那些牛津的女生一知道你老爸的来头,就会像一群饿狼跟在你后面。保证你会洁身自爱。” “我保证。” “好好读法律,就当这辈子都靠它了?你已经付了钱,记住。” “我保证。” “很好。” 瑞克像只十六石重(Stone,重量单位,一石相当于十四磅)的猫悄悄在皮姆身边躺下。他拉着皮姆的头靠近自己,让两人脸颊的胡渣挨在一起。他的手指摸索到皮姆睡衣下的胸膛,轻轻揉着。他落下眼泪。皮姆也落泪,再次想起艾塞尔。 第二天皮姆火速搬进他的学院,编出一大堆理由提早两周启程。他婉拒古德劳夫先生的服务,搭乘巴士,无限惊喜地凝望着秋阳下流逝的山峦与新刈的玉米田。巴土行经乡间小镇与村庄,穿过成行的赤褐山毛样树与舞动的灌木丛,直到牛津的金色岩石缓缓取代白金汉郡的红砖,山棱平缓,城市的尖塔高耸在逐渐稀薄的午后阳光中。 他下车,谢过司机,悠然走过迷人的街道,在每个转角问路,忘了,再问一次,不在乎。穿着圆裙的女孩骑自行车经过他身边。长袍飘动的指导教授们顶风抓住他们的方帽,书店宛如欣喜之屋向他招手。他提着一个手提箱,但重量不比一顶帽子重。学院的门房说五号梯,穿过教堂广场。 他爬上回旋木梯,直到看见自己的名字写在一扇陈旧的橡木门上。M.R。皮姆。他推开第二道门,关起第一扇门。他找到开关,关上他一生到此为止的第二道门。我在城墙里很安全。没人找得到我,没人会来征召我。他拆开一个法律书卷的盒子。一盆盛开的兰花祝福他:“祝平安顺利,儿子,你最好的伙伴上。”一张哈洛德的发票把账款记人最新的皮姆企业名下。 当时,大学是个忠于传统的地方,汤姆。我们穿衣、说话和我们所忍耐的一切,一定会让你失声大笑,尽管我们是世上备受荣恩的宠儿。他们夜里把我们关起来,早晨把我们赶出去。他们让女生进来喝茶,但不吃晚饭,天晓得当然也不吃早餐。学院的校工也充当院长的线人,有人一违反规则就密告。我们的父母打赢了战争——或者应该说是大部分的父母——因为我们无法超越他们,所以最大的报复就是模仿他们。我们之中有些人人伍。其余的人则打扮得像军官,希望没人会注意到其间的差别。皮姆用第一张支票买了一件饰金扣的深蓝上衣,第二张买了一条厚斜纹骑兵裤,和一条有皇冠图案散发爱国心的蓝色领带。接着休兵了一阵子,因为第三张支票花了一个月才兑现。皮姆擦亮他的棕色皮鞋,塞了一条手帕在袖子里,头发梳整得像个绅士。早他一年入学的赛芬顿·鲍伊请他到高级的格里狄隆俱乐部用餐时,皮姆在语言上已突飞猛进,随时随地都能像与生俱来般朗朗上口,他叫低年级生“查理”,叫同辈“家伙”,说糟糕透顶的事是“恶魔哈利”,粗鄙的事是“破姬”(Poggy),好事则是“合宜得紧”。 “你从哪里弄来这条文森特领带,顺便问一下?”他们在三一学院和几个查理玩推钱币游戏走下台子时,赛芬顿,鲍伊非常亲切地问,“我不知道你课余还是个拳击选手。” 皮姆说他是在高街一家名叫霍尔兄弟的商店橱窗看见买下的。 “嗯,暂时别戴吧,我觉得。等他们选上你,你可以随时再拿出来。”他不经意地把手放在皮姆肩上。 “还有,找个校工帮你把外套换上普通纽扣。不想让人家以为你假扮匈牙利皇族吧?” 皮姆再次拥抱一切,热爱一切,尽情舒展每一条筋肉。他加入社团,比其他人捐更多会费,担任各式各样的会务秘书,从集邮社到安乐死不一而足。他替大学期刊写感性的文章,游说杰出的演讲者,到火车站接他们,用社团的经费请他们吃饭,带他们安抵空荡荡的演讲厅。他加入学院的橄榄球队,学院的板球队,穿着学院的八号球衣大肆喧哗,在学院的酒吧里醉酒,没来由地轮番讽刺社会和强健的英国人或加以捍卫,端视他当时与谁为伍。他再次让自己臣服于德语缪斯,尽管他发现她在牛津比在伯尔尼还老了五百岁也不退却,而有关当代人的记录都偏颇失真。 他很快就克服了自己的失望。这是质量,他理解到。这是学术。他让自己沉浸在中世纪吟游诗人的浩瀚书卷里,用功之深正如早年投注于托马斯·曼身上的精力。第一个学期结束时,他已是热衷中世纪与古高地德文的学生了。 第二学期结束时,他已能在学院的酒吧吟咏《希尔德布兰特之歌》(Hildebrandsiied,用古高地行语写成的日耳曼英雄史诗,叙述父子为荣誉而决斗的故事,现仅存残篇),唱诵乌尔菲拉主教(Ulfila,约311-382,德国传教士,首创歌特语字母,并翻译《圣经),为德语世界首部《圣经》译本)的歌特语《圣经》译本,取悦他那群庄重有礼的朝臣。 第三学期中,他突然沉醉于比较与推定语言学的高蹈派(19世纪中叶的法国诗派,讲究韵律与形式之美)领域,让年轻的创造力可以恣意发挥。在发现自己一时之间转向危险的17世纪现代主义时,他很乐于写出二十页对傲慢的格里美尔斯豪森的批评报告,说诗人以凡夫俗子的道德训诫斯伤了他的作品,也让他在“三十年战争”中为两方作战的正当性荡然无存(“三十年战争”始于1618年,终于1648年,是一场欧洲范围内的国际战争,导因于波希米亚王位继承问题,天主教与新教的斗争,以日耳曼为主战场,牵涉到法国、瑞典、丹麦等多国,战后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合约》,正式开启近代欧洲的主权国家体系。格里美尔斯豪森十岁时遭雇佣兵绑架,被迫投身军旅,在“三十年战争”中为不同的国家征战,《痴儿西木传》一书亦反映身为日耳曼人置身战火的无奈与悲情)。最后更使出致命一击,直指格里美尔斯豪森对假名的迷恋令人怀疑他的作者身份。 我应该永远留在这里,他下定决心。我应该成为指导教授,成为我门生的英雄。为了一酬壮志,他开始变得有选择性的口吃,带着自我牺牲的无私微笑,夜里靠着雀巢咖啡提神在书桌前坐上好几个小时。晨光降临时,他鼓起勇气不刮胡子下楼,让每个人都可以看见熬夜苦读在他热切的脸上刻画的皱纹。就在这样的一个早晨,他很诧异地发现一箱波特葡萄酒等待着他,还附上了法律教授瑞吉尔斯的一封短笺。 亲爱的皮姆先生:昨天,先生,哈洛德送来礼物并附令尊雅函。令尊显然误以为你是我的学生。虽然我一向难以抗拒美意,但我想令尊的谢忱或应归手现代语文学院的同事,因为就我自资深导师处获悉,你正修读德文。 大半天的时间皮姆都不知道如何自处。他翻起衣领,愁云惨雾地在基督教会草地徘徊,怕被逮捕而翘掉导师课,写信给在伦敦慈善机构当义务秘书的贝琳达。中午,他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里。傍晚,仍然深陷绝望的他背起罪恶的包裹到贝里亚尔学院,决定对赛芬顿,鲍伊坦白一切。 但等他抵达之后,却想出了一个好的故事。 “默顿学院的—个阔佬想要我和他上床。” 他抗议说,恰到好处的愤慨语气是他一路练习到大门口的。 “他送我—大箱恶魔哈利葡萄酒,想收买我。” 如果赛芬顿·鲍伊对他的话有任何怀疑,也没表现出来。他们两人一起抬着那箱酒到格里狄隆俱乐部,六个人开怀畅饮,不断为皮姆保住童贞而干杯,直到天亮。假期来临时,他在沃特福德的店家找到一份销售地毯的工作。他告诉瑞克他去做律师的假期工读,与他到瑞士去参加的假日研讨会一样。瑞克长达五页的回信警告他留意那些不切实际的知识分子,并附上后来被退票的五十镑支票。 一整个夏季学期都奉献给女人了。皮姆从未如此深陷爱河。他对遇见的每一个女孩献上爱意,急着想克服自认为女生对他所抱持的负面看法。 在隐秘的咖啡馆里,在公园的长椅上,或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漫步在伊希斯(lsis,埃及女神,主司丰饶)旁,皮姆握住她们的手,凝视她们迷惑的眼睛,倾诉一切他曾梦想听见的话。如果今天与某人在一起觉得不顺心,他便保证明天和另一个在一起会更好,因为年龄,智识与他相当的女生对他而言是很新奇的,但一旦她们不甘于从属的地位,他就惊慌失措。如果和所有的女孩在一起都觉得不顺心,他便写信给贝琳达,因为她向来不吝回信。 他的情话从不重复;他不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他对一个女孩谈起他重回瑞士舞台的野心,因为他在那里曾轻松的功成名就。她应该学德语,跟他一起去,他说;他们可以一起演出。对另一个女孩,他说自己是个庸碌的诗人,描述自己在残暴的瑞士警方手中遭受虐待。 “但我还以为他们非常中立,而且人道!”她大叫,他描述自己越过边界到奥地利之前所受的折磨,令她心惊胆战。 “如果你与众不同,”皮姆冷酷地说,“如果你拒绝遵从资产阶级规范,他们就不会放过你。 那些瑞士人有两条真正重要的法律:你不能贫穷,你不能是外国人。而我两者兼具。” “而你熬过来了。”她说,“真是不可思议。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对第三个女孩,他自称是个饱受命运捉弄的小说家,他还没拿给出版商看的书稿,全藏在家里的一个旧档案柜里。 有一天,洁米娜来了。她母亲送她到牛津的秘书学院来学打字、忙跳舞。她长腿、心烦气躁,像某个老是迟到的人。她比以前更漂亮。 “我爱你。”皮姆告诉她。在他房里,他拿几片水果蛋糕给她。 “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必须忍受什么,我一直都爱你。” “但你必须忍受什么呢?”洁米娜问。 对洁米娜而言,顶级的特殊性是绝对必要的。 他的回答让自己也大吃一惊。事后,他断定这个答案早就等在他内心,在他来不及阻止之前就脱口而出。 “为了英国。”他说,“我很幸运还活着。如果我告诉别人,他们会杀了我。”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秘密。我发誓绝对不说。” “那你干吗告诉我?” “我爱你。我必须对别人做很坏的事。你无法想像独自守着秘密是什么滋味。” 皮姆听见自己说这些话时,想起艾塞尔在出事前不久对他说的话:只有生命,一去不返。 下一次与洁米娜见面,他谈及他可怕至极的秘密任务中共事的一个勇敢女孩。他心中浮现出一张模糊的战时照片,照片里的美丽女子每周跳伞到法国而赢得乔治勋章。 “她名叫温迪。我们一起执行对付俄国人的秘密任务。我们是伙伴。’“你和她做了吗?”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是专业。”洁米娜大惑不解。 “你是说,她是妓女?” “她当然不是。她和我一样,是情报员。” “你和妓女做过吗?” “没有。” “肯尼有。他和两个做过。一头一个。” 什么一头一个?皮姆想,颇有尊严受伤的愤怒感觉。我是一个秘密情报员,而她竟和我谈性! 在绝望中,他写了长达十二页的信给贝琳达,倾诉他对她的柏拉图式爱情,但等她的回信寄到时,他早已忘了当时心中的情感。有时洁米娜会到大学来,没化妆,头发塞在耳后。她躺在床上,趴着读简,奥斯丁,不时高踢光裸的腿或打哈欠。 “你可以把手放到我裙子上,如果你想的话。” “我很好,谢谢。”皮姆说。 他太有礼貌,不敢太过打扰她,他坐在椅子上读《古高地德语文学手册》,直到她扮个鬼脸离去。此后好一阵子,她没再来拜访他。他仍然在电影院瞥见她。七家电影院,一周七天换着看。 她每次都和其他男人一起来,有一次,就像她弟弟一样,同时和两个男人一起。差不多就在这段时间,贝琳达有次来和她住在一起。但贝琳达告诉皮姆说她应该避开他,否则对洁不公平。皮姆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引起洁米娜注意。他独自用餐,看起来魂不守舍,但她仍然没来找他。一天傍晚,经过一堵砖墙,他握起拳头奋力捶打到指节流血,然后冲到她位于莫顿街的昂贵住处,找到正用电炉火烘干头发的她。 “你和谁打架了?”她一边涂碘酒一边问。 “我不能说。有些事永远阴魂不散。’她把电炉仰放,替他烤吐司,一边继续梳理头发,透过发丝望着他。 “如果我是男人,”她说,“我才不会浪费力气去打人。我不会去玩橄榄球,不会去打拳击,不会去刺探别人。我甚至不要骑马。我会全省下来,用来打炮,一次,一次,又一次。” 皮姆离开,心中再次积了一肚子火,因为那些无法理解他崇高天职的人所表现出的轻浮言行。 亲爱的贝琳达:你能帮帮洁米娜吗?我就是无法忍受看到她这样误入歧途。 皮姆知道自己在引诱上帝吗?当然,这么多年之后,在狂风大作的海滨之夜尝试写作的此时,我知道。除了造物主之外,他编出的荒唐故事还能刺激谁呢?皮姆召唤自己的命运,就像在祷告中指名道姓一般确定无疑,上帝也以慈恩响应他,一如上帝惯常的作为。皮姆幻想的自我已等在前面,如同上帝之眼无法忽视的诱饵,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后,当皮姆走出来看这个星期六早餐之前的清晨有谁爱他时,上帝的回应已在门房的小屋里等待他。哇!一封信!蓝色的!会是洁米娜寄的?——还是品德高洁的贝琳达,洁米娜的朋友?是拉拉姬,也许——或者是波莉,或普露登丝,或安妮?答案是,杰克,不是他想到的任何人。这封信,就像许多不好的事情,都从你而来。 你从阿曼写给皮姆,通过特鲁西尔一阿曼民兵团(Trucial-Oman Scouts,特鲁西尔-阿曼民兵团为英国统治阿拉伯半岛期间训练的自卫兵力素质极为精良,成为日后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精锐武力的基础)转交,因为信是用邮袋送回英国的。虽然邮票是不褪色的蓝色英国邮票,邮戳是白厅邮戳。 亲爱的马格纳斯: 你一定已经看见信头了,我放下伯尔尼安逸的生活,迎接更严苛的命运,投身此地的军事任务,生活当然更为刺激I我还在替教会打杂,我必须说,有些阿拉伯人唱得还真好。我写这封信有两个目的:一、祝你学业顺利,再次重申我乐见你的进步。 二、让你知道,我已经把你的名字交给我们老家的姐妹教会,因为我知道在你们那个地区教会很缺男高音。所以如果有个名叫罗伯·甘特的人和你联络,告诉你说他是我的朋友,相信你会愿意让他替我请你吃顿饭,他一定会让你很满意。顺便一提,他是位中校,炮兵。 皮姆没等很久,尽管每分钟都像一年。下个星期二,上完元音变换理论的指导课,他发现第二个信封。这个信封是棕色的,特别厚,是我后来没见过的样式。淡淡的横纹让它看起来像起皱的厚纸板,虽然它的质地光滑润泽。背面没有饰徽,没有寄信人的地址。连制造商都是机密。然而皮姆的名字和地址工工整整地打在上面,邮票不偏不倚地贴在中央,等他安全回到房间拆开封口时,发现信封是用橡胶黏合,闻起来有酸液的味道,还有像口香糖般黏嗒嗒的细丝。信封里有一张像是熨平折整的白色厚纸。打开之后,这位伟大的间谍立即察觉信纸上没有水印。打上的字很大,仿佛是给视力不良的人看的,一丝不苟地整齐排列:信箱777战争办公室白厅,S.W.L.亲爱的皮姆:我们共同的朋友杰克告诉我许多关于你的杰出事迹,我很希望有机会认识你,因为有些关系到彼此利害的重要事宜需要你协助。很可惜我此时行程已满,你接到信时我已在国外。权宜之计是先请我的同事于下周一顺道与你晤谈,不知你是否介意。如果你同意,请搭巴士到巴尔福德,于中午之前抵达“蒙特茅斯湾”沙龙酒吧。为便于识别,他会带一本莱德,哈格德的《艾伦·戈德曼》,我建议你带一份有醒目粉红色的《金融时报》。他名叫迈克,和杰克一样,战功赫赫。 我相信你们必会相谈甚欢。 祝福你R,甘特敬上(皇家炮兵退役中校)接下来五天,皮姆无心工作。他在城市后街踱步,迂回绕行看有谁在跟踪他。他买了一把鞘刀,练习掷树直到刀锋缺了一块。他写了一份遗嘱,寄给贝琳达。进出房间都极度谨慎,一定得先倾听有没有不寻常的声音才上下楼梯。他应该把密信藏在哪里呢?这些信太珍贵,不能丢。他想起以前在书上读到的方法,在一本新的《语言学字典》中央凿了个藏信的槽。从那以后,突击而返的他第一个查看的东西就是这本开肠破肚的克鲁格版字典。为了避人耳目买《金融时报》,他大老远走到利特摩尔,但小村庄的邮局没听说过这份报纸。等他再回到牛津,所有的店都关门了。一夜无眠,他黎明即起,在所有人都还没醒来前冲进三年级交谊厅,从报架上偷了一份过期报纸。 在工作日早晨,只有两班巴土到巴尔福德,但第二班抵达的时间,让他只有二十分钟找“蒙特茅斯湾”,所以他坐第一班车,9点40分抵达,却发现他下车的地方正好就在“蒙特茅斯湾”门口。在过度警觉的他看来,旅店粗体大字的招牌显然有违国家安全,于是目不斜视地过门不入。 接下来的一整个早上,他都拖着如铅般重的腿走来走去。到了11点钟,他的笔记本里已写满在巴尔德福停留的所有车的车牌号码,还有每一个可疑的过路人密密麻麻的标记。11点58分,他如约坐在“蒙特茅斯湾”沙龙酒吧,心中惊慌莫名。他是在“蒙特茅斯湾”还是“金色农夫”呢? 甘特中校说的是“冬天的故事”吗?在皮姆内心的熔炉里,所有这些可能性熔合成闪亮骇人的合金。他走进前院,暗自重新察看旅店的招牌,然后匆匆进入户外的男厕,用冷水泼脸。站在货摊前,他听见挡风的声音,一个穿着深蓝橡胶布雨衣的高大身影站在他身边。那人侧身后退,目光痛苦地仰望。在那惊恐的一瞬间,皮姆怕这人是中枪了。后来他才明白,这人动作的扭曲,只是因为很努力把厚厚一大叠东西夹在腋下的缘故。 皮姆没法有什么举动,绷起身子,匆匆赶回沙龙,把他的《金融时报》摆在吧台上,给自己点了一杯苦啤酒。 “来两杯吧,可以吗,老兄?”一个愉悦如微风的声音对酒保说,“叔叔今天当主席。你好吗?坐到角落那边如何?别忘了你的报纸。” 我不会告诉你我们调情的细节,杰克。两个人既已决定上床,在真正付诸行动之前,他们之间的眉来眼去只不过是形式问题,内容无关紧要。 我也无法清楚记得我们捏造了什么合理的借口,因为迈克是个在海上度过大半生涯的羞涩男人,他用花格纹手帕掩住嘴,如施放蒸汽信号般吐露珍贵的片断哲理。 “有人得把水沟的泥沙清干净,小子——以火攻火,惟一的办法——除非我们愿意让那些畜生偷走我们的船——但我绝不,谢谢你。”最后这段话是个人信仰具体而微的声明,他马上就灌了一大口啤酒加以掩饰。迈克是你第一个代理人,杰克,所以让他替其他人完成任务吧。迈克之后,如果我记得的话,是戴维,戴维之后是亚伦,亚伦之后我不记得了。在这些人身上,皮姆看不到任何缺点。或者即便有,他也立即将之视为高明至极的骗术。如今,我当然明白了,他们是何等可怜的灵魂,英国非专业阶级庞大而失落的家族,在情报组织、汽车俱乐部和更富有的私人慈善机构间游走。从哪一方面来看,都并非坏人,并非不老实的人,并非愚蠢。但他们把对自己阶级的威胁视同于对英国的威胁,而且从不深入思索理解其问的差异。谦逊的人,脚踏实地,充实他们的支出账户,收进薪水,以戏谑表面上不动声色的专业技能让他们的线民印象深刻。然而,然而,在他们最隐秘的心底深处,仍然仰赖皮姆当年仰赖相同的幻象来自我滋养。 而且需要他们的下线来帮助他们完成。郁郁寡欢的人,会因为小酒馆餐点的香味与俱乐部的回力球而感动,付账时习惯四下张望,仿佛怀疑自己是否有更好的生活方式。而皮姆,被一手转过一手,尽力服从每一个人,不让他们失望。他相信他们;他从日渐增多的收藏中挖出俏皮的故事来取悦他们。他努力款待他们,让他们有激动人心的一天。等他们必须离去的时刻到来,他也总是为他们预留了最后一些珍贵的情报,让他们可以带回家给家长,尽管他偶尔必须自己编造。 “中校还好吗?”皮姆有一天大胆地问,很晚才想起迈克的正式身份仍然是甘特中校的替身。 “我没亲自问过任何问题,老小子。”迈克说,而且很令皮姆意外地,他开始弹着手指头,像叫小狗一样。 罗伯·甘特存在吗?皮姆一直没见过他,等职位较高可以提问题时,却找不到任何承认听过这号人物的人。 现在棕色信封来得既厚且快,通常两三星期一封。学院的门房见怪不怪,连地址都懒得看就塞进皮姆的信架里。皮姆必须凿空另一本字典来藏这些信。信里通常都写着指示,偶尔也会有小额的现金,迈克称之为他的辛苦撒谎钱。更好的是皮姆经手的活动费用,不可思议竞有20镑:招待牛津黑格尔学会秘书,7镑9便土……捐赠韩国和平组织,5先令……买雪莉酒到文化关系学会与俄国人共饮,14先令……搭长途巴士到剑桥访问剑桥支部会员,加上娱乐活动,l镑15先令9便士。起初皮姆一笔一笔仔细报销,深怕歪曲了主子们的宽厚善意。中校会发现有人穷,有人富,有人知道绅士不在乎花费。但渐渐的,他了解到,他的支出非但不会惹恼他的主子们,反而还成为他勤勉不倦的明证。 亲爱的老朋友——迈克写的,他认为不应该提及姓名,以免让敌人干扰我们通信——十一。你的八项物件安抵手中,谢谢,珍贵精品,一如往常。我冒昧将你写的宗族最新赞美诗转交给我们楼上的大老板,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老小子笑得这么开心了。光彩夺目,见闻广博,亲爱的先生,伟大人物对你的坚韧不拔赞赏有加。下列是惯例的采购清单:1.你确定我们宗族高贵的财务官名字开头是“Z”而不是“S”吗?英格兰土地清丈册(Doomsday Book,1086年英王威廉下令制作的英格兰第一部土地清丈册)中有一个亚伯拉罕·S,数学家,直到最近还在曼彻斯特的中学,与账单吻合,但没有“Z”开头的人。 (虽然也有可能这位绅士的宗族姓氏拼法两者皆可。)别太勉强,如主教所言,但如果幸运女神把答案送到你面前,请让我们知道……2.请张开你敏锐的耳朵聆听,是否有人谈论我们英勇的苏格兰弟兄准备组代表团去参加七月的萨拉热窝青年节。当局对这些伪君子越来越恼怒,因为这些人拿了大笔政府补助,却只替外国摇旗呐喊,抨击所谓政府的阴暗面。 3.关于预定在3月1日对宗族发表演说的利兹大学访问声乐家,也请对他信仰虔诚的眷属抹大拉(上帝祝福我!)多加注意。她在音乐上的成就不亚于她老头,但出于科学的兴趣,宁可保持低调。至盼收到所有评论……皮姆为什么这样做,汤姆?一开始是目的。不是动机,一点都不是。那是他自己的选择。那是他自己的人生。没有人强迫他。这一路走来的任何时刻,或在最初的那一刻,他都可以拒绝,让自己吃惊。但他从来没有。又过了十个大学世代之后他才死心,但此时命运之路已永远奠定,所有的路。为何放弃他的自由与好运,你会问,他美好的外形、美好的性情和美好的心地,尽管这一切都终将得以发挥?为何和一群阴沉不快乐,而且有外国背景与思想的人为伍,强迫自己接近他们,面带微笑,展现善意——因为,相信我,当时左派在校园里毫无魅力,伯林与韩国已永远终结那些憧憬了——就只为了能够背叛他们?为何整夜坐在秘密的房间里,和那些来自乡下、郁郁寡欢、皱眉吃核桃肉干、经济学老是拿第一的女孩在一起,只为了表达他在进步过程中必须学会的世界观,把自己的心完全扭曲,用廉价的香烟戕害自己,一边还热烈赞同生命中所有的乐趣都是耻辱?为何对他们做穆古神父做的事,提供他的中产阶级出身作为他们谴责的目标,自贬身份,耽溺于他们的非难之中,然而却没借此获得赦免——只匆匆离开,逆转形势,以生花妙笔报告当晚的经过?我应该知道。我做了这些事,也让其他人做了,我的劝说从来不乏说服力。为了英国。有情报人员不眠不休的守护,自由世界夜里就可以在床上高枕无忧。为了爱。成为一个好人,一个好土兵。 阿比·齐格勒的名字,不论是“Z”或“S” 开头,你或许可以确定,在大学里每个学院宿舍的每一张左派海报上以大写字母出现。阿比风靡一时,抽烟斗,性爱狂,约只有四英尺高。他人生惟一的野心就是引人注目,而他知道积弱不振的左派是达成这个目的的终南捷径。迈克和他的手下有十数种无痛的方法可以找出他们想要的阿比的所有资料,但皮姆必须成为他们的人。这位伟大的间谍必须一路跋涉到曼彻斯特,在电话簿里找寻“席格勒”或“齐格勒”的名字,这是他驱使自己去完成秘密任务的不二途径。这不是背叛,他成为迈克的手下后告诉自己,这是实有其事。这些戴着学院领巾,有奇怪口音,视我为中产阶级朋友,粗声粗气的男男女女,是我自己的同胞,计划颠覆我们社会秩序的同胞。 为了他的国家,或无论他如何称之,皮姆递出信封,默记地址,负责筹备公开会议,随这无精打采的队伍游行,事后写下所有参加的人。为了他的国家,他接下所有低贱的工作,只求替自己赢得优势。为了他的国家或为了爱或为了迈克,他深夜伫立街头,发送难读的马克思主义小册子,给说他该上床睡觉的过往行人。然后把剩余的册子扔进沟里,捐他自己的钱给党,因为他可以很得意地向迈克报销这笔费用。偶尔,他深夜仍振笔疾书撰写对未来革命家的详尽报告时,倘若艾塞尔的鬼魂出现在他面前,在他耳边低吼:“皮姆,你这个混蛋,你在哪里?”皮姆也只需融合迈克和他自己的逻辑赶他走:“你是我们国家的敌人,虽然你是我的朋友。但你有问题,你没证件。抱歉。” “你到底和那些红色分子在一起搞什么鬼啊?”有一天赛芬顿,鲍伊懒洋洋地问,脸朝下望着草地。他们开着他的赛车到戈德斯托去吃午饭,然后一起躺在河堰的草地上。 “有人告诉我说在柯尔小组看到你。你对战争的疯狂发表了一篇劳什子演讲。柯尔小组到底是什么玩意啊?” “那是G.D.G.柯尔领导的一个讨论团体。 探讨社会主义的途径。” “他们怪里怪气吗?” “就我所知并不会。” “那好,去探讨其他什么人的途径吧。我也看到你的烂名字写在海报上。社会主义俱乐部的学院秘书。我的意思是,老天哪,你可能会被关到大牢里。” “我希望了解所有的面向。”皮姆说。 “他们不是所有的面向。我们才是。他们只是单一面向。他们压迫大半个欧洲,一群彻头彻尾的混蛋。记住我的话。” “我是为了国家做的。”皮姆说,“这是秘密。” “狗屁不通。”赛芬顿·鲍伊说。 “是真的。我每个礼拜接到伦敦来的指示。 我在情报组织。” “就像你在格林勃学校里加入的德国军队一样。”赛芬顿,鲍伊讽刺说,“像你在韦罗家里是希姆莱(Heinrich Himmler,1900-1945,德国纳粹秘密警察头子)的老相好一样。就像你干韦罗的老婆,你老爸替温斯顿,丘吉尔带口信一样。” 在谈过许多次而且一再延期之后,有一天,迈克终于带皮姆回家见他的家人。 “得过两科最高荣誉。”迈克在事前介绍妻子时警告他,“心思像飞镖,毫不留情。”迈克太太是个充满渴望、早衰的女人,穿一条开叉裙和一件低胸上衣,露出毫不引人遐思的胸部。当她丈夫在显然是他住处的棚屋做事时,皮姆一边不熟练地搅拌约克郡布丁,一边抗拒她的拥抱,后来不得不逃到草地上和孩子为伍来避难。下起雨时,他把他们带进更衣室,推着他们的小玩具,让他们环绕身边来自卫。 “马格纳斯,你父亲名字的缩写是什么?” 迈克太太在门口盛气凌人地问。我还记得她的声音,吹毛求疵且兴师问罪,好像我刚吞噬的是她最后的一点自负,而非拒绝登楼与她一起上床。 “R.T.”皮姆说。 她手里拽着一份周日报纸,显然已在厨房里读过了。 “嗯,报上说有位R.T.皮姆代表自由党在戈尔沃斯北区参选。上面说他是位慈善家与财产经纪人。不可能是其他人,对不对?” 皮姆从她手中接过报纸。 “对。”他同意,看着那张瑞克与棕红长毛猎犬的肖像。 “不可能是其他人。” “你应该告诉我们的。我是说,你很有钱,也很优秀,我知道,但如果你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会知道这个消息多么令人兴奋。” 忧心欲吐的皮姆回到牛津,强迫自己去读,也许只是瞄一眼,瑞克最后的四封信。那儿封信早被他丢进书桌抽屉,和艾塞尔的那本格里美尔斯豪森与其他没付的账单放在一起。 裹在骆驼毛晨袍里,五十三岁的皮姆不住地发抖。突如其来的低烧,以往也偶尔如此。他从醒来就一直在动笔,从胡子就可以看得出来时间多么长。颤抖变成震动,就是这样。抖动扭紧了他颈部的肌肉,啃噬他大腿的背部。他开始打喷嚏。第一个喷嚏很大,似乎深思熟虑。接着的第二个则像是回答的一击。他们为我征战,他想:好人和坏人在我体内开火。哈啾:噢,上帝接纳我的灵魂。哈啾:噢,上帝宽恕他,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站起来,他一手掩住嘴,另一手开大煤气炉。他抱着自己,开始沿着房间像囚犯般巡行,每一步都膝盖微弯。从杜柏小姐地毯的一角,他走了十英尺,然后转个直角,又走了八英尺。他停下来,审视自己度量的长方形。瑞克如何能忍受?他问自己。艾塞尔如何能忍受? 他举起手臂,以自己伸展的臂幅来度量天花板的宽度。 “天哪,”他大声地自言自语,“我没法适应。” 拎起他仍未打开的那个坚若磐石的公文包,放到炉火边,坐下来,皱起眉头,目光闪耀着火光,他抖得更厉害了。当我杀瑞克时,他就该死了。皮姆大声说出来,不怕自己听见:“我杀你的时候,你就应该死了。”他回到书桌,拿起笔。 写下来的每一行,都是我背后的千言万语。你放手一做,然后死去。他写得很快。一边写,一边又开始微笑。爱是你仍可背叛的一切,他想。有爱,才有背叛的发生。玛丽也在祈祷。她跪在学校的跪垫上,目光穿透手掌的夜色,祈祷自己不在学校,而是在普拉煦随地产一起买进的萨克森教会,有父亲和弟弟跪在两旁保护着她,聆听他们尊贵的英国国教牧师吼叫开火令,犹如敲响弥撒锣一般煽起怒火。 或是跪在自己房间的床边,穿着睡衣,梳整头发,扣紧纽扣,祈祷不再有人让她到寄宿学校去。然而不论玛丽祷告祈求多少次,她知道自己不会到任何地方去,只会留在此地:在我每周三来参加早祷的维也纳英国教会,一如往常和由英国大使夫人与美国部长夫人领军、卡罗琳·兰斯登与碧伊·雷德勒辅佐的力争上游的基督徒,以及荷兰、挪威与隔壁德国大使馆凡夫俗子组成的庞大代表团为伍。傅格斯和乔琪窝在我后面的长椅上,一点虔诚的心思都没有。在寄宿学校的是汤姆,而不是我,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却隐而不见、掌握着我们所有人命运钥匙的是马格纳斯,而不是上帝。所以,马格纳斯,你这个混蛋,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真诚可言,请你行行好,探出头来告诉我,用你无穷的智慧与善心——仅此一次,别撒谎,别回避,别花言巧语——我到底该拿你那个从科孚板球场来的亲爱老朋友怎么办?他就坐在我这一排长椅上,隔着走道在新娘的那一侧,垂着头没祷告,很瘦,椒盐色的小胡子,窄窄的肩膀,和汤姆描述的一模一样,眼睛周围密布笑纹,灰色的风衣裹住他的肩膀像披风。但这不是你这位灰衣天使第一次现身,甚至也不是第二次。这是第三次,也是两天来最富想像力的一次,每次我感觉到他走近我,我都无能为力,如果你不快点回来告诉我该怎么办,你很可能会发现我们一起上床,因为毕竟,就像你在柏林曾对我保证的,为了消除紧张与打破社交藩篱,你无法抗拒来场小小的性爱。 英国牧师吉尔斯·马瑞特邀请所有心灵纯净、内心谦卑的人一起带着信念靠近前来。玛丽站起来,拉平裙子,走向通道。卡罗琳·兰斯登和丈夫走在她前面,但怜悯的美德让他们在圣餐之后而不是之前相互致意。乔琪和傅格斯坚定地留在座椅上,用太过傲慢不愿牺牲自己的无神论来掩护身份。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玛丽想。合手托住下巴,她再次低下头祷告。噢,上帝,噢,马格纳斯,噢,杰克,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他就站在我后面一尺之遥,我可以闻到他陈腐的雪茄烟味。汤姆也提到这一点。在机场,事后回想起来。 “他抽小支的雪茄,妈,就像爸戒烟时抽的那种。”他跛着腿沿长椅走来。他跛着腿走到通道上。十几个或更多的人跟在玛丽后面,包括大使夫人、她遍身斑点的女儿和一群美国人。但瘸子就是瘸子,好基督徒会停下脚步,微笑让他先行,所以他在她背后,接受了所有的善意。长串的队伍每朝祭坛踏近一步,他就向前一倾仿佛拍我屁股似的。玛丽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具暗示性、这么厚颜无耻、明目张胆的跛行。 他愉悦的目光在她背后燃烧,她可以感觉得到。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脖子燃烧,面孔炽热,就在神赐的圣餐来临那一刻。在祭坛的栏杆前,行政官夫人珍妮,富比斯正屈膝下跪准备告退回座位。 她的神态,就像和领事馆的年轻警卫调情时一样。 玛丽缓缓向前,在她的位置跪下。滚开,你这个卑鄙的家伙,留在你自己那一边。那个卑鄙的家伙的确照做了,但他轻柔的低语却像扬声器在她脑中响起:“我能帮你找到他。我会捎信息到家里去。” 无数个问题在玛丽脑中齐声尖锐响起。如何捎?什么信息?指示她走上不忠之路?向她解释昨天她离开国际妇女酒会时为何没举起手指控在对街向她微笑的他?为何她没大叫“逮捕那个人!”乔琪和傅格斯停车处距他现身的门口不到四十英尺——洋洋自得,掩饰得再好不过?或者他再次出现在斯华伯的超级市场距她不到六码的那一次? 吉尔斯·马瑞特困惑地低头看着她,第二次给她上帝赐予的圣体。玛丽遵守从小所受的教诲,抬起手,由左至右,划了一个十字。他把圣饼放在她手掌上。她把饼举到嘴边,觉得很黏,接着像添柴薪般放在干燥的舌头上。不,我不够格,她等着圣餐杯时痛苦地想。是真的。我不够格到上帝的桌前或任何其他人的桌前。我一刻不揭穿他,就多背了一刻的不忠罪名。他在试探我,我尽全力地听。他把我赶到他面前,而我说好吧,拜托。我说:“我会来找你,为了马格纳斯和我的孩子。”我说:“我会来找你,如果你一眼就能看透,就算你是恶魔也无所谓。因为我渴求光,任何的光,在黑暗里我已半疯狂了。我会来找你,因为你是马格纳斯的另一半,因此也是我的另一半。” 她走回座位时,迎上碧伊·雷德勒的目光。 她们交换了仿若虔诚的微笑。 第11章 没有一场补选像这场一样,汤姆,从来没有任何选举像这场一样。我们出生,我们结婚,我们离婚,我们死亡。但这一路行来,倘若我们有机会,我们也应该代表僻处东安吉利亚荒凉沼泽区,传统以捕鱼和编织为业的戈尔沃斯北选区,在电视尚未取代禁酒集会大厅的战后黑暗岁月,在通讯不发达让人们可以在伦敦东北方一百五十英里处获得重生的年代,成为自由党的候选人。 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好运可以代表自己,至少我们可以丢下从地下共产主义到婚前性爱探索等等杂事,忘却后来取而代之的“情歌手(12至15世纪中叶盛行于德国贵族间的诗人与音乐家,相当于法国的吟游诗人)急忙赶到面临一生最伟大尝试的父亲身边,替他颤抖着走上结冰的门阶,以他指导我们的态度来争取老妇人的选票,尽心尽力把她们打点妥当,用扩音器告诉世界他是多么杰出,他们永远不再缺衣少食,而且承诺,投票日一结束,我们就会放弃现有的生活,在劳工阶级中立足,因为那才是我们的心灵之源与出身之所,见证我们在学校生涯的培养期为劳工理想而奋斗的秘密誓约。 皮姆抵达时正值隆冬,直到现在也还是冬天,因为我从来没再回去过,我不敢。相同的雪覆盖沼泽与湿地,让唐吉诃德的风车冰冻在烟灰晦暗的佛兰德斯天空里。有着同样的尖塔的城镇浮现在海平面上,我们选民的布鲁格尔(Pieter Brueghel,1528-1569,佛兰德斯画家,擅长画农民与日常景物)式脸孔和三十年前一样闪着热诚的粉红。由终生民主党员古德劳夫先生和他的宝贝货柜车领军的候选人卫队,仍然四处传播福音,从粉笔灰飞扬的教室到烧石蜡油取暖的大厅,在乡间小路上边滑倒边咒骂,我们的候选人又跌坐在一摊水里,而西尔维雅和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低声为欧登斯观察地图争吵。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竞选宛如剧团的巡回演出,上演政治的荒谬。我们穿过雪地与沼泽到戈尔沃斯宏伟的市政厅——大家都说我们找不到足够多的观众,但我们力排众议租下来,而且高朋满座——让我们的候选人最后一次现身。突然,喜剧告终。面具与愚人的钟声缤纷登场,因为上帝只以一个简单的问题,交给我们他让我们一路玩乐至此的账单。 证据,汤姆。事实。 这是瑞克在他那个重要的夜晚所戴的黄丝缎花领结。这是替他做赛马服的那一位倒霉裁缝做的。这是第二天《戈尔沃斯水星报》的跨页报道。 你从头到尾读一遍。候选人捍卫荣誉,声言留待戈尔沃斯北区裁夺。看见那张讲台的照片了吗,有闪闪发亮的管风琴和精工雕花的楼梯?我们只缺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看见你祖父了吗,汤姆,在讲台中央,聚光灯的闪耀光芒里,还有你父亲害羞地在他背后张望,刘海梳向一边?听见这位伟人怜悯的呼喊直入云霄,对不对?皮姆熟知瑞克演讲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夸张的手势和音调变化。瑞克描述自己是个诚实的生意人,愿意“在有生之年,以及各位睿智地认为需要我的任何时间”尽心为选区服务,大约有五秒钟的时间,他左臂一挥,砍掉无信仰者的头,手指合拢微弯,一如以往。他正在告诉我们,他是个谦卑的基督徒、父亲与正直的生意人,他将替戈尔沃斯北区除掉高贵的保守党与低贱的社会主义两大异端,虽然偶尔他在满腔狂热时难免不择手段。 他也讨厌过分的暴行。那真的让他情绪激动。 紧接着是好消息。你可以从他声音里传达的信心听出来。 有瑞克担任国会议员,戈尔沃斯北区将掀起超乎想像的复兴运动。垂死的沙丁鱼生意将从临终病榻起身行走。衰微的纺织业将再次涌出牛奶与蜜。 农业将从社会主义官僚手中解放出来,成为举世欣羡的对象。萧条的铁路与运河将奇迹似的脱离工业革命的困境。街道将布满流动资金。老年人的储蓄将获得国家保障免于充公,男人将免于被征兵的耻辱。 “赚多少付多少”的税制应该废除,还有瑞克只读了部分却全盘相信的《自由宣言》所列举的其他不义之行也该废弃。 到此为止一切顺利,但今晚是我们的最后一幕,瑞克要制造特别的效果。他大胆转身背对他的赌客,面对排列在讲台后方的忠实支持者。 他要谢谢我们。看着。 “首先是我亲爱的西尔维雅,没有她就没有这一切——谢谢你,西尔维雅,谢谢!让我们给西尔维雅,我的皇后,热烈的掌声!”赌客热情回应。西尔维雅露出令人难忘的优雅微笑。皮姆以为下一个就会叫到他,结果没有。瑞克蓝色的目光今晚如钢铁般坚强,浑身散发炽热光芒。他的夸夸其谈很少喘息。词句更短了,但兴奋的语气让他的话更为掷地有声。他感谢戈尔沃斯自由党主席和他非常可爱的夫人——马乔莉,亲爱的,别害羞,你在哪里?他感谢我们可怜的自由党代表,一个叫唐纳什么来着的不信神的人,看看标题,这人自从瑞克的宫廷长驱直人之后就躲进火冒三丈的怒气中,直到今晚才现身。他感谢那位运输女士,马斯波先生说她在撞球房享有特权,还有一位什么小姐,她让你们的候选人开会永远不会迟到——笑声——虽然莫瑞·华盛顿发誓说有她坐在后座绝对不安全。他感谢“我其他英勇忠实的支持者”。 莫瑞和希德像一对获得缓刑的谋杀犯,在后排互送秋波;马斯波先生和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则宁可皱起眉头。这全在照片里,汤姆,你自己看!莫瑞旁边是一个兴高采烈的广播喜剧演员,瑞克努力把他过气的声望用在我们的竞选上,就像在最后的那几个星期,他找来一群无趣的板球运动员、有爵位的连锁饭店老板,和其他所谓自由党的代表人物,让他们像犯人一样绕街游行,等短暂的利用时间一过,就把他们丢回伦敦。 现在,再看看坐在他的造物主右手边的马格纳斯。瑞克终于谈到他了,针对他而说的每个字都充满秘密与谴责。 “他不会向你们介绍他自己,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他太谦虚了。我这个儿子是国内,甚至不只国内,最优秀的法律系学生。他能用五种不同的语言发表演讲,而且不论用哪一种语言都讲得比我好。”笑声四起。羞耻哭喊,不要,不要。 “但他还是为他老爸一步一脚印地投人选战。马格纳斯,你是个优秀的人,老小子,是你老爸最好的伙伴。这是献给你的!” 但热烈的掌声并没有缓和皮姆的痛苦。身为皮姆的孤寂存在与听着瑞克重拾演说,使他的心在恐惧中狂跳,一边挑出陈腔滥调,等待永远摧毁候选人与他无耻谎言的大爆炸。那将会把篷车的屋顶与镀金车轴抛进夜空,炸碎所有的星星,为瑞克的演说画下辉煌的句点。 “大家会告诉你,”瑞克嘶喊,语调更谦卑,“他们也对我说——他们在街上拦下我——摸我的手臂——‘瑞克,’他们说,‘自由主义除了一堆理想之外还有什么?理想又不能当饭吃,瑞克。’他们说。‘理想不能帮我们买一杯茶或一块小羊排,瑞克,老小子。我们不能把我们的理想放进奉献箱里。我们不能用理想付我们儿子的学费。我们不能让他们闯荡世界在最高法院争取一席之地时,口袋里除了理想什么都没有。所以,瑞克,’他们对我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充满理想的政党有什么用呢?’”声音放低。手仍激动不已地伸到下面抚摸一个看不见的孩子的头。 “我告诉他们,戈尔沃斯的善良百姓,我也告诉你们!”同一只手往上挥指向天堂,忧惧有加的皮姆却看见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的幽魂从讲台跃下,让市政厅笼罩阴郁的光芒。 “我这样说。 理想就像星星。我们不能摘下星星,但它们的存在让我们获益无穷!” 瑞克的表现无可匹敌,不可能再好,也不可能更热情、更真诚。掌声如狂涛骇浪,信众随之站起来。皮姆随信众站起来,双手拍得比谁都大声。瑞克落泪,皮姆也热泪盈眶。善良百姓有了他们的弥赛亚,戈尔沃斯北区自由党的羊群已太久没有牧羊人了;自从开战之后自由党就没推出候选人。在瑞克身边,我们本地的自由党主席用力拍响他那双小地主的手爪,出神地对瑞克的耳朵吼叫。在瑞克的背后,整班朝臣以皮姆为榜样,站起来,鼓掌,大声加油:“瑞克!瑞克!戈尔沃斯!”这提醒了瑞克,再次转身面向他们,引用他从喜爱的综艺节目学来的台词,为朝臣指出群众:“请你们把这一切归于他们,不是我!” 但再一次,他的蓝色目光落在皮姆身上,说:“犹大,弑父者,谋杀你最好伙伴的凶手。” 或者,在皮姆看来他是这样说的。 就在这个时间,就在这个每个人都站起来、笑逐颜开、鼓掌的地点,皮姆埋下的炸弹爆炸了:瑞克背对敌人,面向皮姆和他挚爱的帮手,已几乎准备好,我相信,要唱起振奋人心的歌曲。不是《在拱门下》,那太世俗了,《前进,基督士兵们!》才是一流的。但突然之间,嘈杂喧闹声逐渐变弱,在我们面前倒地不起,接着是一片冰冻般的沉寂,仿佛有人打开市政厅宏伟的大门,把来自过去的复仇天使迎了进来。 某个不可靠的人在表演席下媒体坐的位置发言。起初四周很嘈杂,我们只听到一阵像抱怨似的鸣声,但鸣声停了。说话的人这次说得更大声。 她不是什么人,只是个该死的女人,带着男人直觉就讨厌的尖锐爱尔兰口音,以其重要性与动机引诱你注意。一个男人吼道:“别出声,女人!” 然后:“安静!”然后:“闭嘴,你这个臭婊子!” 皮姆认出是喝足葡萄酒的布尔金索少校的声音。 这位少校是个私枭,也是在我们伟大行动中令人困窘的右派法西斯分子。但刺耳的爱尔兰嗓音像门轴吱嘎作响,挥之不去,再怎么甩门或上油都无法让它安静下来。是个疲惫的管家婆,或许。 啊,好,有人抓住她了。又是少校——看他的秃头和办公室的黄色缎花领结。他出乎意料地叫她“我的好女士”,粗暴地把她拖向门边。但新闻自由制止了他。那些领薪水写文章的人从阳台探出头嘶吼:“你叫什么名字,小姐?”甚至:“向他抗议!”突然之间,布尔金索少校不再是绅士或官员,而只是个双手抓住尖叫不已的爱尔兰女人的上流阶级鄙夫。其他的女人也大声抗议:“放开她!” “拿开你的手,你这只脏猪!”有人大叫:“黑褐队(Biack and Tan,1921年奉命镇压爱尔兰叛乱的英国警卫队)杂碎!” 接着我们听见她,接着我们看见她,很清楚。 她个子娇小,非常愤怒,一身黑衣,有寡妇的精明。她戴了一顶药盒似的帽子。从帽檐边上被她自己或别人扯破的缺口垂下一点黑色面纱。基于群众看好戏的心态,每个人都希望听到她开口。 她或许是第三度提出问题。她从唇舌前端发出土腔,而且显然透过微笑发出声来,但皮姆知道那不是微笑,而是太过强烈而无法藏在心里的憎恨狞笑。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她才刚学会的,但用她自己排列的次序。目的是攻击,清楚无误。 “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你允许的话,先生——戈尔沃斯北区选区的自由党国会候选人——曾经因为诈骗和盗用公款入狱服刑。 谢谢你。” 她的箭射向他的背时,瑞克面对着皮姆。瑞克的蓝眼睛因突如其来的冲击而睁得大大的,但仍然动也不动地停留在皮姆身上——正如五天之前,瑞克躺在放满冰块的浴缸里,双脚交叠,眼睛睁开,说:“杀了我是不够的,老儿子。”和我一起回到十天前吧,汤姆。兴奋的皮姆从牛津欢心雀跃地抵达,身为国家的捍卫者,他决定在民主程序之下暂且搁置自己时强时弱的权势,好好在雪地里找些乐趣。竞选活动仍如火如荼,但通往戈尔沃斯的火车在诺利奇就已裹足不前。那是个周末,而上帝规定英格兰的补选于周四举行,即使他早已忘了是什么原因。那是个傍晚,候选人和他的党徒在跳爵士舞。但当皮姆手里拎个袋子站在诺利奇富丽堂皇的火车站,忠心耿耿的希德就站在栏杆边,一辆漆着皮姆标志的竞选车等着要带他赶赴当晚的重头集会,预定九点钟在一个名叫水边小切德沃斯的村庄举行,据希德说,那里的最后一位传教士只沉迷于喝茶。 车窗上贴了一张写着“皮姆:平民之子”的海报,遮住了光线。瑞克的大头——那个他很乐意出售的头——黏贴在行李厢上。一个比船炮还大的扩音器绑在车顶。一轮满月升起。雪花覆盖田野,天堂就在我们四周。 “我们开到圣莫里茨去吧。”希德递给他一块梅格做的肉饼时皮姆说。希德大笑,挠乱皮姆的头发。希德不是个专心的司机,但小路没有人车,雪花悄然无声没有障碍。他带了一个装满威士忌的姜汁墨啤瓶子。他们在满是树篱的小路间迂回前进,不时喝上一大口。一边借酒提神,希德一边对皮姆简报战况。 “我们讨好了那些不太拘泥礼拜形式的人,狄奇,但我们却刺激了那些有家产的人,虽然我们不那么官僚。” “我们一向如此。”皮姆说,希德给他一个白眼,免得他太自鸣得意。 “我们不看好无所不在的高贵保守党,他们在各个方面……” “异端。”皮姆纠正他,再啜一口瓶子里的酒。 “我们的候选人对自己的记录很自豪,因为他是个爱国而且上教堂的英国人,他是为国家奋战的英格兰商人,自由主义是大不列颠惟一正确的道路。他在世界大学受教育,他这辈子一滴毒品都没碰过,你也一样,别忘了。”他抓起瓶子,喝了长长满满的一大口。 “但他会赢吗?”皮姆说。 “听着。如果在他宣布这个计划时你带现金过来,你的赔率是五十比一。等我和马斯波先生出现之后,他的赔率降到二十五,我们各出了一点力。他获得政党提名的隔天,你的赔率是十。 他现在是九比二,而且还在缩小。我可以和你小赌一场,到投票日他一定会是平盘。现在问我他是不是会赢。” “对手呢?” “根本没有对手。工党的小子是从格拉斯哥来的苏格兰校长。留一把红胡子。小个子的家伙。 活像从红胡子后面偷偷张望的小老鼠。有天晚上老马斯波派了几个小伙子到他的集会上去带动气氛。他们穿苏格兰短裙,拿足球响板,在街上大呼小叫到凌晨。戈尔沃斯不能忍受这种瞎搞胡闹。 他们对工党候选人那些喝醉酒凌晨三点在教堂台阶上唱《幽谷里的小奈莉》的朋友很反感。” 车子优雅地滑近一座风车。希德右转,然后继续前进。 “保守党呢?” “保守党天大地大,保守党的候选人都三头六臂。一个货真价实有地产的绅士,每个星期有一天在城里辛苦工作,带着猎犬去打猎,给本地同胞一串小念珠,却想对初犯用指甲夹刑。他老婆拼命地办游园会。” “但谁是我们的传统支持者呢?”皮姆回想他的社会史问。 “教义忠贞分子坚定支持他,共济会也是,还有那些老家伙也是。戒酒会员是一群花拳绣腿。 反赌博联盟也是,只要他们不看赌注册就好了,所以我拜托你别提那些天生输家,狄奇,他们这段时间已经退出比赛了。其他人都迷迷糊糊。 以前的议员是个赤色分子,但已经死了。上一次的选举,他结结实实赢了保守党五千票,但看看保守党。总投票数是三万五千,但从那以后,有五千个少年犯有投票权了,两千个老人到另一个世界过更好的生活去了。农民生活悲惨,渔民经济破产,一般百姓还不知死活过日子。” 希德打开车内灯,放手让车子滑行,自己转身从后座捞出一本黄黑相问的精美宣传册,封面是瑞克的照片。身旁偎着某个人钟爱的西班牙长毛猎犬,正在某个陌生的壁炉旁看书,这种事他一辈子没做过。 “致戈尔沃斯北区选民的一封信” 是标题。违反当时流行的朴素风格,用的是光滑的高档纸。 “我们也得到副议长没啥皮事,梅克沃特爵士鬼魂的庇佑。”希德喜滋滋地说。 “仔细读后面那一页。” 皮姆翻到后页,发现一个像瑞士讣告的框框:你们的候选人最引以为豪的政治素养,系得自于童年的良师益友梅克皮斯·沃德马斯特爵士,举世闻名的自由主义者与基督徒企业主,以其严厉而公正的手引领候选人,在父亲过世之后避开青年时期的诸多陷阱,达到今日崇高稳固的地位,得以与世间最高贵的人们相与共事。 梅克皮斯爵士出生于敬畏上帝的家庭,主张戒酒,而且是无人能及的演说家,没有他的杰出启发,你们的候选人绝对不会把自己放在戈尔沃斯北区人民的历史审判之下。 戈尔沃斯北区已是我的家乡,如果当选,我会尽快在此地置产。梅克皮斯爵士终生呼吁人民拥有财产的道德权利、自由贸易和对妇女适度的严厉态度。你们的候选人将以梅克皮斯爵士为榜样,同样谦卑地把自己奉献给你们。 你们未来的谦卑仆人理查德·T.皮姆“你读过书,狄奇。你觉得怎么样?”希德以容易受伤的热切态度问。 “很美。”皮姆说。 “当然啰。”希德说。 一座村庄,接着是教堂的尖塔迎面而来。他们进到主街时,一面黄旗子上写着我们自由党的候选人今晚将在此地演讲。几辆旧路虎和奥斯丁七号已经被雪困住,落魄地呆在停车场。希德喝完最后一口,仔细地在镜子里拨整头发。皮姆注意到,他的态度异乎寻常地严谨。霜冻的空气里有牛粪与海洋的味道。在他们面前,耸立着水边小切德沃斯村废弃不用的村民集会厅。希德塞给他一块薄荷糖,然后进去。选区主席已经演讲好一会儿了,但只对着前排讲,坐在后排的我们什么也听不见。其他参加集会的人不是瞪着天花板,就是望着陈列的皮姆候选人卡片:瑞克坐在拿破仑式书桌前,背后是一整排法律书籍。瑞克此生第一次、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在工厂地板上与“地上的盐”(Salt of the earth,典出《圣经·马太福音》,耶稣说众人是地上的盐、天上的光)一起喝茶。瑞克像弗朗西斯·杜雷克爵士(Sir Francis Drake,1540-1596,英国航海家)一样凝望着戈尔沃斯没落的沙丁鱼港雾蒙蒙的船队。瑞克这个叼烟斗的农学家,充满智慧地审视一头牛。 在选区主席身边,缀满黄色布旗的花彩下,坐着一位选区委员会的女官员。另一边则是一排空椅,等待着候选人和他的团队。时不时地,选区主席辛苦开口时,皮姆会捕捉到迷途的片言只语,如“征兵制的罪恶”或“该死的专卖权”,或者更糟的是突然插进来的道歉如“像我刚才告诉你们的”。两次,9点变成9点半,9点半变成10点10分,一个年长的莎士比亚式信差痛苦蹒跚地走出圣器室,抓着耳垂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们说,候选人在路上了,他今天晚上赶好几场集会,大雪困住他了。直到我们已经放弃希望,马斯波先生在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的陪同下走了进来,穿着灰衣的两人一丝不苟地像教区的小官吏。 两人一起走过通道,登上讲台,马斯波先生和村长与太太握手,少校从公文包拿出一叠笔记放在桌上。在选举结束之前,从这一夜到市政厅那一场选前之夜,皮姆至少听过瑞克在二十一个不同的场合演讲,但他从来没见过瑞克参考少校的笔记或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所以渐渐地,他推论这些并不是笔记,而是舞台效果,让我们准备好迎接他的到来。 “麦西的小胡子怎么了?”皮姆兴奋地对希德低声说。希德刚从瞌睡中被惊醒。 “抵押掉啦?” 如果皮姆希望得到一句讥诮有趣的回答,那么他可就要大失所望了。 “看起来不合适,所以他就剃掉了。”希德简短地说。就在这一刻,皮姆看见希德脸上亮起纯净无瑕的爱的光芒,瑞克大驾光临。 登台的仪式从未改变,甚至工作的分配也一成不变。在马斯波和少校之后进来的是伯斯·洛夫特,还有已经和他的肝过不去的可怜的莫瑞·华盛顿。伯斯拉着敞开的门。莫瑞走进来,有时——就像今晚——带头鼓掌,因为识人不明让他误选了瑞克,这倒也不奇怪,尽管体型只有瑞克的三分之一,但莫瑞把他大半的人生和金钱都投注在追求百分之百酷似偶像的努力上。如果瑞克买了一件新的驼毛外套,莫瑞会立刻赶去买两件一样的。如果瑞克穿双色皮鞋,莫瑞也会穿,还配上一样的白袜子。但今夜,莫瑞和其他朝臣一样穿着合乎教会风格的灰衣。基于对瑞克的爱,他甚至还想办法掩饰脸上的醉意。他走了进来,穿过伯斯拉着的门,一边还摸着那朵缎带花结,确定戴的位置正确无误。莫瑞和伯斯同时转头回望他们进来的方向,像观众一样,努力想抢先看到他们的候选人。看哪!——他们在鼓掌!看哪,我们也是!瑞克进来了,健步如飞,因为我们的政治家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即使走上通道时,他也仍与天下最尊贵的人商议大事。与他同在的是劳伦斯·奥利佛爵士吗?我看更像是巴德·弗兰纳刚(Bud Flanangan,1896-1968,英国知名演员、作家与作曲家)。但都不是,我们很快就会知晓。除了伟大的柏迪·特瑞根萨,这位无线电鸟人、终生的自由党员,还能是谁。 讲台上,马斯波和少校介绍其他权贵给选区主席,并引导他们就座。我们为主等待的时刻终于来临了,惟一还站着的人就是照片中他周围的人。希德身子前倾,用眼睛聆听。 我们的候选人开始演讲了。 从容不迫却平淡无奇的开场白。晚安,谢谢大家在这么严寒的冬夜前来。很抱歉让你们久等。 给老乡们的笑话:听说我让我母亲等了一个礼拜。 这个笑话发挥效果,引起一阵大笑。但我在此向各位戈尔沃斯北区的选民保证: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必再等待你们的下一任国会议员!更多笑声与信任的喝彩,但我们的候选人语气一转。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你们在这个狂风大雪的夜晚冒险出门,只有一个原因。因为你们关心你们的国家。这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因为我也关心。我关心国家运作得好的地方,也关心运作得不好的地方。我关心,因为政治属于人民。 有良心的人民说出他们想要什么,为他们自己,也为其他人。善良的人民说出如何达成目标的方法。有信仰、有勇气的人民把阿道夫,希特勒丢回他的巢穴。就像我们这样的人民。今夜聚集在此。地上的盐,毫不犹豫。英国人民,无论根与枝,忧心他们的国家,寻找一个能让他们安心的人。” 皮姆偷偷环顾这座小小的活动会堂。每一张脸都像花儿似的趋向瑞克的光。只有一个例外,一个戴着覆面纱药盒帽的娇小女人,端坐宛如自己的影子,与四周格格不人,黑色的面纱藏着她的脸。她在守丧,皮姆下结论,立即转为同情。 她来这里寻求同伴,可怜的灵魂。在讲台上,瑞克正在为不熟悉三大党异同的人解释自由主义的意义。自由主义不是教条,而是生活的方式,他说。 它相信人性本善,无论肤色、种族或信仰,都应该一齐努力达成共同的目标。政策的优点就此打住,他进入了演讲的中心要旨,也就是他自己。 他述说自己寒微的出身,以及他母亲听到他誓言追随伟大的梅克皮斯爵士脚步时落下的眼泪。真希望我父亲今晚能在这里,坐在你们这些善良的人中间。一只手臂举起,指向天花板,仿佛指出一架飞机,但瑞克所指的是上帝。 “今晚容我向小切德沃斯的选民说,如果没有上面的这个人日日夜夜为我伙伴——你们尽管笑吧,因为我宁可成为你们嘲笑的对象,也不愿意成为举国沉沦的玩世不恭与无神论的祭品——如果没有这个人的帮助,你们都知道我说的是谁,噢,你们知道!——我就不会站在今天这个地方,把我自己——如此谦卑地——呈现在戈尔沃斯北区人民的面前。”他谈到自己对出口市场的了解,以及他把英国产品卖给那些从来不知道自己亏欠我们多少的外国人手里的骄傲。他的手臂再次伸向我们,并且提出挑战。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英国人,他也不怕有人知道。他可以带领英国人在我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上达成共识。 “无一例外。”希德低声赞同。但如果我们知道任何人比瑞克·皮姆更适合这个差事,我们最好现在就大声说出来。如果我们喜欢那些自认拥有人民生杀大权、事实上也畅饮人民血汗、充满偏见浮夸不实的保守党,那我们最好在此时此地站起来,无惧无讳地说出来。没有人志愿站出来。 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宁可把国家交给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和拖累我们国家的欺善怕恶贸易联盟——让我们面对现实,这就是工党选举的诉求——那么最好在小切德沃斯选民的注目下得意洋洋地站出来,别像可悲的密谋者躲在暗处。 再一次,没有人志愿站出来,尽管瑞克和讲台上的每个人都环顾室内找寻邪恶的手或有罪恶感的面孔。 “现在,按下代表美丽的B。”希德如梦似幻般低语,闭上眼睛感受更深刻的喜悦。瑞克开始漫长的攀星之旅。星星犹如自由党的理想,我们摘不到,但却因它的存在而获益无穷。 皮姆再次环顾四周。每一张脸都洋溢着对瑞克的爱,除了那个头戴面纱的守丧妇人。这就是我来的目的,皮姆兴奋地对自己说。民主就是你与世界分享你的父亲。喝彩声渐渐平息,但皮姆仍然不停鼓掌,直到发现自己是惟一一个这么做的人。他似乎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而且很诧异地发现自己站着。一张张脸转向他,太多脸了。 有些在微笑。他想坐下来,但希德的手撑在他腋下让他继续站着。选区主席发表谈话,这一次大喇喇地让所有人都听见。 “我知道我们候选人大大有名的儿子马格纳斯今晚也和我们一起在场,他中断在牛津大学的法律学业帮助父亲参加伟大的竞选活动。”他说,“我相信大家都希望能听你说几句话,马格纳斯,如果你肯赏脸的话。马格纳斯?他在哪里?” “在这里,大人!”希德说,“不是我。是他!” 倘若皮姆抗拒不从,他也毫不自知。我头昏眼花。我是个意外。希德的酒瓶击倒我了。群众分开,强而有力的手把他抬向讲台,游离的选民凝望着他。皮姆登上讲台,瑞克给他一个大熊式拥抱,选区主席把一朵黄色缎带花结别在他的衣领上。皮姆开口说话,上千双眼睛注视着他——好吧,六十双,至少——微笑地等他勇敢说出第一句话。 “我希望你们都问自己,”皮姆远在脑袋出现任何想法之前就开始说,“我希望今晚在这里的你们,在这一场精彩的演说之后,问问自己,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是在问。他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 他们希望确认自己的信念,而牛津律师马格纳斯也脸不红气不喘地如他们所愿。为了瑞克,为了英格兰,也为了好玩。他开口说话,一如往常,他相信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他描绘的瑞克就像瑞克描绘的自己一样,但带有挚爱的儿子与字字珠玑的法律头脑的权威感。他说瑞克是平民百姓的真挚朋友——“我应该知道,他是我这二十年来最好的朋友。”他描述瑞克是他纯真苍穹里可望可及的星星,在他面前闪耀着骑士人道精神的典范。歌手霍夫朗·冯·艾森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1170-1220,德国吟游诗人,被誉为中世纪欧洲最杰出的诗人与歌手)的形象在他酒意盎然的心中漫步,他决定给他们一个奋战追逐胜利的瑞克,扮演小切德沃斯的士兵诗人角色。 奇人致胜。他述说我们的守护者圣TP的影响。 “这位老兵在打过最后一场仗之后仍奋斗不懈。” 无论我们何时搬家——这真是紧张的时刻——第一个挂起来的一定是TP的画像。他谈到深具善良正义精神的父亲。有瑞克当我的父亲,他问,除了法律之外,我如何能考虑其他的天职呢?他转向西尔维雅,她坐在瑞克身边,裹着兔毛衣领,带着恒久不变的微笑。他略一停顿,感谢她在我自己可怜的母亲被迫放弃母职时担起重任。接着,像开场般迅速,一切结束了,皮姆加紧脚步跟着瑞克走过通道到门口,他随瑞克拂去脸上的泪水,掠过拍掌的手。他走到门口,泪眼迷蒙地回头一望。他再次看见那个戴着覆面纱药盒帽的女人,独自坐着。他瞥见她面具深处的目光,他感觉到她的哀叹与不苟同,尽管其他所有的人都如痴如醉。一股充满罪恶感的焦躁不安取代了他的洋洋自得。她不是寡妇,她是复活的莉普西。她是E.韦伯。她是朵莉丝,我对不起她们。她是牛津共产党派来侦察我背叛情况的密探。迈克家派她来的。 “我的表现如何,儿子?” “棒极了!” “你也是,儿子。老天爷,就算我还能活一百岁,我也不会比现在更骄傲。谁帮你剪头发?” 已经很久没人帮他剪头发了,但皮姆没回答。 他们举步维艰地穿过停车场,因为瑞克拉着皮姆的手臂作大熊拥抱,活像两件歪歪扭扭挂着的大衣向前移动。古德劳夫先生已打开宾利的车门,一边落下身为人师的自豪之泪。 “太美了,马格纳斯先生。”他说,“简直是卡尔·马克思再世,先生。我们绝对不会忘记。” 皮姆心不在焉地谢谢他。就像他沉湎在虚假胜利的狂喜中所常会有的感觉一样,他模模糊糊感觉到上帝的复仇迫近了。我对她做错了什么? 他不断问自己。我年轻,我口若悬河,我是瑞克的儿子。我穿着霍尔兄弟西服店新裁制未付款的西装。她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爱我?他思索着,就像在他之前或之后的每一个艺术家一样,思索着这惟一没鼓掌喝彩的观众。 下一个星期六,将近午夜。竞选的狂热急遽升高。几分钟之后,离投票前夕只剩三天。一张写着“他星期二需要你”的新海报贴在皮姆窗上,写有相同标语的黄色旗帜挂在当铺对街的窗框上。但皮姆穿戴整齐、微笑地躺在他床上,一点都没想到竞选的事。他和一个名叫茱蒂的女孩置身天堂。茱蒂是个自由党农民的女儿,被派来替我们开车接老乡去投票所;而天堂就是她停在往小金坡路上的厢型车前座。茱蒂皮肤的味道在他嘴唇上,她头发的味道在他鼻孔里。他拢起手捂住双眼,这双手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握住年轻女孩胸部的那双手。卧室在一幢叫“西尔太太禁酒休息所”的荒凉房合二楼,但禁酒与休息却是此地最不可能有的东西。小酒馆关门了,叫嚣与叹息已转到小镇的另一边去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走廊大叫:“有床吗,马堤?我是塔西。快点,你这个老家伙,我们快冻死了。”楼上的窗户猛地打开,西尔先生模糊的声音建议塔西带她的恩客到巴士亭后面去。 “你把我们当什么啊,塔西?”他抱怨,“该死的烂旅馆吗?”我们当然不是。我们是自由党候选人的竞选总部,而我们的房东亲爱的老马堤,尽管他在一个月之前还不知情,是终身的自由党员。 小心翼翼不惊醒自己的绮色幻想,皮姆踮起脚尖走到窗边,偷偷瞥一眼旅馆楼下的中庭。一边是厨房。另一边是房客的餐厅,现在是竞选团的会议室。在灯火通明的窗户里,皮姆认出我们永不疲倦的帮手阿尔科特太太和卡特摩太太低着灰白的头,坚持到底粘贴今天最后的信封。 他回到床上。等着,他想。她们不可能彻夜不眠。她们从来不会。攻城略地的胜利鼓舞他再下一城。明天是安息日,我们的候选人休兵养马,让自己在出席会众最多的浸信会堂现身,以单纯与服务为题布道。明天八点,皮姆会站在纳瑟,惠特利的巴土站,茱蒂会开他父亲的厢型车和他碰面,并穿上靴子和她十岁时猎场看守人做给她的平底雪橇。她熟悉山丘,熟悉山丘边的谷仓,两人约定不见不散,约莫十点半,单看滑雪橇的时间而定,茱蒂·巴克会带马格纳斯到谷仓,任命他为她完全拥有、量身打造的爱人。 但同时,皮姆有另一个山坡要攀上或滑下。 越过会议室那边有一道通往地窖的楼梯,在地窖里——皮姆看到过——有他这一生渴望了三分之二岁月,屡次尝试却都无法穿透的那个绿色旧档案柜。皮姆枕头下的皮夹里有一支蓝色的钢质圆规,迈克教过他如何旋开便宜的锁。皮姆心中燃起欲望的野心,他坚信一个能攻克茱蒂胸部的男人一定也能打开瑞克秘密的城堡。 他再次用双手捧住脸,回顾这天每一个甜美的时刻。希德和马斯波先生在皮姆卧室门外高唱疯狂帮派的猥亵曲子,一如以往又催他快睡。 “嘿,马格纳斯,休息一下吧。你会瞎掉的,你知道。” “那话儿会萎缩的,马格纳斯,亲爱的,如果你不让它长大茁壮的话。医生得用火柴棒把它撑起来。到时候茱蒂会怎么说?” 清晨早餐时,马克斯韦尔·卡文迪胥少校对朝臣宣达星期六的命令。宣传小册已经不够看了,他宣布说。现在我们可以用来打垮他们的东西就是扩音器,以及更多扩音器,在他们自己的门前好好给他们迎头痛击。 “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 他们知道我们不是闹着玩的。他们知道我们有戈尔沃斯最好的候选人与最好的政策。现在我们寻求的是一张张个人的选票。我们会一个接一个地收服他们,让他们带着坚决的意志去投票。谢谢大家。” 接着是细节。希德带一号扩音器和两位女土——笑声——到跑马场旁边那片吉卜赛人常游荡的灌木林地——吉卜赛人和其他人一样有选票。有人大叫“你们去的时候替我们押五镑在马格纳斯王子上”。马斯波先生和另一位女士带二号扩音器,九点钟在市政厅接布尔金索少校和我们可悲的代理人。马格纳斯再次带着茱蒂·巴克,负责小金坡和五个偏远的村落。 “你工作的时候也可以顺便负责茱蒂。”莫瑞·华盛顿说。这个笑话虽然高明,却只得到零落的笑声。朝臣们对茱蒂感到很不自在。他们不信任她的沉着冷静,也怨恨她占有他们的吉祥物。 巴克对你们嗤之以鼻,他们在背地里抱怨道。巴克不是我们想像的那种好女孩。但这些日子以来,皮姆比平常更不在意朝臣们的意见。他对他们的嘲笑只是耸耸肩,等会议厅没人看守时,就偷偷溜下楼梯到地窖里,用迈克的圆规试开瑞克的绿色旧档案柜。一头卡住弹簧,一头旋转锁孔。锁弹开了。我见证了奇迹,奇迹就是我。我会回来。 他急忙把档案柜重新锁上,迅速回到楼上,在创建生命秘密的优势地位之后不到一分钟,他已无辜地及时站在旅馆门口,茱蒂的厢型车停在他身边,扩音器用草绳绑在车顶。她微笑,但没开口。 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三个早晨,但是第一天有另一位女性帮手相随。尽管如此,有好几次,皮姆还是趁茱蒂换文件或递麦克风给他时拂过她的手,午餐时间分开时,他吻了她的脸颊,但她大胆地把手环过他的颈背,用嘴唇迎向他。她是个高挑、皮肤光洁、声音带乡气的阳光女孩。有一张长嘴,严肃的眼镜里是一双戏谑顽皮的眼睛。 “投给皮姆,平民之子。”车子穿过戈尔沃斯郊区开向宽阔的乡野。他不避讳地握住茱蒂的手,先是放在她膝上,接着在她的鼓励下摆到他自己膝上。 “把戈尔沃斯,从政党政策的压迫下拯救出来。”然后他背起莫瑞·华盛顿这位伟大诗人替保守党候选人拉金先生编的打油诗。这首诗所到之处都大受欢迎:有个老头叫拉金他的态度真无稽想到皮姆有信心他就抓狂发神经茱蒂越过他,关掉机器。 “我觉得你老爸脸皮很厚,”小镇安稳地抛在他们背后时她愉快地说,“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了?该死的白痴吗?” 茱蒂把车开进路边的无人小巷,熄掉引擎,解开外套和胸罩。皮姆原本预期会碰到更大的阻碍,没想到却只发现寒风中乳头坚挺娇小完美的胸部。她骄傲地看着他把手放上去。 这天的其余时间,皮姆都轻快得像漫步云端。 茱蒂必须回农场帮父亲挤牛奶,所以让他在往诺维奇路上的一家旅店下车,他和希德、莫瑞和马斯波先生约好在这里见面,偷偷在选区外的中立地带找点儿喝的。由于投票日将近,这场聚会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到关门的时间还意兴高昂,他们四个人挤进希德的车里,对着扩音器高唱《在拱门下》,一直到边界,才再次穿上外套,换上虔诚的面孔。傍晚时分,皮姆参加瑞克对支持者的最后一场周六动员讲话。亨利·V在阿金寇特的那夜表现得太好了。他们不能退缩,要最后冲刺。记住希特勒。他们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他们一定要努力不懈,一定要敬颂上帝,来个漂亮的最后一击。这些训勉回荡在他们耳中,竞选团队四散到各辆车上。现在皮姆的演讲已经是节目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赌客爱他,在宫廷里,他如星星一般重要。在宾利里,两个优胜者握紧彼此的手,交换心得,借着温热的香槟穿梭在一场又一场胜利之间。 “那个阴沉沉的女人又出现了。”皮姆说,“我想她到处跟着我们。” “什么女人,儿子?”瑞克说。 “我不知道。她戴面纱。” 在这些欢愉和活动中,皮姆也努力展开他迄今最大的性冒险攻势。他锁定了位于小镇另一头利伯斯戴尔的一家夜间营业药房,搭电车到那里,一路不住回头查看,厚起脸皮走向柜台,向一位既没逮捕他、也没问他结婚没的老无赖买了一包三个的可伸缩保险套。而他的奖品就在那里,当他再次踮着脚尖走到卧室窗边往下看时,它就在藏身的白色与浅紫包装中对他眨眼睛,就在那满坑满谷的瑞克传单中央。会议室是暗的。走吧。 道路畅行无阻,但皮姆已太老练,不会直奔目标。花在侦察上的时间永远不算浪费,杰克·布拉德福曾经这么说。我会直捣敌人心脏,赢得她。 他从大厅着手,假装读当天的通告。此刻一楼已荒无人迹。马堤脏乱的办公室没有人,前门已上锁。他开始缓缓攀登。二楼与他房间相隔两门之处是一间房客休息室。皮姆推开门,笑着走进去。 希德·雷蒙和莫瑞·华盛顿正在玩四人撞球,对手是马堤,西尔的一对亲爱的老朋友,长得活像偷马贼,但其实可能是偷羊的混混。希德戴着帽子。两个本地上手的美人儿记分数,施舍慰藉。 气氛一触即发。 “你们玩什么?”皮姆佯作想掺一脚地问。 “马球。”希德说,“烂透了,狄奇,不好玩。” “我是说玩几局。” “顶好是九局。”莫瑞·华盛顿说。 希德打歪了,咒骂不休。皮姆关上门。他们被绑住了。至少一个小时没有危险。他继续巡逻。 另一段向上的楼梯气氛紧张,就像所有的秘密建筑一样。这里有一间僻静的房间,邀请宾客踢掉鞋子,和我们的候选人以及他的班子一起轻松玩牌。皮姆没敲门就进去。在凌乱摆满现金和白兰地酒杯的桌上,瑞克和伯斯·洛夫特正与马堤,西尔赌得如火如荼。赌注是一叠巡逻队的补给券,朝臣们喜欢把这个当现金。马堤加赌注,瑞克看看他。瑞克很自制地看着他扫尽赌金。 “听说你今天早上和巴克上校在小金坡打了胜仗啊,老儿子。” 我完全不记得瑞克为何叫茱蒂上校。我只觉得是和一个曾经与宫廷扯上关系的知名女同志有关。无论原因何在,皮姆一点都不在乎。 “这孩子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嘴巴都亲泥巴了,瑞克。”伯斯·洛夫特证实道。 “他们亲的可不只是泥巴,如果你问我的话。”瑞克说,每个人都笑了起来,因为这是瑞克的笑话。 皮姆倾身来个大熊拥抱道晚安,听见瑞克嗅他的脸颊,那里还有茱蒂的味道。 “把你的心放在选举上啊,儿子。”瑞克警告似的拍拍他那边脸颊说。 沿走廊过去是莫瑞·华盛顿众所周知的寓所,同时也是假情报部门。一箱箱威士忌和尼龙袜靠墙堆放,等待争取最后的选票支持。无的放矢的谣言,诸如保守党候选人对欧斯华·莫斯利爵士的支持或工党候选人对学生的过度有兴趣,都是从莫瑞的书桌传出来的。皮姆用他的圆规旋开锁,迅速翻找抽屉。一张银行报表,一副猥亵的纸牌。报表上的名字是莫瑞斯,伍兹海米尔先生,透支了一百二十镑。那副纸牌倒可能令人印象深刻,如果茱蒂货真价实的胴体没让它们相形失色的话。皮姆把所有的东西整整齐齐地重新上锁,然后登上最后一段楼梯,在半途停下来侧耳倾听马斯波先生低声打电话。顶楼是神圣的密室。 是保险库、密码室和行动中心的综合体。走廊尽头是我们候选人的国务行馆,此时连皮姆都不能进入,因为西尔维雅这会儿要不是头疼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正尝试用她向马斯波先生买来的神秘手灯把自己烤得焦黄。他因此无法肯定这趟路是否安全。隔壁是所谓的行动委员会,掌控大量金钱和资源,也负责交换条件。到底是什么样的条件,我仍然一知半解,尽管希德有一次曾提到在旧港口灌水泥盖停车场的计划,让很多有影响力的承包商很高兴。 马斯波先生突然挂掉电话。悄然无声,皮姆双膝发颤,准备冲下楼梯撤退。马斯波先生再次拨号的声音拯救了他。他和一位女士通话,问着温柔的问题,愉快的回答。马斯波可以这样讲上好几个钟头。这是他小小的乐趣。 等他的声音恢复稳定,皮姆才回到一楼。会议室的黯黑里有茶和除臭剂的气味。通向中庭的门从里面反锁。皮姆轻轻旋转钥匙,然后收进口袋。地窖楼梯有猫的臭味。阶梯上放满箱子。他摸索着下楼,不想开灯,免得让人从中庭看见。 皮姆心中还记得在伯尔尼那天,他抱着脏衣服走下石阶到另一个地窖,一路怕踢到巴斯托先生。 走到最底下的一阶时,他竟真的踩了个空。他踉跄向前,重重地撞向地窖门,他伸出双手想稳住,却推开了门。地窖门阴森森的咿呀了一声。他身体的冲力让他撞进地窖里,但令他惊讶的是,竟有一盏苍白的灯亮着。在灯光下,皮姆看见那个绿色档案柜。柜子前面站着一个女人,手里拿了一把显然是凿子的东西,正在自行车灯微弱的光束中查看柜门的锁。她转向他,一双充满斗志的黑眼睛。她一动不动,毫无罪恶感。我直到此刻都还认为,他从来没真正怀疑过她是同一个女人,同样的目光,同样强烈且不苟同的沉默,他在小切德沃斯的政见会上大获成功之后,她那覆着面纱的脸就盯住他,此后的十来次集会再也挥之不去。皮姆在开口问她名字的同时,就明白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尽管他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她穿一条长裙,很可能是她母亲的。一张坚毅、粗糙的脸,年轻的头发已渐渐灰白。直率明亮的眼睛让人不知所措,即使已蒙上忧郁的阴影。 “我叫佩姬·文沃斯。”她粗嘎的爱尔兰土腔挑衅说,“要我拼给你听吗,马格纳斯?佩姬是玛格丽特的简称,你听说过吗?你父亲,理查德·托马斯·皮姆,杀了我丈夫约翰,最好也把我给杀了。而在他们把我放在他身旁坟墓之前,即使要我耗掉一生的时间,我也要找出证据,夺回正义。” 皮姆看见灯光一闪,急忙回头。马堤·西尔肩上披了一条毯子站在门口。他的头倾向一边,迁就他听力还好的那只耳朵,透过眼镜上方,他先看看皮姆,再看看佩姬。他听见多少?皮姆无从想像。但他心中充满警觉。 “这是牛津来的艾玛·马堤。”他大胆地说,“艾玛,这是西尔先生,旅馆的老板。” “幸会。”佩姬平静地说。 “艾玛和我要在下个月的学院剧团里演出,马堤。她到戈尔沃斯来,我们才能一起排演。我们觉得避开你们比较好。” “喔,是啊。”马堤说。他的目光从佩姬身上滑到皮姆,然后再回到佩姬,一副对皮姆的谎言了然于胸的样子。他们听见他懒洋洋拖着脚上楼的声音。 我无法再告诉你她对皮姆透露的详情,汤姆。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逃离旅馆,而且无法遏止,所以他们跳上巴土,一直坐到最远的终点,一个你所能想像到的最老旧、最破败的废弃船坞:倾颓的仓库,窗户可以看见月亮,闲置的起重机犹如绞刑架从海面升起。一群漂泊的旅人在这里扎营,他们必定是夜里工作,白天睡觉,因为我还记得他们发动摩托车时抖动的吉卜赛面孔,以及喷溅到旁观孩子身上的引擎火花。我记得那些肌肉发达得像男人的女孩提着鱼篮,互相叫嚷着猥言亵语,还有裹着油布的渔夫在她们之间叫嚣,神气活现不容他人干扰。我记得窗外闪现的每一张脸孔、每一个声音,就在她以令人动容的独自禁锢着我的牢房的窗外。 在水边的茶摊,他们站在潦倒的人群中冷得发抖,佩姬告诉皮姆,瑞克如何偷走了她的农场。她从他们搭上巴士的那一刻就开始说,让每一个想听的人都听得到,没有逗点,没有句点,一直持续不断,皮姆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都很可怕,虽然她怀抱的恶意往往反而驱使他暗自保护瑞克。为了让身体暖起来,他们开始走动,但她的嘴一刻也没停下来。他在一家叫“路虎”的水手传道小屋给她买了豆子与蛋,但她一边伸直胳膊撕开吐司,用汤匙舀起酱汁,还一边不停地讲。就在“路虎”里,她告诉皮姆有关瑞克的信托基金,她丈夫约翰跌进打谷机失去膝盖以下的双腿与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后,保险给付的九千镑全被信托基金拿走了。她讲到这个部分时,看也不看的在她自己瘦伶伶的四肢上画出截肢线,皮姆再次感觉到她的迷乱,令他害怕。我从来没对你说的是,汤姆,佩姬的爱尔兰土腔对瑞克高雅言词的咒骂,她背诵瑞克舌灿莲花的承诺:百分之十二点五加上利润,亲爱的,年复一年,足以照顾亲爱的老约翰一辈子,他走了以后也还足以照顾你,剩下的还够让你那个第一流的儿子上大学读法律,和我儿子一样,他们是同一块料。她讲的是一个托马斯,哈代笔下的故事,随处多灾多难,似乎是愤怒的上帝故意制造最大的不幸。 而她就是哈代笔下逆来顺受的女人:她的执迷诱惑她前进,惟一留待处理的是她自己的命运。 约翰,文沃斯,也就是受害人,是个混蛋,她解释说,随时准备跟着第一个走进房间的弄蛇人起舞。他一直到踏进坟墓都相信瑞克是救世主,是好伙伴。他的农场是一座名叫“塔玛玫瑰”的康瓦尔庄园,那里的每一粒麦子都必须与海风搏斗才能成长。他从聪明得多的父亲手中继承了农场,而他们的儿子阿拉斯泰是他惟一的继承人。 约翰死的时候,没留下分文。所有的东西都转让出去了,每一件该死的东西都抵押掉了,马格纳斯——说到这里,佩姬拿起那把沾满豆子的刀划过喉咙。她谈到瑞克在约翰发生意外不久之后到医院探访他,带着鲜花、巧克力和香槟——皮姆的心灵之眼看到他自己手术清醒之后在病床旁发现的那篮黑市水果。他记得他在战时的十字军远征期间帮助瑞克高尚地关怀老弱病残。他记得莉普西呜咽的声音叫瑞克是小偷,以及瑞克承诺会妥善照顾她的信。 “还有一张免费火车票,”佩姬说,“让我到特鲁洛医院去看他。之后你父亲接我回家,马格纳斯,他什么事都不嫌麻烦,直到拿走我们老头的钱。”他让约翰签了文件,马格纳斯,每次都找最漂亮的护士当证人。你父亲总是对约翰那么有耐心,总是对他不能了解的问题加以解释,一而再,如果必要的话,但约翰不听,这个被骗的人太轻易相信,也太不用心。 她突然怒火中烧:“我早上四点起床挤牛奶,晚上记账到半夜才上床睡觉!”她的吼叫惹得邻桌困倦的人纷纷转头。 “我这个白痴丈夫却躺在特鲁洛温暖的被窝里,背着我偷偷签下文件,只因为你父亲坐在他床边扮演大圣人,马格纳斯。 我的阿拉斯泰需要一双鞋穿去上学,你却靠这个自私的猪猡上好学校,穿好衣服,马格纳斯。上帝拯救你!”结果,理所当然,约翰死后,信托基金因为某些无法掌控的原因遭遇纯粹暂时性的资金流动问题,根本无法支付百分之十二点五的附加利润。本金也无法退还。为了让所有人渡过难关,约翰,文沃斯采取了明智的防范措施,就在他去世之前,抵押了农场、土地、牲口,差点连妻子和儿子都一起抵押掉,好让每个人从此一无所缺。而且他把拿到的钱交给他亲爱的老伙伴瑞克。瑞克带了一位杰出的律师,名叫洛夫特,从伦敦来,在约翰临终的病榻旁向他解释这个明智之举的意义。约翰像往常一样想取悦所有的人,亲笔写下一封特别长的信,向有关人土保证他作此决定时心智健全、意识清醒,而且在他躺在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此时,绝对没有受到大圣人和他律师的不当影响。在这个情况下,如果佩姬或阿拉斯泰告上法庭质疑文件,或试图把约翰的九千镑拿回来,就是对瑞克无私管理约翰破产之事缺乏信心。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皮姆说。 她告诉他日期,她告诉他星期几和几点钟。 她从手提袋里抽出一叠信,伯斯署名,致歉说“我们的主席,R.T.皮姆先生,基于国家任务之需要无法出面,”并向她保证“关于塔玛玫瑰不动产所有权的文件目前正在进行处理,以便为您争取更大的利润”。他们挤在一张破旧的长椅上,皮姆就着街灯读信,佩姬疯狂冷峻的目光盯着他。 她拿回信,充满怜爱地收进信封里,小心不弄坏信纸边缘与折痕。她继续讲,皮姆想关紧耳朵,或打她一个耳光。他想站起来,跑到海堤,跳下海去。但他却只是问她,我求你,你可不可以行行好,别再说你的故事了。 “为什么不说,请问?” “我不想听了。这不关我的事,这个部分。 他抢了你的钱。其余的事都不相干。”皮姆说。 佩姬不同意。她的爱尔兰罪恶感敲打着她的爱尔兰背脊,她利用皮姆在场作为这样做的借口。 她滔滔不绝地说。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最好时机。 “为什么不说——眼睁睁看着这个该死的人拿走你的一切?如果他已经用那双脏手围着你,好像他已经在那张满是皱边和镜子的床上拥有伤——”她描述的是瑞克在切斯特街的卧室——“眼睁睁看着他掌握你的生杀大权,而你只是一个孤单的笨女人,有儿子要照顾,有破产的农场要担心,一整个礼拜除了白痴的财产执行官之外没有人向你道声好?” “知道他对你做了不好的事就够了。”皮姆坚持说,“拜托,佩姬。其他的都是私人恩怨。” “眼睁睁看着他服完兵役之后,轻轻松松地寄来车票,招待你坐头等车厢到伦敦,只因为他以为你要找律师对付他?你会去,对不对?如果你两年多没碰过男人,每天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身体枯萎,你会去!” “我确信你会去。我确信你有各种理由。” 皮姆说,“请拜托别再告诉我了。” 她再次用瑞克的声音说:“让我们一次把这个事情搞定,我亲爱的佩姬。我最想做的是把你照顾得妥妥当当的,所以我不要我们之间有任何的不愉快。’你会去,对不对?”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飘向大海。 “上帝啊,你会去。你收拾行李,带着你的儿子,锁上门,因为你要拿回你的钱和一点点公道。你匆匆忙忙赶到那里去,为了跟他打一场生死战。你扔下没洗的衣服、碗,抛开挤奶和他造成的拮据生活。你告诉那个白痴执行官替你留意铺子,因为你——我和阿拉斯泰——我们要上伦敦去。等你抵达之后,不是和伯斯·洛夫特先生、该死的马斯波先生那帮人开会,而是让那个人带着你到庞德街(Bond Street,伦敦市区最高级的精品街)买上好的衣服,把你捧得像个王妃,加长礼车、餐厅、珍奇的衬裙和丝绸——你一定得稍候再和他吵,不是吗?” “不。”皮姆说,“你不能那样。要么就立刻和他吵,否则就永远闭嘴。” “如果他让你陷进泥淖这么些年,你至少该向他讨回一点吧,弥补你所受的痛苦,拿回他从你身上抢走的每一分钱。”她又用瑞克的声音说,“‘我一直很爱慕你,佩姬,你是知道的。你是个好女人,最好的。我的眼睛一直无法离开你美丽的爱尔兰微笑,甚至不只是微笑。’所以没关系,他也准备好好款待孩子。带他到‘兵工厂’队球场,我们像神一样坐在上面的包厢,旁边都是王公贵族,然后在奎格里诺餐厅吃晚餐,他这个平民之子,准备了两英尺高的蛋糕,上面写着孩子的名字,你应该看看阿拉斯泰当时的表情。第二天,哈雷街的一个专家来听他的咳嗽声,之后又给了孩子一个金表,奖励他的勇敢,上面有他的缩写:‘给优秀的年轻人,RTP赠’,想想看,和你现在戴的那个很像——是金的,对不对?如果有个混蛋这样对你,经过几天之后,你难道不会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更糟的混蛋?他们可不会掰面包请你,更别提在奎格里诺餐厅的两英尺高蛋糕,之后有人送孩子回去睡觉,好让大人到夜总会找点乐子——如果他一直很爱慕你,有何不可呢?我想,面对这些攻势还不放弃对抗的女人大概不多吧——所以,有何不可呢?”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皮姆已不在场似的。 她是对的。她让他成了个聋子,只听得到她的声音。就如同此刻我仍然听得见她的声音,永不停歇、如针芒刺痛的摧毁力量。她对着围栏破败、时钟停摆的废弃牲口市场说话,但皮姆已麻木,已死去,已不在那里。他在他预备学校的“分馆” 里,瑞克拉高的嗓门和莉普西的啜泣让他从睡梦中惊醒。他在“林园”躺在朵莉丝的床上,无聊得要死,把头靠在她肩膀上,整天望着窗外苍白的天空。他在瑞土某处的阁楼里,问上帝,他为何杀了自己的朋友去取悦敌人。 她描述瑞克对她的痴狂。她的声音是唠叨喧闹的狂奔急流,他厌恶至极。那个人的自吹自擂。 他一开始说谎就漫无边际。他如何成为蒙巴顿夫人的爱人,她赞许他比诺耶,考沃德强得多。 他们如何希望他到巴黎担任大使,但他拒绝,因为他不耐烦和那些不切实际的滑头周旋。至于装着他陈年秘密的那个愚蠢的绿色档案柜,想想看一个人花了许多时间编好一条绳索来让别人吊死他,岂不疯狂!他如何带着穿睡衣打光脚的她去看那个档案柜,看看这个,我的孩子。 记录,他这样说。他所做过的一切是非对错。可以证明他无辜的所有证据——他该死的公义。等他被审判时,他必然不可免的最后审判,这个愚蠢的柜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会放在天平上,对错是非全部一起,我们就能清楚看见他的真貌,看见他与天使一同升天,而我们这些罪人只能匍匐淌血,渴求他的荣宠。那里面放的就是他用来欺骗全能上帝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如此——想想看这有多么无礼,亏他还是个浸信徒呢! 皮姆问她怎么会知道档案柜在哪里。 “我看见那个蠢东西被送来。”她说,“我从竞选活动的第一天就开始监视西尔旅馆。那个同志古德劳夫特地用他的礼车运来,不计成本。那个混蛋洛夫特帮他把柜子抬进地窖,这是他第一次弄脏他的手。他们全都到这里来的时候,瑞克不敢把它留在伦敦。我必须找到指控他的证据,马格纳斯。”他领着她走过微曦黎明到她寒碜的旅店,她还是反复不停地说,她的声音在他耳边萦回不去,像是无人能停止的机器。 “如果真像他所说的,所有的证据都在里面,我一定要拿到手,然后狠狠报复他,我发誓我一定会。没错,我是从他身上拿到一些钱了,这是事实。但他欺骗我的感情,又该算多少钱?他大摇大摆像个王公贵族走上街,而我的约翰却在坟墓里腐朽,这又该算多少钱呢?街上所有的人都为他鼓掌,为瑞克小子?他欺骗上帝来谈讨价还价?像我这样受他控制、必定会下炼狱的受骗可怜虫,如果不能善尽对世人的责任,揭发他的邪恶面目,那我又有什么用呢?证据在哪里?我在问。” “请别再说了。”皮姆说,“我知道你要什么。” “正义在哪里?如果他把证据带到这里来,我一定要拿到手。我只有几封伯斯·洛夫特推托的信,而他们说什么?就像想把雨滴钉到墙上,我告诉你。” “请别激动。”皮姆说,“求你了。” “我去找那个白痴的拉金,保守党。等了大半天,我还是见到了他。‘瑞克是个骗子。’我告诉他。这样说又有什么用,因为保守党反正也全是骗子?我告诉工党,但他们只会说:‘他做了什么?’他们说他们会调查,谢谢你。但他们找到什么啦,无罪的证据?” 马堤·西尔在打扫中庭。皮姆不理会他的注意。皮姆端起权威感,迈起他当年走向莉普西的自行车、经过警察身边回到分馆时一样的步伐。我就是权威。我是英国人。你可否让开别挡我的路。 “我把东西忘在地窖里了。”他随意地说。 “喔,是啊。”马堤说。 佩姬·文沃斯锯子似的声音深深割进他的灵魂里。他体内回响起多么可怕的声音啊?在他童年的哪一间空虚房子里不停地唠叨泣诉?在它的深挖强索下他为何如此卑微?她是复活的莉普西,从坟墓里对外发声。她是我脑袋里的世界,一直吱吱叫。她是我永远无法补偿的罪。把你的头放进水槽,皮姆。抓着水龙头,听我解释为什么再多的惩罚对你都不够。让他牺牲吧,他父亲的孩子。你为什么尿床,老小子?难道你不知道只要你不尿床就有千镑现金等着你吗?他打开会议室的灯,推开通往地窖阶梯的门,跺着重步往下走。硬纸板箱。货物。充裕得足以弥补物资短缺。迈克的圆规依旧在手边,比瑞士小刀更好用。 他松开绿色档案柜的锁,拉开第一个抽屉,浑身炽热。 莉普西,名叫安娜,只有两卷。为什么,莉普西,终究是你,他很平静。嗯,真是短暂的一生,不是吗?现在没有时间,但你就在这里安息吧,我稍候再回来找你。沃德马斯特,朵莉丝,婚姻,只有一卷。嗯,也真是短暂的婚姻,但等等我,朵儿,因为我还有其他的幽魂要先照料。他关上第一个抽屉,拉开第二个。瑞克,你这个混蛋,你在哪儿?破产,塞满了整个抽屉。他打开第三个抽屉。即将揭晓的探索令他如火烧身:眼睑、背与腰的表皮。但他的手指轻盈、敏捷、灵巧。 我天生就是做这档事的料,如果我真的有何天分可言的话。我是神赐的侦探,把每个人都照顾妥当。文沃斯,十几份,瑞克手写的标签。皮姆心中最先出现的是马斯波先生写信为瑞克尽国民义务不克出面致歉的日期。他记得那年秋天,瑞克因健康问题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留他和朵莉丝在林园的牢狱里度日如年。瑞克你这个混蛋,你在哪儿?来吧,老小子,我们是好伙伴,对不对? 再有一分钟,我就会听见巴斯托先生的吠叫声。 他打开最后一个抽屉,看见1938年国王控告瑞克案(英国因实施君主立宪制,提起公诉之讼案皆经国王之名控告),三叠厚厚的档案,1944年国王控告瑞克案,只有一卷。他抽出1938年档案的第一份,又放回去,重新选了最后一卷。 他先翻开最后一页,读法官的陈述要点,陪审团的裁决,判刑,立即遣送监狱服刑。 他欣喜若狂却镇定自若,翻回第一页,从头看起。那个时代没有照相机,没有复印机,没有录音机。只有你能看见、听见、记得与偷走的东西。他读了一个小时。时钟敲响八点,但对他毫无意义。我正遵循我的圣召。为神服务的工作正在进行。你们这些女人什么都不要,只想把我们拖下水。 马堤还在打扫中庭,但动作变粗鲁了。 “找到了吗?”马堤说。 “再也不会丢了,谢谢你。” “是哦。”马堤说。 他回到卧室,用钥匙打开锁,拉一张椅子到盥洗台,开始写——从记忆里直接写到纸上,完全没考虑形式的问题。他听见一声敲门,先是很谨慎,接着变大声。然后是一声温柔悲观的“马格纳斯?”脚步声缓缓走下楼梯。但皮姆心中诸事杂陈,女人对他而言情不投意不合,就算是茱蒂也与他的命运无关。他听见她的脚步声穿过前院,以及她的厢型车开走的声音,起初很慢,然后突然加速。走得好。 亲爱的佩姬——他写道——我希望附上的东西对你有用。 亲爱的贝琳达——他写道——我真的对民主政治运作的过程很着迷。乍看之下似乎是很粗糙的运作机制,结果却是具备各种精良的查核与平衡的系统。等我回伦敦之后,尽快见面吧。 亲爱的父亲——他写道——今天是星期天,再有四天我们就知道我们的命运,还有你的。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从你打的这场艰苦选战中,我学会了去欣赏勇气与信心。 在讲台上,瑞克一动也不动。他如刀一般锐利的目光仍然凝聚在皮姆身上。但他显得很平静。 在他背后的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不能处理的,很显然。他的心思全在儿子身上,审视的目光强烈得有些危险。他今晚打了政治家的银色领带,手工缝制的双褶袖口牛奶丝衬衫,和艾斯普瑞订制的RTP大袖扣。他这天稍早才修剪过头发,父亲与儿子继续面对面的同时,皮姆嗅到了理发店的乳液味。一度,瑞克的目光转向马斯波,皮姆后来一直有个印象,马斯波对他点点头做记号。大厅里阒然无声,一片寂静。皮姆听不见任何咳嗽声或唧唧喳喳声,前排那些瑞克指定坐到这些座位、说是会让他想起他英勇死去的父母的老乡们,也没发出任何声音。最后,瑞克终于转身,用恪尽本分的好人皮姆在采取特别伪善的行为前所常用的步伐走向观众。他走近桌子,但没停下脚步。他走近麦克风,关掉:让此刻没有机器横亘在我们之间。他继续向前走,直到接近讲台的边缘,就在连接雕刻精美的楼梯的地方。他缩起下巴,环顾台下的一张张面孔,让自己在准备好开口之前先流露出片刻的深思反省。从皮姆走向观众的途中,他已解开外套的扣子。打这里吧,他说。我的心脏在这里。 终于,他开口了。他的声音比平常高亢。听听声音里洋溢的情感。 “你可以再说一遍吗,拜托,佩姬?很大声的,亲爱的,让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佩姬·文沃斯听命。只是她听从的不仅是瑞克的命令,也是她的原告的命令。 “谢谢你,佩姬。”接着他请人给她一张椅子,好让她像其他人一样坐下。布尔金索少校亲自搬了椅子来。佩姬顺服地在走道上落座,像个被谴责的孩子,等候聆听庭训。对皮姆来说也是如此,一直到此刻仍然如此,因为我长期以来都相信瑞克这天晚上所做的全都是事前准备好的。就算他们在她头上放劣等生戴的圆锥处罚帽,皮姆也不会吃惊。我相信他们已经发现佩姬跟踪他们,瑞克早就做好了防范的心理准备,如同他以往一贯的作为。马斯波的手下可以在傍晚绑架她。布尔金索少校可能会得到警告说不欢迎她到会堂来。 宫廷的手册里有十几种方法,可以在这重要的一夜阻止像佩姬这样疯狂又身无分文的勒索者。瑞克一个方法都不用。他要一场审判,一如以往。 他要接受审判,证明自己洁白无瑕。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这位女土是佩姬,文沃斯太太。她是一位寡妇,我已认识她很多年,也很努力提供帮助。她命运非常坎坷,而她把她的不幸归咎于我。我希望在这一场集会之后,无论你们听见佩姬告诉你们什么,都请尽量包容她,尽量耐心对待她。用你们的智慧来判断,事实到底是什么。我希望你们能对佩姬、对我慈悲为怀,而且记住,无论噩运如何难以接受,我们都不应该伸出谴责的手指。” 他把双手放在背后,两腿并拢。 “各位女土,各位先生,我的老朋友佩姬,文沃斯说得没错。”除了自认对瑞克的伎俩无所不知的皮姆之外,其他人也都听见他如此坦率简单的表白,没有浮夸的修辞。 “很多年以前,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我还很年轻时,努力力争上游,我们都曾经如此,太过急切,准备抄点捷径——我发现自己陷入困境,因为我这个办公室小弟从收款机里借了几张邮票,还来不及归还就被逮住了。我是初犯,这是事实。我的母亲,就像在这里的佩姬·文沃斯,是位寡妇。我有一位伟大的父亲作为典范,家里只有姐妹没有兄弟。我身上的重担,我承认,让我跨越了司法女神蒙眼智慧(司法女神蒙起双眼,表示司法不受世事干扰,众人平等)认可的界线。司法坚持她的惩罚。我付出了代价。我这一生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抬起下巴,粗大的两手交叉,然后一臂前伸指向前排的老乡们,而目光与声音则远扬到后排的漆黑里。 “我的朋友——佩姬,亲爱的,我仍然把你也算在内——我戈尔沃斯北区的忠实朋友们,我看到今晚在座有年轻容易受情感驱动的朋友。我也看到其他人生经验比较丰富的朋友,他们的儿女或孙子怀抱满腔冲动闯荡人世,不断努力、犯错,然后克服冲动。我想问在座的老人家。如果一位这样的年轻人——儿女、孙子女,或坐在我后面的我这个儿子,曾经获得我们国家法学最高荣誉的他——如果他们其中一个犯错,付出了社会施加于他的惩罚代价,然后回家说:‘妈,我回来了,爸,是我。’——今晚在座的你们,有哪一个人会当他的面摔上门?” 他们站起来。他们呼喊他的名字。 “瑞克——老好人瑞克——你有我们的票,瑞克小子。”讲台上,在他背后的我们也站起来,皮姆泪眼迷蒙地看见希德与莫瑞相互拥抱。一刹那间,瑞克没意识到欢呼声。他很戏剧化地四下搜寻皮姆,叫道:“马格纳斯,你在哪儿,儿子?”尽管他分明确知皮姆在哪里。假装找到他后,瑞克紧抓住他的手臂,高高举起,拖着他向前,几乎把他举起来,当成赐给欢呼群众的冠军,嘶喊:“这就是一个,这就是一个。”我猜他指的是付出代价回家忏悔的人,尽管吼叫声让我无法确定,他说的也许是:“这就是我儿子。”对皮姆来说,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爱瑞克。 他哽咽,他鼓掌。他用双手紧握瑞克的手,给他一个大熊拥抱,拍着他宽阔的肩膀,告诉他说他是个优秀人物。 在他这样做的同时,他觉得自己看见茱蒂苍白的脸和躲在严肃眼镜后面的淡色大眼睛,从群众中央望着他。我父亲需要我,他想对她解释。我忘记巴士站在哪里。我弄丢了你的电话号码。 我这样做是为了国家。宾利等在门阶下,古德劳夫站在车门边。坐在瑞克身边驰车远离,皮姆想像自己听见茱蒂呼喊他的名字:“皮姆,你这个混蛋。你在哪儿?” 黎明。没刮胡子,皮姆坐在书桌前,不缺天光。他下巴抵在手上,瞪着自己刚写下的最后一页。什么都没改。别回头看,别往前看。你做过一次,然后死去。痛苦幻影挥之不去,在他混沌路途中的每一个巴士站,他生命中的女人徒然等候。他猛然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雀巢咖啡,一口灌下,虽然对他来说还太烫。然后他拿起订书机和迈克笔,埋头工作——我是个文职人员,我一直都是——钉起他的剪报,标明有用参考数据的索引。 摘自《戈尔沃斯水星报》与《晚星报》的剪报,报道自由党候选人选前之夜在市政厅的奋战。 为了怕惹上诽谤罪名,记者没直接引用佩姬,文沃斯的指控,而只报道了候选人对人身攻击的奋力自卫。编码22a。该死的订书机不管用。这里的海风腐蚀了所有东西。 伦敦《泰晤士报》报道戈尔沃斯北区补选结果的剪报:麦克凯奇尼(工党)l7,970拉金(保守党)15,711皮姆(自由党)6,404粗略识字的领袖把胜利归因于自由党“估算错误的参选”。编码22a.摘自牛津大学《公报》,公告周知马格纳斯·理查德,皮姆以特优成绩取得现代语言学第一级学士学位。没提到他耗费多少个夜晚研读考前猜题,也没提到他借迈克那把随时可以派上用场的钢制圆规之助,在导师抽屉里翻寻资料。编码23a。 但他并没有真的将这些数据放进索引里,因为他把这些剪报标上号,就摊在面前,头抵在手上瞪着,脸上尽是厌恶的表情。 瑞克知道。那个混蛋知道。他的头仍然夹在双手之间,皮姆回到戈尔沃斯,同一个晚上,稍晚些时候。父亲和儿子坐在宾利上,他们最喜欢的地方。市政厅被抛在他们背后,西尔太太的禁酒休息所已近了。群众的激昂噪动仍在他们耳中回荡。还有二十四个小时,世人就会知道获胜的候选人名字,但瑞克已经知道了。他已为他的人生接受审判与喝彩。 “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吧,老小子。”他以最醇厚、最亲切的声音说。飞掠而过的街灯让他睿智的面容忽明忽暗,使他的胜利显得断断续续。 “别说谎,儿子。我告诉他们实话。上帝聆听我。 他一直都在听。” “很奇妙。”皮姆说,“你能放开我的胳膊吗,拜托?” “皮姆家的人不说谎,儿子。” “我知道。”皮姆说,抽回他的胳膊。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儿子?‘父亲,’你可以说——‘瑞克,’如果你喜欢这么叫的话,你已经够大了——‘我不再读法律了。我打算强化我的语文,因为我想要发挥口才。我想像我最好的伙伴一样闯荡世界,不分肤色、种族、信仰,所有的人都会群集在一起听我开讲。’因为如果你来找我,告诉你老爸这些话,你知道我会怎么回答?” 皮姆快疯了,又如死灰一般,无法理会。 “你是最棒的。”他说。 “我会说:‘儿子,你长大了。你自己作决定。你老爸惟一能做的就是在马格纳斯打击、上帝投球的时候守球门。”他抓住皮姆的手,几乎要捏断他的手指。 “别再像这样在我面前退缩,老小子。我不生你的气。我们是伙伴,记得吗? 我们不必蹑手蹑脚查看彼此的口袋,撬开抽屉,和误入歧途的女人在旅馆地窖里谈话。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所有的事都开诚布公。现在擦干你那双东张西望的眼睛,给你的伙伴一个拥抱。” 这位伟大的政治家用独家花色的丝质手帕,宽宏大量地擦去皮姆愤怒与不耐烦交织的泪水。 “今天晚上想来份上好的英国牛排吗,儿子?” “不太想。” “老马堤帮我们配洋葱煎了一块。你可以邀茱蒂来,如果你想的话。饭后我们可以玩牌。她喜欢的。” 皮姆抬起头,重新拿起迈克笔,回到工作上。 摘自牛津大学共产党支部会议记录,对皮姆同志的离去感到惋惜,他是个永远为目标奋战不懈的斗士。同志感念他的卓越贡献。编码24a。 皮姆学院会计写的一封苦恼的信,附上他上学期膳宿杂费的支票,标明退还开票人。梅斯尔寄来相同的信和支票。还有布雷克威尔,帕克(书店),和霍尔兄弟(裁缝)。编码24c。皮姆的银行经理写来的一封苦恼的信,对马格纳斯动力与星辰有限公司(巴哈马)开付给皮姆的总数两百五十镑的支票遭退回感到遗憾,他别无选择,只能将支票退回给开票人,如24c。 摘自1951年3月29日伦敦《公报》,任命官方财产清算员处理RLIP与83家相关公司破产请愿案。 检察长来信,约请皮姆于某个指定日期晤谈,以说明他与上述公司的关系。编码36a。 军队召集令,提供皮姆避难所。用双手抓紧。 “我可以在你身旁小坐一会儿吧,杜柏小姐。”皮姆轻轻推开她的厨房门说。 但她的椅子空着,炉火已熄。此刻不是他以为的傍晚,而是黎明。 第12章 相同的黎明。约莫十分钟之前。这本该是布拉德福独自清醒地躺在床上的时刻,就在那间逐渐变成他遗世独居的腐朽公寓里,眼看着陈年往事一幕幕出现在永不疲倦的伦敦天空。这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已清醒的室内人所玩的户外游戏。有多少次他像这样坐着,在橡皮艇上,在北极的丘陵上,用戴着木棉手套的手把耳机压近耳朵,捕捉低声轻语,证明还有生命存在?在总部顶楼的通讯室里,没有耳机,没有零度以下的寒风穿透潮湿的衣服,冻掉接线员手指,没有脚踏发电机让某个可怜的混蛋踩到脚断。没有天线会在你最需要它的时候崩塌。没有两吨重的手提箱必须藏到硬得像铁板的土壤里,而匈牙利人就近在咫尺伺机而动。在这里我们有刚沾上灰尘的灰绿色波纹箱盒,附有美丽的小灯和闪闪发亮的开关。还有调整器与扩大器。还有截断空中电波的调波标度盘。还有替男爵们准备的舒适椅子,好让他们尊贵的屁股有可栖之处。眼看着绿色的数字溜出牢笼窗户飞掠而去,就像你晚年生活般快速,空气突然一阵神秘压缩,让你的头皮发紧:我现在四十岁,我现在四十五岁,我现在七十岁,我还有十分钟就要死了。 在升起的舞台上,两个头戴耳机的年轻小伙子正巡查标度盘。他们永远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布拉德福想。他们一直到踏进坟墓都还会以为生活是从薪水袋里来的。波,卜拉梅尔和奈吉尔坐在他们下面,活像试映会上的制片人。在他们背后还有十来个人影,布拉德福懒得费心搭理。 他注意到罗瑞莫,执行处长。他看见凯特,心想,感谢上帝,她还活着。在舞台的边缘,法兰克一脸哀怨地报告一连串失误。他的中欧口音更显得浓厚了。 “当地时间昨天上午9点20分,布拉格情报站主任用公用电话打到‘守夜人’家里,波。” 他说,“电话占线。两个小时之内他在城里各处打了五次电话,仍然忙线。他试‘海鳗’的电话。 电话坏了。每个人都消失了,每个人都失去联系。 中午,情报站派自己的一个小女生去‘海鳗’女儿吃午饭的福利餐厅。‘海鳗’的女儿知情,所以她或许知道父亲的下落。我们的小女生才十六岁,非常娇小,非常勇敢。她晃荡了两个小时,找过座位,找过排队的队伍。没有女儿的踪影。 她查过工厂大门的出席表,她告诉守卫说她是那个女儿的室友。她看起来天真无邪,所以他们就让她查了。‘海鳗’的女儿没有上班,也没请病假。消失了。” 紧张的气氛中,没有人交头接耳。每个人都只对自己说话。房间里仍塞得满满的。要给情报网办一场合宜的葬礼需要多少人呢?布拉德福想。过了八分钟。 法兰克继续唱挽歌:“当地时间昨天上午7点钟,格但斯克情报站派两个他们的当地男孩去修理‘侍从’住的那条街街底的电报杆。他家在一条死巷里。他没有别的路可以出去。每天他都开车上班,7点20分出门。但昨天他的车不在房子外面。每天他都把车停在门外。但昨天没有。那两个小伙子从工作的地方可以看见他家的大门。大门一直关着。没有‘侍从,的人影,没有人从那扇门出来或进去。楼下拉上窗帘,没有灯光,车道上没有新的轮胎轨迹。‘侍从’的好朋友是个建筑师。‘侍从’喜欢在上班途中去找他喝杯咖啡。那个建筑师不是线人,他不在安全名单上。” “温泽尔。”布拉德福说。 “温泽尔是那个建筑师的名字,杰克。一个男孩去找温泽尔先生,告诉他说‘侍从’的母亲病了。‘我到哪里可以找到他,告诉他这个坏消息?’他说。温泽尔先生说试试看实验室吧,病得多重呢?那个男孩说她或许快死了。‘侍从’应该尽快赶去看她。‘带个口信给他,’男孩说,‘告诉他,麦西米兰说他应该尽快赶到母亲床边。’麦西米兰是结束的暗号。麦西米兰的意思是放弃,是快逃,用尽所有手段,别管什么正常程序,逃就是了。那个孩子很机智。他和温泽尔谈完之后,就打电话到‘侍从’工作的实验室。‘我是麦西米兰先生。侍从呢?是急事。告诉他麦西米兰要找他谈他母亲的事。’‘侍从今天没来,’他们告诉他,‘他到华沙去参加会议了。’” 布拉德福提出异议:“他们不会这样说,” 他咆哮道,“实验室不会透露工作人员的行踪。 他们是极机密的机构,拜托。有人在耍我们。” “当然,杰克。我自己的反应和你完全一样。 要我继续吗?” 房间后面的几个人转头看布拉德福。 “侍从’的线断了之后,我们命令华沙直接联系‘伏尔泰’。”法兰克继续说。他略停顿。 “伏尔泰病了。” 布拉德福发出愤怒的冷笑:“伏尔泰?他这辈子连一天病都没生过!” “他部里说他病了,杰克,他太太说他病了,他的情妇说他病了。他吃了一些有毒的菇,住进医院啦。他病了。官方说法。他们说法一致。” “我会说这是官方说法。” “你要我怎么做,杰克?告诉我有什么事是你会做而我没做到的。好吗?消息封锁了,杰克。 到处都死气沉沉。像炸弹落下一样。” “你说你会继续塞满信箱。”布拉德福说。 “我们昨天塞进‘侍从’的信箱。钱和指令。 我们塞了。” “结果呢?” “东西还在。他需要的钱和指令。新证件、地图,你指示的。给‘海鳗’的我们多加了两个暗号,一个是呼叫我们,一个是撤离。一个是二楼拉上一片窗帘,另一个是地下室的窗户点一盏灯。正确吗,杰克?符合原本约定的程序吗?” “符合。” “好吧。他没回答,他没打电话,他没写信,他也没逃。” 整整五分钟,寂然无声,只有等待的声音:舒服椅子的叹息声,打火机和火柴的点火声,小伙子们鞋底吱吱嘎嘎声。凯特瞥了布拉德福一眼,他回报信赖的微笑。波说:“我们正想到你,杰克。”但布拉德福没回答,他肯定不想波。铃声响起。一个小伙子在舞台上说:“海鳗,长官,按预定时间。”一边调整标度盘。一盏白色的小灯在他头顶上闪烁。第二个小伙子拉下一个开关。 没人鼓掌,没人站起来或大叫:“他们还活着!” “海鳗的接线员进来了,说他已经准备好传送了,波。”法兰克画蛇添足地说。在他背后,小伙子们自动自发地动起来,除了耳机之外,对所有的声音都充耳不闻。 “现在我们第一次传送。 我们全用录音,不用手写,海鳗也一样。加速的摩斯电码,我们从两端展开。传送可能需要一分半钟,或两分钟。展开和解码可能需要五……看见没?‘我们准备好要接收。讲吧。’——我们就这样和他通话。现在海鳗又开始讲了。请看左边的红灯。灯亮着,他还在讲——他讲完了。” “不太长,不是吗?”罗瑞莫拉长语调说,但没特别对着某个人讲。罗瑞莫以前失去过情报员。 “现在我们等解码。”法兰克对他的观众说,声调稍微有些太过愉快。 “三分钟,也许五分钟。 抽根烟吧,好吗?每个人放轻松。海鳗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男孩们调整线轴,重新设定仪器。 “我们应该觉得高兴,他还活着。”凯特说,好几个人猛地转头看她,意会到这句真情流露的话出自五楼的女士口中颇不寻常。 灰色的线轴一个接着一个卷在一起。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听见摩斯电码节奏不规则的轻敲声。 停了。 “哎。”罗瑞莫轻声说。 “再放一遍。”布拉德福说。 “怎么回事?”凯特说。 小伙子们重新卷起轴线,打开开关倒转。摩斯电码再次出现,然后又像之前一样停止。 “可不可能是另一端出了差错?”罗瑞莫问。 “当然。”法兰克说,“可能是他的卷线器坏了,或许是他碰到不理想的电离层。一分钟之内,他会再传来。没问题。” 两个小伙中较高的那个取下耳机。 “我们可以解码吗,法兰克先生?”他说,“他们碰上障碍的时候,有时也会在信息里告诉我们。” 法兰克点头之后,他把轴线移到另一头的机器上。列表机马上开始叽嘎作响。奈吉尔和罗瑞莫迅速走近舞台。列表机停了。奈吉尔蛮横地扯下打印出来的纸,和罗瑞莫一起读。布拉德福已经走过通道,登上舞台,从他们未加反抗的手中抢过抄本。 “杰克,别这样。”凯特低声说。 “别怎样?”布拉德福说,突然对她失去耐心。 “别管我自己情报员的死活?什么都别做?” “叫他们再印一份,好不好,法兰克?”奈吉尔温文有礼地说,“我们大家就不必挤在一起看。”布拉德福把那份抄本拿在他自己面前。奈吉尔和罗瑞莫温驯,挨在他两边,越过他的肩膀看。 “例行的情报报告,波。”奈吉尔宣布,大声念,“事先允诺的长度,307组。目前的长度是41组。主题,苏联飞弹基地在皮尔森北部山区重新部署。情报下线米拉波十天前提报。米拉波依次向她的苏联陆军男友化名雷奥的报告——雷奥过去帮我们做得不错,我好像记得。信息如下:情报下线托雷让证实空的拖板车离开地区——信息在句子中结束。 显然是卷线器的问题。除非,就像你说的,他的信号碰到不良的状况。” 法兰克已经下达命令给较高的那个小伙。 “回复他:‘你的信号不清楚。’马上动手。告诉他们我们要再传一次。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现在办不到,我们会一直等到他们可以为止。告诉他们,我们要对情报网里的成员进行点名。你记下了吧,还是要我写个草稿?” “叫他们去死吧。”布拉德福非常大声地下令,“还有,别再对每个人鬼吼鬼叫。没人受伤。” 他把手插进风衣口袋,走回通道。奈吉尔和罗瑞莫仍然在舞台上,两个唱诗班男生一起抓着赞美诗乐谱。卜拉梅尔无欲无求地端坐在观众席。 凯特注视着他,完全不是无欲无求的样子。 “你可以告诉他们你要点名或再传一次,你可以告诉他们撤退,你可以告诉他们去跳维斯杜拉河(Vistula,在波兰境内)。什么差别都没有。”布拉德福说。 “可怜的家伙。”奈吉尔对罗瑞莫说,“他们是他的人,你知道。压力很大。” “他们不是我的人,永远都不会是。你可以要我祝福他们。”他环顾四周寻找有判断力的人,“法兰克。看在老天分上。罗瑞莫。情报组织逮到某人的情报员,如果真的发生了,他们会怎么做?如果他想耍我们,我们就耍回去。如果他不想玩,我们就把他送到塔楼上。有差别吗?我不知道。” “所以呢?”奈吉尔迁就他说。 “如果我们决定耍回去,我们必须做得很自然,而且尽快。为什么?因为我们要让对方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们要做得天衣无缝。我们不会藏他的车,不会关他的房子。我们不会让他或他女儿或任何人消失在空气中。我们不会忽视无用的信箱,也不会编一个某人吃到毒蕈的蹩脚故事。我们不会在他们的高速电波传送中击倒无线电接线员。这是我们最最最不可能做的事。 除非……” “我不懂你的意思,杰克,老兄。”奈吉尔说,但布拉德福根本无视他的存在。 “我想没有人懂,说真的。我觉得你是太沮丧了,所以有点高谈阔论,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除非什么,杰克?”法兰克说。 “除非我们想要对方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他们的情报网了。” “但是为什么有人会这样做呢,杰克?”法兰克热切地问,“解释给我们听,拜托。” “何不另外找时间解释呢?”奈吉尔说。 “从来就没有什么该死的情报网存在。他们从第一天开始就拥有整个情报网。他们付钱给演员,写脚本。他们拥有皮姆,也几乎拥有我。他们也拥有你们每一个人。你们只是还没觉醒而已。” “那他们干吗费事告诉我们这些?”法兰克反驳说,“干吗传给我们中断的假信号?干吗安排这些情报员失踪?” 布拉德福露出微笑。不亲切,也不幽默。但他的确转头看着法兰克微笑。 “因为,老小子,他们要我们以为他们得到了皮姆,而其实他们并没有。”他说,“这是他们惟一要推销给我们的谎言。他们要我们放弃追捕,回家喝下午茶。他们想自己找到他。这是今天的好消息。皮姆还在逃,他们和我们一样想找到他。” 他们看着他转身走过通道,推开隔音垫门的锁。可怜的老杰克,他们彼此交换眼神说,灰飞烟灭:他一生的志业。失去所有的情报员,无法面对事实。看他这么尖酸刻薄,真是讨厌。只有法兰克似乎希望他别离开。 “你下令再传一次了吗?”奈吉尔说,“我说,你下令再传一次了吗?” “我现在就做。”法兰克说。 “好样的。”坐在特别席上的波赞赏地说。 在回廊上,布拉德福停下脚步,给自己点一根烟。门打开又关上。是凯特。 “我撑不下去了,”她说,“太疯狂了。” “嗯,他妈的还会更疯狂哩。”布拉德福冲口而出,仍然满怀怒气。 “这只是预告片。” 又是晚上,玛丽又撑过了一天,没从顶楼窗户优雅地跃下,也没在餐厅墙壁上涂鸦肮脏的字眼。她依然沉稳地坐在床边,瞪着书,然后瞪着电话。电话连着第二条线。线路连着一个灰色的小盒子,似乎就到此为止。从我那个时代,她想。 就没法忍受这些时髦的玩意。她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把杯子放在旁边的桌上,准备终结过去十分钟以来一直和自己争论不休的问题。给你,该死。如果你想来一杯,就拿吧。如果你不想,就把那该死的东西留在原地。她穿戴整齐。她应该犯头疼的,但头疼只是用来逃脱傅格斯和乔琪拷问二人组的谎言,他们对她越来越像是狱卒对行将绞死的犯人那种顺从的态度。 “来玩个涂鸦游戏吧,玛丽?没心情啊?别放在心上。我说,这碎肉馅饼可真丰盛啊,对不对,乔琪?从奶妈离开之后,我就没吃过碎肉馅饼了。你觉得这是冷冻的吗?做好的,冷冻起来,对不对?”11点,内心不住尖叫的她把收拾的工作留给他们,自己上楼来面对这本书,和随书一起送来的短笺。一张手工纸的卡片。银色镶边,我的结婚纪念日。 放在手工纸的信封里。左上角讨人厌的小天使吹着喇叭。 亲爱的玛丽:很遗憾得悉M之灾厄。今晨以极低价买到这本书,不知你是否愿意替我裱褙,和其他书一样,全皮面,硬麻布,标题用金色大写字体,在书背的第一与第二条装钉线之间。 底页看起来太新,或许可以撕掉?格兰特也不在家,所以我想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你能快点做吗,这是给他的惊喜?当然,费用照旧。 我的爱,亲爱的碧伊手没碰威士忌,心里清楚浮现那个小胡子幽灵的身影,玛丽在那张短笺上发挥她的训练素养。 不是碧伊·雷德勒的笔迹。这是伪造的,写给任何了解阴沉游戏的人。写的人借用了碧伊纯美式的铜版镌刻字体,但德文的影响仍处处可见,因为u’s、n’s、t’s的那一撇都没有垂尾。用“是否” 取代“是不是”,她想:美国人什么时候会写是否来着?拼词也不像出自碧伊的手笔:像“灾厄” 这样的字。碧伊根本连“太妃糖’这个词都拼不出来。因为她一看见子音就会重复拼出。她用类似的信纸写到希腊给玛丽的信,就满是这种家族遗传所造成的错字。至于“全皮面”,玛丽只帮碧伊装裱过三本书,碧伊对该怎么裱褙完全没概念,只知道放在格兰特的书架上会很好看,就像在英格兰会有的那种古色古香的书房。全皮面,硬麻布,字体的位置:这是写信人的口吻,不是碧伊。而倘若说碧伊怀疑底页的纸不是原物——那也太看得起碧伊了,因为一个月前她才问过玛丽,黏在封面里的可爱壁纸是在哪里买的? 这张便笺真是拙劣,玛丽的结论是——这么不像碧伊的作风——这是刻意的:好得足以在今天下午送达门口时骗过傅格斯,而却又拙劣得让玛丽警觉到不对劲。 某些她曾被警告过的事,例如:从她替司机开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嗅出了蛛丝马迹。那个白痴傅格斯还从外套柜里拿出一把霍维兹枪,以防万一那个司机是俄国人伪装的——或许正是他自己的写照。因为碧伊这辈子从来就不用这种私人送递服务。碧伊会从贝吉学校回来的途中亲自送来一本书,透过信箱喊叫一声。碧伊会在星期四的国际妇女会中拉住玛丽,给她一堆该死的东西,害她必须辛辛苦苦扛回家。 “我可以看一下卡片吗,玛丽?”傅格斯说,“只是例行程序,你知道伦敦那些人就喜欢搞这一套。碧伊。是那个美国绅士的太太,格兰特夫人?” “就是她。”玛丽证实。 “嗯,很棒的一本书,我得说。英文本也是。 看起来很旧,是吧。”他老练的手指翻着,停在铅笔记号上,偶尔把几页拿到灯光下看。 “1698年版。”玛丽指着罗马数字说。 “老天爷,你看得懂啊。” “可以还给我吗,拜托?” 玄关的老爷钟敲了十二下。傅格斯和乔琪此时一定已经甜滋滋地躺在彼此臂弯里。在永无止尽的秘密监禁岁月里,玛丽看着他俩的恋情成熟。 今晚玛丽下楼吃晚饭时,乔琪焕发出掩藏不住的光彩,是几分钟前才刚办完事的那种神态。未来的一年,他们会是某个资源部门的另一对工作情侣,听候其他级别差遣:装麦克风,大扫除,检查邮件。一年之后,等他们攒下浮夸的加班费,虚报的里程和灌水的出差食宿费之后,他们就会付首付款在东昕买房子,养两个孩子,有资格领取公司的教育补助。我是个妒火中烧的婊子,玛丽想,无一丝悔意。现在,我不会在意自己和傅格斯共度一小时。她拿起听筒,等待着。 “你打给谁,玛丽?”傅格斯的声音瞬即出现。 无论傅格斯此时在何处享受他的爱情生活,他打断玛丽即将要打的电话时都非常清醒。 “我很寂寞。”玛丽回答说,“我想找碧伊·雷德勒聊天。有什么不对吗?” “马格纳斯还在伦敦,玛丽。他耽搁了。” “我知道他在哪儿。我知道内情。我也是大人了。” “他会如常打电话和你联络,你可以好好和他聊聊,他一两天内就会回来。总部趁他在那里的时候抓他去做简报。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我没问题,傅格斯。我口才好得很。” “你常这么晚打电话给她吗?” “如果马格纳斯和格兰特都不在的话,是的,我常打。” 玛丽听见咔啦一声,接着是拨号的声音。她拨了号码,立时传来碧伊的呻吟。她这会儿真是糟透了,她说,真是混账,痉挛,抽筋,随你怎么称呼。她冬天老是逃不过折磨,特别是格兰特没在身边伺候她的时候。咯咯笑。 “见鬼喽,玛丽,我还真怀念呢。这是不是让我变成个荡妇啦?” “我收到汤姆写来的一封贴心的信。”玛丽说。谎言。是有封信,很长,但一点都不贴心。 信里说的是上个星期六和杰克伯伯共度的美好时光,让玛丽毛骨悚然。 碧伊说贝吉这么爱慕汤姆,真是太不成体统了。 “你能想像有一天那两个孩子醒来,发现彼此的差异,会是什么情况吗?” 是的,我可以,玛丽想。他们将会痛恨彼此的勇气。她问碧伊这一天都做了什么。哎,还不就是打发时间嘛,碧伊说。她原本和加拿大大使馆的卡西·克兰约好了打回力球,但因为碧伊的情况,所以两人决定改成喝咖啡。在俱乐部吃沙拉,老天哪,一定得有人告诉该死的奥地利人该怎么做货真价实的沙拉。下午大使馆办了一场义卖,援助尼加拉瓜反政府军,谁能帮上尼加拉瓜反政府军什么忙啊? “你应该出去给自己买些东西的,”玛丽建议说,“一套衣服或一件古董什么的。” “听着,我根本动弹不得。你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个家伙?他去机场的途中把奥迪开回厂去维修。我没车,就没脚。” “我最好挂电话了。”玛丽说,“我有预感,马格纳斯就要打他的深夜电话回来了,如果电话占线他会气疯了。” “没错,他还好吧?”碧伊暧昧地说,“他依然伤心呢,还是已经接受事实了?有些男人,我觉得他们一辈子都想干掉父亲。你应该偶尔听听格兰特怎么说的。” “等他回来我就会知道。”玛丽说,“他走之前几乎一句话都没说。” “太伤心了,呃?格兰特从来没为任何事伤心过,那个小人。” “一开始对他的打击很大,”玛丽坦承,“现在似乎好多了。”她没放下听筒,等待分机的嗡嗡声响起。 “你为什么没提她送还给你的那本漂亮的书,玛丽?”傅格斯抱怨道,“我以为你打电话给她是为了那本书。” “我说过我为什么要打电话。我打电话是因为我寂寞。碧伊·雷德勒一个礼拜送十五本书来给我。我干吗和她谈那本书哄你开心?”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玛丽。” “她没提到书,我干吗提?她在那张该死的便笺里已经给我所有必要的指示了。”我抗议得太过火了,她想,不禁咒骂自己。我在他心里挑起疑问了。 “听着,傅格斯,我很累,很火大,好吗?别管我,回去做你们两个拿手的事吧。” 她拿起书。绝无仅有,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像这本一样完完全全证明寄件人的身份。 De Arte Graphic。《绘画艺术》,福雷斯诺(Charles-Alphonse du Fresnoy,1661-1668,法国画家、艺术理论家)著,附有评论。英译本,但收录一篇原文序言《探讨绘画与诗的比较》,德莱登博士(Dr.John Dryden,1631-1700,英国诗人、文学批评家、剧作家)所撰。她喝光杯里的威士忌。这是同一本书。她深信不疑。就是马格纳斯带到柏林来给我的那一本书,在我还属于杰克时。 “嗨,玛丽,打开!”那是我们成为爱人之前的事。在他开始叫我玛儿之前。 “听着,我要你帮我做件事。你能在这本书里弄一个CD吗?只要能放进一张标准的密码布就可以了。 你今天晚上能做完吗?”我故意会错意,因为我们那时已经眉来眼去了。我假装不知道CD是什么东西,不是外交车牌吗?马格纳斯热心解释,CD指的是隐秘的藏匿处,杰克·布拉德福告诉他,玛丽是最能胜任的个中好手。 “我们利用一家书店当信箱。”马格纳斯解释说,“我有个线人是古书迷。”项目官员很少对他们的行动这么坦诚相告。 我撕下封底,开始轻轻刺穿封面时她还记得一清二楚。我刮下一小片封面的硬纸板,几乎碰到皮里。其他人可能会撕掉皮里,直接从正面动手。但我们的玛丽不会。为了马格纳斯,一切都要十全十美。第二天晚上,他请我吃晚饭。之后,我们一起上床。隔天早上,我把事情经过告诉杰克,他很有风度也很贴心,说我们俩很幸运,他退出战场,让我们好好发展,如果我这么希望的话。我说我是这么希望。而且我乐昏头地告诉杰克,把我和马格纳斯拉在一起的就是那本《绘画艺术》,特别是你记得,我爱画成痴,而马格纳斯醉心写他自己生平的伟大小说。 “你上哪儿,玛丽?”傅格斯从玛丽前方的走廊现身问。她手里拿着书。她把书向他示意了一下。 “我睡不着。我想到地下室去弄这个。回到你那位可人儿身边去,别管我。” 关上地下室的门,她迅速走到工作台。几分钟之内,乔琪就会故作悠闲地端杯好茶来给我,好确定我没变节或割腕自杀。玛丽装一碗温水,沾湿抹布,开始让底页吸水。写那张短笺的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种年代的书籍原本用的是动物胶,会结晶化。玛丽替马格纳斯动手脚时用的也是动物胶。但新的纸却是用浆糊黏上去的,所以对水立即有反应。她用一块布去擦。通常她会用吸墨纸和镇纸。底页掉下来了。硬纸板仍黏着。 她拿来一把小刀,用刀刃刮磨。如果他们用的是绳板,我也磨得穿。绳板是真的用战时的旧绳索做成的,浸泡焦油,缠紧,再捆扎。要刮穿可能得耗好几个小时。她不必担心。这是现代的书面厚纸,像干泥土一样崩开来。她继续刮,密码布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平铺在皮里下面,与她交给马格纳斯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张上面不是一组数字,而是大写字母。这一张的开头是“亲爱的玛丽”。她急忙把那张纸塞到下面,重新拿起小刀,拆下封底的其余部分,仿佛准备重新装订,全皮面,照碧伊的要求。 “我只是想,我一定得过来看看你怎么做。” 乔琪在她旁边坐下,解释说,“我真的需要培养像这样的嗜好,玛丽。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放松。” “可怜的孩子。”玛丽说。 夜深了,布拉德福很生气。尽管他已走到街上,离开“公司”和“公司”的视线,尽管他有工作要做,有行动可以寻求解脱,但他还是很生气。他的怒气已经累积两天了。今天早上为了情报员的事发火,并不是开端。怒火从昨天就开始燃烧,像缓缓燃烧的保险丝,从他昨天为了保住卜拉梅尔小命而做伪证,离开圣若望森林的会议室时就开始了。无论是与汤姆见面,或到瑞丁车站游览,蓄积的怒火都像忠实的朋友挥之不去:“皮姆违反道德律。他选择让自己放逐于法律之外。”今天早上在讯号室终于爆出火光,而之后每一场毫无重点的会议和无谓浪费的时间都让怒火的热度上升。布拉德福这个半受怜悯、但被责备得体无完肤的过气人物,听到自己的论点被引用来反驳他自己,眼看着他以往对皮姆的辩护被接纳更新为制度化的惰性政策。 “但是,杰克,这一切都没有直接证据,你自己说的。”卜拉梅尔尖声说,语气之强烈如同声明正负得负一般。 “如果你通过计算机得出一连串巧合,你就会发现每一件事看起来都有可能,而且大部分的事都可能性极高。’——这是谁说的,呃?我引用的是你的话,杰克。我们都甘拜下风,记得吗?老天爷啊,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替皮姆辩护,和你抬杠。” “我错了。”布拉德福说。 “但谁说你错了?只有你,我想。皮姆的壁炉里有一张捷克密码板。”卜拉梅尔勉强承认,“有一架我们不知道的照相机,附有文件复制设备什么的。天老爷啊,杰克,想想你当年的那些装备,来回运用情报员的方式!金属条,照相机,微缩镜头,藏匿装置,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这些东西够你开当铺的。好吧,我姑且认为你已经归还了。我宁可认为他是从线人手上拿走赃物的警探。他把东西藏在抽屉——或是壁炉——不让家人发现,然后有一天东西曝光了。但这并不会让他变成小偷。只会让他这个能干的警察显得不拘小节,最糟也不过就是粗心大意而已。” “他并不粗心大意。”布拉德福说,“他不是个会冒风险的人。” “好吧,现在他是啦。这个家伙神经崩溃,行为异常。他跑去躲起来,去求救。”卜拉梅尔推测道,语调之宽容犹如圣人。 “或许是个女朋友,你了解他的。我们应该尽快找出来。但看看剧情,杰克。他父亲死了。他是个艺术家型的官员,总是想写伟大的小说,画画、雕刻、休年假,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他已经到了更年期。他已经在疑神疑鬼的乌云底下生活太久了。他如果崩溃,你会觉得奇怪吗?如果你问我的话,他没崩溃才应该奇怪呢。好了,我不是来恕罪的。我想知道的是他干吗带走烧盒,你告诉我说他根本对盒子里的东西一清二楚,甚至大部分还是他自己写的,那带不带走有什么差别?等我们找到他,我可能要把他调离外勤一阵子。我还是觉得没有必要大张旗鼓的声讨。去找我的部长说:‘我们找到另一个了。’尤其不该去找美国人。砰,找出交换条约。砰,去搞情报合作,去找兰利的私人关系,这通常意味着超过正常的外交关系。我们根本什么都还不知道,你就要我冒这一切风险吗?” “波觉得你不该再单飞。”回到卜拉梅尔门外的仆役区时奈吉尔说,“恐怕我也同意。从现在开始,除非经过我本人授权,否则你不能进行任何侦讯行动。你仍然待命,不准动手做任何事。 清楚吗?” 很清楚,布拉德福想,一面观察对街的房子。 我很清楚,我的养老金受到严重威胁。他很努力回想,在神话里是哪个人受到诅咒,要活着目睹自己坏心眼所造成的恶果。雀尔西有许多美丽僻静之处,这幢房子就位于其中最好的地段,坐落于深长的花园尽头,透过大门,只能半隐半现。 褪落的高贵风华弥漫着一股衰敝的气息,斑驳的灰泥留住与世无争的倦怠。布拉德福在门前徘徊数次,观察楼上的窗户,端详可以望见教堂的天际线,因为皮姆的移情心理已深植他心中,宛如间谍私语。五楼有扇屋顶斜窗,亮着灯,拉上窗帘。他凝望时看见一个身影走过,但速度太快,距离太远,所以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他最后一次查看马路左右。大门柱上有个黄铜门铃。他按铃,没等太久。他一推,门咿咿呀呀地开了。他走进去,随手关上。花园是英格兰乡村的隐秘风格,三面环墙。无物俯瞰。交通的杂音神奇地消失了。石板小径落叶未扫,显得湿滑。家,他心中再次复习。苏格兰的家,威尔士的家。海边的家。有扇楼顶窗户与教堂的家。有位名媛母亲带他拜访大宅第的家。他经过一个宽衣的仕女雕像,在秋夜里袒露石雕的胸脯。家是一连串同心圆的幻想,全以相同的事实为核心。 是谁说的——皮姆或他自己?家是对他所不爱的女人的承诺。他走到前门时,门已打开。一个年轻的仆人看着他走近。他身上的紧身外套有军团图案。在他背后,几面未修复的镶金镜子和枝型吊灯映在晦暗的壁纸上熠熠生辉。 “他有个叫史戴格沃德的男孩住在那里。”警方联络人贝罗斯督察报告说,“如果你年龄够大,我就可以念他的定罪记录给你听。” “肯尼爵士在吗,孩子?”布拉德福在鞋垫上擦擦鞋,脱下风衣,愉快地说。 “我不知道,不是吗?我该怎么称呼?” “马洛先生,孩子,有些私人的事,我要和他单独谈十分钟。” “打哪儿来?”男孩说。 “他的选区,孩子。”布拉德福还是愉陕地说。 男孩轻快跑上楼梯。布拉德福的目光掠过玄关。帽子,风格独特。运动大衣,绿色的,颇有岁月。一顶禁卫军的圆顶高帽,复制品。有禁卫军徽章的陆军帽。蓝色的瓷瓮塞满古老的高尔夫球杆、手杖与弯曲的网球拍。男孩踩着碎步再次下楼,一手扶在栏杆上,难掩欣喜。 “他现在可以见你,马洛先生。”他说。 楼梯旁挂着成排的肖像,个个看似无礼。餐厅里,有两个摆放银器的地方,数量足够宴会之用。餐具架上有倒酒器、冷肉和奶酪。布拉德福看见几个脏盘子之后,才知道用餐已经结束。书房闻起来有霉味,还有火炉的石蜡烟味。三个墙面环有走廊,但一半的栏杆都不见了。火炉放进壁炉里,壁炉前有一个晾着袜子和内裤的衣架。 衣架前站着的是肯尼·赛芬顿·鲍伊爵士。他穿着天鹅绒烟装外套,敞领衬衫,脚上的旧缎面拖鞋,金线缝绣的字母已磨损不清。他身材魁梧,肩颈粗大,下巴和眼睛四周有不均匀的肿块。嘴歪向一边,仿佛刚挨了一拳。讲话时只有歪斜的那边有动作,另一边仍静止不动。 “马洛?” “您好吗,阁下?”布拉德福说。 “你要干吗?” “我想和您单独谈一下,如果可以的话,阁下。” “警察?” “不算是,阁下。很类似。” 他递给肯尼爵土一张名片。名片证明持有者负责调查涉及国家安全之事件。如欲确认,请电洽苏格兰场某某分机云云。那一线分机是贝罗斯督察的部门,他们知道布拉德福所有的化名。肯尼爵士不为所动地递还名片。 “所以你是间谍?” “差不多,我想。是的。” “喝点东西吗?啤酒?威士忌?你想喝什么?” “能来杯威士忌就太好了,阁下,既然您提起。” “威士忌,史戴基。”肯尼爵士说,“给他来杯威士忌,好吗?加冰?苏打?你的威士忌要加什么?” “加点水就好了。” “好吧。给他水。给他一个斟酒瓶。放在桌上。用托盘放在那里。让他可以自己倒,你也可以走开。顺便把我的酒也斟满。要坐下吗,马洛? 坐那边吧?” “我想我们该去阿尔皮恩了。”史戴基站在门边说。 “现在不行。我要和这个家伙谈谈。” 布拉德福坐下。肯尼爵士坐在对面。他的目光黄浊,没有反应。布拉德福曾经见过眼睛比他更有生气的死人。他双手摆在膝上,一手不停抖动,活像沙滩上的鱼。在他们中间的桌上,放着玩了一半的双陆棋盘。他和谁下棋?布拉德福想。 谁和他一起用餐?谁和他一起听音乐?谁在我坐下之前坐暖了这张椅子? “您看到我很意外吧,阁下?”布拉德福说。 “比意外还要更强烈一点,老小子。’“最近有其他人来问东问西吗?——外国绅士?——美国人?” “就我所知没有。干吗有人要来?” “我们自己的调查部门有些家伙到处打探,我听说。我想他们是不是也来过这里。我离开办公室之前本来想查清楚的,但缺乏协调,所有的事都变动太大啦。” “什么事?” “嗯,阁下,是您学生时代的朋友马格纳斯·皮姆先生失踪了。他们找每一个可能知道他下落的人。当然也包括您啦。” 肯尼爵士的眼睛抬起,望向门边。 “那边有什么东西困扰您吗,阁下?”布拉德福说。肯尼爵士站起来,走到门边,推开来。布拉德福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跑上楼梯,但他慢了一步,没能看清楚是什么人,尽管他已经急忙挨在肯尼爵土身边查看。 “史戴基,我要你先去阿尔皮恩。”肯尼爵士对着楼梯井叫道,“现在就去。我等会儿就去。 我不想让他听见这些事。”他一面关上门,一面对布拉德福说,“他不知情,就不受伤害。” “以他的记录来看,我不怪您。”布拉德福说,“既然我们站起来了,您介意我上楼看看吗?” “我他妈的当然介意。别再把手放在我身上。 我可不喜欢你。有搜查令吗?” “没有。” 肯尼爵士重新落座,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根用过的火柴棒,拿烧过的那头清指甲。 “拿搜查令来吧。”他建议道,“拿搜查令来,我可能就让你看。换句话说,我也可能不让你看。” “他在这里吗?”布拉德福说。 “谁?’“皮姆。” “不知道。没听说。谁是皮姆?” 布拉德福仍然站着。他脸色不寻常地泛白,花了好一会儿才稳下声音,继续开口。 “我和您谈个条件吧。”他说。 肯尼爵士仍然充耳不闻。 “把他交给我。您上楼去。或者打电话给他。 不管你们是怎么约定的,去做就是了。您把他交给我。为了回报,我会让您的名字不牵扯进来,让史戴基的名字不牵扯进来。否则就是:‘MP爵士隐匿在逃老友’。您也非常有可能被以从犯的罪名起诉。史戴基多大?” “够大了。” “他到这里来的时候多大?” “查查看。不知道。” “我也是皮姆的朋友。会有比我更恶劣的人来这里找他,问他。如果他同意,我就同意。我不会把您的名字牵扯进来。只要把他交给我,您和史戴基就永远不必再有他或者是我的消息。” “听起来你的损失好像比我们更大。”肯尼爵士说,一边检视修整指甲的成果。 “我怀疑。” “问题是我们到底有什么,我想。没得到手的东西就不会失去。不在乎的东西就不会想念。 不属于你的东西就无法出卖。” “皮姆可以,很显然的。”布拉德福说,“他出卖国家机密。” 肯尼爵士继续欣赏他的指甲。 “为了钱?” “很可能。” 肯尼爵士摇摇头。 “他不在乎钱。他在乎的是爱。可是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真是个蠢人。卖力卖过了头。” “他现在正带着不属于他的文件在英格兰到处逛,你和我应该都是爱国的英国人。” “很多家伙做他们不该做的事。这就是为什么需要好朋友的原因。” “他写给儿子的信里提到您。您知道吗?关于一把小刀什么的。您有什么印象吗?” “事实上是有。” “谁是波比?” “没听过这个女人。” “或者是男人?” “说得好,但没听过。” “文沃斯?” “没去过。讨厌那个地方。那里怎么了?” “有个叫萨宾娜的女孩,他在奥地利追上的。 他提到过她吗?” “就我记得的,没有。皮姆追过一大把女孩。 对他不太好。” “他打过电话给你,对不对?星期一晚上,用公共电话打的。” 肯尼爵士突然吓人一跳地挥起手臂,乐不可支地长啸一声。 “醉得脑袋滴水啰。”他大声说,“神志不清。从上次我们六个人在牛津干掉他老爸的那箱波特酒之后,就没见过他醉得那么厉害了。他假装那箱酒是莫顿的某个同志给他的,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年头,莫顿没有同志。没有有钱的同志。那是我们在三一学院的事。” 午夜过后。回到牧人市场那间鸽子栖息在栏杆上的牢房里,布拉德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从纸盒里倒了些柳橙汁加到杯里。他把外套丢到床上,口袋型录音机放在他面前的书桌上。 他一面听一面记。 “……国会开会期间,不能太经常到威尔特郡去,这是规定。但是星期天是我第二任老婆的生日,我儿子会从学校回来,所以我去啦,做我份内的事。然后我想,我可以待个一两天,看看能帮选区做什么事……” 再次倒转……“通常在威尔特郡是不接电话的,但星期一是她的桥牌之夜,我在书房玩双陆棋,所以电话响的时候,我想我最好接电话,免得坏了她们四个人的玩兴。应该已经十一点半了,但琴恩的桥牌之夜永远结束不了。男人的声音。一定是她的男朋友,我想。不要脸到家了,真是,都晚上几点了。‘哈啰?赛?赛芬?’‘到底是谁啊?’我说,‘是我,马格纳斯。我父亲死了。我来安葬他。’我心想,可怜的老家伙。 没人喜欢自己的老头在身边死掉——你说对不对?——再来些水吗?请自便。” 布拉德福听见自己倾身拿斟酒瓶时咕哝道声谢。倒酒的水流声。 “‘洁好吗?’他说。洁米娜是我姐姐。他们有一阵子很来劲,但没撑太久。她嫁了个开花店的。很怪吧。那个家伙在往巴辛史托克的路边种花,名字挂在招牌上。她好像无所谓。她反正不常见到他。航向的问题,我们的洁。和我一样。” 继续前转。 “……烂醉,分不清他是哭还是笑。可怜的家伙,我心想。发泄他的哀伤。我也一样。接着,就我记得的,他开始谈起我们的私立学校。我的意思是,天哪,我们一起上过两三个学校,牛津,更别提那些假期,而四十年后,三更半夜在电话里,派对还没结束,他想谈的竟然是在私立学校的时候,他把我名字的缩写刻在教职员厕所里,害我挨打。‘对不起,我刻了你的名字,赛。’没错,是他。他刻了我的名字。我从来没怀疑过不是他刻的。他露出马脚了,真的。知道他做了什么吗?这该死的笨蛋在S和B之间加上了一横连接线,我们从来不这样写的。我告诉老格林勃,那个校长。‘我干吗加上连接线?去查学校名册。’一点用都没有,照样鞭了我一顿。就是这样,你知道的。没有正义。我不知道我有多在意。在那个年头,每个人都揍其他人。何况,我自己对他也很不好。常用他家里的人来气他。他老爸是个骗子,你知道的。差点毁了我姑姑。还去钓我妈。想拐她上床,但她溜掉了。什么在苏格兰哪里盖个新机场的计划。他已经摆平了当地人,剩下的就是买地、得到正式许可,然后等着赚大钱。我有个表哥拥有大半个阿吉尔。我问过他这件事。噱头,这整件事。怪吧。我有一次和他们在一起。阿斯科特的塔特斯招待所。所有的骗子都在那里出没,马格纳斯还叫他们‘阁下’。 他老爸有一回想进军国会。可惜没成功。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再次前转:“……投钱的声音。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在伦敦,但他被跟踪,必须打公用电话。 我说:‘你这回刻了谁的名字啦?’纯属笑话,但他没听懂。我对他老爸的事觉得很遗憾,你知道的。不想让他这么消沉。戏剧化的家伙,一直都是。他手里总要握着一些恐怖的问题才有活着的感觉。只要你告诉他说埃及的金字塔快塌了,他就会买下来。我说,给我你的电话号码,我会打给你。他说一定是有人要我这么问他的。我说:‘胡说八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有一半的朋友都在逃命。’他说他父亲死了,他第一次仔细回顾他的一生。追根究底。一直都是。然后他又回头说他刻的那个缩写。‘我真的很抱歉,赛。’我说:‘听着,老小子,我一直都知道是你,可是我想我们不必一辈子都在为私校做的事背着包袱吧。你需要现金吗?需要床?在我的宅院里找间小屋吧。’‘我真的很抱歉,赛,真的很抱歉。’我说:‘你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就照做。我在伦敦还算有头有脸,需要什么帮忙就说一声。’唉,我的意思是真该死,他打了二十分钟的电话。我放下电话,半个小时之后他又打来。‘哈啰,赛,又是我。’这次琴恩真的很火大。以为是史戴基在耍脾气。‘我一定要和你谈谈,赛,听我说。’嗯,这个老家伙情绪低落,你总不能挂他电话吧,对不对?” 布拉德福听到肯尼爵士的钟敲响十二下。他匆匆记下。同心圆幻想,他再次对自己说,以事实为中心。他已听到他正等待的那一段。 “……说他在做情报工作。我可不意外,这年头谁不是呢?……说他替一个英国人工作,叫布拉德福的。我觉得我并没全听进去,老实说。 有个叫布拉德福的人,还有另一个家伙。说他同时替他们两个人工作。他们就像他的双亲。让他不断前进。我说你这个笨蛋,他们催你不断前进,你就会离不开他们。说他一定要写一本有关他们的书,留下正确的记录。什么记录?天知道。他写给布拉德福,写给另一个家伙,然后他自己就要躲到一个秘密的地方去等死。”布拉德福听到背景里有自己耐心的低语。 “……嗯,我或许听错了也说不定。也许他想先躲到那个秘密的地方,才写信给他们。我没全听进去。我讨厌喝醉酒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内。” 布拉德福鼓励他。 一段漫长的沉默。 布拉德福再次鼓励。 肯尼爵士含糊地说:“说他是操控他的人。” “谁操控谁?” “皮姆被另一个家伙操控。不是布拉德福。 是另一个家伙。说他伤害过他,不知怎么的。烂醉,我跟你说过的。” 布拉德福再次催促他,多使劲一些。 “……那人的名字?” “不知道。我不记得他有说。对不起,不,他没说。” “那个秘密的地方?在哪里?” “没说。他的事。” 布拉德福让录音带继续播放。赛芬顿,鲍伊给自己点一根烟,风暴骤至。前门像卡农炮发射,轰一下打开,又摔上,昭告史戴基急如星火地回来了。 布拉德福和肯尼爵士站在楼梯平台。 “干什么,老小子?”——肯尼爵士大声问。 “我说,您觉得他可能在哪里?”布拉德福说。 “楼上,老小子。你自己说的。”在记忆之眼里,布拉德福看见肯尼爵士的脸凑近他,露出扭曲的衰弱微笑。 “拿搜查令来,你或许就可以看一下。也或许不行。不知道。看着办吧。” 布拉德福听到自己的脚步一顿一顿地走下肯尼爵士的楼梯。他听见自己走到玄关,史戴基轻盈的脚步声与他的脚步声重叠。他听见史戴基道晚安,咔啦一声替他打开门锁。史戴基来不及叫出声来,因为布拉德福把他拖出房子,一手掩住他的嘴,另一手拽住他的后脑勺。砰一声,他用力把史戴基的脑袋抵在肯尼爵士豪华门廊的灰泥柱上,他的声音,贴在史戴基耳边响起。 “他们以前这样对付过你吗——把你压在墙上?” 低声啜泣回答。 “还有谁住在房子里,孩子?” “没有。” “今天晚上是谁在顶楼,在窗户前走来走去?” “是我。” “为什么?” “那是我的房间。” “我以为你们两个一起住新房呢。” “我还是有自己的房间,不是吗?我有自己的隐私,他也一样。” “屋里完全没有其他人?” “没有。” “整个礼拜都没有?” “没有,我告诉你了。哎,别走!” “怎么了?”布拉德福已朝外走。 “我没带钥匙。我怎么进去?” 布拉德福摔上大门,哐啷一声。 他打电话给凯特。没人接。 他打电话给他老婆。没人接。 他打电话到派丁顿,记下从派丁顿经瑞丁到彭占斯的卧铺火车的时间与路线。 他努力想入睡,但挣扎了一个小时,还是回到书桌前,拿出兰利的档案夹,再看一次声名狼藉的佩特兹一汉普尔一扎沃斯基,可能是操控皮姆的人,最近在科孚现身。 “……本名不详……1961年访问埃及之捷克考古队可疑成员(佩特兹)……1966年捷克驻东德军事代表团可疑成员(汉普尔)……高六英尺,佝偻,左腿稍跛……” “有个叫布拉德福的人,还有另一个家伙。” 赛芬顿,鲍伊说,“他们就像他的双亲。说他是操控他的人。” “你自己带他人门。”他听见贝琳达说,“你创造了他。” 他继续凝视照片。向下垂的眼睑。向下垂的小胡子。闪烁的眼神。似有若无的斯拉夫微笑。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我从来没看过你却能认出你来? 格兰特·雷德勒从来没站在这么崇高的地位上,也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优秀过。正义长存! 他平心静气面对自己的胜利说。我的主人们不负他们拥有的权威。高尚的任务让我发挥到极致,发现我没辜负我所领用的薪资。在葛罗斯凡纳广场美国大使馆六楼,封得滴水不漏的行动室里,他四周满是他从来不知道他们存在的人。他们来自伦敦驻处的偏远角落,但他一踏进房里,他们都对他投以相似的亲近目光。一群你会希望自己碰到的好美国人,他想。局里真的知道如何挑选我们。他们在华斯勒开始讲话时才纷纷就座。 “该把这件事做个了结。”门一锁上,华斯勒就严厉地说,“见过盖瑞,各位。盖瑞是SISURP的负责人。他来报告皮姆案的重要突破,然后讨论行动。” SISURP,格兰特·雷德勒最近才知道,就是“南欧情报监控”的缩写。盖瑞是你们典型的肯塔基人——高,瘦,风趣。雷德勒已经对他大加赞赏。盖瑞腋下夹了一大叠纸,但并没有交给他们。我们的调查对象,他直截了当地说,是佩特兹一普瑞尔一扎沃斯基,现在被简称为PHZ。 SISURP的一个小组在星期二早上10点到12点之间,发现他出现在维也纳的捷克大使馆。雷德勒入神地聆听盖瑞报告PHZ当日行踪的每一个细节。PHZ在哪里喝咖啡。PHZ和谁一起吃饭。 在哪里。PHZ的跛脚。他随时可以亮出的微笑。 他的魅力,特别是对女人。他的雪茄,在哪里点烟,在哪里买烟。PHZ的随和易相处,他显然没察觉自己已经被十八壮汉的野战部队盯上了。 有两次,“不知是有意或无意”,PHZ让自己出现在玛丽·皮姆太太附近。其中一次,盖瑞说,两人确定有眼神接触。另一次,监视行动被一对英国人阻挠,那两个人应该是皮姆太太的保镖。 终于,行动的加冕时刻到了,格兰特·雷德勒辉煌灿烂的婚姻与迄至此时光彩眩目的事业高潮来临了,在当地时间这天早上8点钟,盖瑞小组的三个成员混在维也纳的英国教会后排座位里,另外十二个则在教堂四周布桩——配备车辆的机动小组,非常必要,因为此处是外交领地,不容有人游荡徘徊——而PHZ和玛丽·皮姆隔着通道分坐两边。雷德勒上场的信号来了。盖瑞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格兰特,我想接下来应该交给你了。我们的了解有限。”他说,态度粗率却愉快。 围桌而坐的人纷纷好奇地转头,雷德勒感觉到他们对他的兴趣再次加温到新的高点。他立即开口。非常谦逊地。 “好,其实呢,我觉得这应该是碧伊的功劳,不是我的。碧伊是雷德勒太太。”他对桌子对面那位比较年长的男人解释,话一出口才意识到那是卡佛,伦敦情报站主任,从来就不是拥护雷德勒的人。 “她是长老教会的教友。她的父母亲也都是长老会的。后来雷德勒太太靠着宗教组织来抚慰她的精神需求,定期上维也纳的英国国教教会,也就是一般所说的英国教会,老实说,那真是我见过最性感的教会。对不对,盖瑞?有翅膀的小天使、仙女——与其说是一般的教会,还不如说是有宗教色彩的闺房呢。你知道的,麦克,如果有什么人的名字因为这个案子而获得兰利的表扬,那么,我想一定是碧伊的名字。”他加上一句,仍然没进入正题。 接下来的部分就进展神速。是碧伊,不是监视小组,想办法跟在PHZ之后走上通道,在排队领圣餐的队伍里站在他和玛丽后面。是碧伊隔了约莫五英尺的距离,观察到PHZ倾前在玛丽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观察到玛丽的身体先是向后靠听清楚,接着又倾前回到祈祷的姿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所以我说呢,真的多亏我太太,在这个长期的行动中她一直是我的好帮手,她亲眼目睹他们搭上话了。”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也是碧伊在礼拜一结束之后就赶回我们的公寓,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到大使馆给我,描述了整个不可思议的经过,用的是我们为像这样的紧急事故所约定的暗号。我的意思是,碧伊根本不知道中情局部署了监视小组在教会里。她是因为玛丽去才去的,和其他许多事情一样。但是她一个人挖到了大情报,抵得上SISURP六个小时或更多时间的部署。”雷德勒有些喘不过气来,在结束他的陈述之前寻找华斯勒的身影。 “我惟一的遗憾是,雷德勒太太没学过唇语。” 雷德勒不期待有掌声。他加入的这个团体原本就不可能有欢呼声。意义深远的静默对他而言是更合适的赞誉。 密码专家阿塔利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在大使馆这里。”他重复雷德勒的话,不算是个问题。 “对不起?”雷德勒说。 “你太太打电话到大使馆来?从维也纳?在教堂的事发生之后立刻打来?用你家里的自动电话?” “是的,先生,我立刻把她的消息带到楼上给华斯勒先生。九点钟他在他的办公桌接获这个消息。” “九点半。”华斯勒说。 “你们用的是什么样的暗号,请问?”阿塔利一边写一边问。 雷德勒很乐于说明:“嗯,事实上我们是借用碧伊姑妈和叔父的名字。我们常觉得玛丽,皮姆的心理状态和碧伊的艾蒂姑妈很像。所以我们就用这个作基础。‘你知道今天艾蒂姑妈在教会里做了什么吗?’……碧伊很有技巧。” “谢谢。”阿塔利说。 接着是卡佛开口,他的问题不尽友善。 “你说你太太知道我们的行动,格兰特?我以为皮姆的案子是绝对不能让太太插手的。哈瑞,回头我们是不是要对这个事作些规范?” “是绝对不能让太太插手。”雷德勒潇洒地承认,“但是因为雷德勒太太在这件事情上和我配合无间,要说她对于我们刻意与皮姆夫妇拉拢关系的用心毫不起疑,就太说不过去了。嗯,在马格纳斯这个案子是如此。而且我要特别提到,碧伊一直认为,如果我们深入去挖掘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一定会发现玛丽扮演非常深沉的幕后角色。玛丽是在演戏。” 卡佛又开口。 “雷德勒太太也知道PHZ的事?他是这个案子刚出现的重要人物,格兰特。 他可能是条大鱼。但她也知情,嗯?” 雷德勒无法遏止红晕染上他脸颊,也无法遏止声音变调刺耳。 “雷德、勒太太直觉认为那次会面有问题,所以立刻采取行动。你想谴责她,卡佛,就先谴责我好了,可以吗?” 阿塔利再次开口,用的还是他那该死的慢条斯理法国腔。 “PHZ在你们家里的暗号是什么?” “巴比叔叔。”雷德勒高声说。 “但是,巴比叔叔可不是直觉啰,格兰特。” 卡佛反驳说,“巴比是你们两个约定好的暗号。 如果你没告诉她佩特兹一汉普尔一扎沃斯基的故事,又怎么能编出巴比叔叔的暗号呢?” 华斯勒重掌会议。 “好了啦,好了,好了。”他很不快地咆哮,“等一下再吵。现在我们怎么做?SISURP分别监视他们两个。PHZ和玛丽。对吧,盖瑞?不管他们到哪里去。” “我正在征调人力。”盖瑞说,“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就有整整两个小组在那里。” “下一个问题,我们要怎么告诉那些该死的英国佬,什么时候?说什么?”华斯勒说。 “看来我们已经告诉他们了。”阿塔利说,懒洋洋的目光瞥了雷德勒一眼。 “除非这几天英国佬已经放弃窃听美国大使馆了,但我很怀疑。” 正义长存,但正义,格兰特·雷德勒在清晨来临之前发现,已死了。他的健康突然恶化,他在维也纳的工作因玩忽职守而告结束。他的妻子,不但没能得到雷德勒梦想的表扬,反而奉令随他即刻返回弗吉尼亚州的兰利。 “雷德勒太过激动,太过投入,”兰利日渐扩充的驻局心理学家团队中的一员写道,“他需要比较不歇斯底里的环境。” 医师替他开立的处方——平静的环境——终于在统计处找到了,这几乎把他给逼疯了。 第13章 绿色档案柜立在皮姆房间中央,像一门曾经立过战功的废弃野战炮。铬钢从把手剥落,不知是被狠踢还是重摔,缺损了一角,所以只要轻轻一碰,就颤巍巍的。裂损的地方已生锈,锈斑扩散到螺丝孔里,钻进表漆底下,让柜面很不体面地隆起一粒粒疹子。皮姆像个原始人似的,带着敬畏与嫌恶兼而有之的心情绕行环顾。这是从天堂送来的。注定要再回到此地。我应该把柜子和他一起送进火葬场,这样他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展示给他的造物主看。三个无辜的不透明抽屉,圣瑞克的福音书。你是我的。你被击败了。记录已经交到我手里。我有钥匙来打开我的锁。 他给柜子猛地一推,听见柜子里一阵崩塌声响,是档案在他的命令下应声坠落。我应该写下来告诉你,他沿途碰到的魔法师,汤姆。满月应该正转为红色,猫头鹰也如常号叫,但在邪恶的谋杀正要发动之际,这一切显得如此不自然。不过皮姆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是马格纳斯·皮姆少尉,搭着他的私人火车穿越被占领的奥地利,就像许久之前另一个较不成熟的皮姆等待着拉帕迪先生交来E.韦伯的黄金一样,踏进同一个边境小镇。他是罗马的征服者,正赶路前去接掌第一份派任的职务。他千锤百炼,力克人性弱点与他自己的命运,你只消看看他那双禁欲的军人眼睛,对着在阳光普照的田野里采收玉米的蛮族妇女袒露的胸膛现出不豫之色。他的万全准备让他轻松过关,像在英国的周日那般轻松自在,虽然皮姆并不企求轻易过关。英国人礼节周到、学问不佳的优点,对他来说再有利不过了。 甚至连他在牛津那段阴郁的政治结社活动都成为助力。 “如果彭戈斯问你说,你现在或以前是否曾经是宗族的一员,就直直盯住他们的眼睛,告诉他们说从来没有。”迈克最后告诫他说。那时他们正在兰斯唐的游泳池畔共进运动午餐,看着城郊女孩货真价实的胴体在消毒过的水里蠕动。 “彭戈斯?”皮姆迷惑地问。 “无法无天的阿兵哥,老小子。战争办公室。 离这里不远的树林。‘公司’会直接办好你的手续。叫他们管好他妈的自己的事。” “真是太感谢了。”皮姆说。 同一个晚上,玩了九场棒透了的回力球,浑身发热的皮姆被带去见一位情报组织非常资深的官员,在离瑞克最新的府邸不远处,一间简朴得令人难有印象的办公室里。这是首先找上他的那位甘特上校吗?他官阶比较高,皮姆听说。别问。 “我们想要谢谢你。”这位资深官员说。 “我很乐在其中。”皮姆说。 “这是个烂差事,和那些人搅和在一起。但总得有人做啊。” “噢,也没那么糟啦,长官。” “听着。我们会把你的名字留在名册上。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这几天我们会有一个遴选委员会。除此之外,你隶属公园另一头的那些家伙,按规定,我们不能在别人的渔场里钓鱼。同样的,如果你不想到国外去当玛塔·哈莉(Mata Hari,1876-1917,知名女间谍,原为荷兰舞者,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因为德国刺探法国情报遭处决)决定留在国内保卫你的国家,也让我们知道。” “我会的,长官。谢谢您。”皮姆说。 这位非常资深的官员肤色棕黄,说话干脆,刻意不带有任何特征,就像他自己的信封一样。 他有乡村律师那种暴躁的神态,那也正是他在回应“伟大召唤”前的职业。他倾身靠在书桌上,露出迷惑的微笑。 “如果你不想说,就别告诉我。 你当初是怎么和那群人搅和在一起的?” “共产党?” “不,不,不是。是我们的姐妹组织。” “在伯尔尼,长官。我当时在那里念书。” “在瑞士。”这个大人物说,一边参考着心理地图。 “是的,长官。” “我太太和我有一次到伯尔尼附近滑雪。一个叫穆伦的小地方。英国人经营的,所以没有车辆。我们很喜欢。你替他们做什么?” “和替你做的差不多,长官,真的。只是更危险一点。” “在哪一方面?” “在那里你会觉得没有保障。以牙还牙,我想。” “在我看来似乎是个祥和的地方。好吧,祝你好运,皮姆。小心那些家伙。他们人不错,但太狡猾了。我们人也不错,但还有一点点荣誉心。 这就是差别所在。” “他很出色。”皮姆告诉他的向导,“他假装自己很平庸,其实他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几天之后,他手提行李,站在基础训练营区的警卫室时,仍然回荡着得意兴奋之情。这两个月来,他靠自己的教养,获得丰硕的奖赏。当威尔士矿工和格拉斯哥刺客不怕丢脸地哭爹求娘,不假外出,被送到惩戒场去时,皮姆心安理得地入睡,不为任何人哭泣。早在起床号把怒气冲冲、咒骂不休的同伴从床上挖起来之前,他已经擦亮皮靴、皮带铜扣和帽徽,铺好床,整理好床头柜,仿佛有人要求他似的,准备好冲一个冷水澡,重新着装,在令人作呕的早餐之前与韦罗先生一起读第一段晨训。在校阅场与足球场上,他表现出众。他既不畏惧呵斥,也不期待权威讲道理。 “炮兵皮姆在哪里?”有一天,讲述科伦纳战场的课上到一半,上校咆哮说,好像很不高兴看到有其他人讲话似的。训练大厅里的每一个士官都高呼皮姆的名字,直到他站起来。 “你是皮姆?” “是,长官!” “下课后来见我。” “是,长官!” 军团总部坐落在校阅场的另一端。皮姆行进到那里,敬礼。上校的侍从官离开房间。 “放轻松,皮姆。坐下。” 基于军人对言词的不信任,上校说话非常谨慎。他有柔软的蜜色小胡子,和愚蠢至极的人才可能有的那种清澈眼神。 “有关方面告诉我,假设你获得任命的话,将会到某个特别的机关去接受特别训练课程,皮姆。” “是的,长官。” “所以我必须提出你的人事报告。” “是的,长官。” “我该做的。会很正面,事实上。” “谢谢,长官。” “你很敏锐。你不愤世嫉俗。你没结婚,皮姆,享受难得的平静。你是我们国家需要的人。” “谢谢您,长官,” “皮姆。” “是,长官。” “如果你们那伙人刚好要找个有些难于捉摸(原文为法语)的退休上校,我相信你会记得我。我能说一点法文,马骑得不错,也懂酒。告诉他们。” “我会的,长官。谢谢您,长官。” 上校记性不佳,老是因为忘记而回到相同的话题上。 “慎选时机,别冒冒失失地提出来。他们不喜欢这样。要有技巧。这是命令。” “我会的,长官。”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知道,长官。” “拼出来。” 皮姆照办。 “如果他们要求的话,我也可以改名字。他们只要告诉我就成了。我听说你得第一名,皮姆。” “是的,长官。” “保持下去。” 每到傍晚,皮姆坐在那些寂寞的人身边,来者不拒地听他们口述写下给女友的情书。他们怕写字,他就替他们代笔,在他们的抒情陈意之外又加上了他自己的甜言蜜语。有时,他满腔文采,便进而为自我抒发的歌咏,采用布兰登(Edmund Blunden,1896-1974,英国诗人,“二战”后任教于牛津莫顿学院)或萨森(Siegfried Sasson,1886-1967,英国诗人,与布兰登同为知名的大战诗人)的诗歌体:最亲爱的贝琳达:我实在很难告诉你,和劳工阶层为伍,可以发现怎样的人性善良的乐趣与单纯。昨天——非常刺激——我们载着二十五磅重的炮到英格兰某个偏远的试射区去进行第一次射击。我们天亮之前就上了卡车,一直到11点才抵达目的地。负载甚重的板条椅是设计来让人震碎脊椎骨用的。我们没有坐垫,只带了随身口粮。但那些家伙一路精神抖擞地吹口哨唱歌,表现得可圈可点,回程时虽满口抱怨,却快活似神仙。能与他们为伍让我倍感荣幸,我甚至认真考虑回绝任命。 然而,任命来临时,皮姆并没有太多挣扎就接受了。绣在绿布上的卡其色性感山丘,在他野战服上一肩一个,每回火车开进隧道,他就忍不住要偷看一眼确认它们的存在。农村少女的赤裸胸膛是他自选举之后第一次接触到的。每经过一个山谷,他就紧张地用不以为然的眼光去搜寻更多裸裎的胸脯,也很少失望。 “我们会先派你到维也纳去。”他情报部的指挥官说,“在实地执行任务之前,有先感受一下当地风土的机会。” “听起来很理想,长官。”皮姆说。 当年的奥地利和我们此时热爱的地方是个完全不同的国度,汤姆,而维也纳是个分裂的城市,就像柏林,或你的父亲。几年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外交官们同意不再为枝节琐事烦心,因为和德国人还有得吵呢,于是占领的列强签下条约,各自回家,成就了我毕生仅见的英国外交部功绩。 但在皮姆的那个年代,枝节琐事还在热烈进行。 美国人拥有萨尔茨堡和林茨作为他们的首都,法国人有茵斯布鲁克,英国人有格拉茨和克拉根福,而每一方都在维也纳各据地盘,内城则由四国联合控制。圣诞节时,俄国人给我们木桶装的鱼子酱,我们给俄国人梅子布丁,皮姆抵达维也纳的时候还流传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回鱼子酱端上晚餐桌当前菜,一个苏格兰下土还向值日官抱怨果酱有鱼腥味。英国在维也纳的首脑住在一片散落的别墅群里,名为狄夫·因特。那里也是皮姆少尉开始值勤的地方。他的工作包括阅读从苏联洗衣队到匈牙利骑兵队的所有动态报告,然后把不同颜色的图钉钉到地图上。他觉得最刺激的地图是苏联在奥地利的占领区,因为地界距他工作的地点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皮姆只要看着边界,就能感觉到阴谋与危险如针刺痛皮肤。其他时间,当他疲惫或遗忘时。他的目光会向上飘到捷克斯洛伐克的西部,望向卡洛维瓦利,也就是以前的卡斯贝德,曾让勃拉姆斯与贝多芬留恋的18世纪温泉胜地。但他知道,他与那里没有个人渊源,他的兴趣纯属历史因素。 起初的几个月,他的生活非常怪异,因为他的命运并未停驻在维也纳,但此刻,在奇想幻飞的时刻,我觉得这个首都似乎等待着将他从更严格的自然律法中解放出来。皮姆姿态太低,让他的军官同袍不把他放在眼里;又太拘泥礼仪,无法与其他阶级的人混在一起;更因为太穷,无法到浪迹天涯的旅人餐厅和夜总会厮混,只能在征用的旅馆房间和他的地图之间游移,如同他在伯尔尼打黑工的那段日子。此刻我可以坦承,但当时绝对不会,在人行道上听着维也纳人闲聊可笑的德国人,或进到在地窖与轰炸过的房含里苟延残喘的小剧院时,他脑海中会涌起一股思念的剧痛,渴望发现有个瘸腿的好朋友在他身边。但他知道什么都没有:只是我的德国灵魂复苏了,他告诉自己;不完整的感觉是德国人的天性。其他夜晚,伟大的情报员会厌恶地戴上他特别为此而买的提洛尔帽,到苏联区外缘进行侦察行动,粗壮的俄国哨兵带着轻型机关枪在苏联总部外面每隔二十码沿街部署。如果俄国哨兵质问,皮姆只需在他们的鞑靼脸孔前亮出他的部队通行证,就能换来友善的放行,他们踏着柔软的皮靴回岗位,以戴着灰色手套的手行礼致意。 “英国人好。” “俄国人也好。”皮姆会笑着说,“俄国人很好,很诚实。” “朋友。(原文为德语)” “同志。(原文为俄语)”伟大的国际主义者回应说。 他会请抽香烟,自己也拿一根。他会用他那个火焰很大的美国芝宝打火机点烟,那是他从狄夫·因特内部暗中进行的买卖中买来的。他让火焰照亮哨兵和他自己的面孔。然后好心的皮姆有一股冲动,幸而未诉诸言词,想解释他虽然在牛津刺探共产党活动,又在维也纳刺探他们,但他内心深处仍然是个共产党员,他心系俄罗斯的雪地与玉米田,更甚于阿斯科特的音乐鸡尾酒会与赌场轮盘。 有时,深夜,他穿过空荡荡的广场回那间有陆军灭火器与瑞克照片,简朴如僧侣的小卧房时,会停下脚步,畅饮洁净的夜晚空气,直到喜悦涌上心头,然后低头看腾起雾气的鹅卵石街道,假装看见莉普西披着难民头巾,手提硬纸板提箱,在街灯中朝他走来。他会对她微笑,勇敢地恭喜自己,无论外在的渴望是什么,他仍活在自己脑海中的世界里。 玛莲娜向他提出保护的要求时,皮姆已在维也纳三个月了。玛莲娜是个捷克传译,也是个出了名的美女。 “你是皮姆先生?”有天晚上,皮姆跟在一群高阶军官背后走下宏伟的阶梯时,玛莲娜以平民愉悦羞涩的语气问。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束腰防水风衣,戴一顶有小角的帽子。 皮姆承认他是。 “你要走路回威契瑟饭店?” 皮姆说他每天晚上都走路回去。 “请允许我和你一道走,行吗,一次就好? 昨天有个男人想强暴我。你可以陪我到门口?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久,勇敢无畏的皮姆就每天晚上陪玛莲娜到她的门口,每天早晨接她出门。他的一天就在这两段幸福洋溢的插曲间展开。但等他在发饷日之后约她一起吃饭时。负责新到任人员的燧石枪团上尉却怒气冲冲地把他找去。 “你是个色胆包天的猪猡,听到没?” “是,长官。” “狄夫·因特的军官不准,再说一次,不准公开和平民雇员交往。除非她们负有比你更重大的任务。听到没?” “是,长官。” “你知道狗屁是什么?” “是,长官。” “不,你不知道。皮姆,狗屁就是军官领带的卡其色比衬衫浅。你最近看过你的领带吗?” “是,长官。” “你看过你的衬衫吗?” “是,长官。” “比比看,皮姆。问问自己,你是什么样的年轻军官。那个女人甚至不能参与最低等级的机密。” 这全是训练,皮姆想,一边换掉领带。我的磨炼是为了以后的实地作战。尽管如此,他还是为玛莲娜问过许多关于他自己的问题而担心,他希望自己没那么据实以告。 没多久之后,上级终于仁慈地认为皮姆已经抓住当地风土的感觉了。离开之前,上尉又把他找去,给他看两张照片。一张是有着柔软嘴唇的漂亮小伙子,另一张是个一脸不屑的胖醉汉。 “如果你看到任何一个,就立即向资深的军官报告,听到没?” “他们是什么人?” “没人教你别问问题吗?如果找不到资深军官,就自己动手逮捕他们。” “怎么逮捕?” “用你的权势啊。有礼,但坚定。‘你们两个被逮捕了。’然后把他们交给最近的资深军官。” 他们的名字,几天之后皮姆在《每日快报》上读到,是盖伊,布吉斯和唐纳·麦克林,英国外交部门的成员。好几个星期的时间,他努力地到处搜寻,但徒劳无功,因为他们已经投诚到莫斯科去了。 那么,我们谁该负责呢,汤姆,告诉我?是皮姆渴切的灵魂或上帝揶揄的幽默,让他每次在坠落炼狱之前先悠游天堂?我告诉过你伯尔尼的欧林格家,那是我们此生仅见的真正幸福快乐的家庭,但我忘了哈里森·曼布瑞少校,前驻内罗毕英国图书馆,一度还担任教育部队军官,顺性而为的军人逻辑让他误入歧途,委身于乌合之众,担任野战安全工作。我忘了他的太太和那许多个美丽的女儿,几乎是欧林格小姐的翻版,除了她们并不热衷演奏音乐,而是养山羊和一头喧闹的小猪,让驻地一片混乱,部队的行政官气得咬牙切齿,却又莫可奈何,因为曼布瑞是情报人员,不受管辖。我忘了格拉茨的第六号野战侦察部队,一幢粉红色的巴洛克别墅,坐落在距城市边缘一英里外的山林间。一大堆电话线接进屋里,没有电话线的屋顶搭满乱七八糟的天线。别墅外有大门和传达室,一个碧眼狂野金发蓬乱的侍应生,名叫霍夫肯的,会穿着烫得笔挺的白外套,急急冲下阶梯,扶你下吉普车。但曼布瑞最喜欢的是湖,他可以整日在这里喂鱼,因为他爱鱼成痴,还慷慨地在我们的秘密经费里拨了可观部分来养殖稀有的鳟鱼。你可以想见一个高大、温和的人,手无缚鸡之力,有着像病人似的优雅姿态。还有如梦似幻的虔诚眼睛与气质。柔软的指尖如同我所见过的文职人员,然而此刻我回想起他,依旧是身着野战服,脚踩麂皮靴,腰带围在肚子上方或掉在下方,站在他挚爱的湖边,蜻蜓扑飞,午后暑气蒸腾,如同皮姆报到那天所见的情景一样,他正把一个像捕虾网的东西插进水里,一边腼腆地咒骂掠食的梭子鱼。 “噢,我的老天哪。你是皮姆。对,没错,很高兴你来了。看看这里,我打算铲掉杂草,看看我们这一块地皮的真面目。你觉得怎么样?” “听起来很棒,长官。”皮姆说。 “我很高兴。你结婚了吗?” “还没,长官。” “太好了。所以你周末就有空啦。” 不知为什么,我总认为他有个兄弟,虽然我不记得曾听他提过。留宿基地的幕僚包括一个我不太记得的中士,和一个名叫考夫曼、拥有剑桥经济学位的伦敦司机。副指挥官麦克莱德中尉是个脸颊红扑扑的银行家,每天回到城里去。在地窖里,尽忠职守的奥地利职员负责监听电话、蒸开信封,把他们没读过的成品放进成排的军队垃圾筒,格拉茨当局每周定期来清一次,那是曼布瑞的梦魇,因为总会有些不喜欢鱼的野蛮人把垃圾倒进湖里。他在一楼安置了当地征召的女传译,从已为人母到适婚年龄都有,每当他记起她们的存在时,就会好好夸赞一番。最后,曼布瑞还有位妻子汉纳,是专门画树的画家,也像其他大人物的妻子一样弱不禁风。汉纳的画很吸引我,我还记得她身穿白色的低领洋装坐在画架前,女孩们尖叫着滚下翠绿的草堤,而曼布瑞和我穿着浴衣在褐色的水中辛苦工作。即使到了今天,我还是无法想像她是那些女儿的母亲。 皮姆往后的人生罕有像此时这般称心如意的生活。在物资方面,纳飞威士忌一瓶7先令,香烟一百根12先令。他可以以物易物,或者如果愿意的话,也可以毫无困难地换成当地货币,但最安全的方法是利用老匈牙利骑兵中尉提供的服务。那个老中尉坐在登记处读机密档案,不时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霍夫肯,就像古德劳夫先生看老欧利的眼神一样。对皮姆来说,这一切都如此熟悉,简直就是他违背传统的童年的延续。周日,他陪曼布瑞一家去做礼拜,吃午餐时偷偷窥视汉纳洋装的前襟。曼布瑞是个天才,皮姆把办公桌搬进这个伟人的接待室时欣喜若狂。曼布瑞是个学识渊博的成功间谍。几个星期之内,他就拥有自己的活动经费。又过几个星期,他多了一条杠让霍夫肯帮他缝在肩上,因为曼布瑞说只有一杠让他看起来很蠢。 而且他有了自己的下线。 “这是培比。”麦克莱德带着滑稽的微笑说,当时他们正小心翼翼地在城外用餐。 “培比以前替德国打红军,现在为我们作战。你痛恨共产主义,对不对,培比?所以他把他的摩托车弄进占领区,卖色情照片给俄国大兵。一个月四百。” “这是艾尔莎。”在“蓝玫瑰”烧烤屋,麦克莱德介绍一名带着四个小孩、矮胖的克思滕州家庭主妇。 “她男朋友在圣波登经营一家咖啡馆。 他会通知她经过他窗前的俄国卡车车牌号码和标志,对不对,艾尔莎?偷偷写在情书背面。一个月三公斤半烘焙咖啡。事后付款。” 线人总共有十来个,皮姆立即展开发展工作,并用他所知的一切方法照顾他们的福利。此刻,回想起操作的经过,他们就像一群朝胸怀大志的情报头子奔来的“天生输家”。但对皮姆而言,他们却是绝无仅有的顶尖侦察员,就算有什么不测,他也会把他们照顾得妥妥当当。 我把萨宾娜留到最后才提,杰克。她和她的朋友玛莲娜一样,是个传译,也和玛莲娜一样,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宛如从《爱情与洛可可女人》书中走出来。她像E.韦伯一样娇小,有丰润款摆的臀部,热烈需索的眼睛。她的胸部不分冬夏都高耸雄壮,和她的臀部一样,不时在工作服里招摇挣扎,坚持吸引皮姆的注意。她有斯拉夫人忧郁的面容,哀伤迷离,但随时能神奇地转为甜美,如果莉普西死而复生,重回二十三岁,她的举止一定比萨宾娜糟得多。 “玛莲娜说你品行端正。”她登上考夫曼下士的吉普车时轻蔑地对皮姆说,一双洛可可腿毫不遮掩。 “这算罪行吗?”皮姆问。 “别担心。”她似有恶兆地回答。吉普车立刻开往营区。除了德文之外,萨宾娜还会说捷克语和塞尔维亚一克罗尼西亚语。公余时间,她在格拉茨大学念经济学,这让她有借口和考夫曼下士攀谈。 “你相信混合型农村经济吗,考夫曼?” “我不相信有这种东西。” “你是凯恩斯学派?” “我可不会拿我自己的钱开玩笑,我告诉你。”考夫曼说。 他们就这样一来一往地对话,而皮姆则拼命想找机会假装不经意拂过她雪白的肩膀,或让她的裙子朝北多掀开一些。 他们旅程的终点总是营区。五年来,东欧难民抓住每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穿过倒刺铁丝网,如潮水涌进奥地利:开着偷来的汽车和卡车闯过边界,越过地雷区,倒挂在火车底下。他们带着自己空洞的面容和瘦不成形的儿女,和他们迷惑的老人和快活的狗儿,还有他们未来的莉普西,成千上万的被关在营区里接受侦讯,等候裁决,他们就在包装木箱上下棋,或彼此展示再也见不到面的人的照片。他们来自匈牙利、罗马尼亚、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南斯拉夫,有时甚至是俄罗斯,他们希望能启程到加拿大、澳大利亚和巴勒斯坦。 他们走过迂回迷离的旅程,通常也基于迂回迷离的理由。他们有医生、科学家和砌砖匠。他们有卡车司机、小偷、特技演员、出版商、强奸犯和建筑师。他们全都经过皮姆的审视。他和考夫曼下土与萨宾娜驱车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营区,评估、记录,然后急忙带着战利品回到曼布瑞身边。 起初,他善感的心总为那许许多多的悲惨境遇而饱受折磨,他有段难熬的时光,因为他痛恨自己关心每个说话的对象:对,我会让你们到蒙特罗,不惜一切代价;对,我会捎信给你在堪培拉的母亲,说你已经安全抵达这里了。起初,皮姆也为自己没受过磨难而困窘。他讯问过的每一个人,一天所经历的事就比他年轻的一生来得更多,所以他怨恨他们。有些人越过边界时还是孩子。其他人漫不经意地谈起死亡和酷刑,让他对他们的漠然义愤填膺,他的不以为然终于引燃他们的怒火,最后带着嘲笑弃他而去。但皮姆这个好工人有工作要做,有指挥官要讨好,而当他武装起自己,还得有敏捷隐秘的心灵去完成。他只需凭着本能,就能知道何时有人想利用他记忆所不及之处,抹去重要的事实。他知道在审查时如何聊天,如何接收回复给他的信号。如果他们说某个夜晚翻越山丘,皮姆就与他们一起翻山越岭,提着他们的莉普西手提箱,感觉到冰冷的山风刺穿陈旧的外套。而有人说谎时,皮姆仰赖自己的心灵指南,立即能还原事实的真貌。;诸多问题充塞在他心中,但像他这么年轻有潜力的律师,很快就学会把这些问题归纳成一连串控诉:“你从哪里来?你在那里看到什么军队?他们戴什么颜色的肩章?他们开什么车,有什么武器? 你走哪一条路线,沿途有没有碰到警卫、障碍,狗,铁丝网或地雷区?你穿什么鞋?如果山路那么陡,你母亲,你祖母怎么受得了?你太太挺着大肚子,你怎么有办法扛两个皮箱带两个小孩? 更有可能是你的匈牙利情报组织老板载你们到边界,告诉你怎么走,然后祝你好运?你是个间谍吗?如果是的话,你干吗不替我们做呢?或者你只是犯了罪,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是不是宁可当间谍,也不愿意被奥地利警察拖回边界去?”就这样,皮姆从自己徘徊摆荡的生活中抽离出来,去解开他们的生活之谜,而萨宾娜,皱着眉、情绪不定、偶尔露出灿烂微笑的萨宾娜只能哑口无言地袖手旁观。有时他会让萨宾娜替他翻译德文,好让自己偷偷占有重复听两遍的优势。 “你从哪里学会玩这种蠢把戏的?”有天晚上他们在威斯勒饭店跳舞时,她疾言厉色地问他,让其他的军人太太很不以为然。 皮姆笑了起来。事关男子气概,又有萨宾娜的大腿紧跨着他,他何必要平白把这一切归功于任何人呢?所以他编了一个故事,说是他在牛津认识的一个狡猾的德国人,后来证明是个间谍。 “我们有过一场相当怪异的脑力战。”他挖掘匆忙创造的记忆告白说,“他用遍一切手段,刚开始的时候我像婴儿一样天真,相信他告诉我的一切。慢慢的,竞赛才变得势均力敌。” “他是共产党?” “后来证明他是。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你如果真的发动攻击,他就会露出马脚。” “他是同性恋吗?”萨宾娜问,疑心昭然若揭。她蠕动身子挨他更紧。 “就我所知不是。他的女人有一整个团。” “他只和军队里的女人睡觉?” “我的意思是,他有一大堆女人。我是比喻。” “我想他是想掩饰他的同性恋倾向。这很正常。” 萨宾娜谈起她自己的生活,仿佛那是她所痛恨的人的生活。她的匈牙利蠢父亲在边界被射杀。 她的傻母亲在布拉格难产而死,孩子是她一文不值的情人的。她的哥哥是个白痴,在斯图加特读医科。她的叔伯们都是酒鬼,全被纳粹和共产党射杀了。 “你要我在星期六教你捷克语吗?”一天傍晚,他们三个一起开车回家时,她用比平常更严厉的声音问他。 “我很愿意。”皮姆握着她垂在身边的手答道,“我真的很喜欢。” “我想这次我们会做爱。走着瞧吧。”她一本正经地说,害考夫曼差点把车开进壕沟里。 星期六来临了,无论是瑞克的阴影或皮姆的恐惧都不能阻止他按响萨宾娜的门铃。他听到一阵比她平常的步伐更轻的脚步声。他看见她眼睛的光影透过门上的窥视孔注视他,所以他尽力装出最有活力、最可靠的微笑。他带来足够的纳飞威士忌以忘却经年累月的罪恶感,但萨宾娜毫无罪恶感,她替他开门时一丝不挂。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抓着邮件袋呆站在她面前。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重新锁上门链,从他无知无觉的手里拿走袋子,放到餐具柜,打开来。那天很暖,但她点了炉火,折起床罩。 “你有过很多女人吗,马格纳斯?”她追问,“一整团的女人,像你那个坏朋友一样?” “我想我没有。”皮姆说。 “你也像所有的英国人一样,是同性恋吗?” “我真的不是。” 她带他到床上。她让他坐下,解开他衬衫的扣子。态度严厉,就像莉普西要把衣服丢到外面的洗衣车时一样。她也解开了他其余的衣服,一一放在椅子上。她要他躺下,把自己奉献给他。 “我不知道。”皮姆高声说。 “什么?” 他开始喃喃诉说,但该解释的太多,而他的传译又忙得分不开身。他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我的一切渴望,我直到此刻一直渴望的是什么。 他的意思是,我能展翅飞翔,我能用我的正面,用我的背面,用我的身侧,用我的头游泳。他的意思是,我完整无缺,我终于加入男人的行列了。 六天之后,在别墅里,一个和煦的星期五下午。在曼布瑞宽敞办公室窗下的花园里,穿着传统吊带花饰皮裤的骑兵中尉正在替霍夫肯剥豆子。曼布瑞坐在办公桌旁,野战服敞开到腰际没扣上扣子,正起草一份给渔船船长的调查表,准备送到成百上千艘渔船上去。好几个星期以来,他满心想的都是追踪海鳟鱼的冬季巡游路径,部队的资源已难以满足他的需求。 “有人找上我,很怪,长官。”皮姆谨慎措词地说,“有人说要带一个可能投诚的人来。” “噢,真是有趣啊,马格纳斯。”曼布瑞礼貌地说,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专心的状态唤醒。 “我希望别又是匈牙利边界卫兵,我真是受够他们了。在维也纳也一样,我相信。”维也纳是曼布瑞日益深重的烦恼,一如曼布瑞之于维也纳。 皮姆读过他们之间痛苦的书信往来,曼布瑞一直锁在他不牢固的办公桌左上抽屉里的那些信。 燧石枪团上尉亲自抵达来处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不是匈牙利人,长官,事实上。”皮姆说,“他是捷克人,隶属驻扎捷克城外的HQ南方指挥部。” 曼布瑞硕大的头部倾向一边,似乎想甩出耳朵里的水。 “嗯,这可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 他不无怀疑地说,“狄夫·因特可以好好地挫一挫南捷克的锐气。或者还包括捷克的其他地方。 美国人似乎觉得他们有垄断那个地方的权利。前几天有人在电话上对我这样说,我不知道是谁。” 通到格拉茨的电话线必须经过苏联占领区。 每到夜里,就会听见俄国技师的声音,还醉醺醺地哼唱哥萨克音乐。 “我的情报来源说,他是在保险库工作的下士,心有不满。”皮姆坚持不放弃,“他应该是明天晚上穿过苏联占领区过来。如果我们没在那里接他,他就会走快捷方式,直接去找美国人。” “你该不会是通过骑兵中尉知道的吧,是不是?”曼布瑞紧张地问。 带着长期熟练的技巧,皮姆一步步踏进危险区域。不,不是骑兵中尉,他向曼布瑞保证。至少听起来不像是骑兵中尉。声音听起来更年轻,也更积极。 曼布瑞很困惑。 “你能解释一下吗?”他说。 皮姆照办。 只是平常的星期四晚上,他说。他刚去看完电影,回程时想在威西斯罗斯歇会儿,喝杯啤酒。 “我想我没听过什么威西斯罗斯。” “是另一家酒馆,长官,真的,但移民利用那里,每个人都坐在长桌子上。我在那里只待了两分钟,不多不少,服务生就叫我去听电话。‘中尉先生,找您的。’他们都认识我,所以我也不意外。” “你混得不错。”曼布瑞显然印象深刻。 “是个男人的声音,说高地德语。‘皮姆先生?有很重要的消息给你。如果你照我说的做,绝对不会失望。你有纸和笔吗?’我有,所以他开始说我写。然后他要我再说一遍让他确认,我还来不及问他是谁,他就挂掉电话了。” 皮姆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从日志后面撕下来的纸。 “如果这是昨天晚上的事,你干吗不早点告诉我?”曼布瑞先生接过那张纸,反驳说。 “你在开联合情报委员会会议。” “唉呀,的确是。他叫你的名字。”曼布瑞不无得意地说,仍然审视着那张纸条。 “只有皮姆中尉做得到。这真是莫大的荣幸,我必须说。” 他拉长耳朵。 “仔细听好,你一定要很小心。” 他警告说,尽管装出严厉的样子,却难以对皮姆说不。 “别太靠近边界,免得万一他们想把你拖过去。”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都不是皮姆近几个月来第一次事前接到投诚者抵达的消息,甚至也不只是第六次,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在月光沐浴的果园里,从全身赤裸的捷克传译低声耳语中听到这个消息。仅仅一个星期之前,皮姆和曼布瑞趁夜坐在克思滕州低地,等候一个罗马尼亚情报上校和他的情妇,驾着偷来的飞机,塞满无价的秘密情报到来。曼布瑞在附近区域部署了奥地利警察,皮姆负责对空发射闪光信号,作为约定的信号。但直到东方渐白,都没有飞机的踪影。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们两人坐在吉普车上冷得发抖时,曼布瑞生气却不无理解地抱怨,“奉上一只该死的山羊当祭品吗?我希望骑兵中尉能更精确一点,这搞得人像个蠢蛋。” 再一个星期前,他们乔装打扮,穿上草绿色防水外套,到占领区边界的一幢偏远旅店去找一个苏联铀矿区来的归乡人,这是他们随时欢迎的投诚者。当他们推开门时,酒馆里的交谈声立即停止,二十来个农夫瞠目结舌瞪着他们。 “撞球。”曼布瑞用很罕见的果决语气命令道,当机立断。 “那里有张桌子。我们可以打一局。来吧。” 曼布瑞仍然穿着他的草绿防水外套,弯下身子打他的球,直到哐啷一声,一个金属物体撞到瓷砖地板上发出巨响才打断了他。皮姆低头一看,只见他的指挥官的点三八左轮手枪就躺在他的大脚边。他立即掩护,速度快得不能再快。但还是不够快,无法阻止那些吓坏了的农民夺门而出,逃入黑夜,而房东则把自己锁在地窖里。 “我可以回去了吗,长官?”考夫曼说,“我根本不是军人,你知道的。我胆子很小。” “不,你不能回去。”皮姆说,“现在别说话。” 谷仓就矗立在萨宾娜所说的地方,在一片围着落叶松的平坦田野中央。一条黄色的小径通向它,后面有个湖。湖的后方有一个山丘,山丘上有一个暸望塔,在暮色低垂时俯瞰山谷。 “你必须穿便服,把车停在克莱恩,布兰朵夫的十字路口。”萨宾娜亲吻、爱抚、唤醒他时,在他的大腿边低语。果园有一堵砖墙,盘踞着一窝棕色大野兔。 “你要让车灯亮着。如果你耍诈,带了人手保护,他就不会现身。他会留在森林里,他火很大。” “我爱你。” “那里有一块石头,漆成白色。考夫曼该留在那里。如果考夫曼超过那块白色石头,他就不会现身,他会留在树林里。” “你为什么不能一起去?” “他不希望这样。他只希望皮姆去。或许他是个同性恋。” “谢谢啦。”皮姆说。 白色石头在他前方闪闪发光。 “留在这里。”皮姆命令说。 “为什么?”考夫曼说。 夜雾丝丝缕缕地拂过田野。跳跃的鱼儿在湖面激起水花。西沉的太阳让落叶松在金色的草地上铺上一英里长的阴影。锯好的圆木堆在谷仓门边,一盆盆天竺葵装点窗前。皮姆再次想起萨宾娜。她平滑的腰窝,丰润的背。 “我要告诉你我绝对不告诉任何英国人的事。我有个弟弟在布拉格,名叫小简。如果你告诉曼布瑞,他会立刻开除我。英国人不容许我们在共产国家有近亲。你了解吗?”是的,萨宾娜,我了解。我看见月光洒在你胸前,你的润泽留在我唇边,锁住我的眼睑。我了解。 “听着,我弟弟捎来消息给你。只给皮姆。他信任你,因为我的关系,因为我告诉他的全是你的好话。他有个朋友想出来。这个朋友很有天分,很聪明,有通天渠道。他能带来很多俄国人的秘密。但首先你必须编个故事告诉曼布瑞,解释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情报的。你很聪明。 你可以编许多故事。现在你得替我弟弟和他朋友编一个。”是的,萨宾娜,我可以编。为了你和你宠爱的弟弟,我可以编出几百万个故事。拿我的笔来,萨宾娜。你把我的衣服放到哪里去了? 现在,从你的日志上撕一张纸给我,我会编个故事说有个陌生人打电话到威西斯罗斯给我,提供给我一个无法抗拒的请求。 皮姆解开他的防水外套。 “一定要侧身前进。” 在萨克森一个渗淡的小训练中心里,他的武器指导老师如是说。他们当时正指导他如何对抗共产党徒。 “如果其他老兄先开枪,你就较能保护自己。”皮姆不确定这算不算好建议。他走近门,但门关着。他绕着谷仓走,想找个可以看见里面的地方。 “他的情报对你很有用。”萨宾娜说,“会让你在维也纳出大名,曼布瑞也一样。狄夫·因特很少有从捷克来的有用情报。大部分都是从美国人那边来的,所以都没用。” 太阳隐没了,夜幕降临。越过湖面,皮姆听到狐狸的叫啸。谷仓后面有几排鸡笼,里面的稻草很干净。无人之境的鸡,他没头没脑地想。无国籍的鸡蛋。鸡群对着他缩起脖子,抖动羽毛。 一只灰色的苍鹭从湖面扬起,向山丘飞去。他回到谷仓前面。 “考夫曼!” “长官?”他们之间相隔百米,但他们的声音在沉寂的夜色中如爱人般亲近。 “你咳嗽吗?” “没有,长官。” “很好,别咳嗽。” “我想我快哭了,长官。” “保持警戒,但不论你看见什么,都别靠过来,除非我叫你。” “我宁可逃跑,如果可以的话,长官。我宁可叛逃,说真的。我是个活靶子。我甚至不算个人。” “数数儿或干点什么吧。” “我不行。我累了。没人来的。” 皮姆拉开门闩,走进去,闻到雪茄烟和马的味道。圣莫里茨,他想,愉快的回忆。谷仓像个大山洞,很漂亮,一端耸起像艘旧船。在高台上有张桌子,出乎皮姆意料,桌上有盏点亮的油灯。 借着灯光,他赞叹着古色古香的梁柱与屋顶。 “在里面等,他会现身。”萨宾娜如是说,“他希望先看到你进去。我弟弟的朋友非常谨慎。像许多捷克人一样,他有伟大而且谨慎的心。”两张高背木椅被拉到桌边,杂志散落,像牙医的候诊间。 这里应该是农夫做文书工作的地方。在谷仓的一角,他注意到有个锈腐的梯子通往阁楼。周末我会带你到这里来。我会带酒、奶酪和面包,还有毯子,以防地板凹凸不平扎人。你可以穿你的荷叶裙,里头什么都不穿。他爬上梯子,窥探阁楼。 坚实的地板,干爽的稻草堆,没有老鼠的形迹。 对纯朴的洛可可女人,再适合不过了。他回到楼下,走向点着油灯的高台,想找张椅子坐下来。 “你一定要有耐心,如果有必要,得等上一整夜。” 萨宾娜如是说,“这个时候穿越边界是非常危险的。现在是夏末,叛逃的人会趁通道还没封闭之前闯关。所以他们有很多警卫和间谍。”两个牲口饮水槽之间有条石子通道。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屋顶。回声终止,他的脚步也停下来。一个瘦瘦的人影坐在桌子上首。那人充满戒心地倾身向前,不知在思索什么事。他一手拿雪茄,一手拿着自动手枪,瞄准皮姆。 “继续走过来,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催促道,语调充满焦虑,“手举起来,看在老天的分上,别想像自己是伟大的牛仔或战争英雄。我们都不是射击班的学员。我们把枪搁在一边,好好聊一聊吧。要讲理。” 此刻皮姆可怜的脑袋里涌现的各种思绪,汤姆,只能靠我们的造物主,加上我们全体的协助,才能描述。他的第一个反应,我确定,是不相信。 过去几年来,他不时见到艾塞尔,这次也是同样。 他睡觉时艾塞尔看着他,艾塞尔戴着贝雷帽站在他床边——“我们再去瞧托马斯·曼一眼吧。” 艾塞尔笑他沉迷于古老的高地德语无法自拔,劝他改掉忠诚捍卫每个认识的人——对牛津的共产分子、对所有的女人、对无数个杰克与迈克、对瑞克——的坏习惯。 “你是不折不扣的笨蛋,马格纳斯阁下。”有次皮姆和拜金女、社会异见分子周旋了一夜回到房里时,艾塞尔警告他。 “你以为只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一分为二,你就可以从中间安然穿过。”艾塞尔一跛一跛地沿伊西斯河纤道走来,看着他屈起指关节敲墙壁,希望让洁米娜留下深刻印象。在补选时,皮姆无法告诉你有多少次艾塞尔闪耀白光的头从观众席中跃起,或他长而倔强的双手挥舞着喝倒彩。就因为艾塞尔在他的意识中如此频繁出现,所以皮姆知道,艾塞尔根本就不存在。既然如此认定,非常合情合理的,他看见艾塞尔的下一个反应就是纯粹的愤怒,因为无论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这个人都绝对禁止、绝对不该在皮姆王国的领地内被看见或被提及,而这个人竟然就坐在这里,抽着烟,微笑着举枪瞄准他——瞄准我,皮姆,刀枪不入、荒淫无度、拥有超自然权力的大英统治阶级的一员。接着,当然,悖论永远存在,自从那天骑着自行车高唱《在拱门下》绕过街角后,皮姆再也没有因为见到一个人而如此狂喜、感动、开心了。 皮姆走着走着,向艾塞尔跑过去。他遵照艾塞尔的命令,高举双手。他不耐烦地等待艾塞尔从他腰带里搜出军用左轮手枪,与艾塞尔自己的手枪安稳地摆放在桌子另一端。终于,他放下手,伸长双臂,环住艾塞尔的脖子。我不记得他们以前或在这之后是否拥抱过。但我记得那天傍晚是他俩之间最后一次涌起像孩子般的情感,就像伯尔尼的最后一日,因为我看见他们互相拥抱,脸贴着脸欢笑,斯拉夫式的,然后才抱着拉开距离,审视着分开的这段岁月在彼此身上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我们或许可以从当时的照片,以及我自己对当时那个年轻军官不时照镜子沉思的记忆,想见艾塞尔眼中所见的是个典型、英俊、未经雕琢的盎格鲁—撒克逊小伙,仍然努力想披上经验丰富的伪装;而在艾塞尔脸上,皮姆立即看到强硬、空洞,永远不变的定型。终其一生,艾塞尔看起来可能都会是这个样子。生命终会留下印记。 他拥有他所应得的充满男子气概、富于人性的面孔。较为柔软的轮廓不见了,留下来的是蚀刻般的得意自若的神态与坚定的自信。他的发际线向后退,但仍固守阵地。灰发斑驳夹杂在黑发问,增添一股务实与军人的气息。小丑似的小胡子。 小丑似的箍圈眉毛,带来一丝悲伤的幽默。但那双闪亮的黑眼睛,在迟滞无力的眼睑下向外窥视,依旧快乐如昔,在那双眼睛的凝视下,周遭的一切似乎也都有了深度。 “你看起来好极了,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活力充沛地叫道,仍然抱着他。 “你太出色了,我的天哪。我们应该给你买匹白马,把印度封给你。” “但你是谁?”皮姆也同样兴奋地大叫,“你到哪里去了?你在这里干吗?我该逮捕你吗?” “也许我会逮捕你。也许我已经动手了。你把手举起来,还记得吗?听着。我们现在置身无人之境。我们可以逮捕彼此。” “你被捕了。”皮姆说。 “你也是。”艾塞尔说,“萨宾娜还好吗?” “很好。”皮姆露齿而笑说。 “她不知情,你了解吗?她只知道她弟弟告诉她的事。你会保护她吗?” “我保证一定会。”皮姆说。 艾塞尔假装在他耳边鼓掌时稍稍作了停顿。 “别保证。马格纳斯阁下,别保证。” 就一个逃过边界的人来说,艾塞尔可真是衣装整洁,皮姆注意到。他的皮靴上没有一丝泥泞,他的衣服烫得笔挺,很有官样。他放开皮姆,抓起一个公文包,砰一声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对玻璃杯和一瓶伏特加。接着是腌小黄瓜、香肠和一条他在伯尔尼时常派皮姆去买的黑面包。他们庄严地为彼此举杯祝贺,用的是艾塞尔以前教他的方式。他们又斟满杯子,再次举杯,为彼此畅饮。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分手时酒瓶已见底,因为我记得艾塞尔吐在湖里,惊动了上千只红松鸡。但皮姆即使喝了一箱那个东西,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因为他的情绪如此紧绷。早在他们开始谈话之时,皮姆就暗中注意各个角落,确定所有的东西都与他上一次所见相同,有时谷仓与伯尔尼的那个阁楼如此怪异地相似,甚至连旋绕在天际线的柔风都一模一样。当他再次听到远处的狐狸叫声,竟感觉那是所有的人都离开之后,巴斯托在木头楼梯上的吠叫。只除了,正如我所说的,多愁善感的岁月已经结束了。马格纳斯把那段岁月杀得片甲不留;他们的成年友谊就此展开。 现在,就像所有的老朋友重逢一样。汤姆,且把他们会面的急迫原因留待最后再提。他们宁可先谈这几年来的近况作为序曲,好为他们见面要讨论的事营造合适的气氛。这就是皮姆和艾塞尔所做的,尽管你会发现,你已如此熟悉皮姆的心理运作,主导这段对话的其实是皮姆而不是艾塞尔,只因为他想让自己也让艾塞尔了解,在艾塞尔失踪的那件诡异事端里,他没有任何的罪嫌。 他表现得很好。那段日子以来,他已是个熟练的表演者。 “老实说,艾塞尔,从来没有人这么突兀地离开我的生活。”他嘴里用滑稽的语气抱怨,手里切着香肠,在面包上涂着牛油,但整个人表现的却是演员所谓的“演技”。 “你那天还安安稳稳地窝在床上,我们有点醉,道晚安。第二天早上,我敲你的墙,没有回应。我到楼下去,看见可怜的老欧林格太太哭得掏心掏肺的。‘艾塞尔在哪儿?他们把我们的艾塞尔抓走了!警察把他带下楼梯,有人还踢了巴斯托。’照他们说的,我一定睡得像死人一样。” 艾塞尔亮出温暖熟悉的微笑。 “如果我们知道死人怎么睡觉的话。”他说。 “我们开始守夜,留在屋里,半抱着希望你会回来。欧林格先生打了一些没啥用的电话,什么结果都没有,当然。欧林格太太记起她有个兄弟在某个部会工作,他很坏。最后我想:‘管他去,我们还能有什么损失呢?’所以我自己去找警察。带着护照。‘我朋友失踪了。今天清晨有几个人把他从家里带走,说是你们派去的。他在哪里?’我拍了桌子,不肯离开。然后有两个鬼鬼祟祟穿风衣的人把我拖进另一个房间,告诉我说,如果我再找麻烦,就会有相同的后果。” “你真是勇敢,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说。 他伸出苍白的拳头轻轻拍着皮姆的肩膀,说谢谢。 “不,我不是,我不是真的勇敢。我是说,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我是英国人,我有权利。” “当然。而且你还认识大使馆的人。那也是事实。” “他们也帮我脱身。我的意思是,他们很尽力。当我去找他们的时候。” “你去了?” “没错。后来,当然。不是马上。当成是最后的手段。但他们尽力了。反正,后来我回长巷子,我们——坦白说,我们把你埋了。糟透了。 欧林格太太一直哭,跑到你房间,想帮你整理好没带走的东西。但留下来的东西不多。警察似乎搜走了你大部分的资料。我帮你还了图书馆的书。 你的留声机唱片。我们把你的衣服挂在地窖里。 然后我们绕着房子踱步,好像房子被炸弹给砸中了。‘想想看,瑞士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不停地说。真的像有人死了。” 艾塞尔笑起来。 “你们真好,还这样悼念我。 谢谢你,马格纳斯阁下。你们也举行葬礼吗?” “在没有尸体,也没有墓地的情况下?欧林格太太想做的只是找出罪魁祸首。她相信是有人打你的小报告。” “她觉得是谁做的?” “她怀疑的可多了。邻居。店家。或许是从宇宙来的人。外星人。” “她选择谁?” 皮姆选了最美的一个,皱起眉头。 “我记得有一个长腿、金发、读英文的女孩。” “伊莎贝拉?伊莎贝拉打我的小报告?”艾塞尔不可置信地说,“但她正和我谈恋爱呢,马格纳斯阁下。她干吗那样做?’“也许是有理由的。”皮姆不退缩地说,“你离开了几天之后,她过来,你知道。要找你。我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号啕大哭,说她要杀了自己。我告诉欧林格太太说她来过,她马上就说:‘就是伊莎贝拉。她嫉妒他有其他女人,所以就打他的小报告。” “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点牵强,但其他的事也都一样啊。 所以,没错,或许是伊莎贝拉。她有时候看起来有点疯狂,老实说。我可以想像得到,她因为嫉妒——或因为冲动,你知道——而做出可怕的事,然后说服自己相信她当初并没这么做。这是嫉妒的并发症,不是吗?” 艾塞尔没马上回答。就一个痛苦谈判条件的投诚者来说,皮姆想,他也实在太轻松自若了。 “我不知道,马格纳斯阁下。有时候我实在缺乏你那种想像的天分。你有其他理论吗?” “不算有。可能性实在太多了。” 暗夜寂寥,艾塞尔重新斟满两人的酒杯,绽开微笑。 “你们想得似乎比我自己还多。”他坦承,“我很感动。”他举起手掌,斯拉夫式的,松软无力。 “听着。我非法居留。我游手好闲。 没有钱,没有文件,流浪中。所以他们抓了我,他们把我丢出去。这就是非法居留的下场。鱼儿上钩,钩破喉咙。叛徒脑门上会吃子弹。非法居留的人会被强迫走过边界。别再皱眉头了。管他是哪个人干的,为明天干杯!” “为明天干杯。”皮姆说,一起喝下酒。 “对了,你那本大作现在进行得如何了?” 艾塞尔笑得更大声。 “现在?我的天,都过去啦!四百页不道德的哲学论述,马格纳斯阁下。 想想看瑞土警察多辛苦地读哪!” “你是说他们拿了那本书——偷走了?——真是太过分了!” “或许我对那些瑞士好公民不够客气。” “但你后来又重新写了吗?” 他笑得无法抑制。 “重写?第二次只会更糟。我们最好把它和艾塞尔一起埋葬。你还留着那本《痴儿西木传》?你没卖了吧?” “当然没有。” 沉默突然降临。艾塞尔对着皮姆微笑。皮姆对着他的手微笑,然后抬眼看着艾塞尔。 “所以,我们都在这里了。”皮姆说。 “没错。” “我是皮姆中尉,你是小简的情报员朋友。” “没错。”艾塞尔同意,仍然微笑着。 就这样,据皮姆自己的估算,他已巧妙地避开横亘于他俩之间的局促不安。此时,皮姆的情报捕猎者身份已技巧地逼近该问的问题,艾塞尔被驱逐之后发生了什么,他的手段是什么,同时更进一步延伸——如皮姆所期望——他握有什么牌,既帮英国人压倒美国人甚至——可怕的想法——法国人,他要他们付出什么代价当做奖赏。 就在此时,皮姆第一次看到艾塞尔身上不再有讨人厌的自我压抑,因为,无疑是出于对皮姆权威地位的尊重,他似乎自甘于被动的角色。皮姆也无法不注意到,他的老朋友装出难民在优势者面前惯有的那种温驯态度。瑞土人押着他穿过德国边界,他说——为了参考之便,他还提到了具体的地点,以备万一皮姆想去查对。他们把他交给西德警方,西德警方把他狠狠修理一顿之后交给美国人,美国人也修理他,起初是因为他逃跑,后来是因为他被抓回来,最后当然就因为他曾经是满嘴血腥的战犯,尽管他其实不是,但他极不明智偷来的身份却是。美国人把他关进牢里,准备了一个新案来对付他,他们带来那些因为太害怕所以不敢不指认他的新证人,他们定了一个刚朗要审判他,但艾塞尔却找不到任何人来替他做证,证明他只是从卡斯贝德来的艾塞尔,而不是纳粹魔头。更糟的是,因为其他证据开始看起来太过单薄,艾塞尔露出抱歉的微笑说,他的自白就更显重要,所以他们自然把他修理得更惨,好逼出他的证供。然而,审判并未举行。战犯,即使是最凶残的战犯,也已经变得过时了,所以有一天,美国人把他丢上另一列火车,交给捷克人。 捷克人也不落人后,狠狠修理了他,罪名共有两项,一是他在战时当德国兵,二是他在战后为美国阶下囚。 “有一天,他们不再修理我,放我走。”他说,再次微笑着张开手。 “这件事,我得感谢我亲爱的父亲在天之灵。你记得那位在西班牙替塔尔曼兵团作战的社会主义英雄吗?” “我当然记得。”皮姆说,看着艾塞尔的手势迅速变化,深色的眼睛闪烁生辉,他突然觉得艾塞尔身上已褪去德国味,只留下永远挥之不去的斯拉夫风格。 “我变成贵族。”艾塞尔说,“在新捷克,我突然变成艾塞尔阁下。那些老社会主义分子很爱我父亲。而年轻的又都是我在学校的同学,早就加入党的机构。‘你们为什么打艾塞尔阁下?’他们问警卫,‘他头脑太好了。 别再打他,放他走。没错,他替希特勒打仗。他觉得很抱歉。现在他替我们打仗,对不对,艾塞尔?’‘当然。’我说,‘为什么不?’所以他们送我进大学。” “但你学什么呢?”皮姆惊奇地说,“托马斯·曼?尼采?” “还要更好。如何利用党来提升自我。如何在青年联盟中步步高升。在委员会里发光。如何整肃教授和学生,踩着朋友的背和父亲的荣誉攀登高峰。该踢哪些人的屁股,该拍哪些人的马屁。 什么场合该滔滔不绝,什么场合该闭嘴。也许我早就该学了。” 皮姆感觉到自己已接近事情的核心,想着是不是该记笔记,但最后还是决定不打断艾塞尔的话头。 “有人竞胆敢叫我铁托分子(铁托(Titoist),南斯拉夫总统,倡导国家共产主义,主张采取独立的外交与经济政策,与苏联决裂)”艾塞尔说,“从1949年开始,那个名词就是个莫大的侮辱。” 皮姆心中暗忖,这该不会就是他变节的原因吧。 “知道我怎么做吗?” “怎么做?” “我举报他。” “不会吧。什么罪名?” “我不知道。某些坏事吧。重点不在你说了什么,而在你对什么人说。你应该很清楚。你是个伟大的间谍,我听说。英国情报组织的马格纳斯阁下。恭喜。考夫曼下士在那边还好吧?或许你该带些东西给他?” “我等一下再应付他,谢谢你。” 对这句训练有素的官方化回答,两人各有不同滋味在心头。他们再干一杯,摇头互祝好运。 但皮姆内心其实不如外表自在。他有一种权威流失的感觉,心底涌起复杂的暗潮。 “那么你这些日子到底都在做什么?”皮姆问,努力想重建权威。 “HQ南方指挥部的中士怎么可以在奥地利的苏联占领区游走,筹划他的叛逃?” 艾塞尔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雪茄,皮姆只得等待。 “中士嘛,我不知道。在我的单位里,只有权贵。像你一样,我也是个伟大的间谍,马格纳斯阁下。这是个欣欣向荣的行业。我们选得好。” 皮姆突然在意起自己的外表,反射似的把头发朝后抚平。 “但你还是考虑投奔我们——假设我们可以给你提供不错的条件,这是一定的?” 他问,彬彬有礼却语带棱角。 艾塞尔挥手拂去这个愚蠢的念头。 “我和你一样,已经买票入场了。那个地方虽然不完美,但却是我的国家。我已经越过我最后一个边界。 他们接纳我了。” 皮姆感觉如履薄冰。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如果你不想投诚——请容我这么问?” “我听说过你。狄夫,因特伟大的皮姆中尉,最近在格拉茨的点点滴滴。语言学家。英雄。情人。 想到你在侦查我,我就觉得很兴奋。而且我在侦查你。想到我们一起在老阁楼的那段日子,真是太美好了,你我之间只隔着薄薄的一堵墙——敲,敲!‘我一定得和这个家伙接触。’我想,‘握他的手,和他喝一杯。或许我们能把世界照顾得妥妥当当的,就像我们过去一样。’” “我了解。”皮姆说,“太棒了!” “‘或许我们可以商量商量。我们都是理性的人。或许我们都不想再打仗。或许我不想。或许我们已经厌倦当英雄。好人太少了。’我想,‘世界上有多少人握过托马斯·曼的手?’” “除了我没有别人。”皮姆进出一阵大笑说,他们再次举杯。 “我欠你太多了,马格纳斯阁下。你那么慷慨。我从来不知道有谁像你这么好心。我呼喊着你,咒骂着你。你做了什么?我呕吐的时候扶住我的头。替我煮茶,清理我身上的呕吐物和秽物,带书给我——往返图书馆——整夜念书给我听。 ‘我亏欠这个人。’我想,‘我亏欠他,该在他的事业上助他一臂之力。我该对他有所表示,让我自己承受痛苦。如果我能帮他达到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地位,很难,但真的太好了。对世界,对他来说都好。在这个时代,能具有全球影响力的人不多。所以我得耍个小手段,去见他。去握他的手说,谢谢你,马格纳斯阁下。带给他一个礼物,偿还我欠他的债,在事业上助他一臂之力。’我想。因为我爱这个人,你听见了吗?” 他没带来塞满各色各样小包裹的草帽,但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卷宗,递过桌子给皮姆。 “你立大功了,马格纳斯阁下。”他得意洋洋地对皮姆宣布,一边翻开封面。 “我花了很多情报侦查的工夫才帮你拿到的。风险很大。别在意。这比格里美尔斯豪森好,我想。就算他们发现我做了什么,我的勇气也仍然与你同在。” 皮姆闭上眼睛,又张开,但还是相同的夜,在相同的谷仓里。 “我是个矮胖的捷克中士,爱喝伏特加。”艾塞尔解释说,此时皮姆犹如做梦一般地翻阅他的礼物。 “我是好兵帅克。我们读过这本书吗?我的名字是帕维尔。听到没?帕维尔。’“我们当然读过。很棒的书。真是天才,艾塞尔?这是不是个玩笑?” “你以为胖帕维尔冒着风险,就只为了来和你开玩笑?他有个会揍他的老婆,有恨他的小孩,俄国老板待他比狗还不如。你在听吗?” 一半的心思,是,皮姆在听。但另一半的心思在读档案。 “你的好朋友艾塞尔·H,他不存在。你今天晚上没见过他。很久以前在伯尔尼,当然,你遇见过一个病恹恹的德国兵,正在写一本伟大的书,或许就叫艾塞尔,还是叫什么的,但艾塞尔消失了。某个坏人打他的小报告,你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今天晚上你见到的是捷克陆军情报队的胖帕维尔中士,他喜欢大蒜、打炮和出卖上级。他能说捷克文和德文,俄国人把他当走狗,因为他们不信任奥地利人。这一个礼拜他在维也纳新城的俄国总部当信差和传译。下个礼拜他在占领区边界坐冷板凳,抓小间谍。再下一个礼拜,他回到捷克南部的驻地,被更多俄国人呼来唤去。”艾塞尔拍拍皮姆的手臂,“看到这个没?注意。这是他的补给证。看哪,马格纳斯阁下。专心。他带这个来,因为他不期待任何人相信他讲的话,除非有Unterlagen证明。你记得Unterlagen吗?证件?我在伯尔尼缺的就是这个。 拿着吧。拿去给曼布瑞看。” 皮姆很不情愿地从阅读中抬起眼睛,凝视良久,才注意到艾塞尔扬起一叠光滑的纸,等待他的鉴赏。在那个年头,影印是个大问题:照相制版,用鞋带穿洞绑成一册活页本。艾塞尔把本子摊在皮姆面前,大声呼喝要他暂时放下卷夹,查看补给证上的照片:一个胖得像猪的小男人,胡子没刮干净,泡眼,撅嘴。 “这就是我,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说,用力在皮姆肩上一拍,确信他注意力集中,就像在伯尔尼时一样。 “你看见了吧?他是个贪婪卑鄙的家伙。老是放屁,抓头搔脑,偷他指挥官的鸡。但他不喜欢一大堆汗流浃背的俄国佬占据他的国家,在布拉格的街头大摇大摆,叫他臭捷克人,他也不喜欢因为某个人的突发奇想,就把他发配到奥地利,伺候那些哥萨克醉鬼。所以说,他也很勇敢,听懂没?他是个勇敢的小滑头。” 皮姆再次暂停阅读,但这次却流露出官腔官调的抱怨,让他后来觉得很惭愧。 “你创造的这个人物很好,艾塞尔,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他用苦恼的语调分析,“我应该带一个投诚者回去,而不是一本补给证。他们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到格拉茨。但我没半个,对不对?” “你这个白痴!”艾塞尔大叫,假装被皮姆的迟钝激怒。 “你这个不懂世故的英国小子!你难道没听过在当地的投诚者吗?帕维尔是个投诚者!他投诚,但留在原地。过三个星期,他会再来到这里,带给你更多情报。他投诚不只一次,如果你们通情达理,他可能会投诚二十次,一百次。他是个情报部的文员,信差,低阶外勤人员,杂役,解码中土,和告密的线人。你难道不了解这些工作所能接触的范围吗?他能一次又一次地带给你很棒的情报。他在边界的朋友会帮他越界。下次我们见面时,你可以带维也纳的问题来给他。你会成为这个梦幻行业的大红人:‘你能帮我们弄到这个吗,帕维尔?这代表什么意思,帕维尔?’——如果你对他够礼貌,如果你自己一个人来,带给他一份贴心的小礼物,或许他会回答这些问题。” “所以会是你——我会见到你?” “你会见到帕维尔。” “所以你会是帕维尔?” “马格纳斯阁下,听着。”艾塞尔把放在他俩之间的公文包推到一边,重重地把他的杯子放在皮姆的杯子旁,猛地把椅子拉近,肩膀挨着皮姆的肩膀,嘴巴贴着皮姆的耳朵。 “你现在非常、非常注意听吗?” “我当然注意听。” “因为我觉得你真是笨到极点,最好别玩这个游戏。听着。”皮姆咧嘴笑,就像以前艾塞尔骂他是“白痴”(原文为德语),因为不懂康德一样。 “艾塞尔今天晚上为你做的,是他这辈子不可能再做的事。我为你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就像萨宾娜给你他的弟弟一样,艾塞尔给你艾塞尔。你懂吗?或者你真的笨到极点,不知道我把我的未来交到你手里?” “我不要,艾塞尔。我宁可还给你。” “太迟了。我偷了这些文件,我过来了,你已经看过档案,你知道内容了。潘多拉的盒子无法再合起来。你的好曼布瑞少校——狄夫·因特那些聪明的贵族——没有人看过这些资料。你懂了吗?” 皮姆点点头,皮姆摇摇头。皮姆皱眉,微笑,想尽办法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值得艾塞尔托付命运。 “为了回报,你必须保证一件事。我之前告诉过你,你不该承诺。但我现在告诉你,你必须立誓。对我,艾塞尔,你必须承诺对我忠诚。 帕维尔中士,他是另一回事。对帕维尔中士,你可以出卖,可以编造,随便你,他反正只是个虚构的人物。但我,艾塞尔——在这里的这个艾塞尔——看着我——我不存在。对曼布瑞,对萨宾娜,甚至对你自己来说,我都不存在。甚至当你寂寞无聊,当你需要让某人留下深刻印象,或收买某个人,或出卖某个人时,我都不是你游戏里的棋子。就算你们自己的人威胁你,就算他们拷问你,你也一定要否认我的存在。如果五十年后,他们把你钉上十字架,你会为我牺牲吗?回答!” 皮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这么长久以来极力否认艾塞尔的存在之后,他竟还要承诺继续否认得更长久。而在第一次搞得灰头土脸之后,这也是极为难得的第二次机会,能让他证明自己的忠诚。 “我会。”皮姆说。 “你会怎么样?” “我会替你保密。我会把你锁在我的记忆里,把钥匙交给你。” “永远。萨宾娜弟弟小简也是。’“永远。小简也是。你给我的是苏联在捷克的全部战争指令。”皮姆有些失神地说,“如果这是真的。” “这有点旧了,但你们英国人最懂得珍惜古董。你们在维也纳和格拉茨的地图都是旧的。而且也没这么精确。你喜欢曼布瑞?” “我想是。怎么?” “我也是。你对鱼有兴趣?你帮他在湖里养鱼?” “有时候。是的。” “那是很重要的工作。和他一起做。帮他。 这是个乌烟瘴气的世界,马格纳斯阁下。有些快乐的鱼会让世界好一点。” 皮姆离开时已是早晨六点钟。考夫曼早就在吉普车里睡着了。皮姆可以看见他的靴子挂在尾板上。皮姆和艾塞尔走向白色石头,艾塞尔倚着他的胳臂走,就像以前他们沿着阿尔河散步一样。 到了石头边,艾塞尔弯下腰,摘起一枝盛开的罂粟,交给皮姆。然后他又摘了一枝给自己,但想了一想,还是递给皮姆。 “一枝是我,一枝是你,马格纳斯阁下。我们两个永远分不开。你负责保管我们的友谊。把我的爱带给萨宾娜。告诉她,帕维尔中士捎一个特别的吻给她,感谢她的协助。” 拥有高度受重视的情报来源的人备受赞赏,也吃得很好,汤姆,这是皮姆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发现的心得。从维也纳来的非常资深的官员们带他去吃饭,只为了与他接触,体会他的成就。 曼布瑞也一起去,个性闲散、咧嘴笑的凯撒,在安东尼身边相形见拙,拉着他的耳朵,梦想着鱼,冲着认错的人微笑。其他没那么资深的官员也在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了对皮姆的评价,用跨区递送的邮袋给他捎来简短问候。 “玛莲娜寄上她的爱,很遗憾你没对她说再见就离开维也纳。有一度我似乎可能成为你的指挥官,但世事多变。玛莲娜和我希望离开战争部之后尽快订婚。”他是崇拜的对象,必须是位居要津的人才有机会认识他:“皮姆这个年轻人所做的——如果我可以做主的话,我会给他第三条杠,不管是不是军人。” “你应该在扰频器上听听伦敦的对话,他们把这个送给最高层。”依据伦敦的指令,大概是,帕维尔中士获得化名“绿袖子”,皮姆则获得一张奖状。 耽于享乐的捷克传译很以他为傲,以更精进的方式展现他们的开心。 “你永远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这是规则。”萨宾娜命令他,忧伤丰润的嘴唇半咬着他。 “我绝对不会。” “他英俊吗,小简的朋友?他好看吗?像你一样?我不会立即爱上他,对不对?” “他很高,很英俊,很聪明。” “也性感?” “非常性感。” “和你一样是个同性恋?” “一模一样。” 这样的描述带给她极大的快感与满足。 “你是个好人,马格纳斯。’她对他保证,“你人品高尚,保护这个人像保护我弟弟一样。” 帕维尔中士如期第二次现身。正如艾塞尔预言的一样,维也纳针对他第一次提供的情报准备了一长串后续的问题。皮姆带着写在速记本上的问题到达。他也带了曼布瑞给的黑麦烟熏鲑鱼三明治和顶级松塞尔白酒。他带了香烟、咖啡、纳飞薄荷巧克力,和狄夫,因特的营养学家们所能想出来满足当地勇敢线人肠胃的其他东西。他们吃着熏鲑鱼,喝着伏特加,开始厘清悬而未决的问题。 “这次你带什么来给我们?”逮住一个空当,皮姆愉快地问。 “什么也没有。”艾塞尔轻松自若地回答,给自己多倒了些伏特加。 “我们让他们稍微饿一下肚子。让他们下次有更好的胃口。” “帕维尔面临良心的难题。”第二天皮姆向曼布瑞报告,遵照艾塞尔的指示说,“他有老婆的麻烦,他女儿老是趁他到奥地利的时候和一个坏胚子俄国军官上床。我没逼他。我告诉他,我们会在这里,他可以信任我们,我们不会给他增加压力。我想长期来看,他一定会感谢我们这么做。但我问他关于布拉格东方重兵部署装甲军的问题,他很有兴趣。” 从维也纳来访的一位上校一直坐在旁边。 “他怎么说?”上校紧紧迫问皮姆。 “他说那可能是为了保护什么东西。” “有什么想法吗?” “武器之类的,可能是火箭。” “和他保持联系。”上校建议,曼布瑞得意地鼓起脸颊,像个骄傲的父亲。 第三次会面,绿袖子解决了重装甲军的问题,还额外提供了从十一月开始的苏联全部空军军力分析细目。或者应该说是几乎接近全部。无论如何,维也纳惊讶万分,伦敦授权支付两条小金条当酬劳,条件是金条上的英国度量衡标记必须磨掉,以便于否认。就这样,帕维尔中土被贴上贪婪的标签,这让所有的人都觉得比较自在。自此而后好几个月,皮姆在艾塞尔和曼布瑞之间来回奔走,像同时伺候两个主人的小厮。曼布瑞想知道他能不能亲自与绿袖子会面:维也纳方面似乎觉得这个想法不错。皮姆尝试帮他,但带回坏消息,绿袖子只愿与皮姆接触。曼布瑞没有异议。 当时正值鳟鱼的繁殖季。维也纳召见皮姆,请他吃饭。上校、空军准将和海军的人争相想把他纳入麾下。然而是艾塞尔,随着事情的发展,成为他真正的主人与母公司。 “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低声耳语,“发生很恐怖的事了。”他的微笑失去活力。他的眼神烦扰不安,眼圈有深沉的阴影。皮姆带来纳飞出品的各式美食,但他一样也不收。 “你一定要帮我,马格纳斯阁下。”他说,恐惧的眼神瞥向谷仓门。 “你是我惟一的希望。帮我,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知道他们怎么对付我这种人的?别这样看我!想想办法吧!现在该轮到你了!” 此刻我置身谷仓,汤姆。这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那里。杜柏小姐的雕花天花板渐渐隐去,只留下陈旧的横梁与倒挂在天花板上的蝙蝠。坐在这里,我可以闻到他的雪茄烟味,我可以看见油灯下他深邃如洞的黑眼睛,而他轻声唤着皮姆的名字,就像他卧病时一样:给我音乐,给我图画,给我面包,给我秘密。但他的声音里没有自怜自艾,没有恳求或悔恨。那绝不是艾塞尔的行事风格。他要求。他的声音有时很温柔,这是事实。但从来不缺乏力量。他是他的人,一如以往。 他是艾塞尔,我们欠他的。他穿过边界,被修理得很惨。对于我自己,我什么都没想。此刻没想,当时也没想。 “他们逮捕了我的朋友,你听见了吗?昨天早上在布拉格,我们这伙人里有两个被从床上拉起来。另一个在上班的途中失踪了。我必须告诉他们关于我们的事。没有别的办法。” 这段话花了一些时间才让皮姆困惑的脑袋开始理解。即使理解之后,他的声音仍然充满疑惑:“关于我们?我?你说了什么?对谁说,艾塞尔?” “没讲细节。只提了大概。没有坏事。没提你的名字。没问题,只是事情更复杂,更需要处理。我比其他人更狡猾。最后事情也许会变得更好也说不定。” “但你是怎么对他们提到我们的?” “什么都没说。听着。我和其他人不同。其他人在工厂、在大学工作,他们没有后门可走。 所以只要被逼供,就会讲出实话,而实话也会杀了他们。但我是个大间谍,我有很强的立场,像你一样。‘当然,’我告诉他们,‘我是越过边界。 那是我的工作。我搜集情报,记得吗?’……我装出愤愤不平的样子,我要求见我的资深官员。 他人不坏,这个资深官员。不是百分之百,或许百分之六十吧。但他也痛恨那些俄国佬。‘我在培养一个英国反问谍。’我告诉他,‘他是条大鱼。一个陆军军官。我对你保密,因为我们组织里有太多铁托分子了。别让那些秘密警察再监视我,等我养够他的火候,你可以和我一起分享成果。’” 皮姆已放弃言语。他不想费事问到底资深官员怎么回答,或者艾塞尔的真实生活与帕维尔中士的虚构生活有何相似相异之处。他全身的细胞都在崩解,他的头,他的鼠蹊,他的骨髓。他对萨宾娜的爱意,仿佛已如童年记忆那般遥远。世界上只剩下他和艾塞尔和灾难。言犹入耳,他已迅速衰老。但他对岁月毫无所觉。 “他说我必须给他证据。”艾塞尔说第二次。 “证据?”皮姆喃喃说,“什么样的证据? 证据?我不懂你的意思。” “情报。”艾塞尔的拇指摩搓着手指,E.韦伯有次也有同样的动作。 “好玩意。产品。钱。 像你这样的英国叛徒被我一勒索就会提供给我的东西。不必是原子弹的秘密,但必须够好。好得足够让他闭嘴。不能是垃圾,了解吗?他也还有比他更资深的官员。”艾塞尔亮出微笑,尽管我一点都不想回忆起那个微笑。 “梯子上总有人站得比你高,对不对,马格纳斯阁下?即使你觉得自己已经站在顶端了。等你真正抵达顶端,就换到他们居下风,拼命想抱你的腿了。我们的体系就是这么运作的。‘别随便捏造。’他对我说,‘无论是什么,都得要有质量。然后我们才可以加以调整。’替我偷来,马格纳斯阁下。你如果珍爱我的自由,就替我带些好东西来吧。” “你看起来好像见到鬼一样。”皮姆回到吉普车时,考夫曼下士说。 “是我的胃在作怪。”皮姆说。 但在返回格拉茨途中,他开始觉得好些了。 生活就是还债,他思索道。问题只在于确认哪一个债主呼喝得比较大声罢了。生活就是付出。生活就是把每个人都照顾得妥妥当当的,牺牲自己在所不惜。 那天晚上,有五六个重生的皮姆在格拉茨街头游荡,汤姆,但现在我不必为其中任何一个感到羞惭,也不必快乐拥抱他们,就像拥抱失散已久、偿清社会债回家的儿子,即使他们此刻敲杜柏小姐的门说,父亲,是我。我想,这一夜大概是皮姆这一生为自己想得最少、为自己对他人的义务想得最多的一夜。这一夜,他在哈布斯堡王朝荣光陨落的阴影下巡行他的王国,忽而停驻在曼布瑞宽敞的眷舍绿叶茂密的大门前,忽而站在萨宾娜那幢不讨人喜欢的公寓房子的门口,他制订计划,对他们再次许下承诺。 “别担心任何事。” 他在心里对曼布瑞说,“你不会受到任何羞辱,你的湖会一直生生不息,只要你愿意,你的职位远远稳如泰山。天下至尊会继续推崇你,因为你是主导绿袖子行动的天才。” “你的秘密在我手中。”他低声对着萨宾娜没亮灯的窗户说,“你的英国雇员身份,你英勇的弟弟小简,你对你心爱的皮姆的崇高评价,都安全无虞。我会珍惜它们,就像珍惜你睡不安稳的柔软温暖的身体。” 他不必下决定,因为他毫无疑惑。孤独的十字军已确认自己的使命,老练的间谍会照料细节,忠贞的朋友不会再为了交换服务于国家的幻象而背叛对方。他的爱、他的义务、他的忠诚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清晰。艾塞尔,我亏欠你。我们可以合力改变世界。我会带礼物给你,就像你带礼物给我一样。我不会再把你送进难民营里。如果他曾经思考过其他选项,也只是为了把它们当成灾祸一一否决。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创造力丰富的皮姆把帕维尔中士塑造成快活、值得赞赏的人物,活跃在格拉茨、维也纳与白厅的情报走廊。在他的巧手妙心运作之下,这个暴躁英雄的嗜酒、好女色与唐吉诃德式乍现的勇气,都已成为传奇。即使皮姆准备第二次粉碎艾塞尔的信任,他又如何能去找曼布瑞说:“长官。帕维尔中士并不存在。绿袖子是我的朋友艾塞尔,他要求我们提供给他货真价实的英国情报。”曼布瑞温和的眼睛会猛然睁圆,他纯真的脸会碎裂成哀伤与绝望的皱纹。他对皮姆的信赖将凋萎,他自己的信誉也随之而去:曼布瑞飞蛾扑火,开除曼布瑞;曼布瑞、他的妻子、他所有的女儿,全回家去。如果皮姆把艾塞尔的两难困境加诸虚构的帕维尔中士身上,而使自己受到连累,情况可能更加难以收拾。他在想像中已上演过这一幕:“长官。帕维尔中士越界的事被察觉了。他告诉捷克秘密警察说,他有一个英国线人。我们必须喂他一点东西,来印证他的故事。”狄夫·因特无权玩双面间谍的游戏。格拉茨的权限更小。其实就连当地的线人也已超出授权范围。只因为绿袖子坚持和皮姆亲自接触,否则早就被伦敦接手了,而且也一直有人热烈讨论,一旦皮姆退役,应该由谁负责帕维尔。给艾塞尔或帕维尔中士安上双面间谍的身份,会引发一连串立显的后果,每一个后果都极骇人:曼布瑞会把绿袖子拱手让给伦敦;皮姆的接班人五分钟之内就会揭穿骗局;艾塞尔会再次被背叛,被剥夺生存的机会;曼布瑞一家会被流放西伯利亚。 不,汤姆。在这个事关重大的夜晚,皮姆走在铺天盖地无法捉摸的纷乱思绪中,避开萨宾娜的床,祈求净化灵魂,但他并没有用重大的抉择来折磨自己。他并没有反求自己不朽的灵魂,思索纯粹论者可能会称之为谋逆的行为。他并没有考虑到第二天就是他无法回避的行刑日——也就是皮姆所有的希望灭绝,而你父亲即将诞生的日子。他看着旭日东升,在这美丽而和谐的一天。 这一天,不良前科可以坦然说出口,每一个他负有责任的人的命运都在他的关照之下,他秘密选区的选民会跪下来感谢皮姆和他的造物主,让皮姆降生照料他们的生活。他神采飞扬,欣喜若狂。 他浑身洋溢着善意与自我信念,勇气高涨。这秘密的十字军武士已将剑放上祭坛,向战神献上兄弟之爱。 “艾塞尔,过来吧!”皮姆曾哀求他,“忘掉帕维尔中士吧。你可以成为普通的投诚者。我会照顾你。你需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我保证。” 但艾塞尔无所惧,因为他的命运已然决定。 “别劝我背叛我的朋友,马格纳斯阁下。我是惟一能拯救他们的人。难道我没告诉你,我已经穿过我最后的边界了?如果你帮我,我们可以赢得辉煌胜利。星期三,在这里,相同的时间。” 皮姆手里提着公文包,匆匆跑上别墅顶楼,打开他办公室的门锁。我是个晨间活动的动物,这是我的注册商标。皮姆是个早起的人,皮姆积极进取,皮姆做完一天的工作时,我们大部分人都还在刮胡子。曼布瑞的办公室和皮姆的相连,只隔了两扇宏伟的门。皮姆推开门,走进去,心中的幸福感强烈到几乎难以承受:混杂着果断、公义与解放,令人目眩神迷的感觉。我有福了。 曼布瑞的锡制办公桌不是官邸的办公桌。桌子背面是陈旧的锡材,皮姆的瑞士刀很清楚四个螺丝的位置。左侧往下算第三个抽屉,曼布瑞用来放他的基本参考数据:部队的标准作业规则,《褐鱼世界》,分类电话索引,《奥地利湖泊与水道》,伦敦军事情报局的作战指令,一份顶尖水族馆名录,还有一张狄夫,因特与维也纳的一览表,标示单位与功能,但没有名字。皮姆伸出手。不是攻城略地。不是复仇报应。嵌板上没刻下姓名缩写。我来这里轻轻抚触。卷宗,活页手册。标示着“极机密,警戒”的通讯指令,皮姆从没见过的。我来这里暂借,不是偷。打开公文包,他拿出一个陆军发的阿尔发相机,一条一英尺长的测链系在镜片前。当艾塞尔带来原始文件,皮姆必须在现场拍摄下来时,用的就是这个相机。这是我天生的本领,他想,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从万物初始,我就是个间谍。 从封面横标着“脊椎动物”的档案里,他选出了狄夫·因特的作战指令。反正艾塞尔知道,他自圆其说。然而,档案顶端和下方都盖上“极机密”的章,还有一个配送戳证明真实性。你如果珍爱我的自由,就替我带些好东西来吧。他拍了一次,又一次,心中却有反高潮的感觉。这卷底片有三十六张。为什么我这么吝啬,只给他两张?为了促进相互了解,我可以做得更多。艾塞尔,你值得有更好的待遇。他记得最近战争部有一份关于苏联威胁的评估报告。如果他们看到这份报告,就等于看过所有的一切。报告放在最顶端的抽屉,就在《海生哺乳动物手册》旁边,开头就是结论的摘要。他拍下每一页,把底片用得一干二净。艾塞尔,我做到了!我们自由了。我们矫正了世界,正如你说我们做得到的那样!我们是中土之人——我们以两人之力,创建了我们自己的国家!“答应我,别再带这么好的东西来给我,马格纳斯阁下。”他们下次见面时艾塞尔说:“如果你再这么做,他们会让我当将军,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亲爱的父亲——皮姆写信到卡拉奇的皇家饭店,当时瑞克似乎在那里疗伤——谢谢您的两封信。很高兴知道您和阿迦汗(Aga Khan:伊斯兰教斯玛仪派首领的称呼)相处甚欢。我在这里也一切顺利,您会以我为荣。 第14章 玛丽·皮姆十六岁时暗自决定,这该是她告别童贞的时刻了。那天,她假装青春期忧郁症发作,让女舍监把她放到床上,逃掉曲棍球比赛。 她躺在病房,瞪着墙壁,直到三点的钟声响起,她知道女舍监会开始休息直到五点。她看着手表确认时间,又足足等了五分钟,摒住呼吸三十秒,这招总能帮她鼓起勇气。然后,她踮起脚尖走下屋后的石阶,经过厨房与洗衣房,穿过阴湿的草地,到一间砖砌的旧陶坊,园丁助手在那里用毯子和旧麻袋搭了一张临时床。结果比她所期盼的更叹为观止,但她事后屡屡回味的并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她当时的想法:大胆躺在床上,裙子撩到腰,她知道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她,因为她已下定决心;自由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已跨过边界,进入罪恶的疆土。 而这就是她此刻的感觉。她一本正经地坐在卡罗琳,兰斯登陈设过度的客厅正中央那排座位上,置身于硕大的泰式桌、俗艳的中国画和满柜子工厂出品的佛像之间,聆听卡罗琳端起皇后似的架子,滔滔不绝地在外交官夫人协会维也纳分会最后一次会议唱出最后一首美丽的哀歌。我做得到,玛丽告诉自己,平静得不露痕迹。就算这个办法行不通,我也会用其他方法办到。她瞥向窗户。对街那辆租来的奔驰车里,乔琪和傅格斯头挨头坐着,这对恋人假装查阅街道图,却还是盯着前门和她停在卡罗琳车道上的路虎。我会从后面离开。以前行得通,现在也行得通。 “所以一致同意,”卡罗琳哀恸地说,“外交部稽核对本地生活开支的报告既未反映实情,也不公平。必须立即组成财务小组委员会,主席,我很高兴,由麦克科密克夫人担任。”一阵充满敬意的沉默。鲁思·麦克科密克是经济公使的太太,因此是个财务天才。没人提到她和荷兰武官乱搞。 “小组委员会会列出我们所有的论点,而且必须写成书面的反驳意见,提交我们在伦敦的协会,通过适当途径送给稽核长本人。” 十四双纤纤玉手,包括玛丽的,啪啪拍出女高音似的喝彩。太棒了,卡罗琳,太棒了。来生,该换你当前途似锦的年轻外交官,让丈夫留在家里效法你。 卡罗琳转而讨论其他事项。 “下星期一,我们每周例行的跨大西洋午餐会,在曼吉餐厅。十二点半,每个人四百先令,现金,包括两杯酒,而且请别迟到,因为曼吉先生好不容易才答应给我们一个单独的房间。”停顿。说啊,你这个笨蛋,玛丽催促她。卡罗琳没说。还没。 “然后星期五,一个礼拜之后,拜托,马乔莉,德·威佛要在这里给我们上一堂精彩的有氧运动课,她以前在苏丹的时候开班授课,非常成功。她先生在那里是第二号人物。对不对,马乔莉?” “噢,其实是代办。”马乔莉在前排叫嚷,“大使十四个月的时间只在那里三个月。布莱安没领额外的津贴,但那不重要。” 行行好!玛丽愤怒地想。就现在!但她忘了潘妮,夏洛该死的丈夫得了一枚奖章。 “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恭喜潘妮,因为这么多年来她给詹姆斯无比的支持,没有她的支持,我敢说他一定什么都得不到。” 这显然是个笑话,因为引来几个人的狂笑声,但在卡罗琳悲伤的凝视下,笑声渐息。她换上官方化的哀悼声调。 “玛丽,亲爱的——你说你不介意我提的?”——玛丽很快地把视线移向自己的膝盖——“我相信每个人都希望我说,我们对你公公的去世觉得很遗憾。我们知道马格纳斯受到很大的打击,我们希望他很快恢复过来,回到我们身边,用他—贯的快乐让我们开心。” 同情的交头接耳。玛丽低声道谢,身子仍前倾。她感觉周围有一阵焦急的沉默,每个人都等她抬起头,但她没有。她开始摇头,看见真的眼泪淌过她紧握的双手。她发出一声哽咽,仍然坚决低着头,什么也不看,但她听见和颜悦色的辛普森太太,使馆警卫的太太,说:“过来,亲爱的。”并用厚实的臂膀抱住玛丽的背。她又哽咽一声,半真半假地推开辛普森太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泪如雨下:为汤姆流的泪,为马格纳斯流的泪,为在陶坊遭蹂躏流的泪,我敢说我一定怀孕了。她让辛普森太太搀着她的胳膊,她摇头顿足说:“我没事。”她走到玄关,发现卡罗琳,兰斯登跟着她出来。 “不,谢谢…—真的,我不需要躺下…—我只是想散一下步……给我外套,好吗……蓝色的,有毛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真是太好心了……噢,天哪,我又要哭了……” 在兰斯登幽深的后院里,她沿着小径漫步,仍旧低头弓背,直到小径没入掩蔽视线的树林里。 然后她开始加快动作。训练,她满怀感激地想,拔开后门的门闩:训练让她保持冷静。她迅速走向公车站。每十四分钟有一班车。她翘首等着。 “真是太棒了。”曼布瑞太太心满意足地大叫,在布拉德福的玻璃杯里斟上她家酿的接骨木花酒。 “噢,我觉得很有远见,也很合理。我从来不认为战争部有这种脑瓜子。你说对不对,哈里森?没聋吧,”他们等待时,她对布拉德福解释说:“只是思考迟缓。对不对啊,亲爱的?” 哈里森·曼布瑞刚从花园尽头的溪流砍了芦苇过来,仍旧穿着防水长靴。他块头很大,柔弱无力,粉红色的纯真脸颊和如丝绸的白色头发,七十岁了犹有童颜。他坐在桌子另一端,把自家烘烤的饼干泡进装在写有“爷爷”的大陶杯的茶里。他移动的速度,布拉德福估计,大约只有他老婆的一半,讲话的音量也只有他老婆的一半。 “噢,我不知道。”等所有的人都已忘记问题是什么,他才开口说,“是有些很聪明的家伙。 到处都有。” “问他关于鱼的事,他就会答得快很多。” 曼布瑞太太说。她冲到房间的角落,从伊夫林·沃(Evelyn Waugh,1903-1966,英国作家)作品集中间抽出几本相册。 “鳟鱼怎么样,哈里森?” “噢,它们很好。”曼布瑞咧嘴笑着说。 “我们不准吃鳟鱼,你知道。只有梭子鱼可以。有兴趣看我的照片吗?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做成历史画册?别告诉我,成本要加倍。《观察家报》说的。图片会让书的成本加倍。但我觉得,吸引力也会加倍啊。特别是附有生平传记的。我没法读传记,如果看不到传主的话。哈里森就可以。他是个动脑的人,我是视觉动物。你呢是那一种?” “我想,我可能和你比较相近。”布拉德福带着微笑说,又在扮演令人厌烦的角色。 这个村庄是散布在巴斯边缘的半都市化乔治式新小区中的一个,拥有特定地位的英国天主教徒选择在此地离俗群居。这幢小屋位于村子较靠田野的一端,是沙岩盖的小庄园,狭窄的花园向一湾河流倾斜。他们坐在凌乱的厨房里,有轮的椅子上,周遭尽是待洗的碗碟和可能是许愿用的小摆饰:一个破损的露德(Lourdes,法国西南部的小镇,圣母利亚曾在此地显圣,为天主教知名圣地)圣母玛利亚陶土徽饰;一个松散的蔺草十字架塞在锅后面;一串孩子玩的悬吊纸天使在风中旋转;一张罗纳德·诺克斯(Ronald Knox,1888-1957,英国知名推理小说家)的照片。他们谈话时,浑身脏兮兮的孙儿女们不时转来转去瞪着大人看,直到身材高挑的妈妈们来把他们全赶出去。这家人永远都陷在善良的混乱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宗教的迫害意味。白灿灿的朝阳刺穿巴斯的迷雾。屋檐的承溜有水缓缓滴落的声音。 “你是搞学术的?”在桌子的另一头,曼布瑞突然开口问。 “亲爱的,我告诉过你了。他是个历史学家。” “先生,嗯,我想,或许该说是退休的骑兵比较贴切,坦白说。”布拉德福回答说,“我运气很好,得到这份工作。如果没这个机会的话,我早就被束之高阁了。” “什么时候会出版?”曼布瑞太太大声吼道,好像每个人都耳聋似的。 “我应该提早几个月知道,才能先向兰雍太太太登记我的名字。崔斯,别拉。我们这里有一座行动图书馆,你知道。玛格达,亲爱的,管管崔斯,他想扯下一页历史。 他们一个星期来一次,他们真像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只要你不在乎等待。这是哈里森的别墅,他的办公室和手下都在这里。主屋是1680年盖的,侧翼是新的。嗯,也是19世纪的建筑。这是他的池塘。他养鱼,从零开始。盖世太保把手榴弹丢进湖里,鱼全炸死了。他们真是猪猡。” “据我的老板说,这会先作为内部的参考数据,”布拉德福说,“然后再整理一份没有安全顾虑的版本,公开发行。” “你不是机动步枪队。是步兵吗?”曼布瑞太太说,“不,你不可能是。你是马洛。反正我认为他们都是被鼓动的。失败之前急着掌握活生生的人,是可以理解的。” “你在什么部队?”曼布瑞说。 “这样说吧,我做一点这个,做一点那个。” 布拉德福刻意装出羞赧地说,一边戴上他的阅读眼镜。 “这是他。”曼布瑞太太指着团体照中的一个小小身影说,“这里。这就是你问的那个年轻人。 马格纳斯。他真的很了不起。这是那个老上尉,他真是可爱。哈里森,那个侍应生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应该当见习生却没当成的笨蛋?” “忘了。”曼布瑞说。 “那些女孩子是什么人?”布拉德福微笑着问。 “噢,亲爱的,她们全是麻烦。一个比一个轻浮,不是大了肚子,就是和乱七八糟的情人私奔,切腕自杀。如果我们当时就主张生育控制,我可能会开一家全天候的玛丽斯塔普(Marie Stopes,1880-1958,苏格兰作家,倡导女权与家庭计划,其创设的慈善组织遍布全球,是极具影响力的民间国际组织)诊所。现在我们很开放。我的这些女孩都吃避孕药,但还是免不了犯错怀孕。” “她们替我们翻译。”曼布瑞说,给自己装一管烟草。 “有哪一位传译参与绿袖子行动吗?”布拉德福说。 “没必要。”曼布瑞说,“那家伙会说德文。皮姆自己负责。” “完全由他一个人负责?” “他自己一个人。绿袖子坚持的。你干吗不找皮姆问?” “但皮姆离开后,谁接替他?” “我。”曼布瑞自豪地说,湿的烟草在不太体面的外套前襟上刷着。 红皮笔记本是给漫无边际的闲谈定下规矩的绝佳利器。布拉德福小心翼翼地避开累积了数餐的残骸,甩甩他粗壮的右臂当引言,展开他所谓较正式的谈话。他从口袋里掏出笔,活像乡村警察在事发现场的神态。孙儿女们都被带开了。楼上的房间里,有人努力想用木琴弹出宗教音乐。 “我们可以先把事情弄清楚,待会再回头谈个人的问题。”布拉德福说。 “真是太好了。”曼布瑞太太严厉地说,“哈里森,亲爱的,听好。” “很遗憾,如同我告诉你们的,绿袖子大部分的原始资料都不见了,丢掉或不知道摆到哪里去了,所以现在还在的当事人应该负起的责任就更重大了。也就是你。现在开始吧。” 在这段颇为冷峻的警告之后,曼布瑞相当清醒地表现出惊人的记忆力,精确记起绿袖子行动重要战绩的日期和内容,以及情报部队马格纳斯·皮姆中尉所扮演的角色。布拉德福孜孜不倦地记录,也稍加提示,只有舔湿拇指翻页时才略作停顿。 “哈里森,亲爱的,你又开始慢下来哕。” 曼布瑞太太偶尔会插嘴说,“马洛可没有一整天的时间哦。”有一次说:“马洛还得回伦敦,亲爱的。他又不是鱼。” 但曼布瑞仍然以他的速度悠然游动,忽而描述苏联在捷克斯洛伐克南部的军力部署;忽而谈起绿袖子坚持要收金条作为酬劳,但把那些小金条从白厅的战争金库里弄出来,光是程序就累死人;忽而又说到他为了保护最宠爱的干员不被过度利用,是如何与狄夫·因特奋战。而布拉德福,除了小型的录音机依旧躺在口袋里之外,把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让他们看见,日期在左边,数据在中间。 “绿袖子在其他时间没有其他化名吧,对不对?”布拉德福一面记,一面随意地问,“有时候因为安全理由或因为名字已经被识破,我们会帮消息来源重新命名。” “想一想啊,哈里森。”曼布瑞太太催他。 曼布瑞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 “例如文沃斯?”布拉德福建议说,翻过一页。 曼布瑞摇摇头。 “还有另一个化名,”——布拉德福有些讨好地说,仿佛这个名字才刚从他脑海中出现——“莎琳娜,是这个名字吗——好像不是——是萨宾娜。消息来源萨宾娜,维也纳负责的。或者是从格拉茨?或许是格拉茨,在你到任之前。以前很常见,反正,混用男女名字来当化名。反情报的惯用手法,我听说。” “萨宾娜?”曼布瑞太太惊叫,“不会是我们的萨宾娜吧?” “他说的是一个下线,亲爱的。”曼布瑞坚定地说,速度比他习以为常的还快一些。 “我们的萨宾娜是个传译,不是情报员。根本不一样。” “嗯,我们的萨宾娜真的是——” “她不是下线。”曼布瑞坚定地说,“好啦,别再东拉西扯了。波比。” “对不起,你说?”布拉德福说。 “马格纳斯想叫他波比。我们也这样叫他。 消息来源波比。我挺喜欢的。然后到了英灵纪念日(Remembrance Day,11月11日,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纪念日,又称国殇日),伦敦有些浑球觉得波比有辱英灵——波比是给英雄,不是给叛徒用的(“波比”原为欧洲田野常见的罂粟花,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诗人以遍野红花形容战士的血流成河,因此英灵纪念日皆佩带罂粟花以纪念阵亡将士)。那些家伙的典型作风。或许还因为这样而获得升迁呢。真是可笑。 我很生气,马格纳斯也是。‘波比是个英雄。’他说。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好孩子一个。’“大概的骨架有了,”布拉德福查看笔记本说,“现在该添上具体的内容了,对不对?”他看着自己还没来之前在笔记本首页写下的标题。 “人物,嗯,我们要谈谈这个部分。军人对和平时期情报工作的价值或什么的,他们是助力或阻力?我们要来谈谈。他们之后的去向——在他们所选择的行业里,能获得重要的地位吗?嗯,你或许有他们的消息,也或许没有。这是我们比你更关切的。” “是啊,嗯,马格纳斯后来怎么了?”曼布瑞太太追问,“他从来没写信来,哈里森觉得很沮丧。我也是。他甚至没告诉我们他改信天主教没有。他已经很接近了,我们觉得。他需要的只是多一些推力。哈里森有好几年的时间也像他那样。他和达西神父谈了很多,才终于找到真理,对不对,亲爱的?”曼布瑞抽出烟斗,沮丧地盯着碗。 “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家伙。”他带着近乎尴尬的歉意说,“从来就不看重他。” “亲爱的,别傻了。你很爱马格纳斯的。你简直把他当儿子看。你很清楚的。” “噢,马格纳斯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另一个家伙。那个线人。那个叫绿袖子的家伙。我觉得他是个骗子,老实说。我当时什么都没说——似乎也没用。有狄夫·因特和伦敦遥相呼应,我们干吗抱怨?” “胡扯。”曼布瑞太太说,态度非常坚定。 “马洛,别听他的。亲爱的,你又像以前一样太客气了。你是行动的关键人物,你心里很清楚的。 马洛正在撰写历史,亲爱的。他打算要写你。你可不能搞砸了。对不对,马洛?这年头就流行这档事。归咎东,归咎西。我真是受够了。看看他们在电视上怎么修理史考特上尉的。老爹认识史考特。他是个很好的人。” 曼布瑞继续说,好像她没开口一样。 “维也纳的那些准将们都像沙蚤一样雀跃。战争部响起欢呼。如果每个人都快乐,我又何必宰了金鹅呢?年轻的马格纳斯志得意满。我干吗坏了他的兴头?” “他也接受指导。”曼布瑞太太特别加重语气说,“哈里森安排他一个礼拜去见默尼汉神父两次。他也参加驻军的板球队。他还学捷克语。 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得到的。” “哦,这很有趣。我是指学捷克语的事。是因为他当时有捷克线人的缘故吗?” “是因为萨宾娜在钓他,那个小浪女。”曼布瑞太太说,但这一次她丈夫真的没等她说完就开口。 “他的情报也都华而不实,可以说。”他不受阻碍地继续说,“放在餐盘上很好看,但等你张口一咬,就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在我看来是这样。”他迷惑地笑着,“就像吃梭子鱼一样。 全是骨头。你拿到一份报告,翻翻看,很不错,你想。但等你仔细看,真是无聊透顶。没错,全是真的,因为我们早就知道了……没错,是有可能,因为我们对那个地区一无所知,所以无法证实。我不愿意说什么,但我认为捷克人也在狂欢庆祝。我一直认为,这就是绿袖子在皮姆回英国之后没再现身的原因。他不确信自己能不能糊弄老家伙。把我当一回事,我希望是。我只是个失败的鱼疯子,对不对,啊?她是这样叫我的。失败的鱼疯子。” 这个说法让他们两个人乐得大笑,所以布拉德福只得和他们一起笑,直到曼布瑞能听清楚他的话时才回到他的问题上。 “你是说你从来没见过绿袖子?他从来没赴约?抱歉,先生,”他翻找笔记本说,“但你刚刚不是说,皮姆离开格拉茨之后,你自己接替负责绿袖子吗?” “的确是。” “但你现在说你从来没见过他。” “一点也没错。我没见过。他放我在祭坛上空等,对不对,啊?她让我穿上我最好的西装,把他可能会喜欢的那些蠢食物都打包好——是怎么开始的,天知道——他从来没出现。” “哈里森可能弄错日期了。”曼布瑞太太进出笑声说,“哈里森很没有时间概念,对不对,亲爱的?他从来没受过情报训练,你知道。他是内罗毕的图书馆员。很称职的。然后他在船上碰见某人,就被卷进来了。” “又脱身了。”曼布瑞很愉陕地说,“考夫曼也一起去。他是司机。很有魅力的家伙。他对会面地点了如指掌。我没记错日期,亲爱的。我去的日期没错,我很清楚。在没人的谷仓里坐了一夜。他半点消息也没有,完全没有。我们没有办法接触他,完全是单向的。我吃了一点他的蠢食物,喝了一点他的酒,我很喜欢。然后回家。 第二天再来一遍,第三天、第四天都一样。我等着消息来,或像第一次那样的电话。完全没有。 那家伙再也没有消息了。我们本来应该安排一场正式的交接,和皮姆一起赴约,但绿袖子不肯。 个人英雄主义,你知道,所有的情报员都是这样。 一次只容一人。钢铁信律。”曼布瑞漫不经心地拿起布拉德福的杯子,“维也纳很生气。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所以我告诉他们,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没啥帮助。”他又大笑起来,“我想,如果真相拆穿了,我一定会被开除。他们没这么说,但我敢说一定会的。” 因为是星期五,曼布瑞太太做了鲔鱼炖饭,和放了樱桃的甜酒松糕,但她不让曼布瑞吃甜食。 午餐结束后,她和布拉德福站在河岸,看着曼布瑞快活地砍芦苇。渔网和细线在河面上纵横交错。 一只小船沉在系泊处,就在育鱼箱之间。阳光挣脱迷雾,灿烂出击。 “跟我们说说那个小魔女萨宾娜吧。”布拉德福很有技巧地诱导,避开曼布瑞的听力范围。曼布瑞太太一刻也不等待。彻头彻尾的浪荡女,她说:“她盯上马格纳斯,想像自己有英国护照,有个优秀的英国丈夫,这一辈子都不必烦恼了。但对她来说,马格纳斯太难以捉摸了,我很高兴这样说。他一定让她失望了。他没说,但我们都看得出来。所以她在格拉茨待了一阵子,就离开了。” “她去哪里了?” “回捷克斯洛伐克的老家去了,她是这么说的。夹着尾巴逃走,我们是这么认为。她留下一张纸条给哈里森,说她很想家,要回去找旧男友,尽管是在残暴的政权统治之下。嗯,伦敦很不高兴,你可以想见的。这对哈里森的身价有害无益。 他们说他应该早有警觉,预做防范。” “我在想,她后来怎么了。”布拉德福带着历史学家如梦似幻的神态沉思。 “你不记得她的姓吧,是不是?” “哈里森,萨宾娜姓什么?” 答案出乎预料地快速略过水面飞来。 “柯尔特。柯一尔一特。萨宾娜·柯尔特。非常漂亮的女孩。很迷人。” “马洛问她后来怎么了。” “天知道。我们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她改了名字,给自己在捷克某个部会里找了个工作。 有二个投诚者说,她一直替他们工作。” 曼布瑞太太却不甚诧异。 “听听看!结婚五十年,从奥地利到现在也有三十年了,他甚至没告诉我说她已经在捷克的部会工作了!我还希望真相大白的时候发现哈里森和萨宾娜有一段情呢。事实上每个人都和她有一手。哎,我的天哪,她一定是个间谍,对不对?这太明显了。要不是他们无法完全控制她,也就不会把她召回去,他们的报复心太强烈了。所以是马格纳斯把她给赶走的,对不对?你确定不留下来喝茶吗?” “如果我能带走几张旧照片,”布拉德福说,“我们一定会在书中提起你的协助,理所当然。” 玛丽熟知技巧。在柏林,她看过杰克·布拉德福用过不下十数次,也经常协助他。在训练营里,他们称之为撒纸追踪:如何与一个你不信任的人约定会晤。惟一的差别是,今天行动的主角是玛丽,而匿名写信的那个人并不信任她:我有情报,可以帮助我们双方找到马格纳斯。请遵照下列指示。任一天早上10点到l2点之间,请坐在大使饭店的大厅。任一天下午两点到6点,请到莫扎特咖啡馆喝咖啡。 任一天晚上9点到午夜,到萨奇尔饭店酒廊。 寇宁先生会接你。 莫扎特咖啡馆有一半的座位都是空的。玛丽选了容易被看见的正中央的桌子,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和白兰地。他们看着我进来,现在正查看有没有人跟踪我。玛丽假装翻看自己的记事本,偷偷观察周围的人,以及大片窗户外停在广场上的游览车和轻型马车,找寻任何监视的蛛丝马迹。 如果你有像我这样的意识,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可疑,她想:从银行窗边两个对着股票交易价格皱眉头的修女,到一群头戴高帽、顿足盯着过往女孩的年轻马车夫。在咖啡馆的角落,一个胖嘟嘟的维也纳绅土显然对她很有兴趣。我应该戴帽子的,她想。我不是个值得敬重的单身女子。她站起来,走向报架,想也没想地选了《新闻报》。 现在我该把报纸卷起来,踩着只穿袜子的脚去散步,她浮起愚蠢的念头,一边翻开电影版。 “皮姆夫人?” 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女人的胸部。一个女人柔顺的笑脸。是收银台的女孩。 “是的。”玛丽说,微笑以对。 她从背后拿出一个信封,用铅笔写着“皮姆夫人”。 “寇宁先生有信给你。他很抱歉。” 玛丽给她五十先令,打开信封。 请付账,立刻离开咖啡馆,右转到梅西狄路,走右手边的人行道。到步行步区时左转,走在左侧,慢慢走,欣赏橱窗。 她想上洗手间,但又不愿意去,以免他认为她向谁通风报信。她把纸条放进手提袋里,喝完咖啡,带着账单走到收银台,那个女孩又给了她一个微笑。 “这些男人全都一个样。”女孩说,零钱在收款机里叮当响。 “你倒提醒我了。”玛丽说,两人都笑起来。 她离开咖啡馆时,一对年轻夫妇进来,她有一种感觉,这两个人一定是乔装的美国人。但一大堆奥地利人看起来也是如此。她右转,立即接上梅西狄路。那两个修女还在看股票价格。她走在右手边的人行道上。此时是3点20分,外交官夫人的聚会一定会在五点结束,好让所有人可以回家换上袒胸露背的晚礼服和亮片闪烁的手提包,赶赴晚上的牲口市场。但即使所有的人都离去,只剩玛丽的车留在兰斯登的车道上,傅格斯和乔琪也可能以为她独自留下来和卡罗琳喝一杯。如果我在5点45分之前赶回去,就还有机会,她心中揣度。她在一家仕女内衣店前停下脚步,让自己欣赏橱窗里一套像妓女穿的黑色紧身褡。 谁会买这种东西?碧伊·雷德勒,说不定哩。她希望事情能早点发生,免得碰见大使夫人抱着满满一袋东西出来,或者那一大堆待命的男人中的某个过来逮捕她。 “皮姆夫人?寇宁先生派我来的。请快过来。” 这个女孩很漂亮,但打扮拙劣,而且紧张。 玛丽跟着她走,突然想起在布拉格拜访一位不被当局认可的画家的情景。小街里原来满是购物人潮,一瞬间却全不见了。玛丽的所有感官都提高警觉。她闻到熟食铺、冰霜和烟草的味道。她瞥见一家店门口,认出一个方才在莫扎特咖啡馆的男人。女孩左转,再右转,然后又左转。我在哪儿?她们进到一个铺石子的广场。我们在卡尼纳街。我们不是。一个嬉皮男生帮玛丽照相,还想塞名片给她。她对他视而不见。一只红色的塑料熊张大嘴巴,祈求善心人士捐款。一支亚洲流行乐团演唱披头士的乐曲。越过广场,是一条两线道的马路,在靠广场的这头,一名男子坐在棕色的标致汽车里等候。她们一接近,他就打开后门。 女孩拉着门说:“请上车。”玛丽上车,女孩也跟着进来。一定是环城大道,她想。倘若如此,也是她所不认得的一段。她看见一辆黑色的奔驰跟在后面闲逛。傅格斯和乔琪,她想,心知肚明根本不是。她的司机左右顾盼,然后把车直直朝向安全岛开去——砰,这是前轮,砰,这是我刚被你撞裂的臀部。整部车子嘎啦嘎啦响,女孩很忧心地看着后车窗。他们驶离马路,开进一条小道,穿过一个广场,一直到歌剧院才停下来。玛丽这边的车门打开来。女孩命令她下车。玛丽才刚踏上人行道,另一个女人就急急穿过她身边,坐上她原来的位子。车子快速开走,和玛丽所见过的其他工具一样敏捷。一辆黑色的奔驰跟在后面,但她不认为那是同一辆。一个矫健、局促不安的年轻人领她穿过一道宽阔的大门,进到中庭。 “请搭电梯,玛丽。”年轻人以带着欧洲口音的美语说,交给她一张纸条。 “六号公寓。请。 六号。你自己上去。你记住了吗?” “六号。”玛丽说。 他微笑。 “有时当我们害怕的时候,什么事都记不住。” “没错。”她说。她走向门廊,他微笑着对她挥手。她推开门,看见一部老旧的电梯,门敞着等候,老工友也面带微笑。他们全都上的是同一所礼仪学校,她想。她进了电梯,告诉工友:“六号,麻烦。”工友启动电梯上楼。逐渐升离门廊时,她瞥见那个站在中庭的男孩仍在微笑,几个精心打扮的女孩站在他背后,看着一张纸。 她自己手里的这张纸写着“六号,寇宁先生”。 真是奇怪,她明明记得已经塞进手提包的。对我来说,完全不同。我害怕的时候,什么小事也忘不掉。譬如车号。譬如第二辆跟在我们后面的奔驰车号。譬如垂落在司机颈上染过的黑发。譬如那女孩身上擦的“鸦片”香水,马格纳斯每回乘飞机出差都会带回来送我。譬如那男孩左手镶红印玺的粗大金戒指。 六号的门敞开。门边的铜牌写着“奥地利国际汉萨有限公司”。她走进去,门在她背后关上。 又出现一个女孩,但不漂亮。一张扁平的斯拉夫脸孔,面带愠色,身材粗壮,浑身充满愤慨的反党情绪。她皱着眉对玛丽点点头。玛丽走进昏暗的客厅,没看见半个人。在另一边,还有两扇门,也开着。家具是古老的维也纳风格,仿造的。她一路前行,经过仿古的柜子与油画。仿古的灯架从仿古的帝政壁纸上伸展出来。她不断前行,心中重新涌起她在外交官夫人聚会中所感受到的那种对情欲的期待。他会命令我宽衣解带,而我会遵命。他会把我放在四柱大床上,让侍从强暴我,满足他的欢欲。但第二个房间没有四柱大床,而是和第一间相同的客厅,有张书桌和两把扶手椅,咖啡桌上有一大摞过期的《时尚》杂志。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玛丽愤怒地转身,打算教训那个扁平脸的斯拉夫女孩。这时她却发现自己瞪着他。 他站在门口,抽着雪茄,有那么一瞬间,她很疑惑自己为何没闻到烟味,但怪异的是,她觉得他的任何事都不会令她惊讶。下一瞬间,雪茄香味袭来,她握着他慵懒的手,仿佛他们每次衣冠整齐地在维也纳公寓里会面都这么打招呼。 “你是个勇敢的女人。”他说,“她们期待你很快回去吗,还是有什么安排?我们能做什么,让你好过一些?” 做得真漂亮,她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想。你对手下情报员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对他有多么热切的期待。第二句话是问他是否需要立即的援助。 马格纳斯被控制得很好。但她老早就知道了。 “他在哪儿?”她说。 他拥有的权威让他可以坦承失败。 “如果我们知道,该有多好!”他把她的问话当成绝望的感叹,颇表赞同。他修长的手指向一把椅子,要求她坐下。好吧,她想。我们平起平坐,但你指挥大局。难怪汤姆第一眼就爱上你。他们面对面坐下,她坐镀金的沙发,他坐镀金的椅子。那个斯拉夫女孩端来托盘,有伏特加、腌黄瓜和黑面包,她对他服服帖帖,态度暧昧,不时搔首弄姿咯咯傻笑。她是他的马大之一,玛丽想,马格纳斯总是这样叫他的情报站秘书。他倒了两大杯,一次拿一个杯子小心倒。他敬她,看着杯缘。马格纳斯就是这么做的,她想。他从你身上学来的。 “他打过电话吗?”他问。 “没有。他不能打。” “当然不能。”他同情地赞同,“房子被监听,他也知道。他写信吗?” 她摇摇头。 “他很聪明。他们到处盯他的梢。他们对他很光火。” “你呢?” “我亏欠这个人这么多,怎么可能生他的气呢?他留给我最后的一个信息说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他说他自由了,拜拜。我既嫉妒又痛苦。 他突然之间找到了什么样的自由,竟然不能与我们分享?” “他也对我说同样的话——我是说他提到了自由。我想他对好几个人这样说。对汤姆也一样。” 我干吗把你当成老情人似的说话?我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竟然可以把我的忠贞和衣服一起剥掉?如果他走向她,抓住她的手,她会让他为所欲为。如果他拉她过去——“我告诉他的时候他就该到我身边来。”依旧是带着哲学意味的谴责口吻,“‘结束了,马格纳斯阁下。’我告诉他——这是我给他取的名号。原谅我。” “在科孚。”她说。 “在科孚,在雅典,在每一个我能和他说上话的地方。‘跟我来吧。我们已经是明日黄花了,你和我。该是我们这些老头子把战场留给下一个痛苦世代的时候了。’他还不明白。‘难道你想像那些可怜的老演员一样被拖下舞台?’我说。 他不听。他这么坚定,他们一定会清掉他的。” “他们几乎要动手了。也许已经动手了。他觉得。” “布拉德福争取了一些时间,只有这样。就算是杰克,也永远无法逆转潮流。而且——现在杰克也加入那一群坏人了。受骗上当的保护人比谁都愤怒。” 他教会马格纳斯他的风格,她想,突然又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一直想在小说里表现的那种风格。他教他如何睥睨人类的弱点,如何以上帝似的笑声当成避开病态的挡箭牌。他替他做了一切女人会感激涕零的事,只不过,马格纳斯是个男人。 “他父亲似乎是个挺神秘的人。”他说,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雪茄。 “到底怎么回事,你想呢?”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你呢?” “很多次。马格纳斯在瑞士念书的时候,他父亲是个伟大的英国舰长,和船舰同归于尽。”她笑了起来。老天助我,我真的笑出来了。 这会儿是我找到了风格。 “噢,没错。然后我下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是个了不起的金融巨子。他的触角遍及欧洲的每一家银行。他没被溺死,奇迹似的起死回生。” “天哪。”她说。又进出一阵轻松、无法遏止的笑声。 “我当时是德国人,所以觉得松了一口气。 在那之前,我一直因为他父亲沉船而觉得良心不安。你丈夫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他老是让我们觉得良心非常非常不安?” “他潜在的力量。”她不假思索地说,然后喝了一大口伏特加。她微微颤抖,两颊如火灼烧。 他平静地看着她,帮她稳定下来。 “你是他的另一个生命。”她说。 “他总是说我是他最老的朋友。如果你的了解有所不同,也请别让我的幻想破灭。” 她把它拉了回来。她的思绪。房间正在清理,她的思绪也随之飘浮。 “就我了解,这个封号应该是保留给某个叫波比的人。”她说。 “你从哪里听来这个名字的?” “从他正在写的那本巨作里。‘波比,我最亲爱、最老的朋友。”她说。 “就这样?” “噢,不。还有更多。每隔五页,就看见波比掌控全局。波比这样,波比那样。他们找到照相机和密码本的时候,发现干燥的罂粟花,为了保存的缘故放在一起。” 她希望让他惊惶失措,但她从他脸上却只看见一抹满足的微笑。 “我真是受宠若惊。波比是很多年前他帮我取的一个奇怪化名。我大半辈子都叫波比。” 不知为何,她仍奋力一搏。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人?”她追问,“他是共产党吗?不可能。 太荒谬了。” 他张开修长的手。再次露出微笑,极富感染力地隐去他的迷惑。他刀枪不入。 “我也间过我自己相同的问题很多次。然后我想——嗯,这年头还有谁相信婚姻呢?他是个追寻者。这还不够吗?干我们这一行的,我相信不该有更多的要求。 你能想像嫁给一个固守意识形态的学究吗?我有个叔叔是路德教会的牧师。他一辈子把我们烦死了。” 她变得更加坚强。少些疯狂。多些愤慨。 “马格纳斯替你做什么事?”她问。 “他当间谍。选择性的,是没错。但他叛国也是事实。而且通常都很积极——你了解他的。 他生活幸福的时候就相信上帝,希望每个人都有礼物。不如意的时候,他就发脾气,不上教堂。 我们这些操控他的人都活该忍受。” 她倒是什么事也没有。她在一个陌生男子的安全公寓里,坦坦荡荡地喝伏特加。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整个句子,她平静地想,好像她正在出席别人的审判。马格纳斯死了。玛丽死了。他们的婚姻死了。汤姆是有个叛国贼父亲的孤儿。每个人都好得很。 “但是我可没操控他。”她反驳说,平心静气地回应他的观点。 他似乎没留意她声音里新流露出来的冷静意味。 “请容我向你稍作表白。我很喜欢你丈夫。”你理当如此,她想。毕竟,他为了你,牺牲了我们。 “我也亏欠他。”他继续说,“无论他往后的日子还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我比杰克·布拉德福和他的组织占优势得多。” 你没有,她想。你一点都没有。 “你说什么?”他问。 她对他露出哀伤的微笑,摇摇头。 “布拉德福希望逮到你丈夫,惩罚他。我刚好相反。我希望找到他,报答他。只要他容许我们给他的,我们都会给。”他夹着雪茄说。 你真可耻,她想。你引诱我的丈夫,还自称是他和我的朋友。 “你了解这种交易的,玛丽。我不需要告诉你,他这种地位的人是最抢手的货。老实说吧,我们承担不了失去他的损失。我们最不想见到的是,他大有可为的有生之年都坐在英国监牢里,向当局交代他这三十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我们也不希望他写一本书。” 你希望的,她想。我们呢? “我们比较希望他和我们一起过优渥的退休生活——有特殊待遇、奖章,家人环绕身旁,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们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找他咨询。我不能保证我们还能让他过他习惯的双重生活,但在其他方面,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满足他的需求。” “但他已经不想要你们了,不是吗?所以他才要躲起来。” 他喷了一口雪茄烟,一手扇了扇,免得烟搅扰她。但反正也已经搅扰她了。终此一生都将羞辱、嫌恶、控诉她。他又开口。很通情达理。 “我已经江郎才尽了,老实说。我用尽了所有办法,混淆布拉德福和其他人的追踪,想抢在他们之前找到你丈夫。但我还是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他背叛的那些人怎么了?”她说。 “马格纳斯?噢,他痛恨流血。他总是处理得很干净。” “但还是免不了要见血。” 他又略一停顿,加重声调里的严肃意味。 “你说得没错。”他同意,“他选了艰难的行业。恐怕我们现在才来衡量道德的问题已为时过晚。” “我们有些人对道德还很陌生呢。”但她无法撼动他,“你干吗来问我?” 她迎向他的目光,尽管他的表情纹丝不动,但那张脸已经完全不同了,有时她在马格纳斯脸上也曾看到相同的变化。 “在你来之前,我想过你和你儿子或许愿意在捷克斯洛伐克展开新生活,那么马格纳斯就会忍不住去找你们。”他指着身边的公文包,“我带了护照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要给你。我太荒谬了。见了你之后,我知道你不是当叛徒的料。 但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或许你知道他在哪里,而且,因为你是个能干的女人,所以处理得很妥当,没让任何人知道。你不能假定他跟着那些追捕他的人会比跟着我们好。所以如果你知道,我想你应该告诉我们。”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她说,然后闭紧嘴,免得更多话冲口而出:就算我知道,你也会是全世界最后一个听说的人。 “但你有一些推论。你有想法。从他离开之后,你日日夜夜想的就只有这件事,必定是。‘马格纳斯,你在哪里?’这是你惟一的念头,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对他的了解比我深。” 她开始痛恨他的虚伪。他在开口之前装出沉思的神态,仿佛在想她是不是期待他的下一个问题。 “他对你提过一个叫莉普西的女人吗?”他问。 “没有。” “她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她是犹太人。 她所有的朋友和亲戚都被德国人杀了。她似乎领养了马格纳斯,当成某种支柱。后来她改变心意,自杀了。至于原因,和马格纳斯身边的许多事一样,真相不明。尽管如此,对孩子来说还是很难不好奇的样板。马格纳斯是很了不起的模仿家,即使他自己并不知道。真的,有时候我觉得他是集众家之大成。” “他没跟我提过她。”她固执地再说一遍。 他的神情豁然开朗。像马格纳斯一样。 “好啦,玛丽。有人照顾他,难道你不觉得很安慰吗? 我确信一定有。就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向只对人类有兴趣,绝对不会被理念吸引。他痛恨孤单,因为只要一落单,他的世界就一片空虚。所以,谁在照顾他呢?让我努力想想,谁可能是他喜欢的——我不是指女人,你知道的。只是指朋友。” 她抚着裙子,盯着外套。 “我要搭出租车。” 她说,“你不必帮我打电话叫车。街角就有招呼站。我来的时候看见的。” “为什么不会是他的母亲呢?她应该是个好人。” 她瞪着他,刹那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久之前,他第一次对我提起他的母亲。” 他解释说,“他说他又去看她了。我很惊讶。也受宠若惊,老实说。他在某个地方找到她,把她安置在一幢房子里。他常去看她吗?” 她脑筋很清楚。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感觉到自己的精明狡黠又回来了。马格纳斯没有母亲,你这个白痴。她死了,他几乎不认识她,而且他也不在乎。对于马格纳斯,我确确实实了解的事实是,即使到最后审判日我都愿立誓作证,他绝对不是任何一个女人已成年的儿子。但玛丽不动声色。她不想羞辱他,鄙夷他,或因为马格纳斯像欺骗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国家一样欺骗他最老、最亲爱的朋友,而宽慰地大笑。 她有条不紊地开口,保持优异间谍应有的敏锐。 “他不时找她聊天,当然。”她没否认。她拎起手袋,探了一眼,仿佛要确认自己有钱搭出租车。 “那么,他难道不可能到德文郡去找她吗? 终于能再享受海洋的气息,让她很感动。马格纳斯也觉得很自豪,可以替她完成这个愿望。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谈他们在海滩上的漫步。他怎么在周日带她上教堂,怎么替她修整花园。或许他是返璞归真?” “他们最先去找的地方就是她的房子。”玛丽撒谎,关起手袋。 “他们把老太太吓得半死。 如果我需要你,该怎么和你联络?丢张报纸到墙外?”她站起来。他也起身,虽然费了点劲。他的微笑还挂在脸上,他的眼睛还是聪慧、忧郁、愉悦,依然是令马格纳斯嫉妒的风格。 “我不认为你需要我,玛丽。或许你说对了,马格纳斯也不再需要我。他要的是别人。这才是我们必须担心的,如果我们爱他的话。复仇有很多不同的方式。有时光靠文学是绝对不够的。” 他声调的瞬息变换,让赶着要离去的她停下脚步。 “他会找到答案的。”她不在意地说,“他一向做得到。” “这就是我怕的。” 他们走向前门,慢慢地,配合他一跛一跛的速度。他把电梯按上来,拉开铁栅。她走进去。 她透过栅栏看他最后一眼;他仍凝视着她。此刻,她再次喜欢上他,惊骇得浑身发僵。 她把该做的事打点妥当。她带了护照,也带了信用卡。她打开手袋的时候检查过了。她有她的计划,因为这是她在英国小镇的训练课程里派上用场的计划,后来在柏林还用到修正版。在寻常人生的世界,此时已近薄暮。中庭里,两个教士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话,玫瑰念珠在背后晃动。 街道上满是购物的人潮。有上百个人可能在监视她,而当她心中细数可能性时,似乎也出现了上百个可疑的身影。她想像某个维也纳巨贾府邸里,奈吉尔是主子,乔琪和傅格斯是小厮,留胡子的小雷德勒指挥众人,一群捷克乌合之众穷追不舍。 而可怜的布拉德福,没骑马,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背后的地平线。她选择帝国饭店,马格纳斯喜欢它的恢弘壮丽。 “我没有行李,恐怕,但我要一个房间过夜。” 她对一位头发银灰的接待员说,把信用卡递给他。 接待员马上认出她,说:“您先生还好吗,夫人?” 服务生带她到二楼一间富丽堂皇的卧房。每个人都想要的121号房,她想;我带他到这个房间来过生日,享受一顿晚餐和一夜浓情爱意。记忆丝毫没有动摇她。她打电话到楼下给同一位接待员,请他帮忙订第二天早上飞伦敦的班机:“没问题,皮姆夫人。”烟,她记起来。烟幕,就是我们所谓的欺骗。她坐在床上,听着脚步声悄悄走过走廊,晚餐时间近了。双扇门,十二英尺高。 绘上艾肯布瑞秋(Karlvon Eckenbrecher,1842-1921,德国画家,以描绘夕阳景色闻名)名为“博斯普鲁斯暮色”的画。 “我会爱你,直到我们俩都太老了,”他说,头就枕在这个枕头上,“然后我还会继续爱你。” 电话响起。是接待员,说只有商务舱的位子。玛丽说,那就订商务舱吧。她踢掉鞋,拎在手上,轻轻打开门,往外瞧。如果我认为有人监视,就假装把鞋子拿到外面清理吧。 酒吧里远远传来背景音乐。餐厅里飘出莳萝酱的味道。鱼。他们有很棒的鱼。她走向楼梯平台,等待着,但仍然没有人来。大理石雕像。过时的贵族画像。她穿上鞋,爬上一层楼梯,按下电梯,下到一楼,隐进侧面走廊,避开接待区的视线。一条昏暗的走道通往饭店后面。 她沿着通道,走到另一头的工作门。门半掩着。她推开来,脸上已浮起抱歉的微笑。一名年长的侍者正在替私人晚餐桌作最后的装点。他背后的另一道门敞开着,通向一条小路。 玛丽愉快地对侍者说声“晚上好”(原文为德语),迅速走进清新的空气里,叫了一部出租车。 “维也纳森林。”她告诉司机,“维也纳森林。”她听见司机透过对讲机说:“维也纳森林。”没有回应。接近环城大道时,她给了他一百先令,跳到人行穿越道上,叫了第二辆出租车到机场。她坐在洗手间里看书,一个小时,等待最后一班飞往法兰克福的班机。 同一天晚上,稍早些时候。 这幢房子半离群索居,屋后是铁道路基,正如汤姆所描述的。布拉德福在采取行动之前,再次四下探查一番。马路和铁路一样直,似乎也一样长。天际空无遮拦,只有一轮西沉的秋阳。有一条马路,一条布满电报线和水囊的铁道路基,还有布拉德福衣不蔽体的童年的广袤天空,每当走走停停的蒸汽火车穿过围篱驶向诺利奇,就会在天空上留下白色的云雾。房子的设计全都相同,他仔细审视,不知为何,它们对称的样貌让他觉得很美。这就是生活的秩序,他想。这一排小小的英国棺材,就是我认为自己正挺身保护的对象。 在整齐行列里的正直白人。75号把木门换成铁门,弯弯曲曲的手写字体写着“埃铎拉多”。77号有一条镶着贝壳的水泥小径。81号的门面是质朴的柚木。而布拉德福此刻走近的79号,在领地之内竖起一根精美的白色旗杆,英国国旗迎风招展,灿烂夺目。小小的碎石车道上留有重型车辆的轮胎痕迹。擦得发亮的门铃旁有一个电动扩音器。布拉德福按下门铃,等待着。一阵喘息声迎向他,接着是气喘吁吁的男声。 “是哪一个该死的人啊?” “是雷蒙先生吗?”布拉德福对着麦克风说。 “我是又怎么样?”那个声音说。 “我叫马洛。我想,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谈一件私人的事。” “我只有两个字可说,而且好用得很。放屁!” 窗台里的网状窗帘拉开一条缝,足以让布拉德福瞥见一张古铜色、闪闪发亮的小脸,布满皱纹,从暗处观察他。 “让我这样说吧。”布拉德福放轻声音,对着麦克风说,“我是马格纳斯·皮姆的朋友。” 又一阵窸窸窣窣,另一头的声音似乎重新提起力度。 “你一开始干吗不说呢?快进来喝一杯。” 希德·雷蒙是个矮壮的小个子老人,从上到下一身咖啡色,活像只兔子。他的咖啡色头发没有一丝灰白,中分贴在头颅上。他的咖啡色领带上一只只马头带着怀疑的眼光注视他的心脏。他穿着整洁的咖啡色羊毛上衣,熨得笔挺的长裤,脚上的咖啡色鞋头亮得像发光的大鼻子。在阳光炙烤得如迷宫密布的皱纹里,一对动物般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尽管他的呼吸已有些力不从心。他拄着一根箍橡胶圈的黑刺李手杖,一走动,屁股就像裙子一般晃动,颤颤巍巍前进。 “下回你按电铃的时候,只要说你是英国人就得了。”他领头走进小巧无瑕的玄关时建议说。 在墙上,布拉德福看见赛马的照片,还有年轻的希德·雷蒙一身阿斯科特装束。 “然后你清清楚楚报出你的来意,我就会再骂你放屁。”他爆出一阵笑声,拄着手杖笨拙地转圈,对布拉德福眨眨眼,表示他说的只是玩笑话。 “那小子现在怎么样?”希德说。 “好得很,谢谢。”布拉德福说。 希德无预警地突然在一张高背椅坐下,像个贵族寡妇似的小心翼翼把身子前倾靠在手杖上,直到找到一个让他稍感舒适的角度。布拉德福看见他眼底浮现阴影,前额泛起一层汗水。 “你今天得替我尽地主之谊哕,老爷,我情况不太好。”他说,“在角落里。打开顶盖。为了健康,我只喝一滴威士忌,你就随意吧。” 屋里铺满厚厚的栗红色地毯。砌瓷砖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幅俗丽的瑞士风景画,旁边有一座精美磨光的栗木鸡尾酒柜。布拉德福一掀开顶盖,就有八音盒开始演奏,希德一直等待的就是音乐的旋律。 “知道这首曲子吧?”希德说,“听好。把盖子放下来——没错——再打开。开始啰。” “是《在拱门下》嘛。”布拉德福微笑说。 “当然哕。他给我的。‘希德,’他说,‘我现在没办法送你金表,恐怕你的年金有暂时的现金流量问题。但我有一件家具,是当年带给我们许多欢乐的东西,值个一两先令,我希望你收下当成小小的纪念品。’所以我们开着货车去,梅格和我,在那些回收艺术家还没染指之前先搬走。 五年前的事哕。他从哈洛德买了六张,用来交际。 只剩下这一张了。他从来没要回去,一次也没有。 ‘还能用吧,希德?’他说,‘姜是老的辣,你知道的。我到现在还能让他们大吃一惊。’他可以。只要他在附近,锁孔就不安全。直到最后都是这样。我没法去参加葬礼。身体不舒服。葬礼如何?” “我听说很美。”布拉德福说。 “应该是。他功成名就。他们安葬的不是个普通人,你知道。这个人和最尊贵的人握过手。 他叫爱丁堡公爵‘菲利浦’。他过世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写上一笔?我查了一些报纸,但没看到多少。然后我想,他们或许是留到周日再登。当然你永远说不准舰队街的事。如果我身体状况好,就会溜到那里去,给他们一些钱确定此事。你是条子吗,先生?” 布拉德福大笑。 “你看起来像个条子。我曾经替他坐牢,你知道。事实上我们好几个人都是。‘雷蒙,’他说厂——每回要求我做很糟的事的时候,他就会叫我的姓,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雷蒙,他们要来抓我,因为我在那些文件上签名了。如果我否认那是我的签名,你就说是你伪造的,没人弄得清楚的,对不对?’‘好吧,’我说,‘反正我坐好几次牢了。’我告诉他,‘如果坐牢会让你变聪明的话,我一定会像玛士撒拉(Methuselah,《圣经·创世记》中记载的老者,据传享寿969岁)一样聪明。’我说。 但我还是做了,懂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我出来之后会有五万,但我知道不会有。我想你可以称之为友谊,真的。一个像这样的鸡尾酒柜,这年头你找也找不到啦。敬他,干杯!” “干杯!”布拉德福说,在希德赞许的目光中举杯饮下。 “如果你不是条子,是什么?难道是他外交部那些装腔作势的朋友?你看起来不像装腔作势的样子。在我看起来,更像个拳击手,如果你不是条子的话。你打过吧,对不对,拳击赛?我们都坐场边的位子,每一次。乔,巴克西向可怜的布鲁斯,伍德考克说拜拜的那晚我们也在场。之后我们得去洗澡,把血洗掉。然后到阿尔巴尼俱乐部,乔毫发无伤地站在吧台旁,几个美人儿围着他,瑞克对他说:‘你干吗不赶快把他终结掉,乔?你干吗这样拖时间,一回合又一回合?’他真的很会说话。‘瑞克,’乔说,‘我没办法。 我心太软了,真的。每次我一打他,他就开始嗷嗷的叫,我没办法给他致命的一击,说真的。’” 布拉德福一边听,一边把眼光停驻在房间一角,某件家具移走留下的痕迹。那件家具是方形的,或许有两英尺见方,被割过的地毯,露出底下衬垫的帆布。 “那天晚上马格纳斯也来了吗?” 他和颜悦色地问,巧妙地把话题拉回他来访的目的。 “他年纪太小啦,先生。”希德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太柔弱了。瑞克想带他去,但梅格说不行。‘你们把他留下来和我一起。’她说,‘你们这些小子可以出去,你们可以去找乐子。但狄奇要留下来和我一起。我们要去看电影,过个快乐的夜晚,就这样。’噢,梅格说了这样的话,你绝对不能和她拌嘴,你没有第二次机会的。如果没有她,我就完蛋了。我得把每一分钱都交给她。但梅格,她存了不少钱。她了解她的希德。 也了解她的瑞克。他太热心了,你知道。我们都太热心了,但狄奇的爹真的是非常热心。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了解。一直都是,如果他回来,我想我们还是不会有什么不同。”他笑起来,尽管一动就会让他觉得痛。 “我们会做一样的事,做得更多,我敢说我们一定会的。狄奇有麻烦了吗?” “他为什么会有麻烦?”布拉德福说,目光离开房间的角落。 “你告诉我。条子是你,又不是我。你用这张脸就可以管理一个监狱哕。我不该和你谈话。 我感觉得出来。有一天我走进办公室。奥德雷街。 蒙特街。切斯特街。老柏灵顿。康杜特。公园道。 全是最好的地段。从没改变。所有的东西都漂漂亮亮,整整齐齐。有接待小姐,坐在位子上像蒙娜丽莎。‘早安,雷蒙先生。’‘早安,甜心!’但我已经知道,从她们的脸上看出来,从一片寂静中听出来。哈哕,我对自己说。是条子。他们找瑞克谈。溜吧,希德,快从后门走吧。我从来没出错。一次也没有。就算是我别无选择让他们把我扣起来的那十二个月,我都闻得出来什么时候会有麻烦。”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几年前。或许还要更久。梅格走了以后,他就疏远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他会更常来,但他不愿意。不喜欢有人死去,我猜。不喜欢有人变穷,或失去希望。他有一次出马竞选国会议员,你知道。如果我们早个一个礼拜投入,他就当选了。和他的马一样。到头来总是输在起步太晚。当然,他有打电话来。他喜欢打电话,一向这样。如果电话没响,他就很不高兴。” “我说的是马格纳斯,”布拉德福耐住性子说,“狄奇。” “我想也是。”希德说。他开始咳嗽。他的威士忌就在面前的桌上,但他碰也没碰,尽管唾手可及。他不会再喝了,布拉德福想。酒摆在那里纯为礼貌。咳嗽停了,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马格纳斯来看过你。”布拉德福说。 “有吗?我没注意。什么时候?” “他去看汤姆之前。在葬礼之后。” “他来干吗?” “他开车来。和你坐了一会儿。聊聊往日时光。他很高兴来看你。他后来告诉小汤姆的。‘我和希德聊得很愉快。’他说,‘谈到往日时光。’他要每个人都知道。” “他告诉你的?” “他告诉汤姆。” “但是没告诉你。不然你也犯不着到这里来。 我一向都可以分析得出来。我从来没出错。‘如果条子会问,表示他们不知道。所以别告诉他们。 如果他们明知故问,就会揪出你的破绽。所以别先告诉他们。’我也这样告诉瑞克,但他不听。 或许和他是共济会员有关。他说得够多才会有安全感。他们就是这样逮住他的,十之八九。我和你谈个条件。你告诉我你要什么,我告诉你屁话。 怎么样?” 一阵漫长的沉默,但布拉德福耐力十足的微笑永不疲惫。 “告诉我吧。那面英国国旗是干吗的?”他试探地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或只是花园里的一朵大花?” “那是赶外国佬和条子的稻草人。”布拉德福像掏出家庭照一般,拿出他的绿色名片,他拿给赛芬顿·鲍伊看的那张。希德从口袋掏出一副眼镜,仔细看看正面反面。一列火车轰隆驶过,但他似乎没听见。 “是骗人的吗?”他问。 “我和那面旗子是同行。”布拉德福说,“如果那也是骗人的把戏的话。” “有可能。什么事都有可能。” “你以前在第八兵团,对不对?我知道你还在阿拉曼(Alamein,位于开罗西北地中海滨,1942年英国将领蒙哥马利发动阿拉曼战役,突破德军隆美尔防线,扭转北非战情)得了一个小奖章。那也是骗人的吗?” “有可能。” “马格纳斯·皮姆惹了一点麻烦。”布拉德福说,“我老实对你说,这是我一贯待人的态度,他似乎是暂时消失了。” 希德的小脸紧缩。他的喘息更大声,也更快。 “谁把他弄不见的?你吗?他从来不和马斯波的那些小子搅和的,对不对?” “谁是马斯波?” “瑞克的朋友。他人脉很广。” “他可能被威胁,他可能必须躲起来。他和几个很坏的外国佬玩危险的游戏。” “外国佬,呃?嗯,他搞上法国佬啦,对不对?” “他做秘密工作。为他的国家。也为我。” “嗯,他这会儿又变成小蠢蛋啦。”希德愤愤说,从口袋掏出一条熨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抹着闪闪发亮的脸。 “我对他没啥耐心。梅格知道。 他会堕落,她说。那孩子身上有爪耙子的味道,你记住我的话。他天生就是个爱告密的人。天生的。” “这可不是告密,这是玩他的命。”布拉德福说。 “你是这么说的。或许你也这么想。但是你错了。从来不满足,那个小子从不满足。上帝对他永远不够好。问梅格。你不行。她走了。她很聪明,梅格啊。她是个女人,但她一只眼睛就比你我加上世界一半的人看得清楚。他总是在中间左右逢源,我知道。梅格一向就说他会。” “他来看你的时候,看起来怎么样?” “很健康。每个人都是。两个脸颊红咚咚像玫瑰。他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得出来。他很有魅力,和他老爸一样。我说:‘你应该多表现出一些哀悼的神情。’他听不进去。‘葬礼很美,希德。’他说,‘你会喜欢的。’是喔,我还快马加鞭往前冲咧。‘他们全挤在一起像沙丁鱼一样,教堂里还挤不下呢。’‘胡说八道。’我说。‘他们都在外面的广场,挤在街上,希德。一定有上千个人。如果爱尔兰人丢了炸弹过来,可能就把我们这个国家最好的人才全给炸死了。’‘菲利普去了吗?’我说,‘当然啰。’唔,我的意思是他不可能去,对不对,如果他去了,我们一定会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嗯,我想他可能微服出巡。我听说他们现在都这么做,感谢爱尔兰佬。他以前有个朋友。肯尼,鲍伊。他妈妈是位女爵。瑞克和他姑姑有一手。或许他去找小肯尼了。或许有可能。” 布拉德福摇摇头。 “贝琳达?她很正直,一向都是,虽然他骗了她。他随时都可以去找贝琳达。” 布拉德福又摇摇头。 “我是说,上千个追悼者。”希德反驳说,“债主,如果你喜欢这么说的话。才不是追悼者呢。你不会追悼瑞克的。真的不会。你会松了一口气,坦白说。然后你会看看皮夹,感谢老梅格,让你还留下一些够自己用。我没把这话告诉狄奇。 不太恰当。菲利普去了吗?你听说菲利普去了,是吗?” “他撒谎。”布拉德福。 希德很震惊。 “哦,很难相信,真的。是那个爱告密的人随口掰的。马格纳斯骗我,和他老爸一个样。” “为什么?”布拉德福说。 希德没听见。 “他要什么?”布拉德福说,“他干吗花这么多力气来骗你?” 希德的表演有些过火。他皱起眉头,撅起嘴唇,擦擦鼻尖。 “想来看我好不好,对吧?”他说,太过快活。 “他想来哄哄我。‘我应该去和老希德聊一聊。让他觉得好过一些。’噢,我们一直是朋友。好朋友。对他来说,我就是父亲,经常都是。梅格也是好得不像话的母亲。”或许他年纪大了就丧失说谎的技巧。也或许他一开始就没那么好的说谎技巧。 “他只是来应酬一下,就这样。安慰,说穿了就是这样。我安慰你,你安慰我。他一向很喜欢梅格,你知道。即使她看穿他了也一样。忠心。我会这样说。” “文沃斯是谁?”布拉德福说。 希德的脸猛然紧闭,像监狱的门。 “谁是谁啊,老小子?” “文沃斯。” “不,不,我不知道。我不认为我认识什么叫文沃斯的人。我只知道是个地名吧。为什么,有个叫文沃斯的人给他惹麻烦啦?” “萨宾娜。他提起过萨宾娜吗?” “是匹赛马,对吧?不是有匹叫萨宾娜公主的马是去年金杯赛的大热门?” “谁是波比?” “哎呀,马格纳斯又和美人儿搞上啦?告诉你,如果他不瞎搞,就不是他老爸的儿子。” “他到底来干吗?” “我告诉你了。安慰。”此时,一股难以阻挡的吸引力让希德的眼光悄悄溜到曾经放置某件家具的那个角落,然后才厚着脸皮转回布拉德福身上。 “就这样。”希德说。 “告诉我,不介意吧?”布拉德福说,“那个角落原本放什么东西?” “哪里?” “那里。” “没有东西。” “家具?保险箱?” “没有。” “你太太的东西,卖掉了?” “梅格的?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卖梅格的东西。” “那些痕迹是什么?” “什么痕迹?” “我指的地方。在地毯上。怎么造成的?” “小精灵弄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和马格纳斯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我告诉过你了。别一再重复。让我很光火。” “现在东西在哪里?” “没了。不是什么东西。根本没东西。” 布拉德福留希德坐在椅子上,一口气跑上窄窄的楼梯。浴室在他前面。他探头看了一眼,然后走进左边的主卧室。一张绉边粉红躺椅占去大半间房。他查看躺椅底下,摸索枕头,查看下面。 他拉开衣柜,拨开成排的驼毛外套和价值不菲的女装。什么都没有。第二间卧室在楼梯平台的另一边,但里面没有任何二英尺见方的大型家具,只有一堆非常漂亮的白色真皮公文包。回到一楼,他检查了饭厅和厨房,从后窗望见小小的花园,通向铁道路堤。没有小屋,没有车库。他回到客厅。另一列火车驶过。他等待火车的声音远去才开口。希德很不舒服地前倾身子坐着,双手合掌拄着他的手杖,下巴无力地抵在手上。 “你车道上的轮胎痕迹,”布拉德福说,“也是小精灵弄的?” 然后希德开口说话了。他的嘴唇很紧,话语似乎会伤害他。 “条子,你能用童子军的荣誉对我发誓,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国家?” “可以。” “他所做的,我不相信也不想知道的事,是不是不爱国,或者有可能?” “有可能。对我们来说,最要紧的是找到他。” “你如果骗我就会粉身碎骨?” “我就会粉身碎骨。” “你会的,条子。因为我爱那孩子,但我从来没对不起国家。他来这里诓我,是事实。他想要那个档案柜。那个旧的绿色档案柜,瑞克四处游历之前交给我保管的。‘现在瑞克死了,你可以交出他的报告了。没关系的。’他说,‘这是合法的。那是我的。我是他的继承人,对吧?’” “什么报告?” “他老爸的一生。他所有的债务。他的秘密,你可以这么说。瑞克一直保存在这个特别的柜子里。他欠我们的东西。有一天他会把大家照顾得妥妥帖帖,我们永远不会再缺少任何东西。瑞克活着的时候我一直说不行,我也不觉得情况有什么不同。‘他死了。’我说,‘让他过去吧。没有人能像你老爸那样想出那么好的计划,你知道的。所以别再问问题,过你自己的生活吧。’我说。柜子里有很糟糕的东西。文沃斯是其中之一。 你说的另外那几个名字,我没听过。或许他们也在里面。” “或许吧。” “他一直吵,最后我说:‘拿去吧。’如果梅格还在,他一定不会从我手里拿走的,不论他是不是合法的继承人,但是梅格走了。我无法拒绝他,这是事实。我就是做不到,就像对他老爸一样。他打算写一本书。这我也不喜欢。‘你爸爸从来不相信书的,狄奇。’我说,‘你是知道的。他在世界大学受的教育。’他不听。他想要什么的时候,就听不进去。‘好吧。’我说,‘拿去吧。或许你就不会再找他的麻烦。推上车,滚吧。’我说,‘我会叫隔壁那个爱尔兰佬来帮忙抬。’但他不肯。‘这辆车不行。’他说,‘这辆车没准备要载柜子。’‘好吧,’我说,‘把它留在这里,闭嘴。’” “他还留下其他东西吗?” “没有。” “他带公文包了吗?” “一个看起来很夸张的玩意,黑色的,上面有女王的徽章和两个锁孔。” “他留了多久?” “久得够诓我啰。一个小时,半个小时,我怎么知道?甚至没坐下呢。不行啊。他一直走来走去,打着黑领带,面露微笑。不断看着窗外。 ‘唉,’我说,‘你是抢了哪家银行啦?我要去把我的钱提出来。’以前听到这样的笑话他会大笑。但这次没有,只是一直保持微笑。嗯,葬礼,总是会让你有很多改变,不是吗?如果他不那样微笑,我可能就无法忍受。” “所以他就走了。载着柜子?” “当然没有。他请货车来,对吧?” “当然啰。”布拉德福说,暗自咒骂自己的愚蠢。 他挨着希德坐下,把他碰也没碰的威士忌放在希德酒杯旁边,那张桌子是锻铜的印度桌,希德擦得锃亮,宛如东方的太阳。希德非常不情愿地开口,声音几乎没了。 “几个?” “两个家伙。” “你请他们喝茶吗?” “当然啰。” “看见他们的货车没有?” “当然有。我很注意他们,对吧?这是很大的娱乐,在这里,有辆货车。” “哪家公司?” “我不知道。上面没写,对吧?很普通的货车,像租来的。” “颜色?” “绿色。” “谁租的?” “我怎么会知道?” “你有签什么东西吗?” “我?你疯啦。他们喝了茶,搬上车,就滚了。” “他们载到哪里?” “仓库。” “哪里的仓库?” “坎特伯雷。”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坎特伯雷。货送到坎特伯雷。 他们抱怨东西太重。他们一向如此,他们觉得会害他们水肿。” “他们有说货送给皮姆吗?” “坎特伯雷。我告诉你了。” “他们提到名字吗?” “雷蒙。去找雷蒙,把货送到坎特伯雷。我就是雷蒙。答案是雷蒙。” “你看到货车的号码吗?” “噢,有啊。写下来了。我是说,这是我的嗜好,货车车号。” 布拉德福挤出微笑。 “嗯,你至少记得货车上有没有什么标记?”他问,“特别的标志之类的?”这是个毫无恶意的问题,也毫无恶意地提出来。布拉德福自己没抱太大的期望。这样的问题如果没问,就会留下一个漏洞,但问了也不会有红利,可以说是审讯这行必要的包袱。然而,在这个暮秋傍晚,这是布拉德福向希德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事实上,这也是他奋力追索马格纳斯这段短时间里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此后他只能提出回答来顾全自己。然而,希德拒绝明明白白的回答。他开始说话,接着又改变心意,突然住嘴。他的下巴不再抵在手上,抬起头,接着缓缓地,他整个身体也站了起来,很痛苦但确确实实离开了椅子,仿佛远方的号角召唤他去参加最后一场游行。他弓着背,把手杖拄在身边。 “我不想让那孩子进监狱。”他哑着嗓子说,“听见没?我不会帮你把他送进监狱的。他老爸坐过牢。我也坐过牢。我不要那孩子进去,那会让我很不安。这不是针对你个人,条子,你走吧。” 结束了,布拉德福平静地想,环顾拥挤的会议桌,在五楼卜拉梅尔的套房里。这是我和你们的最后一场盛宴。我应该走出门去的,一个六十岁的猎场看守人之子。在向下照射的灯光里,十来双手像等待指认的尸体。在他左边,虚弱地裹在量身定做的毛绒袖口里的是外交部的代表道尔尼。纹章的狮子雄踞他的金袖扣。道尔尼旁边,静静躺着他主子卜拉梅尔无伤无痕的手指,萨里中部的遗传特质表露无遗,根本不需要宣传。波的旁边,坐着内阁来的蒙特乔伊。接着是其他人。 在愈益强烈的疏离情绪里,布拉德福发现很难将声音与手联想在一起。无所谓了,因为今天晚上他们就只是一个声音和一双已无生机的手。我曾经相信这些声音与手远胜于他们身体的其他部分总和,他想。在我这一生里,我目睹了喷射飞机、原子弹和计算机的诞生,以及大不列颠制度的衰亡。我们没什么可清除的了,除了我们自己。腐朽的夜半空气闻起来有衰败的气息。奈吉尔正在读死亡证明。 “他们在兰斯登家外面一直等到6点12分,然后从路边的公用电话打电话进去。兰斯登太太说她和女佣也正在找皮姆太太。玛丽说要到后院散步,却没有回来。她去了不止一个钟头。院子里没人。兰斯登当时在官邸。大使要他过去的。” “我不希望有人因此责怪兰斯登。”道尔尼说。 “我确信不会。”波说。 “她没留字条,没对任何人说。”奈吉尔继续念,“她那天魂不守含,这很正常。我们查过航空公司,发现她订了明天早上英航飞伦敦的班机,商务舱。她留的地址是维也纳的帝国饭店。” “今天早上。”有人纠正他,布拉德福看见奈吉尔的金表斜斜地亮在他面前。 “今天早上的航班。”奈吉尔暴躁地更正,“我们去查帝国饭店,发现她不在房间里,我们又回头查机场,发现她补位搭上当天最后一班飞机,德航飞法兰克福。很遗憾的是,我们一直到法兰克福的班机降落目的地之后,才掌握这项情报。” 她耍了你们,布拉德福想,满意得近乎骄傲。 她是个好女孩,精通这套把戏。 “你们第一次到机场时没查到法兰克福这条线索,岂不是很可惜?”桌子另一端一个不相信的人大胆提出质疑。 “当然很可惜。”奈吉尔高声说,“但你刚才如果听得仔细一点,我想你就会听到我说,她坐的是补位。所以在飞机起飞之前,她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正式的旅客名单上。” “听起来还是一团混乱。”蒙特乔伊说,“非正式的旅客名单呢?” 不,布拉德福想。这不是混乱。要制造混乱,你得先有秩序。这是惰性,这是常态。曾经如此卓越的一个组织变成了不动如山的杂种——半是官僚,半是流寇,各据立场,相互抵消。 “她到底在哪里?”有人间。 “我们不知道。”奈吉尔满意地说,“除了请德国人——顺便一提,当然是因为美国人的缘故——清查法兰克福的每一家旅馆,怎么说都是很困难的工作,我看不出来我们还能做什么。老实说。” “杰克?”卜拉梅尔说。 布拉德福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苍老,遁入黑暗之中。 “天知道,”他说,“或许她现在正坐在布拉格呢。” 奈吉尔又开口。 “到目前为止,就我们所知,她没有犯任何过错。我们不能违反她的意愿,把她监禁起来,你知道。她是自由的公民。就算下个礼拜她儿子决定向她看齐,我们也不能怎么样。” 蒙特乔伊烦恼的是更早之前的事:“我真的觉得我们截听到的美国大使馆电话非常不寻常。 那个女人,雷德勒,坐在维也纳,对着在伦敦的丈夫叫喊有两个人在教堂里交换信息。她说的是我们的教堂。玛丽也在那里。我们难道没做一些推论吗?” 奈吉尔早有答案:“一直到事情发生很久之后,恐怕是。完全可以理解,电话截听的抄本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在电话通完二十四小时之后才送给我们。是情报让我们有所警觉——也就是有人看见玛丽可能出现在那个叫佩特兹的男人住的捷克安全公寓——这个情报还比电话抄本先送到我们这里。你们总不能因为我们没未卜先知而怪我们吧,对不对?” 似乎没有人知道能或不能。 蒙特乔伊说该是决定态度的时间了。道尔尼说他们真的必须决定是否通知警察,发布皮姆的照片,接受责骂。这句话让卜拉梅尔猛地活过来。 “如果我们这样做,很可能就要关门大吉了。”他说,“我们已经近在咫尺,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对不对,杰克?” “恐怕还没有。”布拉德福说。 “我们当然有!” “这只是揣测。一直都是。我们需要那辆运家具的货车。那也绝对不是简单的事。他也会利用中断的装置、转运站。警察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我们没有机会。他用‘坎特伯雷’这个名字。或者应该说我们认为他是。因为过去他用的工作化名都是地名,他已经习惯了。曼彻斯特上校,霍尔先生,戈尔沃斯先生。另一方面,他们可能只是把柜子载到坎特伯雷,坎特伯雷就是他所在的地方。或者他们送货到坎特伯雷,而坎特伯雷就是他不在的地方。我们需要找一个海边的广场,和一间有位他显然很爱的女人的房子。她不在苏格兰或威尔士,因为他说她在那些地方。 我们不可能翻遍联合王国的每一个滨海小镇。警察可以。” “他疯了。”某个鬼魂说。 “没错,他疯了。他背叛了我们三十几年,到现在我们还不能指证他。我们的错。所以或许我们也该承认,他在必要的时候神智健全地秀了漂亮的一手,而他的专业技巧又好得可恨。有任何人比我更接近他吗?” 门打开又关上。凯特站在他们面前,抱着满怀的红色条纹卷宗。她脸色苍白,非常沉静,像梦游的人。她在每位来宾面前放一个卷宗。 “资情部刚送来的。”她说,只对波一个人,“他们用《痴儿西木传》当密码本,破解捷克的电讯。结果是正确的。” 清晨七点的伦敦街道空空荡荡,但布拉德福走路的样子仿佛街上挤满了人,在老弱蹒跚的人之间挺直背脊,活像挤在人群中似的。一个孤单的警察向他问早安。布拉德福是警察会打招呼的那种人。谢谢你,警官,他想,继续果断地前行。 你刚才对着善待明日最新叛国贼的人微笑——这人击退了对他的所有批评,直到案情变得无言以对;然后当一切变得无法面对时,这人又击退了对他的所有辩护。为何我开始理解他?他纳闷地想,为自己的耐性惊讶不已。为何在我的心里——就算不是我的理智——竟对这个以他的一生摧毁我毕生成就的人涌起一丝同情?我要他做的,他全要我付出代价。你自己造成的,贝琳达如是说。那么又为何,如同他垂荡的手臂被轰得粉碎时一样,他竟还感觉到痛楚? 他在布拉格,他想。最后这几天的追逐游戏只是一场捷克羽扇舞,在他们偷偷把他送往安全地点时,让我们误入歧途。玛丽绝对不会到那里去,除非马格纳斯已经先到了。玛丽绝对不会到那里去,句点。 她为何要去?她为何不去?他不知道,他不相信任何说他们会这样做的人。抛下普拉煦和她的一切英国风格?只为了马格纳斯? 她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她会为了马格纳斯这样做。 汤姆会为了她而去。 她会留下来。 她会带着汤姆。 我需要一个女人。 一家彻夜营业的咖啡馆伫立在半月街,在其他日子的清晨,布拉德福可能会在这里歇脚,让疲惫的流莺逗弄他的狗,然后布拉德福也逗弄那些流莺,请她们喝杯咖啡,和她们东拉西扯,因为他喜欢她们的老练和她们的胆识,和她们融合人类狡诈与愚蠢的人性。但他的狗死了,他寻乐的兴致也随之而去了。他打开门锁,走向床边,伏特加放在那里。他倒了大半杯,一饮而尽。他放洗澡水,打开短波收音机,带进浴室。新闻报道各地发生的灾难,但没有英国外交官夫妇在布拉格现身的消息。如果布拉格想放出消息,一定会在中午,才能上晚上的电视新闻和明天的报纸。 他开始刮胡子。电话响了。是奈吉尔,说我们找到他了,他一直在他的俱乐部里。值日官报告说布拉格外交部已对所有外国通讯社发出午间新闻稿。是史戴基,说他喜欢强壮的男人。 他关掉收音机,光着身子走进客厅,攫起听筒,说:“喂?”听到乒一声。然后就没了。他紧紧压住嘴唇,仿佛警告自己别说话。他在祈祷。 他真的在祈祷。说话啊,他祈祷。说句话吧。然后他听到:一个铜板或指甲锉刀轻快地在话筒上敲了三下:布拉格程序。他环顾四周搜寻金属的东西,看见书桌上的钢笔,便抓紧电话,想办法伸长手去够。他轻敲了一下当做回答:我听见你了。再敲两声,然后三声。留在原地,信号说。 我有情报要给你。他用笔对话筒敲了四声,听到传来两声回答,接着电话挂掉了。他用手指抓着粗短的头发。他把伏特加拿到书桌,坐下,脸埋在手里。活下去,他祈祷。是情报网。是皮姆,报平安。保持聪敏。我在这里,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问题。我在这里,等待你的下一个信号。别打来,除非你准备好了。 电话再次尖声响起。他拿起听筒,却只是奈吉尔。皮姆的照片和说明已经发送全国各地的警察局,他说。 “公司”的电话只能转接到作业专线。波已经下令切断白厅的线路。媒体联系也已经全面展开。他干吗告诉我?布拉德福很纳闷。 是因为他寂寞,还是要给我个机会说我刚才接到一个线人用布拉格程序打来的有趣电话?是那个有趣的电话,他觉得。 “刚才有个家伙用捷克通话信号打电话给我。”他说,“我给他信号要他说话,但他没说。 天晓得是什么事。” “嗯,如果有进一步的发展,马上让我们知道。用作业专线。” “照你说的办。”布拉德福说。 再次等待。他想起每一个曾经历劫归来的情报员。不要急。小心行动,鼓起信心。别慌。别跑。慢慢来。选好你的电话亭。他听见一阵敲门声。是某个该死的推销员。凯特已经精疲力竭了。 是住在楼下那个老以为我的浴室害他家漏水的阿拉伯小子。他披上晨袍,打开门,看见玛丽。他把她拉进来,摔上门。之后他心里涌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他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或暴跳如雷,是怜惜不忍或义愤填膺?他立刻打她一个耳光,接着又打一个,换成是云淡风轻的另一个日子,他会马上带她上床。 “在艾塞特附近,有个叫法雷·阿伯特的地方。”她说。 “那里怎么了?” “马格纳斯告诉他说,他把母亲安置在德文郡靠海的一栋房子里。” “告诉谁?” “波比。他的捷克控管官。他们以前—起在伯尔尼念书。他觉得马格纳斯想自杀。我突然领悟了。那就是烧盒里的秘密。情报站的枪。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是法雷·阿伯特?” “他说他母亲在德文郡。他根本就没有母亲。他在德文郡的惟一一个地方就是法雷·阿伯特。‘我在德文郡的时候”他以前说,‘我们去德文郡度个假吧。’是法雷·阿伯特,一直都是。我们从来没去过,但他说个不停。瑞克常从学校带他到那里去。他们会去野餐,在海滩上骑自行车。那是他最理想的地点之一。他和一个女人在那里。我知道。” 第15章 你可以想像得到,汤姆,这位才华耀眼的情报官与情人,年轻的心多么光荣地庆贺自己在遥远的奥地利完成两年全心奉献的为国服务,终于要返回祖国。他离开萨宾娜,并没像他自己原来害怕的那么椎心苦痛,因为那天到来时,她对他的离去装出斯拉夫式的漠不关心。 “我应该是个快乐的女人,马格纳斯。你们那些英国太太不能给我脸色看。我应该成为经济学家和自由的女人,而不是伺候轻浮小兵的娼妓。”从来没有人用“轻浮”两个字来形容皮姆。 她甚至比他先离去,免得忍受离别的伤痛。她很勇敢,他告诉自己。而他对艾塞尔的道别,尽管笼罩着新一波整肃谣言的阴影,也一样有避重就轻的感觉。 “马格纳斯阁下,无论我会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已经一起完成伟大的工作了。”他说,在薄暮的微光里,他们俩人面对面站在已成为皮姆第二个家的谷仓外面。 “别忘了你欠我两百块。” “我不会忘的。”皮姆说。 他开始漫长的徒步,走回考夫曼下士的吉普车。他转身想挥手,但艾塞尔已消失在森林里。 两百块是他们这一段关系在最后几个月里益发亲密的纪念品。 “我父亲又向我要钱了。”有天晚上皮姆说,当时他们正在翻拍他从曼布瑞板球衣物柜里借来的密码本。 “缅甸警察要逮捕他。” “那就寄给他啊。”艾塞尔回答说,一边把照相机里的底片卷回去。他把底片放进口袋,装进新的一卷。 “他要多少钱?” “不论他要多少,我都没有办法。我是个每天领十三先令的尉官,又不是百万富翁。” 艾塞尔看起来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便转而谈起帕维尔下土的话题。艾塞尔说是该给帕维尔的生活制造新危机的时刻了。 “但他上个月刚有过危机。”皮姆反驳说,“他喝醉酒,被老婆丢出公寓,我们必须帮他花钱消灾。” “我们需要一场危机。”艾塞尔语气坚定地再说一遍,“维也纳开始把他视为理所当然,我可不喜欢他们提出后续问题的语气。” 皮姆在书桌旁找到曼布瑞。他坐着读一本有关鱼的书,午后的阳光斜照在他友善的头上闪闪发亮。 “恐怕绿袖子又要两百块现金。”他说。 “可是我亲爱的小家伙,我们这个月已经付他不少钱了!他到底要这两百块干吗?” “他要帮她女儿堕胎。医生只收美金,事情又很急。” “但那孩子才十四岁哪。那个男人是谁?他们应该把他丢进监狱。” “是总部的那个俄国上尉。” “猪!死猪猡。” “帕维尔也是天主教徒,你知道。”皮姆提醒他,“不是很虔诚的,我同意。但对他来说还是很不好受。” 第二天晚上,皮姆数了两百块钱递过谷仓的桌子。艾塞尔丢回来给他。 “给你爸爸。”他说,“我给你的贷款。” “我不能这样做。这是行动基金。” “不再是了。这属于帕维尔下士。”皮姆仍然没拿起钱。 “帕维尔下士以你朋友的身份借给你。”艾塞尔说着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拿去——写上IOU(即I owe you,我欠你)。签名,有一天我会要你还我的。” 皮姆神清气爽地启程离去,他相信格拉茨和那里的一切责任,如同伯尔尼一般,会在他进入第一个隧道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枕着手臂躺在萨克西斯情报部队里的皮姆,从复原官手中拿到一封注明“私人且机密”的信:政府海外研究小组信箱 七七七 外交部 伦敦 S.W.I 亲爱的皮姆:我们在奥地利的一位共同的朋友把你的名字给我,认为你可能有兴趣谋一份长期的工作。倘若如此,是否能请你在19号星期五中午l2点45分到旅行家俱乐部,和我共进午餐,非正式地聊一下? (签名)艾尔温·雷斯爵士,C.M.G 一连好几天,莫名的谨慎让皮姆迟迟未回复。 我需要新的天地,他告诉自己。他们是好人,但太狭隘了。一天早上,皮姆觉得自己意志坚决,便写信致歉,说他打算朝教会发展。 “就是壳牌石油啊,马格纳斯。”贝琳达的母亲说,她一直挂心皮姆的未来。 “贝琳达有个叔叔在壳牌,对不对,亲爱的?” “他要做值得做的事,妈咪。”贝琳达说,她一跺脚,让早餐桌都摇了起来。 “有人服完刑啰。”贝琳达的父亲脸埋在他的《电讯报》后面说,不知为什么觉得很好玩,张嘴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大笑,贝琳达气得冲到花园去。 另一个对皮姆的工作更有兴趣的人是肯尼·赛芬顿·鲍伊,他刚得到继承权,坚持皮姆应该和他一起开一家夜总会。贝琳达对夜总会和赛芬顿·鲍伊都很有意见,所以皮姆瞒着她,借口和母校有约,却到赛芬顿,鲍伊位于苏格兰的家族产业去,洁米娜到车站接他。她还是开路虎,他们还年轻时她坐在车里瞪他的那辆。她比以前更美。 “奥地利如何?”她问。他们愉快地蹦蹦跳跳开上紫色的高地,朝向一座怪兽般庞大的维多利亚式别墅。 “棒极了。” “你常打拳击和橄榄球吗?” “不算常常,老实说。”皮姆坦承。 洁米娜投给他长长的一瞥。 赛芬顿·鲍伊姐弟生活在没有双亲的世界。 一个不以为然的老仆人伺候他们吃晚餐。饭后他们玩双陆棋,直到洁米娜倦了。皮姆的卧房像足球场一样大,也一样冷。他睡得很浅,没来由地醒来,看见一抹闪烁的红光,宛如萤火虫飞掠夜黑。红光下沉,然后消失。一个苍白的身影逼近他。他闻到香烟和牙膏的味道,感觉洁米娜光裸的身子柔软地环抱他,洁米娜的唇找着他的。 “如果我们星期五赶你走,你不会在意吧?” 赛芬顿,鲍伊用托盘端着三份早餐进来时,洁米娜说。 “因为我们请马克来度周末。” “马克是谁?”皮姆说。 “嗯,我打算嫁给他,老实说。”洁米娜说,“如果可以,我就嫁给肯尼,但他对这种事太过保守了。” 皮姆抛下诸女子,写信给英国文化协会,志愿到蛮邦传播文化,写信给他的老舍监韦罗,找一份德文教职。 “自从家父无法负担我的学费之后,我就非常怀念学校的纪律,也有非常强烈的效忠感。”他写信给穆古,替自己预约一段长期的僻静生活,然而对日期却很深思熟虑地含糊其辞。他写信给农场街的天主教会,请求继续在格拉茨所上的教义课程。他写信给日内瓦的一所英国学校,和海德堡的一所美国学校,也写给英国国家广播公司,全都出于自我否定的情绪。他写信给法律学会,询问研读法律的机会。等各种选择排山倒海而来时,他又填了一叠厚厚的表格,写上他迄今为止的丰功伟绩,送到牛津就业辅导部,寻求更多的机会。那个早上阳光普照,古老的大学城勾起他潜伏在共产党内部的无忧回忆。 和皮姆面谈的人若不是完全疯了,也一定是满脑子胡思乱想。他把眼镜推到鼻子顶端,推到头顶的灰色鬈发里,活像娘娘腔的赛车选手。他倒给皮姆一杯雪莉酒,一手揽在他背后,领他到俯瞰一排议会房含的长窗旁。 “脏死人的制造业如何?”他建议道。 “制造业很好啊。”皮姆说。 “除非你愿意和工人一起吃饭。你喜欢和工人一起吃饭吗?” “我没有什么阶级意识,真的,先生。” “太可爱了。你喜欢油渍沾上你的手吗?” 皮姆说他也不在乎油渍,真的,但此时他又被领往第二扇窗,眺望尖塔与草地。 “我有个大英博物馆低阶馆员的缺,还有下院三等助理文员的工作,下院就等于无产阶级的贵族院。我还有一些拉里拉杂的工作在肯尼亚、马来西亚和苏丹。印度我就爱莫能助了,他们不让我碰。你喜欢海外的工作还是不喜欢?” 皮姆说海外最好,他曾经在伯尔尼上大学。 他的面谈员很迷惑。 “我以为你是在这里念大学的。” “我也在这里念。”皮姆说。 “喔。你喜欢危险吗?” “我很爱,真的。” “你这个可怜的孩子。别一直说‘真的’。 如果有人想也不想就雇用你,你会义无反顾地效忠到底吗?” “我会。” “你愿意对老天爷和保守党立誓,无论是非善恶都敬爱国家吗?” “愿意。”皮姆笑着说。 “你相信生为英国人就像是生而为彩票中奖人一样吗?” “嗯,是的,老实说,对。” “那就当间谍吧。”面谈员建议,从书桌里抽出另一份申请书,交给皮姆。 “杰克·布拉德福向你问好,他说你到底为什么没和他联络,你为什么不和他那个和气的招募员一起吃饭?” 我可以给你写一整篇文章,汤姆,描述接受面试的乐趣。在皮姆精通且终此一生不断精进的拉党结盟艺术中,这场面试绝对是巅峰之作。当年我们还没有驻办公室看疯子的医生,你杰克伯伯喜欢这么叫他们。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秘密世界的国民,拥有纯然天真的特权。他们最贴近生命的经验就是战争,他们认为和平不过是战争另一种形式的延续。但从他们脑袋之外的世界看起来,他们过着如此未经考验的生活,质朴得如此纯真稚嫩,人际关系如此内向,以至于需要秘密兵团来打造他们衷心相信自己正保护的社会。皮姆坐在他们面前,冷静,深思,果决,谦逊。皮姆把自己的外表套进一个接一个的模子里,忽而崇敬,忽而敬畏、热心、炽烈真诚或清灵愉悦。他听说他的导师们都很喜欢他,简直惊喜得昂首阔步,知道陆军也很喜欢他,更让他骄傲得怡然自得。 他谨慎得恰到好处,或夸耀得恰到好处。他从相信的人里挑出半信半疑的人,丝毫不放松,直到他们全成为皮姆后援会的终生会员。 “现在谈谈你父亲吧,可以吗,皮姆?”一个留着下垂的小胡子、让他很不愉快地回想起艾塞尔的人间,“看起来是很多姿多彩的人。” 皮姆凄然一笑,理解他的语气。皮姆在回敬之前先巧妙地奉承。 “恐怕他有时候是太过多姿多彩了,长官。” 他在一阵阳刚的笑闹声中说,“我不常见到他,老实说。我们还是朋友,但我宁可避开他。我不得不这样,说真的。” “没错。嗯,我想我们不能把你老爸的罪怪到你头上,对不对?”提问的那个人宽大为怀地说,“这是你的面试,不是你爸爸的。” 他们对瑞克了解多少,或在乎多少?即使今天,我也只能猜测,因为这个问题后来从未提起,我确信在皮姆获得接纳的那段日子里,这个问题在表面上已被遗忘。毕竟,英国仕绅,不会因父母的问题而彼此歧视,只在意血统。他们必定偶尔听闻瑞克惊人的堕落行径,或许还会露出开怀的微笑。想必风言风语总会在他们的交游圈里传来传去。但我怀疑,瑞克反而是资产。年轻间谍有些无伤大雅的犯罪背景并非坏事,他们分析道。 “在严酷的学校成长,”他们告诉彼此,“可能是有益的。”面试的最后一个问题与皮姆的回答,永远在我脑海回荡。问的人是一个穿斜纹呢的军方人士。 “听着,皮姆小伙子,”他那庄稼汉的头猛地前伸问,“你对捷克很有研究。你能说他们的语言,认识他们的人。你对他们现在的这些整肃和逮捕行动有什么看法?觉得烦恼吗?” “我知道整肃很恐怖,长官。但并不意外。” 皮姆说,他炽烈的目光凝注在遥远的远方。 “为什么不意外?”军方人士追问,似乎什么事都该是意外。 “体制腐败。靠党派意识结合。只有排除异己才能存活。” “对,没错。当然。那你会怎么做——做?” “以什么身份,长官?” “以我们成员的身份,你这个傻瓜。情报组织官员的身份。每个人都可以这么说。我们都一样。” 皮姆想都不必想。他仅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真诚已代他发言:“我会玩他们的把戏,长官。我会分化他们,让他们内讧。散播谣言,胡乱指控,相互猜忌。我让他们狗咬狗。” “你是说你不在乎无辜的人被他们自己的警察抓到牢里,是吧?有点残忍吧?有点不道德?” “如果是为了缩短那个体系的寿命,就无所谓。不,长官,我不觉得我残忍而不道德。而且我也不赞同你说的,那些人恐怕并不无辜。” 终其一生,普鲁斯特说,我们能做到我们做得第二好的。皮姆还有什么更擅长的,我永远不会知道。他接受了“公司”的邀约。他打开《泰晤士报》,用同样超然的态度读到他与贝琳达订婚的消息。我不必再操心,他想。公司拥有一半的我,贝琳达拥有另一半,我别无他求。 把你的目光转向皮姆的第一场盛大婚礼吧,汤姆。婚礼几乎是在皮姆缺席的情况下筹备的,那是他最后几个月的训练期,就在学习如何静悄悄地杀人与伦敦经济学院一位年轻讲师主持的“认识你的敌人”三天研讨会中间的空当。想像一下,这种对已婚身份毫无准备的情况,带给皮姆多大的乐趣。非常好玩。无拘无束,如真似幻。 他穿越阿尔吉的沼泽,追寻布肯(John Buchan,1875-1940,英国间谍小说家)的鬼魂。他挤在橡皮艇里,趁夜在沙岸登陆,被征服的敌人总部里有热腾腾的巧克力等着他。他跳出飞机,浸泡隐形墨水,学摩斯电码,输出粪化石学的无线电信号到清爽怡人的苏格兰空气里。他看着蚊式飞机在百英尺之上一闪一闪地飞过夜空,在真正补给的地点丢下一整箱圆卵石。 他在爱丁堡的街巷玩猫捉老鼠的间谍游戏,偷偷帮不知情的市民拍下照片,在模拟的客厅里真枪实弹射击突然出现的目标,把匕首刺进摇荡的沙袋正中,一切都是为了英国与哈利国王。在风平浪静的闲暇,他被派到贵气逼人的巴斯,在一位名叫科尔夫人的前女爵膝下精进捷克语。科尔夫人住在一幢繁华落尽的新月形宅邸,用过茶和松糕之后,她拿出童年的相册给他看,当年她在卡斯贝德,也就是现在的卡罗维瓦利。 “你对卡罗维瓦利这么清楚,山德斯迪先生!”皮姆炫耀他的知识时,她大叫道,“你一定去过,对不对?” “没有。”皮姆说,“但我有朋友去过。” 接着回到位于苏格兰某地的基地营,用他学习的所有新技能继续提升暴力技巧。暴力不只是肉体的。为了英国的利益,暴力还必须是对事实,对友谊,如果有必要的话也是对荣誉的一种掠夺。 我们是干肮脏事的家伙,好让纯洁的灵魂得以彻夜安眠。皮姆以前当然从迈克那里听过这种论调,但现在他必须再听一遍,听他的新老板从伦敦风尘仆仆赶来警告这些少不更事的年轻人,小心他们有朝一日终将对付的邪恶外国佬。你记得你的来访吗,杰克?好一个欢庆的夜晚,接近圣诞节:伟大的布拉德福莅临!屋椽垂挂五彩旗带。你坐在领导席,我们这些毛头小子努力伸长脖子想瞥见情报世界的伟大人物。晚餐之后,我们在你身边围成半圆形,蹲坐下来,听你告诉我们大胆无畏的故事,直到我们慢吞吞地上床,梦见自己像你一样,但我们不可能真的像你一样拥有一场可爱的战争,尽管战争是我们之所以演练的目的。 你还记得第二天早上,你如何在皮姆刮胡子的时候去看他,恭喜他一直表现优异? “你要娶的是个好女孩。”你说。 “噢,你认识她吗,长官?” “只看过报告,很不错。”你得意地说。 然后你离开,相信你自己已拂去皮姆眼中的一抹迷离星尘。是的,杰克。你是。只是皮姆有喜亦有忧,他很苦恼地发现自己的婚礼虽然尚待举行,却已获得“公司”的批准。 “那么你到底是靠什么为生,小子?我不太了解。”贝琳达的父亲问,在讨论该邀谁来参加婚礼期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问了。 “是政府资助的语言实验室,先生。”皮姆遵照公司简略的掩护纲领说,“我们负责和其他国家进行学术交流,替他们安排课程。” “我觉得像情报工作。”贝琳达的父亲爆出一向显得太过了解内情的刺耳笑声。 另一方面,对他未来的配偶,皮姆却知无不言,甚至连不知道的部分也言犹未尽。他表演给她看,如何轻易地一举扭断她的脖子,或用两根手指挖出她的眼睛。也教她如何踢断其他人腿上的小骨,如果他们在桌子底下骚扰她的话。他告诉她所有的事,把自己塑造成英国的英雄,独力撑起一片天。 “那你杀过几个人?”她沈心忡忡地问,不算那些被他打成重伤的人。 “我不能说。”皮姆说,他毅然抬起下巴,目光凝望重责大任所在的荒凉疆野。 “那就别说。”贝琳达说,“别告诉爸爸,否则他会告诉妈咪。” 亲爱的洁米娜:——皮姆在他的大喜日子来临前一个星期,逮到一个机会写信——我们俩在一个月之内都要结婚了,真是奇怪。 我还是很怀疑,我们做的到底对不对。我做的这份无聊工作让我很厌烦,也考虑要转行。 我爱你。 马格纳斯皮姆急切地等待邮件,环顾训练营周围的沼泽,搜寻她那辆路虎的踪影,冲破地平线来拯救他。但什么都没有,婚礼的前夜,他再次踽踽独行,漫游伦敦街巷,假装身旁的一景一物让他想起卡罗维瓦利。 他是个多么出色的丈夫啊,汤姆!好一份人人称羡的美好姻缘!上流阶级谦恭的教士,以历史悠久与丰功伟业闻名遐迩的宏伟教堂,在坟冢似的贝瓦特饭店举行筒约酒会,在众人的中央,我们的魅力王子本人,光芒四射地和那些有头衔的郊区人土闲话家常。皮姆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侃侃畅谈政府资助的语言研究所,不时给贝琳达温柔的眼神。一切都很美好,直到有人关掉声带,包括皮姆的,他的观众莫名地转头,查看气氛丕变的原因。突然,房间另一头锁着的双扉门被看不见的手推开了。皮姆立即了然于胸,单凭时机与节奏,凭着人群分开让出空间的方式,他就知道有人擦亮了神灯。两个显然拿到丰厚小费的服务生走了进来,托盘上端着已开瓶的香槟和大盘的熏鲑鱼,尽管贝琳达的母亲并没有点熏鲑鱼,也下令在新郎和新娘敬酒之前不准上香槟。在服务生后面,是戈尔沃斯竞选团队重现江湖,因为首先出现的是马斯波先生,接着是一个有刀疤的瘦子,两人各据门柱一方,戴好领巾的瑞克从中央登场,微微后仰,双臂张开,立即对每个人微笑。 “哈啰,老小子!你不认得老爸了吗?他可比我强,各位!他的新娘在哪里?天哪,儿子,她是个大美人!过来,亲爱的。亲一下你的公公。 我的天啊,是个活生生的人哪,儿子。这些年你都把她藏在哪里?” 瑞克一手揽一个,把这对新婚夫妇带到饭店前院,一辆崭新的捷豹,黄色的自由党颜色,挡住所有人的路,车顶上绑着白色的婚礼缎带,前座乘客席塞了满满一捧一英里高的哈洛德栀子花,古德劳夫先生坐在驾驶座,紫红的上装扣眼里别了一朵康乃馨。 “以前见过这种东西吗,儿子?知道是什么吗?是你老爸送给你们两个的礼物,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人能从你手中拿走。古迪会带你们到你们想去的地方,然后把车留给你们,对不对啊,古迪?” “希望你们选择的人生道路一帆风顺,先生。”古德劳夫先生说,忠实的眼睛涌满泪水。 对于瑞克冗长的演讲,皮姆只记得很美、很谦和,一点都不夸张,主题是说两个年轻人彼此相爱,我们这些有过辉煌岁月的老头子只能闪到一边,因为如果有任何人值得拥有这一切,就是这对年轻人了! 皮姆此后再没见过那辆车,也过了很久才再见到瑞克,因为等我们再回到外面,古德劳夫先生和黄色的捷豹已消失,两个很明显是便衣警察的人正低声对困惑的饭店经理说话。但我必须告诉你,汤姆,这是我们婚礼最棒的一部分,或许除了那束艳红的罂粟花之外,一个穿着精致巴宝莉风衣的男子把花塞进皮姆手中,没有半张卡片或一句解释,那时皮姆与贝琳达正要在落日余晖中启程去伊斯特本度假一周。 “趁他还清白的时候,把他丢上战场吧。” 人事官说,说话的样子好像他指称的那些人没坐在桌子前面似的。 皮姆已受过训练。皮姆已完美无缺。皮姆已装备齐全,蓄势待发,只剩下一个问题。他该穿上什么样的服装?他成熟的隐秘心境应该用什么伪装?经过一连串令他联想起牛津就业辅导部无疾而终的面谈后,人事官抛出了一大堆可能性。 皮姆可以当个自由作家。但他能写吗?舰队街肯用他吗?带着令人卸下警戒心的坦诚,皮姆踏遍各大全国性报纸的办公室,那些编辑呆呆地假装不知道他打哪儿来,或为什么来,尽管他们事前就知道他是“公司”创造出来的人物,他也晓得他们知道。他已经迈向《电讯报》的明星地位之时,某个五楼的天才想出了一个更好的计划:“听着,你想不想再加入共产党,利用你的旧关系,在国际左翼集团谋个一官半职啊?我们一直想兴风作浪一番呢。” “听起来很不赖!”皮姆说,他看见自己下半辈子都要在街角卖《今日马克思主义》。 另一个更具野心的计划是把皮姆弄进国会,让他就近监视那些左派同路人的国会议员:“特别喜欢哪个党吗?还是随我们便?”人事官问,身上仍然是他周末穿到威尔特郡的斜纹呢服。 “我希望别是自由党,如果对你们来说没差别的话。”皮姆说。 但政治上没什么事是恒久不变的,一个星期之后,皮姆被指派到银行去。这几家私人银行的董事整天在“公司”总部的办公室进进出出,哀叹俄罗斯的黄金,嚷着要保护我们的贸易路线不受布尔什维克侵害。在董事联谊会里,皮姆一连与几位认为可以安插工作的财务主管共餐。 “我认识一个叫皮姆的人。”其中一位说,正喝着第二或第三杯白兰地,“在蒙特街还是什么地方有间来路不明的大办公室。那一行的顶尖人物,就我所知。” “哪一行,先生?”皮姆很有礼貌地问。 “骗子。”做东的这人嘶嘶大笑,像匹马似的。 “有什么关系吗?” “可能是我一个远房不成才的叔父。”皮姆说,也放声大笑。他急急赶回“公司”的避难所。 麻烦不断,但我始终不知道有多严重,因为皮姆对这些幕后的运筹帷幄不太了解,这不是偷看几个书桌抽屉或锁上几个铁柜就能了事的。接着,气氛突变。 “听着,”人事官努力掩饰气愤说,“你这该死的家伙干吗不告诉我们你会说捷克语?” 不到一个月,皮姆加人格洛斯特的一家电机公司,担任管理见习员,不需要任何经验。总经理一向引以为憾的是他和“公司”已辞职的老总是同学,在需要生意的时候又误人歧途地接下一连串价值不菲的政府合约。皮姆被安插到出口部门,负责打开东欧市场。他的第一项任务几乎也是他的最后一项。 “嗯,你何不到捷克转一转,试探一下市场呢?”皮姆名义上的雇主有气无力地说。他压低声音:“而且请记住,不论你发生什么事,都和我们没有关系,知道吗?” “快进快出。”皮姆的控管员欢欣鼓舞地说。 他们在坎伯威尔的安全房合,新进情报员在初试啼声之前都在这里听取行动简报。他交给皮姆一部滚筒里有暗格的手提打字机。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皮姆说,“但我不会打字。” “每个人都会打一点。”皮姆的控管员说,“周末练习一下。” 皮姆飞到维也纳。回忆啊,回忆。皮姆雇了一辆车。皮姆毫无困难地越过边界,期待看见艾塞尔在另一边迎接他。 乡间充满奥地利风情,很美。无数的谷仓依偎在无数的湖泊旁。在比尔森(Plzen,捷克西部城市),皮姆由几个方脸男子陪同参观一家了无生气的工厂。 夜里,他安安稳稳待在旅馆,两名看守他的秘密警察各喝一杯咖啡,直等到他人睡。 他下一个拜访的地点在北方。在往乌兹提的途中,他看见军用卡车,并记住它们的标记。 乌兹提东方有座工厂,“公司”怀疑那是生产同位素容器的地方。皮姆并不清楚同位素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容器里装的是什么,但他画下主建筑的草图,藏进他的打字机里。 第二天他继续前往布拉格,依事前安排好的时间抵达窗户俯瞰卡夫卡旧居的著名的提恩教堂。观光客和官员面无笑容地闲逛。 “于是K开始缓缓移动。”皮姆坐在南面走道从祭坛算来第三排的座位上读道,“K穿过一排排空荡荡的座椅往前走,觉得孤零零与世隔绝,教士的目光凝视在他身上。” 皮姆需要休息,所以跪下来祷告。一个笨重的男子咕哝一声,喘着气挤进他身边坐下来。皮姆闻到大蒜的气味,想起帕维尔下士。透过手指的缝隙,他认出了辨识的记号:左手指甲有一抹白色颜料,左袖口溅上蓝色,一头乱七八糟的黑发,黑色的外套。我接头的对象是个艺术家,他突然明白了。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但皮姆没坐回座位,没把小包裹从口袋掏出来,准备留在他俩之间的座位上。他仍然跪着,很快就发现自己为何必须这么做。训练有素的脚步声沿通道向他走来。脚步声停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请跟我们来。”用的是捷克文。皮姆的邻居一声无奈叹息,有气无力地站起来,跟着他们出去。 “纯属巧合。”皮姆回到英国时,控管员向他保证,非常乐的样子。 “他早就知道我们的事。 他们把他抓去例行盘问一番。他每六个星期就出来一次。他们从来没想过他可能是在进行秘密接头。更别提是和你这种年纪的小家伙。” “你不认为他会——嗯,告诉他们?”皮姆说。 “老基里尔?出卖你?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别担心。再过几个星期,我们会再帮你安排一次。” 瑞克知道皮姆为英国的出口业开疆辟土很不高兴,他有一次从爱尔兰秘密回国时如是说。他解决了和苏格兰场的某些误会之后,在爱尔兰搞了个避寒住宅区,这趟回来是打算在西区新兴的地产界挣得一席之地。 “当起旅行推销商啦——我自己的儿子?” 他大叫,引起邻桌的警觉。 “卖电动刮胡刀给外国共产党?我们做过啦,儿子。结束了。我花钱让你念书是干吗的?你的爱国心到哪里去了?” “不是电动刮胡刀,爸爸。我卖的是交流发电机、发振器和火星塞。你的杯子呢?” 对皮姆来说,和瑞克作对,是新的大有乐趣的念头。他小心翼翼地发泄,但兴奋之情却越来越高涨。如果他们一起吃饭,他就坚持买单,喜欢让瑞克不以为然地看着自己儿子在只需耍个签名花招就可以摆平的地方花大把银子。 “你该不会和什么不法集团搞在一起吧,有没有?”瑞克说,“容忍是有限度的,即使对你也是一样。你到底在干吗?告诉我。” 皮姆手臂上的压力陡然加重了。他开了个玩笑,不以为意地笑笑。 “嗨,老爸,很疼啊!” 他说,假装有趣的样子。他首先感觉到的是瑞克的大拇指指甲掐进动脉里。 “别再这样了好不好,老爸?”他说,“这真的很不舒服。”瑞克却忙着抿紧嘴,摇着头。他说,一个父亲为了儿子放弃一切,却被当成“奸民”,真是他妈的可耻。 他要说的其实是“贱民”,但这个词他一向发不准确。皮姆把胳膊肘放在桌上,放松,想摆脱瑞克施加的压力——左甩一下,右甩一下。然后猛地伸直,完全照他所受的训练,抓住桌子边缘瑞克胖胖的指关节,让杯子都跳起来,刀叉都滑下去。瑞克抽回淤血的手,转头对周围用餐的人露出无可奈何的微笑。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敲着他那只蜂蜜酒酒杯,表示他需要亲切对待。就像他解开鞋带,让人知道该拿他的睡衣来。或者在冗长的宴会之后,平躺下来,张开膝盖,表示他有性欲。 是的,和以往一样,什么东西在皮姆身上都留不久,他继续进行秘密任务时,漠然平静很快就取代了原先的紧张。寂静无光的乡间,第一眼带给他莫大的威胁感,此时却变成可以容他躲藏的隐秘子宫。只需跨过边界,他英国牢狱的高墙就纷纷倒塌:没有贝琳达,没有瑞克,几乎也没有“公司”的存在。我是电机公司的巡回业务主管。我是马格纳斯阁下,自由自在漂泊漫游。他在没有人迹的乡镇度过孤寂的夜晚,最初一声狗吠就足以让他冷汗直冒地到窗边查看,而今却让他涌起一种受保护的感觉。整个国家无所不在的压抑气息,将他拥入神秘的氛围。就连公学校的狱墙也无法给他这样的安全感。搭汽车或火车穿过河谷,翻越耸立着波西米亚城堡的山丘,他徜徉在内心无比满足的疆域,城堡似乎是他的朋友。 我应该在此定居,他暗下决心。这是我真正的家园。我真蠢,竟然以为艾塞尔可以为了别的地方抛弃这一切!他开始享受和官员们的拘谨谈话。 偶尔从他们脸上引出一个微笑,就会让他的心雀跃不已。他对自己慢慢填满的指令簿感到很自豪,觉得对他的压迫者有一种身为人父的责任。而当他不把任务深埋在心底时,就连他的迂回作战也能栖身在他宽宏大量的大保护伞下:“我是中土之冠。”他用艾塞尔以前的话告诉自己,一边从墙上撬下一块松掉的砖,拿出一个小包裹,换进一个新的包裹。 “我对受伤的土地伸出援手。” 然而就算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皮姆也还要再进行六趟旅程,才能把艾塞尔诱出他危险生活的阴影。 “坎特伯雷先生!你还好吗?坎特伯雷先生?回答呀!” “我当然很好,杜柏小姐。我一直都很好。 什么事?” 皮姆拉开门。杜柏小姐站在暗处,头发卷着纸,抱着托比当护卫。 “你乒乒乓乓的,坎特伯雷先生。你磨牙。 一个小时之前你还哼哼啊啊的。我们担心你病了。” “我们是谁?”皮姆尖声问。 “托比和我呀,你这个傻瓜。难道你以为我有情人啊?” 皮姆当着她的面关上门,很快走向窗边。一辆停着的厢型车,很可能是绿色的。一辆停着的轿车,白色或灰色,德文郡的车牌。一个他以前没见过的送奶工。他回到门边,贴着耳朵,凝神倾听。咔啦一声。拖鞋的脚步声。他打开门,杜柏小姐已经走到走廊中间。 “杜柏小姐?” “呃,坎特伯雷先生?” “有没有人向你问起我的事?” “他们干吗要问,坎特伯雷先生?” “我不知道,有时候就是有人间。有吗?” “你该睡了,坎特伯雷先生。不管国家有多需要你,都可以等到第二天。” 斯特拉科尼斯(Strakonice,位于捷克南波希米亚)城制造摩托车和东方毡帽的名气比它的文化珍宝更闻名。皮姆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他在此地东北方十九公里处的皮赛克一个无音无讯的死信箱里塞进了东西,依据“公司”的谍报技巧,他不能在死信箱等待清理的目标城市登记住宿。所以他开车到斯特拉科尼斯,觉得无聊又乏味,这是他在完成“公司”业务之后惯有的感觉。 他在一家有着宏伟楼梯的古旧饭店登记入住,然后在城里到处游荡,努力欣赏广场南侧的旧屠夫铺子,以及根据他的旅游手册记载已改为巴洛克风格的文艺复兴式教堂,以及原来可能是歌特式建筑,在19世纪才变更为现貌的圣温塞劳斯教堂(温塞劳斯为公元10世纪波希米亚国王,笃信基督教,亲政爱民,后被刺杀,追谥为圣,被视为捷克守护神)。他看过这些景点之后筋疲力尽,因漫漫夏日的暑热而更觉虚弱。蹒跚爬上楼梯回房间时,他不禁想,如果楼梯是通往萨宾娜在格拉茨的公寓该有多好,一如当年他还是个对世界毫不在意的穷光蛋双面谍的时光。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但门根本没上锁。他并不诧异,因为这时仍旧是服务生回来铺床的傍晚时分,也是秘密警察作最后巡查的时间。皮姆走进房间,发现半藏在窗户斜射进来的夕阳光束里的艾塞尔身影,宛如老迈的守夜人,圆圆的头撑在椅背上,略倾斜一边,好让自己在光影交错里看清楚是谁走了进来。无论是在公司的徒手搏斗课、刀剑课或近距射击课,都没有人想到要教皮姆如何终结一位背对斜阳憔悴独坐的朋友的生命。 艾塞尔像囚犯般苍白,又瘦了十几磅。皮姆从支离破碎的记忆里很难想像他还有肉可瘦。但整肃、审问、守监的人还是找得到肉,毫不客气地狠狠压榨。他们从他的脸、他的腰、他的指关节和脚踝剥下肉来。他们把他脸颊的最后一滴血榨干。他们也夺走他的一颗牙齿,尽管皮姆一开始并没发现,因为艾塞尔紧紧闭着嘴,一根树枝般的手指放在嘴唇上警告,另一手挥向墙壁,表示有窃听器。他们也打伤了他的右眼睑,像顶宽边帽垂在眼球上,让他的外表更像海盗。尽管如此,但他的外套仍旧挂在肩上像毛瑟枪步兵的斗篷,小胡子欣欣向荣,还有不知从哪里继承来的一双好靴子,材质华贵,鞋底像老式汽车的脚踏板。 “马格纳斯·理查德·皮姆?”他用夸张粗鲁的口气问。 “是?”皮姆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开口。 “你犯了间谍罪,侮辱人民、煽动、谋杀。 还有,替资本主义势力从事破坏行动。” 艾塞尔仍然无精打采地窝在椅子里,双手却以令人无法置信的力气相互一击,制造出拉扯阻挠的声音,回荡一室,无疑也让窃听的人留下深刻印象。之后,他发出长长的一声呻吟,是肚子上挨了一拳的哀号。他掏着口袋,从内里拿出一把袖珍的自动手枪,手指再次捂在唇上,挥着枪,好让皮姆一览无遗。 “面对墙!”他咆哮道,很辛苦地摇晃着站起来。 “双手放在头上,你这个法西斯猪猡!前进!” 艾塞尔一手轻轻揽住皮姆肩头,领他走向门边。皮姆走在他前面,踏上阴暗的走廊。两个戴帽子的魁梧男子对他视而不见。 “搜他的房间!”艾塞尔命令他们,“尽量找,但别移动任何东西!特别注意打字机,他的鞋,还有公文包的内里。没接到我亲自下达的命令之前,别离开他的房间。慢慢走下楼梯。”他告诉皮姆,袖珍枪抵住他的背。 “这是迫害。”皮姆言不由衷地说,“我要求立刻见英国领事。” 接待柜台有个女接待员坐着打毛衣,活像断头台上的女巫。艾塞尔推着皮姆经过她面前,走向外面一辆等候的车。一只黄猫躲在车子底下。 艾塞尔拉开乘客座的门,颔首要皮姆坐进去。他把猫赶进水沟,随后坐进车里,发动引擎。 “如果你完全合作,就不会受到伤害。”艾塞尔官腔官调地宣布,指着仪表板上一道补缀过的粗糙缝隙。 “如果你想逃,就会被枪杀。” “这是荒谬可笑、恶意中伤的行为。”皮姆喃喃抱怨道,“我的政府会要求惩处负责人。” 但是,他的声调仍旧缺乏应有的信心,那种他和他的同僚在阿吉尔舒适的营区小屋里练习抵抗审问技巧时所拥有的自信心。 “你从抵达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受到监视。” 艾塞尔高声说,“人民保姆已经查知你所有的行动。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对你所有的罪名俯首认罪。” “自由世界会认为你们这种不讲理的行为是捷克政权暴虐无道的最新证据。”皮姆声称,力度渐强。艾塞尔赞许地点点头。 街道空荡荡的,老旧的房合也是。他们开进一度贵气逼人的城郊,贵族宅邸尽收眼底。蔓延的树篱遮住较低的窗户。宽阔得足容马车进入的铸铁大门,攀爬着常春藤与倒刺铁丝。 “下车。”艾塞尔命令。 夜色犹新,很美。一轮满月洒下银白脱俗的亮光。看着艾塞尔锁上车门,皮姆闻到稻草的气味,听到喧闹的虫鸣。艾塞尔领他穿过两座花园之间的狭窄小径,来到右手边的紫杉树篱的一道缺口。他抓着皮姆的手腕,带头穿过去。他们站在曾经是宏伟花园的露台上。一幢有着许多尖塔的城堡在他们背后耸人云霄。前面,几乎隐没在玫瑰花丛里的是一间破旧的夏屋。艾塞尔用力推门,但推不开。 “替我踢它一脚吧,马格纳斯阁下。”他说,“这里是捷克斯洛伐克。” 皮姆举脚踢门板。门应声而开,他们走了进去。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上放着熟悉的伏特加,和一条面包与酸黄瓜。灰色的填充物从柳条椅破破烂烂的垫面露出来。 “你实在是个很危险的朋友,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伸直细瘦的腿,审视脚上那双精美靴子抱怨说,“看在老天分上,你干吗不用化名啊?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天生就是要来当我的黑暗天使的。” “他们说我最好用原来的身份。”皮姆蠢蠢地说,艾塞尔正拔开伏特加的瓶塞。 “他们说这叫自然掩护。” 一晌,艾塞尔似乎想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可说,而皮姆也不觉得自己的身份够格打断开瓶者的沉思。他们腿并腿、肩挨肩坐着,像海滩上退休了的老夫妇。在他们下方,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玉米田延伸到森林边。一大堆坏掉的汽车,数量比皮姆在捷克马路上见过的还多,弃置在花园较低的那一头。蝙蝠威仪堂堂地在月光中回旋。 “你知道这是我婶婶的房子吗?”艾塞尔说。 “噢,我不知道,真的。”皮姆说。 “嗯,以前是。我婶婶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有一次告诉我,她怎么向她父亲宣布要嫁给我叔叔的消息。‘但你为什么要嫁他?’她父亲说,‘他没有钱。他个子很小,你也很小。你们的小孩会很矮。他就像你每年都要我买给你的百科全书一样。看起来很美,但你一旦打开,看了内容,就不会再想看了。’他错了。他们的小孩很高,而且她很快乐。”他很罕见地略一停顿。 “他们要我勒索你,马格纳斯阁下。这是我惟一能给你的好消息。” “是什么人?”皮姆说。 “我服务的权贵。他们觉得我应该让你看我们从奥地利的谷仓一起走出来的照片,放我们谈话的录音带给你听。他们说我应该提醒你‘我欠你’,我们从曼布瑞那里替你爸爸骗来的两百块美金,你签了借据的!” “你怎么回答他们的?”皮姆说。 “我说我会办。他们不读托马斯·曼,这些家伙。他们很粗鲁。这是个粗鲁的国家,你在旅途上一定注意到了。” “一点都不。”皮姆说,“我爱这里!” 艾塞尔喝了一口伏特加,凝望着山丘。 “你们的人也没让这里变得更好。你们可恶的部门严重干扰我们国家的运作。你算什么?美国的走狗?你在做什么?诬陷我们的官员,散播怀疑,引诱我们的知识分子?你干吗让其他人无缘无故地挨揍,不只是坐好几年黑牢?难道他们没教你事实吗?你什么事实都不知道吗,马格纳斯阁下?” “我不知道‘公司’这样做。”皮姆说。 “怎样做?” “干扰。害别人被刑拘。一定是别的单位做的。我们的单位只替一些小情报员做做邮递服务。”艾塞尔叹口气。 “或许他们没做。或许我是被我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白痴宣传给洗脑了。或许我这样责备你是不公平的。干杯。” “干杯。”皮姆说。 “那么,他们在你的房间里会找到什么东西?”艾塞尔给自己点了一根雪茄,喷出好几口烟说。 “什么都找得到,我想。” “什么是什么?” “隐形墨水,底片。” “你们情报员拍的底片?” “没错。” “冲洗过了?” “我想没有。” “从皮赛克的死信箱拿的?” “没错。” “我不会费事去冲洗。那只是不值钱的叫卖情报。钱呢?” “有一点。没错。” “多少?” “五千元。” “密码簿呢?” “有几本。” “我还漏了什么吗?没有原子弹?” “有一架隐藏式照相机。” “在爽身粉罐子里?” “如果你撕开盖子上面的纸,就变成镜头了。” “还有呢?” “一张丝的逃生地图。在我的领结里。”艾塞尔再次拿出雪茄,他的思绪似乎已飘远。 突然,他在铁桌上伸出拳头。 “我们一定要让自己脱身,马格纳斯阁下!”他愤然大叫,“我们一定要脱身!我们一定要振作起来。我们要互相帮忙,一直到我们自己成了权贵,到我们可以一脚把其他混蛋踢开。”他望着益加深浓的夜色。 “你让我的处境很困难,你知道吗?坐在黑牢里,我一直怨你。你让你朋友的处境非常非常困难。” “我不明白为什么。” “噢,噢,他不明白为什么!胆大包天的马格纳斯·皮姆阁下申请商务签证的时候竟然不明白,连可怜的捷克人都知道要查他们的档案索引,发现有一个同名同姓的绅士是派驻奥地利的帝国主义军队间谍,还有一个疲于奔命的家伙,叫艾塞尔的,是他的同谋。”他的怒气让皮姆想起他在伯尔尼发高烧的那段日子。声音一样尖刻刺耳。 “难道你真的对你侦查的国家一无所知,不了解像我这样的人就算只和你这种人接触会有什么后果,更别提是和你在间谍游戏里共谋?你真的不了解在这个充满耳语和控罪的世界,我可能会因你而丧命?你读过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英国小说家,著作《动物农庄》《一九八四》以寓言手法反思极权政治对人性的危害)吧,对不对?有人甚至可以改写昨天的天气预报呢(典出《一九八四》中极权“老大哥”通过操控历史箝制人民思想)②!” “我知道。”皮姆说。 “那你是不是也知道,我很可能会像你撒钱交付任务的那些可怜的情报员和线人一样,永远背上致命的污名?难道你不知道你是在推他们上断头台,除非他们本来就是我们的人?你至少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你,我敢打包票,除非我让他们听见我说话,我那些主子,如果我们不能想办法满足他们的胃口的话?他们会逮捕你,让你和你那些白痴情报员、同伙在全世界的媒体面前游街示众。他们打算再来一场审判表演,吊死几个人。等他们开始动手,只有瞎了眼才会不连我一起吊死。艾塞尔,帝国主义的走狗,在奥地利替你当间谍的人!艾塞尔,复仇心切的铁托主义托洛茨基国际共党打字员,你在伯尔尼的同谋!他们比较想要美国人的命,但在还没有找到真凭实据之前,他们可以借题发挥,先吊死一个英国人。’他跌坐回椅子,怒火已燃烧殆尽。 “我们一定要脱身,马格纳斯阁下。”他重复地说,“我们一定要奋起,奋起,奋起。我已经厌烦糟糕透顶的上级,糟糕透顶的食物,糟糕透顶的监狱,和糟糕透顶的刑拘。”他再次愤怒地抽出雪茄。 “该是我照顾你的事业,你照顾我的事业的时候了。 这次时机正好。没有临阵脱逃的资产阶级。这一次我们是专业人土,我们可以直捣黄龙,直取最大的钻石,最大的银行。我说了算。” 突然,艾塞尔把椅子转过来面向皮姆,然后再次落座,大笑起来。他俏皮地用手背敲敲皮姆的肩膀,要他打起精神来。 “你收到花了吧,马格纳斯阁下?” “好棒的花。我们离开酒会的时候有人塞给我的。” “贝琳达喜欢吗?” “贝琳达不知道你的事。我从没告诉她。” “你说花是谁送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要送给另一场婚礼的。” “不赖。她怎么样?” “棒极了。我们是青梅竹马。” “我以为洁米娜和你才是青梅竹马。” “嗯,贝琳达也是。” “同时——她们两个?你的童年可真丰富啊。”艾塞尔又笑起来,斟满皮姆的杯子。 皮姆也挤出笑声,一起喝酒。 接着,艾塞尔和颜悦色,不再语带讥刺或痛苦。我此刻回想起来,他仿佛滔滔不绝地说了三十年,因为在我的耳朵里,他的每一句话都还像当年在皮姆耳中一样清晰响亮,尽管蝉鸣喧闹,蝙蝠吱叫。 “马格纳斯阁下,你以前背叛过我,但更重要的是,你背叛了你自己。就算你说实话的时候,也是在撒谎。你忠心耿耿,你满腔热血。但对什么事?又对什么人呢?我完全想不通。你伟大的父亲?还是你的贵族母亲?或许有一天你会告诉我。或许你偶尔把爱放错地方了。”他倾身向前,脸上涌起温柔真诚的情感,眼底是温暖而饱受折磨的微笑。 “然而你还有道德。你寻寻觅觅。我的意思是,马格纳斯阁下,完美姻缘天注定。你是个完美的间谍。你需要的只是动机。而我有。 我知道我们的革命还很青涩,有时候还让不适当的人来运作。为了追求和平,我们制造了太多的战争。为了追求自由,我们建造了太多的监狱。 但放眼长期,我不在乎。因为我很清楚。把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所有破铜烂铁:特权、势利、伪善、教会,学校、父亲、阶级制度、历史谎言、乡村的小地主、大企业的小贵族,和因之而起的贪婪战争,我们会永远扫得一干二净。为了你的缘故。因为我们要创造一个永远不会产生像马格纳斯阁下这种可怜小家伙的社会。”他伸出手。 “就是这样。我说过了。你是个好人,我爱你。” 我永远记得那一次的碰触。只要看着手掌,我就能看见:干爽、庄重、谅解。还有那笑声:一如以往发自内心,他不再精于战术,他再次成为我的朋友。 第16章 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汤姆,回顾我们在捷克夏屋见面之后的岁月,我眼中所见只有美国,美国,她黄金般的海岸在地平线闪耀,宛如自由的愿景,在我们多灾多难的欧洲备受镇压之后,迎着我们辉煌成就的夏日喜悦跃向前来。还有超过二十五年的时间,皮姆要依据他来者不拒的最佳效忠准则,替他的两个家园服务。这个受过训练、已婚、任务加重、后青春期的年轻人仍待转变成男人,然而又有谁能破解遗传密码,得悉中产阶级英国青年的青春期何时结束,成年期何时来临?在这两个朋友与他们的目标之间,横亘着六七个危险的欧洲城市,从布拉格到柏林到斯德哥尔摩到他英格兰祖国被占领的首都。然而此刻在我看来,这些地方都不过是我们补给物资、重新整装、观察星象,为旅程作准备的驿站罢了。 不妨想想看,汤姆,这让人闻风丧胆的抉择:害怕失败的恐惧像西伯利亚的寒风袭击我们毫无防备的背脊。想想看,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一生以间谍为业却从未刺探过美国情报会是什么光景! 简单来说,免得在你心里留下任何疑虑,在夏屋之后皮姆已决定人生的道路。他重新立誓,以你杰克伯伯和我赖以维生的条件立誓,汤姆,没有退路。皮姆身不由己,动弹不得,誓约缠身。 结束。在奥地利的谷仓之后,嗯,没错,仍有自由的余裕,尽管从来也没有赎身的奢望。而且你也看见,虽然软弱无力,他是如何努力想摆脱情报世界,勇敢面对真实世界未知的危险。没有必胜的信念,真的。但他的确努力尝试,即使他知道他在那里会耗光,犹如沙滩上的鱼因氧气过多而丧命。但在夏屋之后,上帝给皮姆的信息就很清楚了:别再战栗,坚守你的岗位,坚守大自然指派给你的环境。皮姆不需要再三耳提面命。 “你就痛快承认吧!”我听见你哭喊,汤姆。 “快回伦敦,去找人事官,接受处罚,重新开始!” 是呀,皮姆也想过,他理所当然想过。在开车回维也纳的路上,在返家的飞机上,在希思罗开往伦敦的巴士上,皮姆一路精神奕奕地争辩,因为他的一生正像一卷生动的卡通影片在他头颅里转动。从哪里开始?他问自己,并非全无道理。从莉普西死去而意志消沉的他仍毅然决然坚持下去那天开始?从赛芬顿·鲍伊的缩写开始?从他逼疯了可怜的朵莉丝开始?从佩姬·文沃斯对着无疑是另一个受害者的他尖声怒骂开始?还是他第一次撬开瑞克的绿色档案柜或曼布瑞书桌的锁那一天开始?你到底希望他这一生有多少次对赞美他的人袒露出充满罪恶感的眼神? “那就辞职啊!投奔穆古!接下韦罗学校的教职。”皮姆也想过。他想过不下六七个可以埋葬余生、掩藏罪恶魔力的黑暗洞穴。但没有一个能吸引他超过五分钟。 如果皮姆真的溜之大吉,艾塞尔的手下真的会揭发他吗?我怀疑,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皮姆对“公司”的爱与对艾塞尔的爱一样频繁涌现。他很爱它对他草率、不假思索的信任,它对他的误用,它的斜纹软呢大熊拥抱、漏洞百出的浪漫精神以及荒诞不经的正直。每回他走进它的皇家使领馆和安全地点时就会对自己微笑,接受值班工友面无笑容的敬礼。对他来说,“公司” 是家,是学校,是宫廷,就连他在背叛它的时候也一样。他真的觉得自己可以给它许多,就如同他可以给艾塞尔许多一样。在他的想像里,他看见自己有一间堆满丝袜和黑市巧克力的阁楼,足供所有物资缺乏的地方使用——而情报这一行如果不是贩卖易腐坏物品的制度化黑市,又算是什么呢。而这一次皮姆自己就是神话的英雄。他和兄弟会之间没有另一个曼布瑞。 “假设说你独自开车回皮森的路上,马格纳斯阁下,停车下来让几个工人搭便车去上工,你做得到吗?”破晓时,艾塞尔在夏屋建议说。他准备送皮姆回去。 皮姆让步说他会。 “而假设,马格纳斯阁下,像普通人一样,你开车时他们向你抱怨说他们很害怕,因为处理放射性物质时没穿有足够防护力的衣服。你会竖起耳朵吗?” 皮姆笑起来,说他会。 “而身为内行人,也出于宽大为怀的天陛,马格纳斯阁下,你会写下他们的名字和地址,答应下次到他们这里来拜访的时候带一两磅上好的英国咖啡给他们吗?” 皮姆说他当然会这样做。 “而假设,”艾塞尔往下说,“你载这些家伙到他们工作的防护区外围时,你有勇气,有动力,有专业素养——你一定有——把车停在隐秘处,爬上山丘。”艾塞尔指着那张他刚好带来摊开在铁桌上的军用地图里的一座山丘,“从山顶,你拍下那座工厂,用莱姆树篱当现成的掩护,低矮的枝叶让你的照片有些不清楚?你的主子会赞赏你的成就?他们会为伟大的马格纳斯阁下喝彩?他们会命令他吸收那两个多嘴的工人,找出那家工厂生产和目的的进一步细节?” “他们当然会。”皮姆精神奕奕地回答。 艾塞尔把那卷底片丢进皮姆等待着的手掌。 “公司”自己的产品。绿色包装,没有任何商标。 皮姆藏进他的打字机。皮姆交给他的主子。惊喜不止于此。当成品火速送到白厅的分析家手里,这家工厂便成为日前美国飞机从空中拍摄到的那个厂房!皮姆表现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供出那两名无辜且(到那时为止)虚构的线人的个人资料。名字被建文档,登录卡片,查核,处理,在资深官员圈内传阅。直到最后,拜官僚体系颠扑不破的定律之赐,他们成为一个特别委员会的主题。 而后来的事态证明他是对的,也当如此,不是吗,杰克?不畏困难,我们的英雄返回捷克,无视所有的风险,修补他们的门阶——有艾塞尔亲自领进门,一路护驾,他怎么可能失败呢?这一次,不会有帕维尔下土。一家忠心可靠、眼光犀利的演员储备公司诞生了,艾塞尔是公司的制作人,而这些人则是创始成员。辛苦且危险地,情报网建立起来了。靠着皮姆,一位我们所知最冷酷的情报员。皮姆,回廊最新诞生的英雄,把“海鳗”齐集一堂的家伙。 “公司”物竞天择的体系,随着杰克·布拉德福的擢升,已势不可挡。 “加入外交部?”贝琳达的父亲以沉重、做作的迷惑语气重复他的话,“外派到布拉格? 你怎么能从一家没什么前途的电机公司跳到那里去?噢,哇,我得这么说。” “是约聘的工作。他们需要能讲捷克语的人。”皮姆说。 “他对英国的贸易很有贡献,爸爸。你不懂。 你只是证券经纪。”贝琳达说。 “噢,他们大概至少会给他一个合适的掩护身份,对吧?”贝琳达的父亲说,发出被激怒的笑声。 在“公司’位于布拉格最新也最隐秘的安全公寓里,皮姆和艾塞尔喝酒庆祝皮姆就任英国大使馆二等商务秘书兼签证官。艾塞尔胖了些,皮姆很欣喜地观察到。苦难的皱纹在他憔悴的容颜上已不复见。 “敬自由的土地,马格纳斯阁下。” “敬美国。”皮姆说。 我最亲爱的父亲:我很高兴您已认可我的新职务。很遗憾,我还不够资格劝服尼赫鲁(Pandit Nehru(1889-1964),印度独立后的首任总理)准您觐见,以便呈现您的足球场计划,尽管我可以想见那个计划能为苦苦挣扎的印度经济带来多少生机。 那么,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线人存在?我听见你在问,汤姆,用失望的语气。他们全是假装的? 事实上是有真正的线人。从不畏惧!非常优秀,最顶尖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因皮姆日益精进的手法而受惠,他们尊敬皮姆,如同皮姆尊敬艾塞尔。 而皮姆与艾塞尔也尊敬真正的线人,以他们的方式,把他们当成对这场行动毫不知情的大使,测试行动的顺畅运作与整合。利用他们的职务来掩饰,来锻炼他们,指称他们处境的任何一个小小改进,都会增添情报网的荣光。他们也把这些人走私到奥地利,接受秘密训练,再复职。真正的线人是我们的吉祥物,汤姆。我们的明星。我们确信他们将永远别无他求,只要皮姆和艾塞尔把他们照顾好。就这样,事实俱在,踏上了不归路。 但待会儿再说吧。 真希望我可以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杰克,真正被好好控管是多么愉快的一件事。出于嫉妒,出于意识形态,都不是。艾塞尔敏锐洞悉皮姆对英国的爱,一如引导他针对美国一样,他厉害的地方在于合作期间,他从头到尾都赞扬西方的自由,同时技巧地暗示皮姆,就算这不是他身为自由人的义务,也该把他唾手可得的这些自由带一些给东方。噢,你可能会大笑,杰克!你可能会甩着一头灰发,哀叹皮姆无知的程度!但你难道无法想像,皮姆会如何轻易地把一个弱小、衰蔽的国家纳入自己的保护之下?在他自己的国家如此得天独厚,如此成就辉煌、富足强盛,而且从他的观点看来又如此荒谬之时?像个富裕的保护者,爱这历尽风霜的穷捷克,为了艾塞尔的缘故? 为了原谅她先前的失足?责怪他英格兰祖国派来渗透对付她的那么多叛徒?难道你真的会觉得惊讶,皮姆刻意触犯禁忌,再一次逃出掌控?向来喜欢跨越不同边界的他,此时再次跨越另一个边界,有艾塞尔指引他该怎么走、怎么跨越? “对不起,贝儿。”皮姆会对贝琳达说,他再次把她丢在布拉格使领区黑漆漆的公寓里玩涂鸦板。 “得到乡下去。可能要一两天。别这样,贝儿。亲亲。你不会想嫁个朝九晚五的老公,对吧?” “我找不到《泰晤士报》。”她说,摇着头推开他。 “我想你又把报纸留在该死的大使馆里了。” 但无论皮姆抵达约定地点时神经如何烦扰,艾塞尔总能在会面时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从不心急,也从不纠缠。他什么都不做,只尊重他的情报员的痛苦与多愁善感。并不是一边按兵不动,一边积极进逼,汤姆,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艾塞尔的野心不但是为了皮姆,也为了自己。难道皮姆不是他的饭碗,他的财富,他通往党政特权与地位的通行证?噢,他如何深入解读皮姆!他如何巧言哄劝、驯服他!他多么一丝不苟,总是披上皮姆需要他穿的外衣——一会儿是皮姆从来没有过的那种安稳睿智父亲的斗篷;一会儿是饱受沧桑的褴褛破衫,也是代表他权威的制服;一会儿是皮姆告解对象的法袍,也就是他的穆古。他必须了解皮姆的律法与借口。他必须迅速解读皮姆,比解读自己更快。他必须斥责他再谅解他,就像永远不会当他的面摔上门的父母亲一样,在皮姆忧郁的时候大笑,在皮姆消沉说我做不到,我又孤独又害怕时,让他信心的烈火生生不息。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让他的情报员面对“公司”似乎永无止尽的耐心时,一直保持机敏警觉,因为我们——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凭什么胆敢相信,亲爱的英国朽木不是某种内部精巧游戏的伪装?想像一下艾塞尔有多头痛,在皮姆生产出堆积如山的情报资料时,他还得说服他的主子,说他们不是某些资本主义大骗局的牺牲者!捷克人对你推崇备至,杰克。老一辈的人在战争期间就认识你了。他们知道你的技巧,而且非常敬重。 每一天,他们都了解低估足智多谋的对手的危险。 艾塞尔必须和他们奋力周旋,不只一次。他必须和刑拘过他的走狗据理力争,免得让他们把皮姆拉出情报战场,给他一点他们定期端给另一个人服用的药剂,期望有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从他身上挤出一些真实的告白。 “是的,我是布拉德福的手下。”他们希望他尖声喊叫,“是的,我是来做反情报布线的。分散你们对反社会主义行动的注意力。是的,艾塞尔是我的共犯。逮捕我吧,吊死我吧,只要别再给我这个药!”但艾塞尔占上风。他恳求,威吓,拍桌子,而当更多整肃筹划清洗上一波整肃行动遗留的混乱时,他喝令敌人住嘴,威胁要揭发他们不够重视资本主义衰亡之历史宿命。而这一路上有皮姆帮他步步前进。 再次坐在他的病榻旁——即使只是比喻——给他营养品和勇气,鼓舞他的精神。仔细搜查情报站的档案。把“公司”在世界各地无能到令人发指的事例提供给他当武器。皮姆和艾塞尔为他们的相互共存而奋战,两人紧密相依,把自己国家的愚妄重担放在彼此腿上。 偶尔,当一场战役结束且获胜,或任何一方大有斩获时,艾塞尔会穿上放荡的游乐服装,安排半夜赶赴他简约版的圣莫里茨,也就是位于巨山上的一座白色小城堡,靠着他伺候那些他们认为重要的人打通关节。第一次他们到那里是为了庆祝周年,坐着一辆车窗遮暗的加长礼车去。皮姆在布拉格两年了。 “我决定给你介绍一位优秀的新情报员,马格纳斯阁下。”车子开上弯弯曲曲的碎石路时,艾塞尔宣布说,“守夜人情报网很可惜缺少工业情报。美国人保证我们的经济就要崩溃,但‘公司’找不任何证据证明他们的乐观。你何不从我们伟大的捷克斯洛伐克国家银行弄个中阶主管,搞清楚我们最严重的管理不善问题?” “我从哪里找来这个人啊?”皮姆谨慎地反驳,因为这是需要慎重考虑的决定,在获准接触可能的新情报来源之前,必须和总部有冗长的通信往返。 晚餐桌上准备了三个人的餐具,烛台已点亮。 两个人慢慢地在森林里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现正在火炉前喝着饭前酒,等待他们的客人。 “贝琳达还好吗?”艾塞尔说。 这不是他们常谈及的话题,因为艾塞尔对不美好的关系也缺少耐心。 “谢谢你,很好,还是一样。” “我们的窃听器告诉我的可不是这么回事呦。他们说你们两个吵架吵得凶,没日没夜的,像两条狗似的。” “跟他们说,我们会想办法改善关系。”皮姆很稀罕地因痛苦而脸红。 一辆汽车开上山丘。他们听见老仆人走过玄关的脚步声,还有门闩吱吱嘎嘎的声音。 “见见你的新情报员。”艾塞尔说。 门砰一下打开,萨宾娜昂首阔步走进来。臀部丰满了些,或许;下巴多了一两条官僚气息的刚毅皱纹,但秀色可餐的萨宾娜依然故我。她穿了件一丝不苟的白领黑洋装,一双她想必引以为傲的黑色宴会鞋,因为上面坠了绿色宝石与闪亮的仿麂皮。看见皮姆,她猛然止步,怀疑地皱起眉头。一晌,她的态度显得极度不以为然。接着,很令他高兴的是,她进发出她那斯拉夫式的狂笑,跑过来扑在他身上,就像她在格拉茨替他上第一堂难以启齿的捷克语课一样。 就是这样,杰克。萨宾娜爬呀爬,爬上守夜人情报网的首席情报员地位,还身兼她功成名就的英国项目官员的情人,虽然你只知道她是守夜人一号,或是刚勇无畏的奥嘉,可拉维斯基,也就是布拉格经济事务国际委员会的秘书。我们让她退休,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当时她怀着第三个孩子,是她第四任丈夫的。她最后一次到波茨坦参加“经济互助委员会”(Council for Mutual Economic Assistance,简称COMECON,为前苏联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成立的组织,用以协调它们的经济关系与政策)的银行官员会议,我们在西柏林特别替她安排了晚餐会。艾塞尔在决定要遵循你的模式之前,又多留了她一阵子。 “我被派到柏林了。”皮姆在不虞窃听的公园里对贝琳达说。他在布拉格的第二个任期行将结束。 “你干吗现在告诉我?”贝琳达说。 “我在想,你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去?”皮姆回答。贝琳达又开始咳嗽,她咳个不停,一定是因为气候的关系。 贝琳达回伦敦,在空中大学选读新闻系,因为没有暗杀课可以选。在走过三十七个年头之后,她终于踏上危险的道路,追求风行的自由理想。 她遇到过几个保罗,嫁给其中一个,生了个桀骜不驯的女儿,对她所做的任何事都看不顺眼,让她开始体会到自己父母的心情。皮姆和艾塞尔则跨出他们朝圣之旅的另一步。在柏林,更光明的未来等待着他们,以及更成熟的叛国行动。 致马格纳斯·理查德·皮姆阁下大不列颠高级代表团柏林副本:艾佛林·特雷曼上校,特种作战师先锋部队信箱9077米兰我最亲爱的儿子:希望这封信不会对步步高升的你造成不便,毕竟,除非最后轮到我们站在全能的天父面前,否则谁都不能企求感激。我自己是希望那个日子早点来临。这里的医学还在起步阶段,这个残酷的夏天很可能是本人的最后一个夏天,纵使已经放弃了酒精和其他享受。如果你要寄来医疗或丧葬费用,支票和信封都写给上校,因为皮姆这个名字不讨本地人喜欢,而且也可能活不长了。 祈求宽恕的瑞克·皮姆附注:美国佬说柏林的916黄金价格可能会下跌,想找机会私下赚钱的商官可以利用外交邮袋。伯斯·洛夫特还在老地址,可以帮忙,抽百分之十,但盯紧他。 柏林。好一座间谍要塞,汤姆!塞满毫无用处,转手可卖的秘密的柜子,每一个炼金术士、神迹使者、吹笛人都可以披上伪装,无视政治事实的游乐场!而在这一切的中心,是伟大善良的美国心,以自由、民主、解放人民为名,勇敢奏出光荣辉煌的旋律。 在柏林,“公司”有发挥影响力的情报员,有搞离间、搞颠覆、搞破坏和搞反情报的情报员。 我们还有过一两个提供情报的人,可以说是乌合之众,留着他们只是因为传统的关系,而不是真的有任何专业价值。我们有挖地道的人和走私的人,有监听的人和伪造文件的人,有负责训练的人和招募的人、发掘人才的人,有信差和盯梢的人、勾引的人,有刺客、驾热气球的人、读唇语的人和乔装的艺术家。但无论英国人有什么样的人马,美国人一定有更多,而无论美国有多少人马,东德一定拥有其中五个,而苏联绝对拥有其中十个。皮姆面对这令人叹为观止的景物,犹如在糖果店里随心所欲的孩子,不知道该先抓哪一种。而任意用各种假护照进出这座城市的艾塞尔,则挽着篮子轻轻跟在他背后。在安全公寓和阴暗的餐馆,从来不用相同的地方两次,我们静静地用餐,交换食物,互相凝视,满足得难以言喻,仿佛站在峰顶的登山者。但即使在那一刻,我们也不曾忘记耸立在我们面前更加险峻的山峰,我们举起伏特加酒杯互敬,越过烛火低声说:“明年,在美国!” 还有委员会哪,汤姆!柏林太不安全,无法容纳它们。我们在伦敦组成委员会,在金碧辉煌的皇家套房里,恰恰适合参与世界赛局的人用。 而我们有一群醒目、包罗万象、创意十足的跨领域社会领袖,因为那几年正是英国崭新的年头,国家被埋没的天才挣脱硬壳与甲胄,为国效劳。 间谍们目瞪口呆!呼天抢地。太乱来了。为了柏林,我们必须对真实世界的教授、律师、记者们敞开大门。我们需要银行家、贸易联盟会员和工业家,那些把钱紧紧叼在嘴边、了解世界运作源头的家伙。我们也需要国会议员站上议会讲台,针对纳税人的钱发表掷地有声的演说。 这些贤人智士,汤姆,这些精明却无用的外行人、秘密战争的看门狗,后来都怎么了?他们勇往直前,连间谍不敢踏足的地方都冲锋陷阵。 因外在世界限制而长期累积的挫折,让这些才华出众、海阔天空的有志之士,在一夕之间就与任何你能想像得到的阴谋、骗局、捷径坠人爱河。 “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梦吗?”皮姆非常愤怒,在地毯上踱步。这问位于隆迪斯广场的出租公寓是艾塞尔在英美协会非正式活动期间租下来的。 “镇定一点,马格纳斯阁下。再喝一杯吧。” “镇定一点?那些疯子真的打算突破苏联的地面管制,告诉米格机驾驶员说他侵入美国领空,把飞机打下来,如果飞行员大难不死,就给他一个机会,看他是要以间谍罪受审,还是在麦克风前公开宣布投诚。这是英国《卫报》国防编辑的点子,老天爷啊!他要开战哪。他是有这样的打算。让他自己有更多新闻可以报道。他有后台,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和BBC副总经理的侄子。” 但艾塞尔对英国的爱,并不因皮姆的不护短而有稍减。坐在从“公司”停车场开出的福特自动挡车里,他透过乘客席的车窗,凝望白金汉宫,看着皇家旗帜在弧光灯里飞扬,他轻轻鼓掌。 “回柏林吧,马格纳斯阁下。有一天那里挂的会是星条旗。” 他在柏林的公寓位于市中心,是一幢在轰炸期间奇迹般幸免于难的比德迈式(Biedermier,19世纪流行于德国的简朴建筑与家具风格)建筑的顶楼。 他的卧房在靠近花园这一侧,所以听不见他们停车的声音,但听得到他们乒乒乓乓上楼梯的脚步声,让他回想起瑞士警察爬上欧林格先生家木梯的情景,就在警察最爱的清晨,皮姆知道结局来了,他曾想过各种结局,还是没料到结局会是这样到来。外勤人员能感觉到这些事,而且学会信任感觉,皮姆已经是第二度担任外勤工作了。所以他知道结局来了,他很平静,既不惊讶,也不张皇失措。他下了床,迅速进入厨房,因为他把下次会面要交给艾塞尔的底片藏在厨房。 但这次他们按了门铃,皮姆抽出六卷底片曝光,把用油布裹着藏在厕所水箱里的易燃密码板销毁。 他冷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但心中还筹划着更戏剧化的手段,因为柏林不比伯尔尼,他在床边的柜子和玄关的抽屉里各摆了一把手枪。但他们的语气里竟有几分歉意:“皮姆先生,醒醒,拜托。” 通过投信孔鼓励着他,等他通过窥视孔向外看,警局督察多伦铎夫和蔼可亲的脸便映入眼帘,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巡佐,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愧疚,倘若他真的采取非常手段,一定会吓坏他们。 所以他们款步徐来,皮姆开门时想:你先在房子四周布下狼孩子,接着再把好好先生放到门口。 多伦铎夫督察和大部分的柏林人一样,是杰克·布拉德福的客户,当间谍们在他辖区内那堵有利可图的围墙边追来赶去时,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赚点小外快。他是个安安稳稳的巴伐利亚人,巴伐利亚人的嗜好一样也不缺,呼吸永远有慕尼黑白腊肠的味道。 “原谅我,皮姆先生。很抱歉打扰你,这么晚了。”他开口说,笑得太露骨了。他穿着制服,枪还放在皮套里。 “我们柯曼丹先生想请你马上到总部去,有紧急的私人事件。”他解释说,仍然没碰他的枪。 多伦铎夫的声调很坚决,但也带着局促不安的味道,他的巡佐机警地在楼梯井上下张望。 “柯曼丹先生向我保证,所有的事都可以私下处理妥当,皮姆先生。在目前的阶段他希望谨慎处理。他没去找你的上级。”面对皮姆的迟疑,多伦铎夫毫不放松。 “柯曼丹很尊重你,皮姆先生。” “我得穿衣服。” “请快一点,行行好,皮姆先生。柯曼丹先生希望在移交给早班之前能处理好这件事。” 皮姆转身,小心翼翼地走回卧房。他等着听警察跟在背后,或一声拔地而起的命令,但他们却还是宁可留在玄关,看着“伦敦之泣”(Cries of London,18世纪英国画家Francis Weatley创作的版画,共十三张,描绘伦敦中下阶层民众生活,至今仍广为翻印)的版画,那是“公司”安置部门免费提供的。 “我可以借一下电话吗,皮姆先生?” “请用。” 他敞着门着装,希望能听到他的对话。但他只听到:“一切都很好,柯曼丹先生。我们的人立刻会到。” 他们并肩走下宽阔的楼梯,一辆闪着灯的警车停在外面。车后什么都没有,没有深夜不归的人在街上游荡。真是典型的德国作风,逮捕他之前肃清整个地区。皮姆和多伦铎夫一起坐在前座。 巡佐紧张兮兮地坐在后座。下着雨,凌晨两点。 暗红的天空,乌云骚动。没有人再开口。 等在警局里的一定是杰克·皮姆想。或者是军警。或者是上帝。 柯曼丹站起来迎接皮姆。多伦铎夫和他的巡佐消失。柯曼丹自认是个聪明非凡的人。他很高,阴沉沉的,弓着背,瞪着眼睛,窄窄的嘴以仿佛自我毁灭的速度动个不停。他背靠在椅子上,指尖合在一起。他对着挂在皮姆头上那片墙的一幅蚀刻版画说话,声调平板得恼人。版画上画的是他的出生地:东普鲁士。据皮姆心中暗自估算,他大约说了六个小时之久,没停顿,也没喘口气,但这对柯曼丹来说,还只是进入正题之前的快速暖身而已。柯曼丹说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个爱家的男人,对所谓的“私密领域”很了解。皮姆说他很敬佩。柯曼丹说他不喜欢说教,也没有政治色彩,虽然他是基督教民主党员。他属于福音教派,但皮姆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他绝对不会和罗马天主教过不去。皮姆说他可以想见。柯曼丹说犯罪是一个光谱,从可宽恕的罪行到预谋的罪行都纳入其中。皮姆表示赞同,还听见走廊里有足球的声音。柯曼丹祈求皮姆牢记在心,外国人在陌生国度谋划一些犯罪勾当的时候常会感觉到一种错误的安全感。 “容我坦白说吗,皮姆先生?” “请说。”皮姆说,他开始感觉到恐怖的恶兆,被逮捕的怕是艾塞尔,而不是他自己。 “他们把他带来见我的时候,我看着他。我听他说。我说:‘不,不可能。不会是皮姆先生。 这个人是骗子。’我说,‘他想攀亲带故。但是我继续听他说,却察觉到一种,嗯,请容我这样说吧,憧憬的感觉。有一股活力,一种睿智,或许也可以说是魅力。很可能,我想,这个人说的身份是真的。只有皮姆先生才能告诉我们,我想。’”他按下办公桌上的按钮。 “我可以让他见你吗,皮姆先生?” 一个老狱吏现身,蹒跚领头带他们走过充满石碳酸臭味的砖廊。他打开一道铁栅门的锁,等他们走进去之后又关上。他又打开另一道锁。这是我第一次在监狱里见到瑞克·汤姆,而我此刻也确信,那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皮姆寄给他食物、衣服、雪茄,在爱尔兰时还寄给他蜂蜜甜酒。皮姆为了他倾尽银行账户,而如果他是百万富翁,他宁可自己破产也不愿意再看见瑞克在牢里,就算是想像也不行。瑞克坐在角落里,皮姆立即知道他这样是为了让自己有较大的视野,因为我从来都知道,他需要的空间远大于上帝所赐予的。他坐着,硕大的头低垂着,蹙着眉,露出囚犯惯有的郁郁不乐,我发誓他一定陷入沉思,关掉耳朵,没听见我们进来。 “父亲,”皮姆说,“是我。” 瑞克走到铁栅边,手放在两边,头靠在中间。 他先瞪着皮姆,再看看柯曼丹和狱吏,不了解皮姆的立场。他的表情昏昏欲睡,脾气很坏的样子。 “他们也把你抓来啦,对不对啊,儿子?” 他说——不,我想,不太满意。 “我总觉得你会搞什么把戏。你应该听我的话,去读法律。”慢慢地,他开始看清事实。狱吏打开门,好心的柯曼丹说:“请,皮姆先生。”退到一旁,让皮姆进去。皮姆走向瑞克,张开手臂抱住他,但很小心的,免得万一他们揍过他,让他浑身伤痛。缓缓地,瑞克的魂又活过来了。 “老天在上,老儿子,他们干吗这样对我? 难道老实人就不能在这个国家做点儿小生意吗?你见过他们这里给的食物吗,那种德国香肠?我们缴税是干什么用的?我们打仗又是为了哪桩啊?如果不能叫这些德国坏蛋离老头远一点,有个儿子在外交部当大官又有什么好处?” 但此时皮姆紧紧拥住瑞克,拍着他的肩膀,说无论如何,见到他真是太棒了。所以瑞克也开始老泪纵横,柯曼丹识趣地走到另一个房间,让这对久别重逢的伙伴互相称颂对方是救星。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失望,汤姆,但我真的忘了,或许是有意的,瑞克在柏林搞的那桩勾当的细节。皮姆当时等待的是自己的报应,而不是瑞克的。我记得有一对姐妹,出身普鲁士贵族世家,住在夏洛特堡的一幢老房子里,因为皮姆去还钱给她们,偿还瑞克替她们拿去变卖却一如以往失踪的画、拿去清洗的钻石手镯,还有他一位伦敦顶级裁缝师朋友看在他面子上免费替她们重新翻制的毛皮大衣。我还记得那对姐妹有个驼背的侄子,蜷缩在一张摇椅里。我也依稀记得瑞克有架飞机要卖,你可以想像得到的最顶级、保养最佳的轰炸机,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而且就我所知,这架飞机是由终生的自由党人,布尔克里的巴尔翰家族负责烤漆,保证能载每个人飞上天堂。 也是在柏林,皮姆引诱了你的母亲,汤姆,把她从他的老板,也是她的老板,杰克·布拉德福身边带走。我不确定你或其他人是不是能真正了解他是怎么意外卷进来的,但我会竭尽可能帮你了解。皮姆的动机有恶意的成分,我无法否认。 他的爱,确实存在,但在后来才出现。 “杰克·布拉德福和我好像共有同一个女人。”有一天在从电话亭打到电话亭的对话中,皮姆调皮地对艾塞尔说。 艾塞尔立即要求知道她的身份。 “一个贵族。”皮姆说,仍然语带嘲弄。 “我们圈子里的。教会和间谍机构,如果对你来说有任何意义的话。她的家族和‘公司’的关系历史悠久,可以回溯到‘征服者威廉’(1066-1087年在位的英国国王)的时代。” “她结婚了吗?” “你知道我不和有夫之妇睡觉的,除非她们坚持要。” “她有趣吗?” “艾塞尔,我们谈的是一位淑女。” “我的意思是,她擅长交际吗?”艾塞尔不耐烦地追问,“她是你说的那种外交艺妓吗?她是资产阶级?美国人会喜欢她吗?” “她是个顶尖的马大,艾塞尔。我再告诉你。 她很漂亮,很有钱,彻头彻尾的英国风格。” “那么,她就是我们进军华盛顿的入场券。” 艾塞尔说。他近来对皮姆生活中来来去去的女人数目忧形于色。 不久之后,皮姆也从你杰克伯伯那里得到相同的忠告。 “玛丽告诉我你们之间的事,马格纳斯。” 他把皮姆拉到一旁,十足的叔伯风范。 “而如果你求我,我就让你滚得更远,吃更多苦头。她是我们最好的一个女孩,也该是你好好洗刷名誉的时候了。” 既然两位恩师都推他往这个方向去,于是皮姆就带着你的母亲玛丽担当婚姻伙伴的角色,步向英美联盟的主桌。而且老实说,在他已放弃了这么多东西之后,这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牺牲。 握着他的手,杰克——皮姆写道——他是我拥有的最心爱的东西。 玛儿,原谅我——皮姆写道——亲爱亲爱的玛儿,原谅我。如果爱是我们仍可背叛的东西,请记住,我已经背叛你好一段时间了。 他动手写一张字条给凯特,又撕掉了。他草草写下“最亲爱的贝琳达”,停下笔,对周遭的一片静寂感到心惊。他猛地看表。五点钟。为什么钟没响?我耳朵聋了。我疯了。我在铺着软垫的密室u’。从广场的另一头,传来第一声钟响。 一声。两声。我可以随时让钟声停止,他想。我可以让钟只响一声,只响两声,或只响三声。我可以夺走任何一个小时的任何一部分,让钟完全止息。我做不到的是让它在午夜一点敲响。那是上帝的诡计,不是我的。 惊心动魄的寂静笼罩皮姆,一片死寂,如死亡一般。他再次站在窗边,看着落叶飘过空荡荡的广场。充满恶兆的静止,在他所见的一事一物上都留下标记。没有一扇窗户里有人头,没有一扇开敞的门廊。没有川指精神病院的病房。半只狗,没有猫,没有松鼠,也没有半个咯咯叫的小孩。他们都被带到山上了。他们等着从海上来的突击队。但在他的脑海里,他却是站在契普塞街上破败办公区的一间地下室公寓里,看着两个年华老去的美人儿跪在地上扯开瑞克剩余的档案。 她们舔着蟹爪般的指尖,加速手里撒纸游戏的速度。随着她们徒劳无功的翻找和丢弃,纸片在她们周围逐渐堆高,如飞旋的花瓣般飘扬:鲜红字迹的银行报表、发票、暴跳如雷的律师来函、搜捕令、传票,还有满纸谴责的情书。皮姆看着她们,纸尘塞满鼻孔,铁抽屉叮Ⅱ当匡啷,就像他牢房的铁栅门,但美人儿一点也没注意到,她们是贪婪的寡妇,忙着搜括瑞克的记录。在这堆废墟中央,抽展与橱柜都已移位,瑞克最后一张官邸办公桌兀自矗立,蛇纹盘旋在凸起的桌脚,宛如镀金的袜带。墙上挂着伟大的TP身着市长大礼服的最后肖像。壁炉架上,就是在塞满假煤和瑞克残余烟蒂的壁炉上方,矗立着你的创办人与董事长本人的半身铜雕,焕发他最后一丝正直的微笑。皮姆背后敞开的门上,挂着瑞克最后十来家公司的纪念牌,但门铃旁边有个标示:“有事请按此铃”,因为瑞克在为国家经济前景贡献心力之余,还兼任街区的夜间门房。 “他什么时候死的?”皮姆说,随后记起他其实早就知道了。 “傍晚,小宝贝。酒吧刚开门。”一个美人儿抽着烟说,一边把整叠纸甩到废纸堆里。 “他已经在隔壁喝了不少。”另一个美人儿说,她和第一个一样,手里一刻也不得闲。 “什么隔壁?”皮姆说。 “卧房。”第一个美人儿说,把另一个没用的档案丢到一边。 “谁和他在—起?”皮姆问,“你和他在一起吗?谁和他在—起,请问?” “我们两个都在,小宝贝。”第二个美人儿说,“我们挤在一起,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你爹喜欢来一杯,会让他有浓情蜜意。我们那天吃得很早,因为他答应请吃一顿很棒的晚餐,洋葱牛排,他那天为了一张寄给电话公司的支票和总机吵架。他很沮丧,对不对,薇?” 第一位美人儿心不甘情不愿地暂时停止搜索。第二位也跟着停了下来。突然间,她们变成高尚的伦敦妇女,有和蔼可亲的面容和气喘吁吁、工作过度的躯体。 “压垮他了,小宝贝。”她说,胖胖的手拂开一绺头发。 “什么?” “他说他如果没有电话,就会死掉。他说电话是他的生命线,如果他没有电话,就是报应,没有电话和干净的衬衫,他可怎么做生意呢?” 误以为皮姆的沉默是指责,另一个女人对他发起火来。 “别这样看我们,亲爱的。他老早以前就拿走我们所有的东西了。我们付煤气费,付电费,我们帮他做晚饭,不是吗,薇?” “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薇说,“还给他安慰。” “为了他,我们拉客拉得比平常多,对不对,薇?一天三个,有时候。” “不止。”薇说。 “他能有你们,很幸运。”皮姆真心诚意地说,“谢谢你们照顾他。” 这句话让她们很高兴,羞涩地绽开微笑。 “你那个大大的黑色公文包里不会有瓶好东西吧,我猜,小宝贝?” “恐怕没有。” 薇走进卧室。透过敞开的门口,皮姆看见从切斯特街搬来的帝王大床,布套都因长期使用而破旧斑驳。瑞克的真丝睡衣摊在床单上。他闻到瑞克的身体乳液和发油的味道。薇带着一瓶蜂蜜甜酒回来。 “他谈到过我吗,最后那段日子里?”喝酒时皮姆问。 “他以你为荣,亲爱的。”薇的朋友说,“非常自豪。”但她似乎对自己的回答并不满意。 “他想赶上你,记住。这几乎就是他的遗言,对不对,薇?” “我们抱着他。”薇用力吸气说,“看得出来他快断气了。‘告诉他们,电话总机,说我原谅他们。’他说,‘告诉我儿子马格纳斯,说我们俩很快就会当上大使。’” “之后呢?”皮姆说。 “再给我一杯拿破仑,薇。”薇的朋友说。 她也开始落泪。 “虽然那瓶不是拿破仑,是蜂蜜甜酒。然后他说,‘档案里的东西,女孩们,足够让你们过得舒舒服服,一直到你们来找我。’” “他只是打盹,真的。”薇埋首进手帕里说,“他根本不可能死掉,如果不是心脏的缘故。” 门微微震响。敲了三声。薇打开一英寸,然后敞开,很不以为然地后退一步,让提着几桶冰块的欧利和古德劳夫先生进来。岁月让欧利变得神经过敏,他眼角的泪晕开了睫毛膏。但古德劳夫先生还是老样子,连脖子上打的司机黑领带都没变。古德劳夫先生把冰桶换到左边,非常男子气概地抓住皮姆右手。皮姆随他们走过一条窄窄的走廊,墙上整排“天生输家”的照片。瑞克躺在浴缸里,腰部围着毛巾,僵硬如大理石的双脚交叠,宛如举行某种东方仪式。他双手弯曲,拱成杯状,准备对他的造物主发表长篇阔论。 “可是没有基金了,先生。”欧利倒冰块时,古德劳夫先生咕哝说,“一毛钱都没有,老实说,先生。我觉得那些女人太随便了。” “你们为什么不合上他的眼睛?”皮姆说。 “我们合上了,先生,老实说,但是眼睛又张开了,这样好像不太礼貌。” 皮姆在父亲面前单膝跪下,写了一张两百镑的支票,差点还误写成美金。 皮姆开车到切斯特街。那幢房子几年前就转手了,但今晚矗立在黑夜中,仿佛再次等待财产扣押执行官。皮姆踌躇走近。在门阶上,一盏夜灯照耀雨中。夜灯旁边像一只已死动物般的是半服丧的浅紫色羽毛围巾,和许多年以前妮尔舅妈塞住林园厕所的那条一样。是朵莉丝的吗? 还是佩姬·文沃斯的?是某个孩子的游戏?是莉普西的鬼魂放在这里的?湿漉漉的羽毛里没附上卡片。没有查封人的通告。惟一的线索是一个字“是”,颤抖的粉笔笔迹爬在门上,像是目标城市里的安全记号。皮姆转身背对荒凉的广场,愤怒地走进浴室,打开他几年前为了讨杜柏小姐欢心而漆成绿色的天窗。透过细缝,他查看房子旁边的花园,得出结论,那里也很不寻常地空无一人。没看见史丹利,德国种狼狗,拴在八号的雨盆上。也没看见那个一天到晚侍弄玫瑰花的艾特肯太太,屠夫的妻子。砰一声关上天窗,皮姆俯身站在洗脸盆前,用水冲脸,然后凝视着自己的倒影,直到看见一个虚伪的灿烂微笑。瑞克的微笑,装出来揶揄他的微笑,如此开心,让人连眨眼都不忍。像个兴奋难耐的孩子拥抱你、贴近你的微笑。是皮姆最恨的那种微笑。 “烟花,老儿子。”皮姆模仿瑞克最最恶劣的声调说,“记得你有多爱烟花吗?记得盖福克斯(Guy Fawkes,1570-1606,英国天主教徒,于1606年5月11日企图炸毁英国国会,被捕处死,每年此日英国各地均举行烟花节)之夜,写有你老爸名字缩写RIP的花式烟花,照亮了整个阿斯科特的夜空?真是棒极了。” 真是棒极了,皮姆的灵魂深处响起回音。 皮姆再次振笔疾书。满心欢喜。没有任何一支笔能忍受这样的折磨。脱缰野马般的字迹满纸飞扬。光的轨道,火箭的尾焰,星条斑斓,在他上方呼啸而过。上千台短波收音机的音乐在他身边播送,陌生人的灿烂笑容嘲笑着他,他也回敬他们。这天是7月4日。这夜是华盛顿的千夜之夜。 外交官皮姆夫妇一周之前抵达,接掌情报站副主任的职位。柏林之岛终于沉没。柏林之后他们待过布拉格、斯德哥尔摩、伦敦。到美国之路从来都不容易,但皮姆走过漫漫长路,皮姆做到了,看着水银灯、烟花和探照灯一次又一次划破暗红的夜空,留下一片苍白,他假装甚至几乎真的雀跃起来。周围万头攒动,他也是其中之一,世界上的自由人士接纳了他。这些已长大的孩子庆祝他们从未曾拥有过的独立,而皮姆就是其中一员。 海军乐队,布列肯普里吉男声唱团,首都区合唱联谊会轻而易举地博得他的欢心。一场接一场的宴会,皮姆与玛丽接受乔治敦情报圈大半权贵的欢迎,在烛光摇曳的红砖庭园吃旗鱼,在垂悬枝头的灯光下闲话家常,拥抱与被拥抱,握过无数双手,塞满一脑袋的人名、八卦与香槟。常听人提起你,马格纳斯——马格纳斯,欢迎登机!老天哪,这是你太太?真是罪过!直到玛丽——她担心汤姆,因为烟花会让他太过兴奋——决定回家,碧伊·雷德勒与她一起离开。 “我很快就回去,亲爱的。”皮姆在她离去时低声说,“我得应付一下华斯勒,否则他们会觉得我太伤他们感情了。” 我在哪里?在林荫广场?在国会山庄?皮姆毫无概念。美国年轻女子光裸的手臂大腿和无拘无束的胸脯安然自如地轻触着他。友善的手替他清出通道;笑声,大麻烟;喧闹声,蒸腾的暑夜。 “你叫什么名字,老兄?你这英国佬?过来,握个手,来喝一杯!”皮姆在他早就喝下的那一肚子酒里,再加进一口波旁。他爬上一段斜坡,不知道是草地还是柏油,他分不清。白宫在他脚下熠熠生辉。前面,笔直闪亮的,是白色针状的华盛顿纪念碑,亮晃晃的光迹直追遥不可及的星辰。 杰斐逊与林肯,各拥一方永垂不朽的志业,长眠在它左右两侧。皮姆爱他们两个。美国所有的元老与建国者都是我的。他爬到斜坡顶端。又咸又热,像他自己的汗水一样。河谷远处,其他烟花交织的无害战场,灿烂火光轰隆隆直奔天际。这里人群更多,但大家忙着对烟花欢呼,呼朋引伴,唱着爱国歌曲之余,仍然对他微笑,让路给他过。 一个漂亮的小妞揶揄他:“嗨,老兄,你干吗不跳舞?” “嗯,谢谢你,我很乐意,但请容我先脱下外套。”皮姆回答说。他的回答太冗长了,她已经逗其他的伙伴去了。他放声大叫。刚开始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一走到比较安静的地方,他自己的声音就猛地爆发,惊人地突出于众声之上。 “波比!波比!你在哪里?”周围的善心人士全伸出援手,放声大喊:“快点过来,波比!你的朋友在这里!” “快点,波比,你这个臭婊子,躲到哪儿去了?”在他背后和上方,火箭似永不止息的喷泉洒落在暗红色的涡卷云上。在他前面,一把金色的伞张开,拥抱整座白色的山头,照亮空荡荡的街道。指令在皮姆脑海深处隐隐响起。他查看着街道和门牌号码。他找到那扇门,最后的一股喜悦油然而生,感觉到熟悉的瘦骨嶙峋的手环住他的腰,熟悉的声音警告他。 “你的朋友波比今晚不能来了,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轻声说,“所以请别再大叫他的名字,好吗?” 肩挨着肩,两人坐在国会山庄前的阶梯上,俯瞰林荫广场,有成千上万的人当他们的掩护。 艾塞尔有个篮子,装着放在保温瓶里的冰凉伏特加,还有美国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酸黄瓜和黑面包。 “我们成功了,马格纳斯阁下。”他低声说,“我们终于到家了!” 我最亲爱的父亲:很高兴能让您知道我的新职务。您或许会认为文化参赞不太重要,但这个职位在此地的高官圈子里颇受敬重,我甚至能进出白宫。我也拥有“宇宙通行证”,顾名思义,没有任何一扇门能再拒我于外。 第17章 噢,我的天堂,汤姆,多么的有趣!那次多姿多彩、悠游的蜜月,尽管乌云密布。 我不怪你以为升任情报站副主任之后的工作比主任来得不重要。事实不然。华盛顿情报站主任在情报外交的高空盘旋。他的任务是按摩“特殊关系”的尸体,让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在内,相信“特殊关系”还活得好好的。每天早晨,可怜的赫尔,特瑞西德早早起床,打上陈旧的雪邦领带,套上汗渍斑斑的热带西装,吃力地睬着自行车赶赴委员会会议室草皮如茵的梦土,留你父亲自由搜索情报站的登录档案,监督旧金山、波土顿与芝加哥的分站,或急急赶去招呼路经此地去中美洲、中国或日本的外勤情报员。另一项杂务是照料散布在美国高科技电池农场里脸色惨灰的英国科学家,因为在华盛顿买卖的科技机密饶富弦外之意。其他人或许会任他们在汽车旅馆里枯朽,但他却请这些可怜人吃饭。为他们没女人、囊中羞涩的海外放逐岁月带来安慰。在喋喋不休的闲聊里记住他们的术语:飞弹鼻锥体,天哪,回转半径,水底通讯与承载力。借他们的工作档案回家,隔天早上归还。 “哈哕——这看起来很有意思。可以让我偷偷拿给我们的海军武官瞧一眼吗?他已经和五角大楼为这个周旋了好几年,但他们对他还是有所保留。” 海军武官瞧了一眼,伦敦瞧了一眼,布拉格也瞧了一眼。如果不能有遍及宇宙的读者群,要宇宙通行证又有何用?虽迟钝却有价值的可怜的赫尔!皮姆如何地滥用你的信任,破坏你天真单纯的野心!别担心。 如果“国家信托基金”(National Trust,1895年成立的公益组织,旨在保护英国的自然景观与历史文化)不收留你,你还可以投靠皇家汽车俱乐部或城区任何一家生意兴隆的公司。 “我说啊,皮姆小子,下个月有一批幽灵物理学家要拜访利物摩尔武器实验室。”你会带着歉意又很羞怯地说,“你想你可不可以赶到那里去,喂他们吃吃东西喝喝水,看着他们,别让他们用桌巾擤鼻涕,你说呢?我们现在的单位于吗尽做些三脚猫安全官做的事,我真搞不懂。我真的打算写信向伦敦反映一下,如果挤得出时间的话。” 没有其他国家像这里这么容易刺探情报,汤姆,没有其他国家像这里这样对机密毫不设防,急着大力传送,四处分享,吐露详情,或太早把它们丢进美国过时货品的废弃场。我太稚嫩,无法了解美国人酷爱沟通的热情是否有穷尽之时,但我怀疑会有。当然,自1945年之后每况愈下,事态显而易见,十年前艾塞尔的单位要花上好几千货真价实的美金才能拿到的情报,在70年代中期,只消花几个铜板,就能在《华盛顿邮报》上找到。我们有时候难免愤愤不平,如果我们比较小心眼的话,因为在间谍世界里最惹人厌的事莫过于这个礼拜好不容易帮布拉格和伦敦挖到一条大情报,却在下个礼拜的《航空周刊》上读到相同的数据。但我们没抱怨。在美国科技的大果园里,每个人都有足够的果实可摘,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无所缺。 我此刻要给你的,汤姆,是你那幅马赛克拼画上的贝壳浮雕和细小瓷砖。看看这两个朋友在暮色深沉的天空下嬉闹,在游戏结束之前,抓住最后一缕日光。看他们像小孩一样行窃,知道警察就在附近。皮姆不是在一夜之间,也不是在一个月里,因为7月4日的灿烂烟花就爱上美国的。 他对这个地方的爱,是随艾塞尔而滋长的。没有艾塞尔,他可能永远都不会领悟。皮姆决定,无论相信与否,要否定自己所见的一切。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过稚嫩,太缺少权威。他找不到着力点,找不到严格的评断可以反抗。这些粗俗、追求享乐的人们,如此坦率,如此喧闹,对他层层保护的内向生活来说,实在太过无拘无束了。他们热衷自己的成功,太过明显,太有弹性也太机动性,太缺乏地域、血源与阶级的观念。他们不明白在皮姆生命中始终伴随压抑自制犹如背景音乐的静默。在委员会里,是真的,他们很快就现出原形,成为与他们抛弃的欧洲国家为敌的太子党。他们提出的阴谋,足令中世纪的威尼斯汗颜。 他们可以是荷兰人,顽强不屈;可以是斯堪的那维亚人,忧郁沮丧;可以是巴尔干人,凶狠残暴,充满部落意识。然而一旦和其他人混在一起,他们就成为美国人,好辩不休,毫无戒心,皮姆很难找到背叛的主轴。 为什么他们对他无伤无害呢?为什么他们不铐起他,恐吓他,把他绑在架上,手脚扭成不可能的姿势?他发现自己渴盼布拉格阴暗无人的街道与镣铐令人安心的拥抱。他想要他那可怕至极的学校回来。他什么都想要,就是不要这通向他未曾享有的生活的绝妙地平线。他想刺探希望,透过锁孔窥见日出,拒绝他曾想念过的可能性。 就在此时,非常讽刺的,欧洲来找他了。他知道。 艾塞尔也知道。不到一年的时间,第一波暗潮汹涌的怀疑耳语开始传到他们耳朵里。然而,就是这充满道德意味的暗示,让皮姆摆脱了心不甘情无愿的心态,激发他对他们的关系先下手为强,如同艾塞尔所说的:了断,退出。应该暗中感谢美国,正义女神与迫在眼前的报应攫住他,如同笨重、迷惑的大巨人,一步步逼近他,柔软的拳头里握着满满的证据,证明他的双重身份。 “有些兰利和伦敦的有力人士很担心我们捷克的情报网,马格纳斯阁下。”在罗伯,肯尼迪纪念馆的停车场,艾塞尔用他僵硬、干涩的英文警告他说,“他们开始察觉到有些不利的模式。” “什么模式?根本没有模式。” “他们注意到捷克情报网在我们操控的时候,提供的情报比较好,我们不负责的时候,情报质量就比较差。这就是模式。他们现在有计算机。只消五分钟,就可以把所有的东西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找出可能有问题的地方。我们太大意了,马格纳斯阁下。我们太贪心了。我们的父母是对的。如果你想要事情做得好,就得自己动手。” “杰克·布拉德福可以把情报网操控得像我们一样好。主要的情报员都是货真价实的,他们会把所有能到手的东西都报上去。所有的情报网都会偶尔失灵。很正常。” “这些情报网只有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才失灵,马格纳斯阁下。”艾塞尔耐住性子再说一遍。 “这是兰利的感觉。让他们很困扰。” “那就给情报网一些好情报啊。打电报给布拉格。告诉你们的有力人士,说我们需要独家情报。” 艾塞尔哀伤地摇摇头。 “你了解布拉格的,马格纳斯阁下。你了解我们的有力人土。不在场的人就是他们密谋对付的对象。我没有权力说服他们。” 皮姆平静地思索他仅余的选择。晚餐时,在乔治敦他们那幢漂亮的房子里,当玛丽扮演雍容亲切的女主人,雍容亲切的英国仕女,雍容亲切的外交艺妓时,皮姆思索着,是不是到了该劝波比再跨越一次边界的时候了。他看见自己终于摆脱耻辱,成为堂堂正正的丈夫、儿子与父亲。他记得在宾州有栋他和波比都很赞赏的独立革命时代的农舍,耸立在起伏的田野与石砌围墙里,成群的纯种良马透过镶染阳光的晨雾看着他们。他记得石灰刷白的教堂,在他经历如潮腐地窖的童年之后,显得如此耀眼,如此充满希望。他想像重新安家落户的皮姆一家在此工作,在此祷告,艾塞尔在院子里荡秋千,喝伏特加,剥午餐的豆子。 我应该把艾塞尔卖给兰利,买回我的自由,他用奇闻轶事把一位皓齿如贝的夫人迷得神魂颠倒时想。我应该替自己争取行政特赦,注销记录。 他什么也没做。他什么也不会做。艾塞尔是他的监护人,是他的德行,是皮姆献上秘密与生命的祭坛。他成为皮姆的一部分,不为其他人所拥有的那一部分。 我需要告诉你吗,汤姆,一旦知道生命将尽,这世界看起来有多么光明、多么可亲?所有的生命又是如何为你敞开大门说请进,在你以为自己不被需要的时候?美国变成为天堂,皮姆知道早有征兆。他所有的童年都回奔而来!他带玛丽流连在城堡之乡温特图尔(Winterthur,位于美国特拉华州,与瑞土北部城市同名),梦想着瑞士与阿斯科特。他漫步在乔治敦美丽的橡树岗墓园,想像他和朵莉丝一起在“林园”,躲在雨如泪下的果园里,不让过往行人看见他充满罪恶感的脸。 米妮·威尔逊是我们在橡树岗的信箱,汤姆。我们在全美国的第一个信箱——找一天去看看她吧。她就在平台过去不远处的一个波浪形基座上,一个已死去的维多利亚时代小女孩,披着大理石衣衫。我们把信息留在米妮后方和她的监护人——高龄去世的托马斯·恩特惠斯特——之间枝叶茂密的隐秘处。墓园的首脑安息在更高处,靠近皮姆停放他那辆外交官轿车的碎石车道。艾塞尔发现了他,艾塞尔确定皮姆也发现了他。他是史戴芬·欧苏斯基(Stefan Osusky,1889-1973.捷克共和国的创建人之一,1973年,流亡期间逝世),如果没有静静替我们默祷的史戴芬兄弟,艾塞尔的秘密献祭似乎就不完整。在米妮之后,随着我们的生意蓬勃发展,我们不得不在比较靠近市中心的地方指派信差。我们选择被遗忘的将军铜像,他们大部分是法国人,当年为了激怒英国人而与美国并肩作战。我们喜爱他们的软帽、望远镜和号角,和脚边始终艳红的花朵。 他们的战场绿草如茵,到处是闲坐漫步的学生,我们的信箱从可以保护信的加农炮,到向内滋长的树枝恰可构成松针叶巢的粗壮松柏不一而足。 但艾塞尔最喜爱的地方还是新开幕的国家航天博物馆,在那里,他可以目不转睛地凝视“圣路易精神号”(Spirit of St.Louis林白驾驶飞越大西洋的飞机)和约翰·格伦(John Glenn,第一位环绕地球飞行的美国航天员,后担任国会议员达24年,1998年以78岁高龄重返太空飞行)的“友谊七号”,用食指触摸月球遗迹,虔诚之惰宛如从圣龛取水。 皮姆从未见他做这些事。他只在事后听说。他们的做法是把包裹留在衣物寄存处的不同锁柜里,然后在黑漆漆的萨谬尔·兰格利(Samuel P.Langley,1834-1906,美国航空科学家)电影剧场里,趁银幕播映的炫目光芒让所有观众眩晕地抓紧扶手时交换钥匙。 而远离华盛顿耳目的地方呢,汤姆?我应该先告诉你什么?硅谷。或许,和旧金山南方的西班牙小村庄,有穆古似的僧侣在晚饭后唱素歌(Plainsong,齐唱而无伴奏的圣歌)给我们听。或者是棕榈泉的死海景观,那里的高尔夫球车有劳斯莱斯挡风板,摩岬山俯瞰着我们围墙高耸的汽车旅馆的淡彩石灰与人工礁湖,非法的墨西哥劳工背着背袋巡梭草地,吹开足以触怒我们那些百万富翁同胞敏感神经的有碍观瞻的落叶。你能想像艾塞尔看见用来滋润沙漠空气、在脸上裹着绿泥做日光浴的人身上吹洒微细水雾的户外空调机时,有多欣喜若狂吗?我应该告诉你我们参加棕榈泉人道协会的狗儿认养晚宴,庆祝皮姆获悉隐形轰炸机鼻锥的最新蓝图吗?那些梳理整齐佩戴蝴蝶结的狗儿是如何被带上舞台,让充满人道精神的女士收养,每个人都泫然欲泣,仿佛它们是越南孤儿?全天播送的《圣经》基本教义电台频道描述基督教的上帝是财富之冠,因为财富是共产主义的敌人? “上帝的接待室”,他们如此称呼棕榈泉。 这里每五个居民就有一座游泳池,而几小时的车程之外就坐落着全世界最大的杀戮工厂(意指位于棕榈泉附近沙漠地带的武器研发实验室)。这里的产业就是悲悯与死亡。 那天晚上,还不知道退休盗匪与年老喜剧演员也是此地养老宫成员的皮姆和艾塞尔,把间谍这一行也加进本地产业的名单之列。 “我们不该再这么张扬,马格纳斯阁下。” 艾塞尔在他们那间六百美金一个晚上的套房里,虔敬地默默审视皮姆呈现的成果说,“我想我们也该退休了。” 我应该告诉你,迪斯尼乐园与另一间有圆形银幕、为我们展现美国梦的电影放映室吗?我能让你相信,皮姆与艾塞尔看见逃离欧洲迫害的难民,在评论员所说的万国之邦与自由乐土的美国土地上立足时,流下真心的眼泪吗?我们深信不疑,汤姆。皮姆一直到现在都还相信。皮姆这一生从未感觉到更大的自由,直到瑞克去世的那一夜。他一直努力想让自己去爱的这一切事物,在他周围的这些人们早已身体力行去爱。他们愿意让自己对陌生人敞开胸怀。骗术只是用来掩饰他们的天真。幻想很狂热,但从未主宰他们。有随外在事物摆荡的能耐,却仍能保有主权。艾塞尔也爱他们,但他并不确信他的情感能得到回报。 “华斯勒正在筹组调查团,马格纳斯阁下。” 有天晚上在波土顿充满殖民地高贵风情的丽池饭店吃饭时,艾塞尔提出警告,“有几个不成才的叛徒到处嚼舌。我们该抽身了。”皮姆一句话都没说。他们穿过公园,看着池塘里的天鹅船。他们坐在一间陈设简单气氛紧张的爱尔兰酒馆,周遭喧腾着英国人早已遗忘的罪行。但皮姆还是拒绝开口。几天之后,他到耶鲁大学拜访一位偶尔提供消息给“公司”的英国院长,却发现自己站在美国英雄的雕像前。纳桑·黑尔(Nathan Hale,1755-1776,美国独立战争英雄)被英国人以间谍罪吊死。他的双手绑在背后。在他下方镌刻着最后的遗言:“我惟一遗憾的是,我只有一条命可以为国牺牲。” 在那之后几个星期,皮姆心情低到谷底。 皮姆念念有词。皮姆走来走去。皮姆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手臂紧贴两侧,手掌张开,像是准备起飞或游泳。他蹲坐下来,肩膀抵住墙。他抱住绿色档案柜,使劲摇着,柜子在他的臂膀里跌跌撞撞,像是快要压扁他的老爷钟似的,烧盒在柜子顶端摇晃跳动说:“把我拿走!”他发誓,全在他的脑海里。他不停说话,全在他的脑海里。 他想要四周平静下来,但却静不下来。他再次坐在桌边,汗水滴落在他周围的纸堆上。他开始动笔。他很平静,但该死的房间仍然无法安顿下来,干扰了他的写作。 又是波士顿。 皮姆造访128号道路上的金色半圆:欢迎莅临美国科技高速公路。这个地方像没有烟囱的火葬场。严密低矮的厂房与实验室,蜷伏在灌木丛与风光明媚的山丘间。他去向英国代表团请益,并用藏在公文包里的秘密照相机违规偷拍了几张照片。他在一位名叫鲍伯的美国工业元老家里共进一顿私人午餐。鲍伯是他失之轻率交上的朋友。 他们坐在游廊上,凝望草地缓降的庭院,一个黑人肃静地用三重切割器割草。午餐之后,皮姆开车到尼德翰,艾塞尔在查尔斯河畔的一条长椅上等他。查尔斯河等同于他们在此地的阿尔河。一只苍鹭飞掠过碧蓝的急流。红尾鹰从枯木上瞪着他们。他们顺着隆起的冰河砂堆,走进森林深处。 “怎么回事?”艾塞尔终于问道。 “哪里有什么事?” “你很紧张,而且不说话。依据合理的推测,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每次做后勤简报的时候都很紧张。” “不像这次这么紧张。” “他不会和我说话了。” “鲍伯吗?” “我问他尼米兹改装合约进行得如何。他回答说他的公司在沙特阿拉伯大有进展。我问他和太平洋舰队司令谈话的情形。他问我什么时候带玛丽到缅因州度周末。他的脸都变了。” “怎么了?” “他很生气。有人警告他,关于我的事。我想,他很气他们,比对我还气。” “还有呢?”艾塞尔耐心十足地问,他知道皮姆永远留一手。 “有人跟踪我到他家。一辆绿色的福特,车窗玻璃是黑的。那里没有地方可以打转,而且美国盯梢的人又不走路,所以他们就离开了。” “还有呢?” “别再问还有呢!” “还有呢?” 突然之间,小心提防与不信任的鸿沟隔开他们。 “艾塞尔。”最后皮姆开口说。 皮姆直呼他的名字是很不寻常的事;间谍的行为规范通常会制止他这么做。 “嗯,马格纳斯阁下。” “我们一起在伯尔尼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学生的时候。你不是吧,对不对?” “不是学生?” “你不是在刺探任何人的情报吧。刺探欧林格一家。刺探宇宙俱乐部。刺探我。那时候没有人在操控你。你只是你。” “我没在刺探情报。没有人操控我。没有人拥有我。” “真的吗?” 但皮姆已经知道是真的了。从艾塞尔眼里闪现罕见的怒火,他就已经知道了。但他的声音严肃而不悦。 “认为我是个间谍,是你的想法,马格纳斯阁下。这从来都不是我的想法。” 皮姆看着他点燃一根新的雪茄,注意到火柴的火光微微颤动。 “是杰克·布拉德福的想法。”皮姆更正他。 艾塞尔抽出雪茄,肩膀缓缓放松。 “无所谓。” 他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已经不重要了。” “波授权进行审讯,不怀好意的。”皮姆说,“我星期天要飞回伦敦,勇敢面对现实。” 谁应该告诉艾塞尔审讯的事?说这是有敌意的?谁敢拿“公司”几个温顺的律师在萨克森安全房舍里做做样子的夜间审讯,和殴打、电击以及二十年来剥夺艾塞尔生活的非常境遇相比呢?我竟然对他那么说,此刻令我赧然。在1952年,我后来才知道,艾塞尔公开指控史兰斯基(Rudolf Slansky,1901-1952,捷克共产党总书记,1952年在东欧整肃风潮中以叛国罪被处死),要求判他死刑——声音并不太激昂,因为他自己也只剩半条命了。 “可是实在太恐怖了!”皮姆大叫,“国家这样对待你,你怎么能为国服务呢?” “一点都不恐怖,谢谢你。我应该早点做的。 我保住了性命,而史兰斯基一定会死,不管我有没有揭发他。再给我一杯伏特加。” 1956年,他又遭逢噩运。 “这一次问题比较小。”他解释说,给自己点了一根新雪茄。 “我揭发铁托,没有人会费事去杀他。” 在60年代初期,皮姆在柏林的那段日子,艾塞尔在布拉格城外的一座中世纪地牢被关了三个月。他当时允诺了什么,他一直没清楚地告诉我。那一年,轮到斯大林分子自己被整肃,尽管并不太激烈;而史兰斯基宣告平反,尽管是在他死后。(他的罪名仍在,你应该记得,尽管是无辜的。)无论如何,艾塞尔回来时看起来老了十岁,而且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他说话会有轻声的“儿”音,像极了口吃的人。 和这样的经验相比,皮姆接受的调查实在无趣得很。杰克·布拉德福在场捍卫他。人事官像老母鸡一样不停烦他,向他保证这只是回答几个问题的一桩小事。几个财务处来的没下巴的奴才一直警告折磨他的人,说他们逾越训令了,而我的两个狱卒则不停对我谈他们的孩子。这样五天五夜之后,皮姆觉得神清气爽,像刚度完一段乡间假期,审讯他的人起身离去。 “旅途还好吗,亲爱的?”玛丽问。皮姆回到乔治敦,在床上躺了一个早上,精神暂时放松。 “好极了。”皮姆说,“杰克向你致意。” 但在他步行前往大使馆的途中,看见费尔迪酒铺的砖墙上有一个新画的白色粉笔箭头,那是艾塞尔的警告:暂时别联络,等候进一步通知。 此刻,汤姆,该是告诉你瑞克做了什么的时候了,因为你祖父在落幕之前还有最后的把戏。 那是他登峰造极之作,你应该想得到。瑞克退缩了。他放弃脱轨的生活方式,跑来对我哭哭啼啼,逢迎巴结,像只吃鞭子的动物。他变得越卑微、越黏人,皮姆就觉得越没有安全感。 “公司”和瑞克仿佛带着他悔不当初的猥琐庸俗从两侧包夹他,而皮姆则像高空绳索上的特技艺人,顿时失去依靠。皮姆在心底苦苦哀求。他高声嘶喊:继续使坏,继续标新立异,继续冷落我,别放弃! 但瑞克还是来,蹒跚傻笑像个贫民,知道自己的权力最大,因为他此时最脆弱。 “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儿子。你今天能和天下至尊平起平坐,应该要感谢我。给你老爸几个铜板吧,可以吗? 去吃顿上好的烤肉吧,还是你觉得带你老爸出去很丢脸?” 他第一次出击是圣诞节那天,距皮姆收到总部正式的道歉函不到六个星期。乔治敦积雪两英尺,我们邀请雷德勒一家来吃午饭。电话响时,玛丽正在端菜上桌。皮姆大使愿意接一个来自新泽西的付费电话吗?他愿意。 “哈啰,老小子。你可还好?” “我到楼上听。”皮姆对玛丽露齿一笑,每个人都露出谅解的表情。他们都知道情报世界永不安眠。 “圣诞快乐,老小子。”皮姆抓起卧房的电话,瑞克说。 “圣诞快乐,父亲。你在新泽西做什么?” “凑十二个人组成一支板球队啊,儿子。上帝叫我们要享受人生。上帝说的,不是别人。” “你老是这样说。但现在不是板球季。你喝醉了吗?” “他是裁判、法官、陪审团,三合一,你想忘也忘不了。别想骗上帝,绝对别想。我花钱让你受教育,你是不是很开心?” “我没骗上帝,父亲。我只是想和家人一起庆祝。” “和玛蕊安打招呼吧。”瑞克说,一阵窸窸窣窣的抗拒声之后,玛蕊安才上线。 “哈啰,马格纳斯。”玛蕊安说。 “哈啰,玛蕊安。”皮姻说。 “你的大使馆有没有好好喂你,儿子,还是只有千岛酱和炸薯条?” “我们低阶人员有很好的员工餐厅,但现在我正要在家里吃饭。” “火鸡?” “对。” “英国面包酱?” “希望是。” “我孙子还好吧?他的前额像你吧,每个人都说你是得到我的遗传?” “他眉毛长得好。” “蓝眼睛,像我一样?” “像玛丽。’“我听说她是一流的,儿子。我听说的全是她的好话。他们说她在多塞特郡有一大笔财产,值不少钱。” “财产都信托了。”皮姆不客气地说。 但瑞克已经开始没完没了地自怜自艾。他哭哭啼啼,哭声转为哀号。背景里,玛蕊安也在哭,高八度音的抽泣,像被锁在大房子里的小狗。 “可是,亲爱的,”皮姆重拾一家之主的地位时,玛丽问,“你很沮丧。怎么回事?” 皮姆摇摇头,微笑着掉下泪来。他抓住酒杯,举起来。 “祝福缺席的朋友。”他大声说,“祝福所有不在这里的朋友!”稍后,他贴近妻子的耳朵说:“只是一个很老很老的线人,他想尽办法找到我,祝我圣诞快乐。” 你是否曾经想过,汤姆,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对一个儿子和他老爸来说却太小了?但事实就是如此。瑞克会横行所有可以利用儿子保护的地方,我猜想,在柏林的那件事之后,也是极其自然而且无法避免的。就我所知,他首先到加拿大,很不明智地误信大英联邦的友谊。加拿大人很快就受不了他,他们威胁要遣返他时,他付了一笔小额的头期款,弄到一部凯迪拉克,驱车南下。 在芝加哥,根据我的调查,他无法抗拒地产公司提供的许多诱人条件,搬到市郊新开发的小区住了三个月,房租全免,当成吸引他购屋的诱因。 有位汉布瑞上校住进远景花园,有位威廉,·佛西斯爵士为“山丽苑”增色,他在此地还延长试住期,因为买问阁楼给他管家的条件迟迟没谈拢。 不论是哪一个身份,现金从哪里来,一如以往,仍然是个谜,但毫无疑问,总还是有心怀感激的莺莺燕燕。惟一的线索是当地赛马俱乐部经理一封话里带刺的信,告诉威廉爵士说欢迎他的马加入,只要他先付清马厩费。皮姆仍然只隐隐感觉到远方的纷扰,瑞克没在华盛顿现身,让他有错误的安全感。但在新泽西,某些事情让瑞克永远改变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从此以后,皮姆成为他惟一的产业。难道是同样一阵秋后算账的寒风同时袭上他们两人?瑞克真的病了吗?还是他像皮姆一样,只是察觉最后的审判迫近了?瑞克当然觉得自己是病了。瑞克当然认为自己一定是如此:因为心脏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毛病,我得随时用牢靠的手杖(29元现金)——他写道——我的医生很照顾我,推荐我吃简约餐(吃简单的食物,只能喝香槟,加州货不行)延长我这苟延残喘的性命,让我蒙主宠召之前能再多奋斗几个月。 他当然是戴着像妮尔舅妈一样的猪肝色眼镜。他在丹佛违法时,狱医对他印象深刻,所以皮姆一付清医药费,他就获释了。 在丹佛之后,你认定自己已死,对不对,所以小心眼地到处跟着我?无论去哪一个城镇,我都步步为营,怕碰见你可怜的鬼魂。无论离开或走进哪一间安全房合,我都预期会看见你等在大门边,炫耀你意志坚定、思虑周密的卑劣气量。 你在我还没抵达之前就知道我会到哪里去。你会骗一张票,跋涉五千英里,就为了让我知道你变得多么小心眼。然后我们会上城里最好的餐厅,我会请你大吃一顿,吹嘘我的外交工作,也听你吹嘘。我会倾我所能把钱撒在你身上,祈祷这会让你在绿色档案柜里多添几个文沃斯。但即使当我向你蹙眉,与你交换灿烂的微笑,握着你的手,支持你的白痴计划时,我也知道你已经用尽所有最好的骗术,你再也一无所有了。你的斗篷已经传到我手上,剩下你这个光溜溜的小老头,我自己却成为我所知道的最伟大的骗子。 “那些家伙干吗不把爵位给你啊,老小子? 他们告诉我说你现在应该当上常务次长了。有家丑吧,是不是啊?也许我该溜到伦敦和你们那些管人事的小子谈一下。” 他是怎么找到我的?他的情报系统怎么胜过那些很快成为我不受欢迎的同伴所养的中情局的狗?起初我以为他请私家侦探。我开始搜集可疑车辆的车号,记下没出声的电话的时间,想与兰利的跟监行动区别开来。我对我的秘书发威:有没有人自称是我生病的父亲,打电话来缠着你问我的消息?最后我终于发现,大使馆旅行处的雇员喜欢在城里某个肮脏区域的一家共济会旅馆打英式撞球。瑞克在那里找上他,塞给他一个愚蠢透顶的故事:“我心脏很不好。”他告诉那个笨蛋。 “随时可能要了我的命,你知道,但别告诉我儿子。他要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去烦他。你要做的是,每回我儿子出城,就挂个电话,暗示我一下,万一我的日子到了,就知道该上哪里去找他。”毫无疑问,一定附上一只金表。还有下一年的超级杯决赛门票。下回瑞克溜回家吸一口英国空气时,也会去看一下那小子的老母亲是否安好。 但我的发现为时已晚。我们那时已到过旧金山,还有丹佛和西雅图,每到一地瑞克都如影随形,在我眼前老泪纵横,畏畏缩缩,直到最后瑞克得到的是拥有皮姆,而皮姆仅剩的,在我看来,在我编织无数谎言与谄媚、在一个接一个的私刑法庭替自己做伪证之后,就只是一个失败的骗子,跛着残余的信用之足,蹒跚而行。 就是这么回事,汤姆。背叛是一再重复的勾当,我不想再烦你多听。我们走到了尽头,虽然从此处看来还极像是起点。 “公司”把皮姆调离华盛顿,派他到维也纳,好让他重新接管他的情报网,也好让他日益壮大的控诉兵团把他们该死的计算机模式更紧地套在他的脖子上。他已无外援。终究没有。波比知道。皮姆也知道,尽管他绝不承认,就算对自己也不承认。再骗一局就好,皮姆不断告诉自己:再骗一局就能让我安然无事。 皮姆催促他,哀求他,威胁他。皮姆坚决不屈:让我静一静,我会克服万难成功,他们爱我,我已经把我的生命奉献给他们。 但事实是,汤姆,皮姆宁可测试他所爱的人的忍耐极限。他宁可坐在杜柏小姐楼上的房间里,等待上帝来,向下望过庭院到海滩,那对最好的伙伴曾经把足球从世界这头踢到另一头,骑着他们的哈洛德自行车越过大海的那片海滩。 第18章 今晚是普拉煦的烟火之夜,玛丽望着广场的一片漆黑想。有一堆尚未点燃的烽火等待着汤姆。 透过他们停着的车子的挡风玻璃,她瞪着空无一人的音乐台,假装看见她仅余的家人和老家仆挤进陈旧的板球看台。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是猎场看守人群集到他弟弟山姆身边的脚步声,那是他最后一次放假回来的事。她假装可以听见他弟弟的声音,为了讨她欢心有点太像在校阅场的声音,仍然隐约有着爱尔兰的家风。 “汤姆?”他叫道,“老汤姆呢?”——没有动静。汤姆躲在玛丽的羊皮大衣里,头抵着她的大腿,除了圣诞节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诱他出来。 “来吧,汤姆·皮姆,你最小。”山姆嘶喊,“他在哪里?——你明年就太老了,你知道的,汤姆。”接着是不留情面的弃绝。 “干!我们找其他人!”汤姆很羞愧,皮姆一家很没面子,山姆一如往常,很气汤姆没有毁天灭地的志气。一个比较勇敢的孩子放进火柴,世界燃起熊熊火光。她弟弟的军用狼烟完美地腾空而起。每个人都很渺小,望着夜空。 她坐在布拉德福身边,他握着她的手腕,就像医生在她心生怯意时握着她一样。要她安心。 要她镇静。告诉她说:“有我在。”车子停在一条小街上,他们后面是警用厢型车,警用厢型车后面是一大串车队,大约有六百辆停着的警车、无线电厢型车、救护车和火药货车,全坐着山姆的亲密战友,彼此无声地交谈,眼睛一动也不动。在她旁边是一家叫“新奇糖铺”的商店,窗户亮着霓虹灯,一个塑料小精灵推着手推车,车上的糖果积满尘埃。糖铺旁是一间花岗石工坊,阴森森的门上镌刻着“公共图书馆”。对街是一座丑陋的浸信会教堂,告诉大家上帝在此地也很无趣。教堂再过去是上帝的广场和它的音乐台,以及它的智利松,在左边算来的第四与第五棵树中间——她已经算过二十遍了——往上走约四分之三的地方,有一扇亮着灯的弧窗,飘着橘色窗帘,我们长官说那就是你丈夫的房间,夫人,虽然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他在本地用的名字是坎特伯雷,居民都很喜欢他。 “他一向很讨人喜欢。”玛丽不耐烦地说。 但督察正说给布拉德福听。他隔着布拉德福的车窗说,把布拉德福当成她的监护人。玛丽知道,督察奉命尽可能少和她说话,这让他很为难。 布拉德福自告奋勇担起替她回答的工作,督察似乎也接受这样的安排。布拉德福尽乎虔诚地担起责任,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了解状况。督察是德文郡人,家庭型的男人,守旧得很。我真是感激涕零,他能被德文郡人逮捕,玛丽冷酷地想,发出像卡罗琳·兰斯登那种伦敦时髦男女的格格笑声。我总是觉得被故乡的人抓进牢里要好得多。 “你确定不要到教堂大厅里去吗,夫人?” 督察说第一百次,“教堂大厅里比较暖和,而且有几个很不错的人。各国的人都有,包括美国人。” “她最好留在这里。”布拉德福低声回答。 “只是我们不能让先生发动引擎,你知道,说真的,夫人。如果他不能发动引擎,你就没有暖气,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我希望你走开。”玛丽说。 “她在这里很好。”布拉德福说。 “只是我们可能耗一整夜,你知道,夫人。 也可能明天再耗上一天。如果我们的朋友坚持到底,有时候是会这样的,说真的。” “时候到了我们会参加行动。”布拉德福说,“你需要她的时候,就可以在这里找到她。” “恐怕她不会在这里,长官,说真的,我们不得不进去的时候,她不会在这里。恐怕她必须撤退到比较安全的位置,说真的,你也一样。只是其他人会回到教堂大厅里,如果你懂我的意思,长官,队长说在行动进行的阶段,所有的非战斗人员都要到那里去,包括美国人。” “她不想和其他人一起。’玛丽抢在布拉德福开口前说,“而且她也不是美国人。她是他的妻子。” 督察走开,但又马上回来。他是中间人。他们因为他侍病如亲的态度而选中他。 “屋顶来的消息,长官。”他再次俯身靠在布拉德福的窗口,充满歉意地开口。 “你是不是刚好知道,长官,我们朋友持有的武器确定型号和口径?” “标准布朗宁,点三八,自动手枪。旧型的。 可能已经好几年没清了。” “对弹药的类型有什么想法吗,长官?因为他们最好知道射程,你知道的。” “短弹头的,我想。” “不是枪塞,例如,或是达姆弹?” “他干吗要有该死的达姆弹?” “我不知道,长官,不是吗?这个案子的信息像金沙一样,只能端来端去,请容我这样说。我从来没在一个房间里见过这么多守口如瓶的人,呃,已经很久没见到了。我们的朋友还要撑几回合,你想呢?” “半年哕,也许一辈子。” 玛丽突然怒火中烧。 “行行好吧,他又不是疯子!他又不是要发动——” “发动什么?”督察说,他语气里一少了尊敬的意味,乡下土气也消失无踪。 “你只要知道是半年加一辈子就好了!”布拉德福说。 “嗯,好吧,你至少可以告诉我,我们朋友的射击技术怎么样?”督察提议说,仿佛退向比较安全的地带。 “你不能怪他们这样问,对吧?” “他受过训练,一辈子都在精益求精。”布拉德福说。 “他很厉害。”玛丽说。 “你怎么会知道,夫人,请容我问这个简单的问题?” “他和汤姆一起射空气枪。” “射老鼠之类的?还是更大的东西?” “纸靶。” “真的吗?分数很高啰,对不对,夫人?” “汤姆是这么说。” 她瞥了布拉德福一眼,知道他正在思索。只要放我进去找他,不管有枪或没有。她自己想的也差不多是一样的:马格纳斯,出来,别再让你自己这么该死的可笑。督察再度开口,这一次是直接对着布拉德福说。 “这次我们负责清理的人员有一个问题,长官。”他说,好像这个问题虽然莫名其妙,但我们必须迁就。 “关于我们朋友带在身边的那个盒子装备。我在教堂大厅问过他们,但他们对这些技术问题都不太了解,他们说应该来问你。我们的那些小子不许知道详情,他们很是感激,也想借重你的智慧,知道那个装备的电荷有多强。” “那个东西会自我销毁,”布拉德福回答说,“那不是武器。” “噢,但还是可以拿来当武器,这么说吧,如果那个东西碰巧落进某个心智失去平衡的人手里?” “除非他把自己塞到盒子里去。”布拉德福回答道,督察爆出憨厚的乡下人笑声。 “我会告诉那些小子。”他答应说,“他们在那上面需要一些笑话,会让他们不那么紧张。” 他压低声音,只对布拉德福一个人说,“我们朋友生气的时候曾经开他的枪吗?” “那又不是他的枪。” “噢,你没回答我的问题,长官,对不对?” “就我所知,他从来没参加过枪战。” “我们的朋友不会生气。”玛丽说。 “他挟持过任何人吗?” “我们。” 皮姆泡了可可亚,把新披肩放在杜柏小姐肩膀上,虽然她说她不觉得冷。皮姆帮托比切鸡块,那是他从超市买来招待它的。如果她恩准的话,他还会顺便清理金丝雀的笼子,因为金丝雀是他引以为傲的秘密,他有天晚上在杜柏小姐上床之后发现金丝雀死了,便瞒着他从罗林先生的宠物店里买了一只活的来替换。但她不要他再团团转。她要他坐在她身边,让她可以看着他,听他读艾儿姑妈从遥远的斯里兰卡刚寄来的信,昨天才收到的,坎特伯雷先生,但你从来就没兴趣。 “这个叫阿里的洗衣工,就是去年偷她蕾丝的那一个吗?”她尖声打断他问道,“如果他偷她东西,她干吗还雇用他?我以为我们早就看穿这个阿里了。” “我想她是原谅他了。”皮姆说,“他有好几个老婆要养,如果你还记得的话。她可能不忍心把他赶到街头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非常清晰,非常美。高声说话真棒。 “我希望她回家来。”杜柏小姐说,“待在那里对她不好,那么热,她待了这么多年。” “那她就得自己洗衣服啰,对不对,杜柏小姐?”皮姆说。他的微笑让自己感到温暖,也温暖了她,他知道。 “你觉得好些了,是不是啊,坎特伯雷先生? 我很高兴。不管是怎么回事,终于都过去了。你现在可以好好休息了。” “什么东西过去了?”皮姆温和地问,仍然面带微笑。 “你这些年在做的这些事啊,不管是什么事。 你可以暂时让别人去管理国家。他留给你很多工作做吗,那位过世的可冷先生?” “我想他是留了不少工作。如果没有妥当交接,事情就会变得很棘手。” “但你已经处理好了,对不对?我看得出来。” “只要你说你愿意去度假,我就没事了,杜柏小姐。” “除非你也去。” “我不行。我告诉过你了!我已经没有假了。” 他原本没打算提高声音的。她看着他,他看见她脸上出现一丝恐惧,正是绿色档案柜运抵时,或者是他对她的微笑或纵容太过度时,他会在她脸上看到的那种神情。 “那我不去。”她严厉地回答,“我不想把托比关在牢里,托比也不喜欢住在牢里,我们不会为了讨你开心就去,哦,托比?你很好心,但别再提了。她没说别的?” “其余的都在谈种族暴动。她觉得越来越严重。我想你不会喜欢听的。” “你说得没错,我是不喜欢。”杜柏小姐语气坚定地说,她的目光紧紧盯在他身上,随他穿过房间,折好信,放进姜罐里。 “明天早上等我没那么在意的时候再念给我听。广场为什么那么安静?为什么隔壁的皮尔太太没开电视?她应该看那个她爱得不得了的播报员的啊!” “或许她去睡了。”皮姆说,“再来点可可亚,杜柏小姐?”他问道,把马克杯拿到水槽边。 窗帘放下了,但窗边有一架抽风机,是皮姆装在木墙上的,透明塑料材质。他透过抽风机,很快地看了广场一眼,看不见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别傻了,坎特伯雷先生。”杜柏小姐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喝第二杯的。回来,继续看新闻。” 在广场的另一端,教堂的阴影里,一盏小灯忽明忽暗。 “今晚别看了,杜柏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他对她喊道,“这一整个星期我都在搞政治。”他打开水龙头,等到那个克里米亚战争时期遗留的老热水炉点起火,才开始洗马克杯。 “我要让自己上床,让世界好好休息,杜柏小姐。” “噢,你最好先接电话。”她回答说,“找你的。” 她一定是马上接起电话,因为他在热水炉的啜泣声中并没听见电话响。以前从来没有人打电话给他。他回到厨房,她把话筒递给他,他又在她脸上看见恐惧的神情,控诉他,就在他稳稳地伸出手接过话筒时。他把话筒贴在耳边,说:“坎特伯雷。”电话断线了,但他仍然把话筒贴在耳边,对着杜柏小姐厨房的景象流露赞许的灿烂微笑,约莫就在朝圣者走过妓女身边辛苦爬上山冈与小女孩坐在床上梳头发准备吃水煮蛋的那两张画中间的地方。 “谢谢你。”他说,“真是太谢谢你了,比尔。你实在是太好了。还有大臣。替我谢谢他,好吗,比尔?下个礼拜一起吃个饭。我请客。” 他挂掉电话。他的脸发烫,他看着杜柏小姐,不再那么确信她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或者她是否知道他双肩、颈部、右膝发疼,那是他和汤姆在莱奇滑雪时扭伤的。 “部长显然很满意我替他做的工作。”他摸索着对她解释。 “他要我知道,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刚刚那是他的私人秘书。比尔。威廉·威尔阁下。我的朋友。” “原来是这样。”杜柏小姐说。但她不怎么热心。 “大臣通常都不太会感激别人的,老实说。不表现出来。很难讨好的人。事实上,他这一辈子从来不称赞别人的。但我们都宁可为他奉献。 真是讨厌,你一定会这么说。但是我们还是很喜欢他,如果了解我的意思的话。我们宁可把他当成生命庆典中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怪物。没错,噢,我累了,杜柏小姐。你该上床啰。” 她一动也不动。他更使劲地说:“那当然不是他本人。他在开会,通宵的会议。可能会在那里待很久。那是他的私人秘书。” “你告诉我了。” “‘奖章哪,亲爱的皮姆小子。’他说,‘老头真的微笑了。’我们都叫大臣老头。当面叫他‘威廉爵士’,背地里叫他老头。有面铜锣还真不赖,对不对,杜柏小姐?放在壁炉上。复活节和圣诞节的时候擦得锃亮。我们自己的奖章。在这个房子里赢来的奖章。如果有任何人值得拥有,那一定是你。” 他不再说话,停了好一会儿,因为他觉得意识有点模糊,他口干舌燥,他的听力和嗓子从来没这么糟过,就他记忆所及。我真的得找一家私人诊所,好好地消毒一番。他不再说话,垂着双手走近她,才能拉她起来,给她一个对她来说意味深长的老式大熊拥抱道晚安。但杜柏小姐不依。 她不要拥抱。 “如果你的名字是皮姆,你干吗叫自己是坎特伯雷先生?”她厉声追问。 “那是我的名。皮姆。听起来像饼。皮姆,坎特伯雷。” 她思索了好一会儿。她审视着他干涸的双眼,和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痛苦扭动的两颊肌肉。他注意到她不喜欢眼前所见的景象,差点要吵起来。 但他努力对她微笑,以仅存的全部生命力对她展现坚定的意志,终于换得了接纳的点头。 “我们已经太老,不适合用教名了,坎特伯雷先生。”她说。然后她终于伸出双臂,他轻轻地抓住她的胳膊肘,还要提醒自己别抓得太用力,因为他太急着想让她靠在自己胸前,也急着想回到床上,那才是他的归属。 “奖章的事我很高兴。”他引着她走过通道时她说,“我一向敬佩获得奖章的人,坎特伯雷先生。不管他们做了什么。” 楼梯属于他童年那些一幢又一幢的房子,所以他轻轻地跳上去,忘却他的疼痛与苦伤。楼梯平台上的伯利恒之星灯罩,虽然让灯光显得很不人流,却是从“林园”来的老朋友。所有的一切对我都很亲切,他注意到。当他推开房门时,所有的东西都对他眨眼欢笑,就像惊喜派对。行囊还和他整理好的时候一样,但再检查一遍也无妨。 所以他动手检查。给杜柏小姐的信封,许多钱和歉意。给杰克的信封,没有钱,而且想想,歉意也不太多。波比,最后竟是留下你如此缈远的声音,真是奇怪。蠢透了的档案柜,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干吗这么挂心。我甚至连里面都没看。烧盒,分量这么重,秘密却这么少。没有留给玛丽的东西,但他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对不起,我娶你是为了掩护。很高兴我这一路走来还是对你有爱意的。这一行的风险,亲爱的。你也是个间谍,记得吗?甚至比皮姆还出色,想想吧。最后,阶级证明一切。”只有给汤姆的信封令他困扰,他打开封口,觉得一定得加上最后的解释。 “你知道,汤姆,我是桥梁,”他因愤怒而显得迟缓的手写道,“你必须从我身上跨过,才能离开瑞克,迎向生命。” 然后他加上自己名字的缩写,像大家写PS的时候一样,然后重新写一个信封,把旧的丢进字纸篓,因为他从生命的初期就被教导:不整洁是不安全的姐妹。 然后他把烧盒从档案柜顶端拿到书桌上,从钥匙链里拿出两把钥匙打开盒子,首先捞出那些太机密而完全无法归类的档案,里面提供了许多他和波比苦心编造的情报网伪造资料。他把它们也倒进宇纸篓。之后,他拿出枪,装上子弹,扣上扳机,动作非常迅速,放在书桌上,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带了一把枪,却没开枪。他听见屋顶传来沙沙的声音,告诉自己说:一定是只老鼠。 他摇摇头,仿佛在说那些该死的猫,它们到处流窜,不给小鸟留任何机会。他瞥一眼他的金表,十分机警,记起这是瑞克给他的,他差点忘了取下来就去洗澡。所以他现在取下来,放在给汤姆的信封里,然后在旁边画上一个愉快的月亮脸,那是他们用来提醒彼此微笑的记号。他脱下衣服,整整齐齐摆在床上,然后穿上晨袍,从衣架上拿下他的两条毛巾,大的洗澡用,小的擦手和脸。 他把枪塞进晨袍口袋,让保险栓留在“关”的位置,因为受训学员必须费心记住的定律就是,打开保险栓的枪比正用着的枪更危险。他只是要穿过走廊而已,但在这个暴力充斥的世界,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正要打开浴室的门时,他很气恼地发现陶瓷门把竟然是僵硬的,转不动。该死的门把。他盯着看。双手使尽全力去扭,更恼人的是,一定有某个白痴在上头留下肥皂,因为他的手不断滑溜下来,他得用毛巾才能抓住。很可能是亲爱的老莉普西,他微笑着想:让我永远活在她脑袋里的世界吧。他让自己最后一次站在刮胡镜前,调整好绕在头上与肩上的毛巾,小的那条裹成帽子,大的那条当成披肩,因为若说杜柏小姐有更厌恶的事,那必定是脏乱了。接着,他把枪举到右耳的位置,就像任何处在相同情境的人一样,忘了自己的布朗宁点三八自动手枪扳机是有两下压力,还是只有一下。而他注意到自己倾身的姿势:不是偏离手枪,而是贴近,好像有点耳聋的人,竭力听声音。 玛丽没听见枪响。督察再度俯靠在布拉德福窗边,这次是告诉他,他们已经运用策略证实马格纳斯先生在那幢房子里,他已经下令非战斗人员立即集合到教堂大厅里。布拉德福为此争论,玛丽的目光仍然凝视着那四个在广场对面烟囱上玩“阿婆步伐”的男子。已经半小时了,他们把绳子缠在彼此身上,摆好典型的秘密行动姿势。 他们的一举一动让玛丽很厌恶,远超过她曾想像的程度。赞赏突击队的国家最好小心他们的去向,马格纳斯喜欢这么说。督察确认在那幢房子里除了称之为坎特伯雷的人之外,没有住别的男人,他问玛丽,如果在行动进行的过程中有必要的话,她是否准备好要用安抚的态度和她丈夫通电话。 玛丽反击说:“我当然准备好了!”她鲁莽地低声说,试图发泄这戏剧化的荒诞不经。在她后来的记忆里,当所有的这些事正在进行,或已然完成时,布拉德福猛然推开驾驶座的门,把督察甩到一边去,一句笑话永远冻结在窗框上。在这之后,她记忆中有更鲜明的景象,是布拉德福以年轻人的步伐快步冲向房子,因为她有时候会梦见他有一模一样的动作,那房子总是像在普拉煦那样,他正要进来与她做爱。但在周遭的一片喧闹声中,他直挺挺地站着。灯亮起来。救护车冲向现场,却显然不知道现场在哪里。警察和便衣人员手忙脚乱地跌成一团,屋顶的笨蛋对着广场的笨蛋大声咆哮。英国获救了,从它根本不知道会威胁自己的事里脱身了。布拉德福像个己死的百夫长站立在岗位上,每一个人都望着一位高贵娇小穿晨袍的女士,走下她那幢房子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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